第2章
画室内,浓郁的玫瑰香氛四溢,夏日的微风拂过花园里的树木,大门敞开着,丁香花的馥郁香味和粉色荆棘花的淡雅清香飘荡而至。
亨利·沃顿勋爵按照平素的习惯,躺在波斯毛料沙发的一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数不清到底抽了多少根了。从那里望去,他只能瞥见如蜜一般甜,又如蜜一般橙黄的金链花,花枝不停颤动,像是承受不住灿若火焰的似锦繁花;时不时有鸟儿飞过,在柞蚕丝窗帘上投下怪异的影子,巨大的窗户搭配长长的窗帘,瞬时有了日本画的效果,他不由得想起了东京那些面色青白的画家,他们通过静态的艺术手法,力图让画作呈现跃然纸上的动感。蜜蜂时而在许久未曾修剪过的长草之间翻飞,时而又不知疲惫地绕着满是粉尘的金黄色忍冬花飞舞,沉闷的嗡嗡声似乎让此刻的沉寂显得愈发压抑。模糊的隆隆声自伦敦传来,宛若远处的风琴奏出的低沉乐曲。
画室中央立着的一个画架,上面夹着一张全身像,画中是位气度非凡的美少年,画像前面不远处,端坐的正是画家巴兹尔·霍尔沃德本人。数年前他曾突然销声匿迹,引发了公众的极大兴趣,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画家注视着他用娴熟技巧创作出来的写实人物,望着那优雅俊朗的画像,一抹满足的微笑从他的脸庞掠过,笑容眼看着就将定格在他的脸上,但他蓦然起身,闭上眼,把手指放在眼皮上,仿佛是在竭力将一个奇异的梦境锁在脑中,生怕会惊醒过来。
“这件作品真是神了,巴兹尔,在你创作过的画中绝对是上佳之作。”亨利勋爵懒洋洋地说,“明年,你一定得把这幅画送去格罗夫纳画廊。皇家艺术学院地方太大,庸俗得很。我每次去,那里都人满为患,哪里还能看到什么画,这还不算,有时候学院里到处都是画,反倒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这世上只有一个好地方,那就是格罗夫纳画廊。”
“我不会把它送到任何地方去。”他答道,头往后一甩,这姿势看起来很古怪,过去在牛津大学的时候,时常遭到朋友的嘲笑,“不,我绝不会把画送走。”
香烟的鸦片味很浓,冒出状似奇怪涡旋的烟雾,亨利勋爵挑了挑眉毛,透过淡淡的蓝色烟圈惊诧地看着他。“哪里也不送?我亲爱的朋友,这是为何?你总得说出个理由吧?你们画家还真是奇怪!以前,你为了扬名立万,可谓费尽心思。现在你有了名气,却弃如敝屣。你也太迂腐了,让人评头论足的滋味是不好受,但要是没人说起你,可就更难受了。就凭这样一幅肖像画,英格兰所有年轻人都会自叹弗如,那班老家伙要是还有情绪的话,准会对你又羡又妒。”
“我早料到你会嘲笑我。”他答道,“但我真不能把它拿去展览。我把太多我个人的元素都倾注在画里了。”
亨利勋爵在沙发上伸展四肢,哈哈大笑。
“没错,我早知道你会这样,可我哪里说错了?”
“倾注了太多个人元素进去!哎呀,巴兹尔,你也太自负了,我怎么早没看出来;你脸上的棱角太粗犷,头发黑得像炭一样,再看看这位美少年,仿佛是用象牙和玫瑰花瓣精雕细琢而成,我实在看不出你们两个有何相似之处。啊,我亲爱的朋友,他是那耳喀索斯[2],至于你,当然了,看你的五官,可以说你倒也是个聪明人。但是,有了睿智的五官,可就跟美挨不上边了。睿智本身就带有夸张的效果,会毁掉面部的和谐感。人一旦坐下来思考,最显眼的就只有鼻子或是额头了,抑或某种可怕的东西。看看那些学富五车的成功人士,个个面目可憎!当然了,教会的人除外。但话又说回来了,教会的那些家伙是不会思考的。八十岁的主教仍在不停地说着别人在他十八岁时教他的话,这种人倒是永远都那么讨喜。你那位年轻的朋友怪神秘的,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叫什么,但看了他的画像,我不禁对他神魂颠倒。他必定从不思考,对此我有十足的把握。他确实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只怕是没什么脑子,冬天花儿都谢了,他应该在这里供我们观赏,至于夏天,他也应该在这里,得有什么东西让我们聪慧的头脑冷静下来。巴兹尔,你少臭美了,你跟他一点儿都不像。”
“你不了解我,哈里[3],”这位画家回答道,“我跟他当然不像啦,这点我清楚得很。老实说,如果我真的像他那才可悲呢。你耸肩干吗?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才貌双绝的人都会在劫难逃,纵观整个历史,这种厄运往往尾随着帝王蹒跚的脚步。所以,我们最好不要做那种鹤立鸡群的人。世上占便宜的尽是些丑陋和愚蠢的人。他们落座的时候可以不拘礼节,看戏的时候可以张大嘴巴。如果他们本身对成功一无所知,压根儿就不用品尝失败的滋味了。普通人该过的生活他们一样没有落下:他们无忧无虑、随遇而安,心安理得地过活,从来不会去毁灭别人,也不会被他人毁灭。哈里,凭你现在的地位和财富,我的头脑,还有我的艺术——甭管价值多大吧。再加上道林·格雷漂亮的容貌——这些都是拜上天所赐,可我们却会为此付出代价,而且是可怕的代价。”
“道林·格雷?他叫这个名字吗?”亨利勋爵问道,他穿过画室,朝巴兹尔·霍尔沃德走来。
“是的,他就叫这名。我并没打算告诉你。”
“可这是为什么呀?”
“噢,我也没法儿解释。要是我真心喜欢一个人,绝不会向外人说出他的名字。这么做像是一点点把人家出卖了。我越来越喜欢守着某个秘密了。这样做似乎能让普通生活变得神秘起来,让人觉得妙不可言。哪怕最普通的事儿,只要掩盖起来,也就变得有趣儿了。现在我要是离开镇子,从不告诉别人我去哪儿,要是说了,那就没意思了。我敢说这肯定是个愚蠢的习惯,但这样也让生活变得浪漫多了。你肯定会觉得我这么做是个十足的傻瓜吧?”
“当然不是啦。”亨利勋爵说,“当然不是啦,亲爱的巴兹尔。你好像忘了我可是结了婚的,婚姻最大的魅力就是让夫妻两个觉得欺骗的生活对双方都是必须的。我从来不知道妻子在哪儿,她也不清楚我在干什么。我们偶尔也会见面,外出吃个饭,或者一起去公爵家什么的,我们都会一本正经地说些鬼话连篇的故事。我妻子可是个中高手,事实上,她比我还厉害。她从来不会弄错约会时间,而我却时常搞错。要是被她发现了,她也绝不会吵闹。我有时候真希望她能找我吵架,但她顶多笑话我一顿。”
“哈里,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方式讨论你的婚姻生活。”巴兹尔·霍尔沃德说着信步朝那扇通往花园的门走去,“我相信你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丈夫,你却老是为自己的德行羞愧不已。你是个不错的家伙,从不说教,也从没干过坏事,只是喜欢端出一副愤世嫉俗的姿态罢了。”
“顺其自然只是一种姿态罢了,而且在我看来算得上最恼人的姿态了。”亨利勋爵大声笑道。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到花园里,坐在一棵高大月桂树荫下的长竹椅上。阳光掠过光洁的树叶。草地上,白色的雏菊微微颤动。
过了一小会儿,亨利勋爵拿出表。“我怕是得走了,巴兹尔,”他轻声道,“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是希望你能回答一下我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画家道,目光仍然盯着地面。
“你心知肚明。”
“我真不知道,哈里。”
“好吧,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我希望你解释一下,为何不将道林·格雷的画像拿去展览。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已经说了啊。”
“不,你没有。你说是因为倾注太多的个人元素在里面。这样的解释也太幼稚了。”
“哈里。”巴兹尔·霍尔沃德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说,“所有画家倾注感情的肖像画都是画家本人的写照,而不是坐在那里的模特。模特只是在恰当的时机偶尔出现在那里罢了。画家在彩色的画布上展现的不是模特,而是画家本人。我之所以不想展出这幅画,是因为我担心画里会泄露我灵魂深处的秘密。”
亨利勋爵哈哈大笑。“那你的秘密是什么呢?”他问。
“我会告诉你的。”霍尔沃德说,脸上却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
“巴兹尔,我洗耳恭听。”同伴瞥了他一眼继续道。
“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哈里。”画家答道,“我担心你理解不了。也许你会觉得难以置信。”
亨利勋爵面带微笑,弓身从草地上摘了一朵粉色花瓣的雏菊,端详着。“我相信我会理解的。”他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朵白边黄蕊的小花,“至于你说的信不信的问题,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事情我都可能相信。”
风把树上的花吹落下来,如同星星一样的紫丁花沉甸甸地在慵懒的空气中晃荡着,一只蚱蜢在墙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瘦长的蜻蜓挥动着薄纱似的棕色翅膀,如同一根蓝色的线飞过。亨利勋爵感觉他能听见巴兹尔·霍尔沃德心跳的声音,寻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过程很简单,”过了一会儿画家说,“两个月前,我去参加布兰登夫人的聚会,你也知道,我们这些穷画家时不时要在社交场合露个脸什么的,也就是提醒大家我们并不是什么野蛮人。你以前跟我说过,不管什么人,哪怕是股票经纪人,只需穿上晚礼服,打上白色的领结,就会博得个温文尔雅的好名声。对了,我在房间里大约待了十分钟,无非是跟那些体态臃肿、穿着夸张的贵妇人,以及那些枯燥乏味的学究聊聊天,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有人在看我,便侧身过去,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道林·格雷。我们四目相对时,我感觉我的脸都白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一股脑儿向我袭来。我知道站在我眼前的人单凭人格魅力就能把我折服,要是我不管不顾,那么我所有的天性、整个灵魂,包括我的艺术本身都会被其吞没。我不想我的生活被任何外在的力量左右,你也清楚,我生来就是个性格独立的人,从来不容他人干涉我的生活,直至我遇见了道林·格雷,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总觉得心底有个声音跟我说,我的生活处在崩溃的边缘,马上就要毁于一旦。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命运同时为我储备了极致的快乐和悲伤,我越想越怕,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我这么做同良知无干,是内心的怯弱在作祟。逃之夭夭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良知和怯懦本就是一码事,巴兹尔,良知只是公司挂的名头而已。”
“我不相信,哈里。你自己怕是也不信吧。不过,不管我的动机是什么,也许是出于自尊——过去我一直挺狂妄的,我只管往门口走去,结果在那里撞上了布兰登夫人。‘你不会这么快就走了吧,霍尔沃德先生?’她尖声叫道,你知道她说话的声音尖得出奇吗?”
“当然,她的一举一动活像一只孔雀,不过,孔雀的美可跟她挨不上边儿。”亨利勋爵一边说,一边用他那长手指紧张地把一朵雏菊捻得粉碎。
“我总也摆脱不了她。在她的提携下,我才能认识那些皇亲国戚,认识那些身份显赫、佩戴星级勋章和嘉德勋章[4]的人,跟那些戴着夸张头饰、长着鹦鹉鼻的老名媛套上近乎。她提及我时,声称我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我之前只见过她一次,她总是吹嘘我是名流雅士。我相信我的一些画在当时也算是名噪一时,至少在一些小报上已经有了评论,这可是十九世纪衡量画作是否不朽的标准。再次跟那个年轻人对面而立时,我突然意识到他的人格魅力一下就打动了我。当时我们贴得很近,几乎触碰到了对方。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我再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赶紧叫布兰登夫人介绍我认识他。也许这算不得冒失之举,因为我们的相识只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即便没人介绍,我们也会说上话。这点我很确定。道林之后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他也感觉我们相识是命中注定的。”
“布兰登夫人是怎样介绍这个神奇的年轻人的?”他的朋友问道,“我知道她平日里寥寥几句就能把所有的宾客介绍一遍。我记得有一次,她把我带到一个凶神恶煞的红脸老绅士跟前,那人浑身上下挂满了勋章和绶带,她对着我嘶叫着,还以为说得很小声,结果,老绅士那见不得人的逸闻趣事被满屋子的人都听得真真的,我只得落荒而逃。其实我更喜欢亲自去了解某个人。但布兰登太太对待客人的方式,跟拍卖师对待拍卖品如出一辙。她要么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和盘托出,要么尽拣别人压根儿就不想知道的说。”
“可怜的布兰顿夫人!你对她也太苛刻了!”霍尔沃德无精打采地说。
“亲爱的朋友,她本想办个沙龙,结果却变成了一个饭馆。我想夸她也没机会啊。你还是跟我说说吧,她是怎么介绍道林·格雷先生的?”
“噢,差不多都是些这样的话。‘这孩子挺可爱的……他那个可怜的妈妈几乎跟我形影不离。我都忘了这孩子是做什么的,他怕是什么也不会做吧……噢,对了,他是弹钢琴的……要么就是拉小提琴的,对吗,格雷先生?’听到这话,我们两个都忍不住笑了,当时就成为了朋友。”
“在友谊面前,笑绝不算是一个糟糕的开端,应该说是最好的结局才对。”年轻的勋爵说着,又摘下一朵雏菊。
霍尔沃德摇摇头。“哈里,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友谊。”他嘟囔道,“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叫敌意。你谁都喜欢,等于说你对谁都漠不关心。”
“真是天大的冤枉!”亨利勋爵大声叫道,把帽子往后一甩,看着天上朵朵白云宛如一团团打结的光滑白丝绸飘过空旷、蓝绿色的夏日天空,“没错,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待人接物的方式千差万别。我只会跟长得好看的人交朋友,只结识那些品行不错的人,而那些头脑聪慧的人则会成为我的敌人。人在选择敌人时应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有一个傻子有资格成为我的敌人。我的对手都是些聪明绝顶的人,所以他们都很欣赏我。我是不是太自负了?恐怕的确是自负了点儿。”
“还真是这么回事,哈里。不过根据你的分类,看来我只能算你的熟人了。”
“亲爱的巴兹尔,你可不只是我的熟人。”
“反正不是朋友,算是兄弟一类的,对吗?”
“噢,兄弟!我才不在乎什么兄弟不兄弟的。我的哥哥老是不死,而我的弟弟却一门心思寻死。”
“哈里!”霍尔沃德蹙起眉头叫道。
“老兄,我开玩笑的。但我真的讨厌我的那些亲戚。想必是大家都无法容忍别人跟我们自己有一样的毛病。我很是同情英国反对上流社会堕落的民主怒潮。大伙都觉得那些家伙喜欢酗酒,尽干些愚蠢、伤风败俗的事儿,要是我们当中有人干了蠢事,好比是入侵了他们的领地。可怜的萨瑟克进入离婚法庭时,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我可不认为有百分之十的无产阶级过着正常的生活。”
“你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而且,我觉得你自己也不会信吧,哈里。”
亨利勋爵摸了摸他那尖尖的棕色胡须,用带着流苏的乌木杖点了点他那双膝皮靴。“巴兹尔,你可是如假包换的英国人,这是你第二次发表这样的言论了。如果有人在一个真正的英国人面前说这样的话——真要这么做的话也太草率了——他绝不会考虑这样的想法是对是错,他唯一觉得要紧的是别人会不会买账,某个想法的价值跟说出这个想法的人是否诚恳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事实上一个越不诚恳的人,他的想法很有可能更理智。真是这样的话,他的想法可能不会被他的需求、欲望或者偏见左右。不过,我可没打算跟你讨论政治、社会学或者玄学这档子事。比起原则,我更喜欢人。而且,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没有原则的人了。再跟我说说道林·格雷先生吧。你多久见他一次?”
“每天都见。要是一天没见着他我就会不开心。他对我太重要了。”
“这也太罕见了,我还以为你的眼里只有艺术呢。”
“他现在就是我的全部艺术。”画家郑重其事地说,“哈里,我有时候在想,世界历史上其实只有两个重要的时代,一是新艺术手段出现,二是新艺术人物出现。正如油画的发明对于威尼斯人的重要性,安提诺乌斯[5]的脸对希腊晚期雕塑的重要性,道林·格雷的脸对于我来说也有着同样的价值。我不只是照着他的脸画油画、肖像、素描——当然,这些我全都做过——而且,他对于我来说,远比模特或者坐在那里让我画画的人重要。我不会告诉你,其实我对道林·格雷所作的画像我都不满意,或者说,他的美已经超出了艺术所能表达的范畴。没有什么是艺术不能表达的,我知道自打遇见道林·格雷后,我的作品都不错,可以说是我迄今为止最出色的作品了。不过,说来也怪——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他的人格魅力向我展示了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一种全新的艺术风格。我看待事物的方式和思考方式都不一样了。现在,我能用一种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方法重新塑造我的人生。‘在思想的白昼里追寻形式之梦’[6]。这句话谁说的来着?我忘了,但对我而言,道林·格雷的价值正是如此,只要这个少年一出现——在我眼里他还只是个少年,尽管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只要他出现在我跟前,啊!我不晓得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他在不知不觉中为我定义了一种新流派的线条,这种新流派将浪漫主义所有的激情,希腊精神的完美属性都包含其中。灵魂和肉体的和谐是多么重要!可是我们却疯狂地将两者分开了,创造出了庸俗的现实主义和空洞的理想。哈里!要是你知道道林·格雷对我有多重要就好了!你还记得我的那张风景画吗?阿格纽曾经给我开出了天价,但我还是没出手。那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我为什么会画得那么好?因为道林·格雷坐在我旁边。他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在普普通通的树林中见到自己遍寻不获的奇迹。”
“巴兹尔,这也太神奇了!我一定得见见这位道林·格雷。”
霍华德从座位上起身,在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哈里,”他说,“道林·格雷对我来说仅仅是我艺术的驱动力,你可能在他身上瞧不出来,而我却看得真真的。他的形象不在画中时,我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我刚才就说了,他对我来说是一种崭新的方法。我能在特定的曲线中,在某种漂亮、微妙的颜色中找到他。就是这么回事。”
“那你为什么不展出他的肖像画呢?”亨利勋爵问道。
“因为我无意中在画中表达了一种奇怪的艺术崇拜,当然,这点我从来没想过跟他言明。他对此一无所知。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但世人可能猜测得到,可惜我不会把我的灵魂暴露在那些肤浅、喜欢窥探的目光下。我的心永远不会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下。我在那幅画里倾注了太多的个人元素,哈里,我真的投入太多了!”
“诗人是不会像你这样胆小的。他们知道激情对作品的创作有多重要。现如今,一颗破碎的心才会让作品一版再版。”
“我就是讨厌他们这点,”霍尔沃德大声说,“艺术家应该创造美妙的作品,但不应该让自己的生活卷入进去。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似乎将艺术当成了一种自传的形式,不知抽象意义的美感为何物。总有一天,我会向世人证明什么是抽象意义的美,所以,世人将永远看不到我为道林·格雷作的画。”
“巴兹尔,我认为你错了,但我不会跟你争辩,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会与人争论。对了,道林·格雷很喜欢你吗?”
画家想了想。“他喜欢我。”霍尔沃德顿了顿说,“我知道他喜欢我。当然啦,我也会拼命去讨好他。而且我发现每次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都会莫名产生一种快感。平日里,我觉得他真的很迷人。我们坐在画室里,天南地北地聊着。不过,有时候他一点也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似乎给我带来了痛苦反而会让他获得真正的快乐。哈里,那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我把整个灵魂都交给了别人,可他却只把它当成了一朵花,别在外套上,那只是用来点缀他虚荣心的小装饰品,或是当成一种夏日的饰品。”
“夏天总是迟迟不肯离去,巴兹尔,”亨利勋爵喃喃道,“说不定你会比他厌倦得更快。想到这点就觉得可悲,但天赋显然比美更持久。所以,我们才会不知疲倦地往脑海里塞入过多的知识,在疯狂的生存竞争中,我们总想着拥有某种经久不衰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在脑海里塞入很多垃圾和事实,愚蠢地希望维系我们的地位。现代的人都想变得无所不知,而正是这种无所不知的人才让人觉得恐怖。好比一个古董店,里面充斥着怪物,满是灰尘,所有的东西都是物非所值。我想你仍然会首先感到厌倦。总有一天,你看着你的朋友时,会觉得他跟你的画会有些格格不入,或是因为你不喜欢他在画中的色调,诸如此类的情况。到时候你会在心里狠狠地责骂他,你会一本正经地认为他在你面前表现得极其糟糕。下次他到访时,你可能会表现得非常冷漠,压根儿就不会理他。这样的经历对你来说会是个巨大的遗憾,因为这将改变你。你跟我说的这些事情虽然相当浪漫,不妨称作艺术的浪漫,但这种浪漫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我们丝毫体会不到其中的浪漫之处。”
“哈里,不要这样说。只要我还活着,道林·格雷的人格就会一直主导我。你无法切身体会我的感受,是你太善变了。”
“啊,亲爱的巴兹尔,所以我才能感受到。忠诚的人只晓得爱情浅薄的一面,不忠的人才能体会到爱的悲伤。”亨利勋爵在一个精致的银盒上擦燃火柴,开始志得意满地抽起烟来,那神情像是他用一个短句就能概括所有尘世之事。麻雀叽叽喳喳地在鲜绿色的常春藤中嗖嗖飞过,蓝色的云影像燕子一样掠过草地。园中好一片惬意的景色!别人的心情是多么的愉悦——在他看来,似乎比他们的想法要愉悦得多。他自己的灵魂,他朋友的激情,这些都是生活中美妙的东西。想到因为跟巴兹尔待了这么久而错过了一顿乏味的午餐,他不由得暗暗窃喜。他要是去姑妈家准会在那里遇见古德博蒂勋爵,他谈话的内容无不围绕穷人吃饭的问题,以及建立样板廉租公寓的必要性。每个阶层都会鼓吹道德的重要价值,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压根儿就碰不到这类事儿。有钱人会谈论黜衣缩食的重要性,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则会高谈阔论劳动的尊严。幸亏没碰上这档子事!一想到姑妈,亨利好像一下想到了什么。他转身对霍尔沃德说:“老兄,我刚刚想起什么来了。”
“想起什么了,哈里?”
“我在什么地方听说过道林·格雷的名字。”
“什么地方?”霍尔沃德微微蹙起眉头问道。
“巴兹尔,别这么生气嘛。是在我姑妈阿加莎夫人家中。她当时还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小伙子,要去伦敦东区帮她,那人就叫道林·格雷,我敢说她从来没跟我说这个年轻人长得很好看。女人对美丽的容貌哪有什么鉴赏力。至少,好心肠的女人就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说他很热心,性格很好。我立即想到一个戴着眼镜,头发平直,长着满脸雀斑的人,一双大脚跺得山响。要是知道是你的朋友就好了。”
“幸亏你不知道,哈里。”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见到他。”
“你不希望我见到他?”
“是的。”
“先生,道林·格雷到你的画室来了。”管家进入花园说。
“那你非得介绍我认识不可了。”亨利勋爵哈哈大笑道。
画家转身看着管家,对正在阳光下眨巴着眼镜的佣人说:“帕克,叫格雷先生稍等片刻。我马上到。”那人鞠了一躬便往回走去。
他看着亨利勋爵。“道林·格雷是我最好的朋友。”画家说,“他很单纯,性格很好。你姑妈对他的评价是对的。别宠坏了他,别想去影响他。你的影响向来不好。世界这么大,了不起的人多如牛毛。别把这个能赋予我艺术魅力的人从我身边夺走。我的艺术生命全指望他呢。哈里,记住,我相信你。”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是违心地从他嘴里挤出来似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亨利勋爵笑道,随即牵着霍尔沃德的手,几乎是拉着他进入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