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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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中国马克思史学

中国传统史学既有其崇高的成就,亦有其局限性,已如上述。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亦有其两面性:一面是它原也是一种学术性的“突破”(breakthrough);另一面则是它的填表式的自我束缚,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有其“客观实在”的公式可循,其他一切皆是“上层建筑”,英雄是时势造的,圣贤豪杰也都是上层建筑,孔子只是个奴隶主的发言人。

我把上述两派史学都加上“中国”二字,显示其特有的“中国性”(Chineseness)。马克思主义原是洋货,但是笔者在这里所特别提出的则只限于20年代以后,尤其是大陆政权易手以后,大陆上一术独崇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派。

马克思是位有极深厚功力的欧洲史学家。但是他出生的日耳曼文化背景使他习染于“绝对主义”(absolutism)。绝对主义很接近日耳曼民族尤其是普鲁士人的民族性,因而它也是日耳曼学派的整个风气。绝对主义是一种极有说服力而也相当霸道的哲学法则,但它很难让社会主义国家以外的史学家所接受。性喜“实用”而讨厌“抽象”的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则把他们概括为“普鲁士绝对主义者”(Prussian Absolutists),所以马克思历史学在国际史学界一直未造成气候。可是在今日中国大陆上却一枝独秀,已为大陆一般史学家所服膺。习惯成自然,今日已造成“罢黜百家,独崇马术”的局面。这一学术风气之形成,不能不说是五四前后新文化运动所促成的。新文化运动者,在打倒“孔家店”以后,无以善其后。因此那已有两千年习于“独崇”一术的中国学术界,乃另觅皈依,实在也是时势使然。再者,那些倒孔人士,在孔倒以后所提倡的科学、民主的口号,原是一摊混沌水。在社会科学的法则上说,这个口号本身就不科学,因为它语意不清,在治学上令人无所适从。

举个例子来说吧,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一标语的本身,最多只能说是一条科学法则,白马非马,科学法则并不是科学。或以这法则来向胡氏发问,中国古代的社会形态,封建社会乎?奴隶社会乎?胡适派的新文化主义者,则对这一问题既无“假设”,也未“求证”。他们的态度是置之不理。

胡适的学生、笔者的老师顾颉刚先生,曾用胡适的法则,大胆假设出大禹是一条虫。设问顾老师,禹是一条虫或是个大王爷,对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究竟有什么重要分别。顾老师亦未加说明。顾老师之说,为考据而考据也。禹是一条虫,略带新意则有之,谈起“社会科学处理”(social science approach)来,那就没有太大关系了。

可是对这一问题的解答,马克思主义史学派就不同了。他们既假设,又求证,并说出一个“绝对真理”来——他们认为人类的社会发展是分为五个阶段——原始公社、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包括共产主义)——向前迈进的,这是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和客观实在。因此在这派史学家看来,历史工作者的任务,便是对这项“五段”发展的继续肯定,剩下的细枝末节的争辩和考证,都只是围绕这项真理打转的上层建筑。

因此,从整体上看,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派和中国传统史学派颇有其相似之处。后者的主旨是为“五经”作注,前者则为“五段”作注。“五经”和“五段”都是各该派完全肯定、不容丝毫怀疑的绝对真理。

所以中国马克思主义派的历史学,实是一种“填表”的历史学,研究的是怎样把中国五千年的史实,填进这个五段论式的表里去。但是显而易见的,中国历史上未尝发生过“资本主义”,而“原始公社”又因混沌初开、文献无征,因此中华四千年史就变成“奴隶”和“封建”的两段论了。这两段如何分期,曾引起大陆上史学界一度热烈的争辩。最后总算是主将郭沫若亲自出马,才算得出个粗可服众的结论——郭氏把“奴隶”和“封建”两段的分期,安排在春秋战国之交。至于“封建时代”的下限呢,那就因毛泽东曾说过“解放前的中国社会基本上是封建社会”,郭氏乃把封建下限拉长到1949年。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派毋庸讳言的是相当武断的学术宗派。它的信徒们数十年来在社会改革中追求解放,而在学术研究中却作茧自缚,造成反解放的罢黜百家的局面,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圈圈之外言难服众,造不出气候来,都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不论怎样,这一派的结论是出于社会科学研究的成果。中国之外,站在它背后的所谓“普遍真理”,还有千百万言颇足哗众的诠释,比起那缺少科学论证的中国传统史学和空喊“科学”而不见科学研究成果的新文化主义者们,它就要实际得多了。所以在“孔家店”既倒之后,它能乘虚而入,取而代之,实在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意识形态上站稳了阵地,再有武力做后盾,那么枪杆就要出政权了。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派大致说来功力不足以罢黜百家,学理可能极其脆弱,但是除非中国史学界也出了一批杨振宁、李政道、吴健雄,能以科学实验室的方法,把它这个“客观实在”,反证出既不“客观”,也不“实在”,否则他们这套学理就要继续客观、继续实在了。但是今日专研中国历史的史学界,还未出过杨、李、吴;有之,则是一些吹胡子、瞪眼睛之士,或是些充耳不闻之士,大家老死不相往来,那就只有各是其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