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定桂讨贼军之成立与陆荣廷政权之覆灭
一
黄绍竑既据有梧州,广州大元帅府并畀予名义,我留在郁林五属的部队,也已久经整训,可以随时出动作战。于是我和黄绍竑、白崇禧便开始计划次一步的行动。这时盘踞大河一带四五百里之地的陆云高就成为我们注意的对象。陆荣廷返桂时,陆云高不愿重受其节制,乃自南宁移驻于横县、宾阳、桂平、平南一带,嗣又向我索去贵县,因有地盘约六七县。渠有基本部队三团和若干游击队,并有山炮十余尊及铁皮船“大鹏号炮舰”一艘,总共兵力约六千人,配备甚佳,故战斗力颇不弱。
1923年秋季,我遂与黄绍竑约定,自梧州、郁林出动,夹击陆云高。我军出发在抵达桥墟前夕,宣布改称“定桂军”。11月23日,未遭剧烈抵抗即占领贵县。25日复东进围攻桂平,守将营长黄飞虎旋即接受改编为我军营长。这时黄绍竑的讨贼军已自梧州、榕潭、藤县、大安克平南、江口,与我军会师于平南的鹏化。两军都未经剧烈战斗,历时仅两旬,陆云高部便全部瓦解,陆本人率残部千人,自鹏化窜入瑶山,往依桂林沈鸿英。从此,整条西江,自贵县直至广州,完全操于两粤革命军人之手,革命政府声势为之一振。
当我们打通西江之时,在孙总理领导下的国民党,正进行改组,实行联俄容共。俄顾问鲍罗廷于是年10月初抵广州,协助总理改组中国国民党,并筹备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全国党员,包括前同盟会会员、国民党及中华革命党党员,均须履行入党手续。我在桂平时,广州中央和革命军驻梧州将领李济深都派人来约我去梧州会议,并办理入党手续。我当时不明底细,因说我原是同盟会会员,何须再入党呢?后经李济深解释,始知本党此次改组后,一切作风将完全改变。为求本党主义的实现,革命必须彻底,虽老同盟会会员也须重新介绍登记入党。我因此便在梧州,经李济深、陈铭枢二人的介绍,重新登记,加入正在改组中的中国国民党。
在梧州之行后,我遂迁司令部于桂平。这时黄绍竑和我虽已统有整个西江上游,然我们的实力仍甚单薄,质虽优良,量究有限。而这时广州大本营本身复受制于滇、桂诸军,竟至号令不出士敏土厂。黄绍竑虽曾两度去广州,并谒见总理,陈诉我们孤军作战的艰苦,然大本营方面也无力支持我们。这时广西的地方实力是陆荣廷、沈鸿英以及我和黄绍竑,俨然成鼎足之势。然陆、沈二人各有一两万人枪,远非我们的实力所能比拟。所以在羽毛未丰之前,我们只有虚与委蛇,以免遭受压迫。唯绍竑既已旗帜鲜明,号称“讨贼军”,公然与陆、沈为敌;我地据大河上流(桂人俗称浔江曰“大河”),便有缓冲的作用与义务。因此在陆云高部被解决之后,我仍旧须掩护黄绍竑免其遭受陆荣廷的威胁。
陆荣廷虽然找不到攻击我的借口,但是对黄绍竑则口口声声要“讨伐叛逆”。因为梧州扼西江通广东的门户,复为富庶之区,陆氏如能占有梧州,打通自南宁至广东的水路,一则可驾驭全省,二则可伺隙进攻广州,三则可报答北京政府殷切的期望。有此三利,使陆氏向黄绍竑用兵的计划如箭在弦,势所必发,陆氏遂想利用我做前驱,俾渠本人能坐收渔翁之利。
到1924年春初,陆氏果然派代表陈毅伯来桂平和我谈判,要我担任他的“前敌总指挥”,东下“讨伐”黄绍竑,“收复”梧州。此时我应付陆氏的代表殊为不易。我如顿加拒绝,则陆氏可能以此为理由向我用兵,并可能联络沈鸿英向我们夹击。而广州方面,外有东江陈炯明的牵制,内部的滇、桂军又离心离德,自无力助我。我忖度陆氏的策略,认为广西绝不可三雄并立,要统一广西,则必择沈鸿英与我先去其一。他见我力量较小,因选择我和黄绍竑为第一个对象。我如与他决裂,陆氏必联沈以制我,这正是沈鸿英朝夕以求的。所以我当前的抉择,是不到必要时不与陆氏正式决裂。应付的方法,当以政略、战略各项利害说服陆氏,转移目标,以渡此难关。
主意既定,我便告诉陆的代表说:“老帅这项讨黄的战略,本人认为有缜密考虑的必要,并非有所爱于黄某,只是在战略上分析,认为此举是一下策。因梧州为广西通广东的门户,如老帅自信不但有力量收复梧州,且能直捣广州,则应向下游用兵。如老帅志不及此,仅欲收复梧州,则衅端殊未可轻开。一开则不易收拾,势必形成胶着对峙之局。中山援桂的前车不远,老帅宜深思熟虑;再者,老帅身受北京政府的委任,而至今和北京政府的陆路交通尚未沟通,一旦广东交兵失利,则北京政府纵欲援助,也问津无由!老帅若有志于恢复旧日规模,则应谋定而后动,计出万全方可。自古用兵,未闻后顾之忧未除,而能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现老帅的心腹勇将马济和他所率精兵,仍困在湖南,无法返桂,是则老帅本身实力尚不能充分利用,与北方的通路也不能沟通,便想贸然对广东用兵,窃以为不可,愿老帅三思之。”
陆氏的代表将我的意见拍电给陆氏。不久陆氏便回电,仍坚持原议,力促我勉为其难,担任前驱。他并一再申明将韩彩凤、陆福祥两军拨给我指挥,辞意非常坚决。我知其不可以利害动,也只好表示消极不合作的态度。要他的代表按我前议,再拍一电,并声明陆老帅如仍志在必行,则我宁愿撤返郁林,让开大河正面,请老帅另简贤能东征。然老帅兵非义动,计从下策,我不忍桑梓遭劫,且为老帅惋惜。此电去后,孰知回电立至。他电文中说,自前电发出后,曾熟思德邻的建议,深觉筹谋允当,堪称上策。本督办决意往柳、桂一带视察,暂罢东征之议云云。一场风波,至此始告平息。
不久,陆氏果然亲率精锐数千人北上出巡。师次桂林城郊,沈鸿英因曾通电请陆下野,故颇觉尴尬,托病避免与陆晤面,而将所部撤离桂林七八十里,互不相犯。谁知陆氏入城后,加意绥抚商民,声称马济已领得大批械弹,不日即率部回桂林。这消息一出,沈氏极感不安。马济原为沈鸿英的死对头,马如回桂林,渠将无容身之地,乃挥军星夜疾进,将桂林城合围,竭力猛攻。陆氏部众虽出击数次,都未能得手,似有坐以待毙之势。陆氏情急,只得檄调后方各军前来桂林解围,并乞援于湘军赵恒惕。然沈鸿英向称剽悍,陆氏自南宁、柳州一带所调援军,如陆福祥等又各为保存实力,不愿力战,都不能迫近桂林城区。赵恒惕所派的湘军叶琪、李品仙两旅只在黄沙河边境佯作声援。即马济所部三团,也只能进至兴安,距桂林尚有七十里。因此,桂林被围竟达三月之久而不能解。双方鏖战至为激烈,死伤惨重。沈军曾一度将城墙炸裂,然为守将韩彩凤击退,不得入城。直至5月间,经北京政府派人调解,双方乃开始媾和息兵。沈氏答应解围,陆氏也答应率师西返,仍将桂林让予沈鸿英。
这时黄绍竑和我可说是坐山观虎斗。正当陆、沈相持的紧要关头,忽闻双方开始媾和。和议如成,则广西仍是三分之局,说不定陆、沈还要合而谋我。我便电约黄绍竑来桂平密议,欲趁其和议未成之时,进行讨伐。但是当时我们决定不应先讨沈,而是先讨陆。就道义说,我们应先讨沈,因沈氏为人反复无常,久为两粤人民所共弃,对他大张挞伐,定可一快人心。
至于陆荣廷,我们对他实诸多不忍。陆氏治桂十年,虽无功可言,也无大过。民国成立以来,举国扰攘,而广西得以粗安实赖有他。至于陆的作风陈腐,思想落伍,这是时代进步使然,非渠个人之咎。再者,陆氏出身微贱,颇知民间疾苦。渠因未受正式教育,时萌自卑之感,故处世治民,反而有畏天命、畏人言的旧道德。这一点且非后来假革命之名、行殃民之实的新式官僚所能比拟。是以广西一般人士,对陆氏尚无多大恶感。吾人如舍罪大恶极的沈鸿英不问,而向陆老帅兴问罪之师,心头难免不安。
然就政略和战略来说,若我们备请陆氏下野息兵,实是事易举而势易行。因陆氏在桂林被困三月,已气息奄奄,后方空虚,部队解体,他如下野,则其所部可以传檄而定。陆氏一倒,三分广西,我有其二,则沈鸿英便易对付。我辈此时如舍陆而讨沈,其后果将不堪收拾。因沈氏的力量此时正如日中天,非可一击即败。且此时讨沈无异替陆荣廷解围,纵令我们能将沈军消灭,我军牺牲必大,陆氏反可收拾残部,起而谋我。因此,为两粤乃至中国革命势力前途着想,我们只有先行对付陆氏。
二
先陆后沈的决策既定,便部署进行定桂讨贼。两军兵力合计约有一万人,粮饷来源的根据地共有十五县。在我治下的有郁林、北流、陆川、博白、兴业、贵县、桂平、武宣、来宾等九县。绍竑分治的则有苍梧、藤县、容县、岑溪、平南、信都等六县。两军旗号则沿用旧军方式,以主帅姓字书于旗帜之中。定桂军用黑边红心方形旗帜,中书黑地“李”字;讨贼军则用白边红心方形旗帜,中书黑地“黄”字。
经黄、白和我三人详细讨论后,我们决定分两路出兵讨陆。这时陆氏部队尚有一万多人,分据数十县,所幸群龙无首,各自为战,我们可以集中力量个别击破。部署既定,我们乃于1924年5月间将两军主力集中于桂平、贵县附近,分两路前进。一路由我亲自指挥,包括定桂军李石愚部和讨贼军伍廷飏、夏威、蔡振云所部,乘船溯江而上,直迫南宁。另一路由白崇禧指挥,包括定桂军何武、钟祖培和讨贼军俞作柏各部,自贵县出宾阳、上林一带,转向武鸣,最后往南宁会师。黄绍竑则统率其余各部,留驻梧州,作为策应。
部署已定,师行在即,黄绍竑乃开始在梧州封船,以供军运。南宁方面已有所闻。这时陆荣廷的南宁留守是林俊廷督办。林氏得报后,即拍电来问我说,风闻大河下游军运频繁,似有图攻南宁模样,但他本人不相信此事,因为他一向认为我是好人,绝不会乘人之危,进攻南宁。所以他想来贵县和我一谈,以息谣诼。我接电后颇觉为难。最后我还是复他一电,欢迎他来一叙。同时去电梧州,通知黄绍竑。电出不久,林氏即率兵一连,乘轮至贵县晤我。
林氏到后,我便招待他在县署内住下。这是我初次和林氏见面。林为一忠厚长者,烟瘾甚大。我便在他的烟榻上作竟夕谈,颇为投机。这时黄绍竑的复电亦到,他要我把林俊廷看管起来。我看过了,便塞进衣袋中,因为我觉得把这位老先生拘押起来是徒招恶名而于事无补的。我决定仍以礼待他,并于翌日送他上船回邕。
行前,林俊廷告诉我说:“外面人都说你们要攻打南宁,但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绝不会与陆老帅为难的。你看,我来了不是证明了谣言全是不可信的吗?”他诚恳地说出这样天真的话来,使我颇觉难过。
林氏去后,我们各路大军随即出动。我并于5月23日领衔发出通电,请陆荣廷下野。原电如下:
(衔略)我省人心厌乱,而陆、沈又起交哄,桂林一带被兵之地,死亡枕藉,饿殍载道,重以河道梗塞,商业停滞,相持愈久,受祸愈深。以我省残碎之余,宁堪一摘再摘?刻柳州、平乐业为沈军占据,田南各属亦曾相继失陷,桂局已成瓦解之势。窃思陆公干卿以胜国遗将之资,丁辛亥光复之会,因绵旧绩,遂掌我省军权,以此把持民政。民五以还,武力外张,地位益固,乃干公治桂十稔,成绩毫无。以言军政,则不事练兵;以言民政,则任用私人;以言财政,则滥发纸币;余如教育、实业诸政,无一不呈退化之象。日图武力侵略,开罪邻省,召客军之凭陵,贻桑梓以浩劫。迨客军已退,赧颜复出,谬膺善后督办之职,既纵容部属虐杀议员故吏,复攘夺政柄迫走林公莆田;倒行逆施,罔图晚盖。夫自民一至民十,实干公全盛时期,尚不能有所展布,乃欲于丧败之后,收拾余烬,借整边营私,恢复其前此之势力,虽爱者亦知其不济矣。自大妄为,于个人则有身败名裂之虞,于省民则益水深火热之痛,干公何心而忍出此?宗仁对于干公夙抱崇敬老成之见,然不敢姑息爱人以误干公,尤不敢阿好徇私以负大局。除电恳干公克日下野外,特联合友军倡议出师,以扫除省政革新之障碍,奠定桂局。关于善后事宜及建设问题,当尊重全省人民之意志。谨电布臆,幸垂明教。定桂军总指挥李宗仁叩。漾。
通电发出之后,联军遂分水陆两路向邕宁所属地区分进合击。6月25日,我亲自指挥的左翼军兵不血刃即占领南宁。由白崇禧指挥的右翼军于扫荡宾阳、迁江、上林之敌后,即向左回旋向武鸣进击,也未遭遇激烈抵抗,遂会师南宁。此时桂林战事在湘军赵恒惕调解之下,沈军已撤围,陆氏见大势已去,乃只身入湘。直至9月间,左右两江残部和由桂林窜回柳、庆的谭浩明、韩彩凤等残部约五六千人也先后被我军消灭,陆氏乃通电下野赴沪,结束了他在广西十余年的统治。
三
我军会师南宁后,困难问题也接着发生,因广西全省经历兵燹,百废待举。掌握省政,正增加了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此外军事方面也险象毕露,陆氏残部的零星抵抗仍随处皆是,雄踞东北半省的沈鸿英尤虎视眈眈,而我军因胜利过速,难免骄纵,内部组织的弱点顿现。因为黄绍竑的部队自脱离我自树一帜之后,发展极速,此时已羽毛丰满,不期然自成一系统。他的部曲都野心勃勃,大有使绍竑黄袍加身之概。传说俞作柏曾向黄、白秘密建议将“定桂军”缴械,庶几“讨贼军”能完全独立。此讯一出,定桂军各将领大愤,第二纵队司令何武甚至主张和讨贼军火并。但我竭力掌握所部,不使有越轨行动,同时向来陈诉的部下解释,绝无此事。我说:“我绝不相信黄、白两人会贸然出此下策。如果他们觉得有我在,他们不易做事,我可立刻引退,让他们两人完全负责,成功不必在我。为广西以及整个国族的前途着想,纵我不干,我仍希望你们完全服从黄、白二人的指挥,也如服从我一样,以完成统一广西的任务。”我虽然苦口婆心地解说,而两军嫌隙已见,相互戒备,情势颇为严重,黄氏那时尚在梧州,我遂发电催他克日来邕,共商善后之策。
绍竑来后,也觉情势严重,值此敌人环伺之时,我们稍有不慎,必蹈昔日太平军诸王内讧瓦解的覆辙。我因和黄氏议定统一军令、政令的全盘计划,各事粗有眉目,黄氏乃在其指挥部内设宴,招待两军官长。席间,黄氏起立发言,声明组织“定桂讨贼联军总司令部”,统一指挥。他并说明他原是我的部将,前次自容县开往梧州自成一军,乃是有计划的一时权宜之策,今番组织联军司令部,不过是归还建制,重新服从我的领导。所以他以部属资格推我为联军总指挥,他任副指挥,绝对服从我的命令。说毕,他举杯率在席诸将领,全体起立向我敬酒,大家共干一杯。饮毕,绍竑仍擎杯在手,向诸将宣誓说:“今后我们将领,誓当一心一德,服从李总指挥的领导,如有口是心非、三心二意的,当如此杯!”说毕,他便将酒杯摔于地上,跌得粉碎。全场肃静无哗,空气颇为肃穆。
绍竑坐下后,我遂起立致简短训词。以八桂人民乃至全国同胞多少年来均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外有帝国主义的压迫,内有军阀的混战。拯人民于倒悬,救国族于危亡,我辈青年革命军人责无旁贷。现我袍泽既上下一心,当矢勤矢勇,以救国救民为职志。而复兴国族,当自统一广西始。革命大业,肇基于此。本人不揣德薄,愿率诸君共赴之。言毕,阖座均极感动而兴奋。大家酒酣耳热,尽欢而散。
次日,“定桂讨贼联军总司令部”遂在南宁旧督军署正式成立。当时的编制如下:
军事得到适当安排之后,我们一面派队分途赴左右江的龙州、百色绥抚陆荣廷的旧部,同时筹划政治的建设。当我军进占南宁时,北京政府所委的省长张其锽(1923年6月22日到任)自然无形解职。张氏是我桂林小同乡,进士出身。他们张府更是世代显宦,在乡间筑有高楼大厦。我年幼时,看他们张家真是高高在上,显赫之至。此时他见到我,便说:“你们来了也好。”不久,他就离开南宁回北京去报命。我前去送行,张说他希望沿途无事,我担保他平安通过。张说:“马省长不是半途被劫,几乎丧命?”我说:“马省长是匹夫怀璧,他遇到危险是因为他带了一营卫队。你现在出境,只一仆一担,不会有人注意你的。”张氏始觉释然,取道龙州、安南而去。
我们既占有省会,即有统一全省政令的必要。广西,也可说是全国,在1912年以后,便在军人统治之下。我们既是革命军人,作风应有异于往昔。我因决定以广西为全国倡,力行军民分治。乃和黄绍竑、白崇禧会商军民分治的办法。我说:“省长一职,我绝不自兼,我并希望你们两位也不作此想。庶几广西可为全国首倡,军民分治,使政治纳入常轨。我们革命军人,应有革命军人的新作风。”
黄、白两人也深以我言为然。但是随即发生省长人选的问题。那时我曾想从广西的国会议员中推举一人来担任,但黄、白二人都反对。因为他们以前在保定读书,对广西的国会议员在北京的所作所为知之甚详。他们对这批政客极其反感,此议遂寝。几经磋商之后,我们乃决定推举广西省议会议长张一气氏来担任省长。我们尚在求学时代,即常从报上看到省议会和陆荣廷争省预算的消息。陆氏当时是炙手可热,而省议会居然能在张一气领导之下为广西人民争取减轻负担,实属难能。所以我们觉得张氏众望允孚,足以表率全省。
张氏这时正避居香港,我们因去电请其驾返南宁一叙。张氏旋即返抵邕宁。当我们说明请他回桂的用意后,张氏大为惊讶。他以旧时代的眼光来看,认为此事简直不可思议。江山既是我们打的,哪有拱手让他做省长之理?后来他见我们三人俱十分诚恳,才勉强答应下来。为使他安心整理省政起见,我们且担保他从省级到县级有全部人事任免之权,我们不荐任何人充当任何职位。
这一项新设施和新作风,不特为当时全国所未有,便是中国历史上也少见。我们之所以能毅然做到,实是青年人的一股向善之心和革命的热忱使然。谁知“文章不与政事同”,一般人所向往的政治大道理,说来甚易,施行起来则有意想不到的困难。我前在郁林实行民选县长时,已深深体验到此,而张氏所遇困难,又为一例。按常理来说,张氏有我们全力支持,应可大胆从事兴革,然他竟至一筹莫展。
原来张氏所委的县长多为渠昔日省议会内的同事和教育界的朋友。这些人在县长任内,有时因个人渎职,须撤职查办。有时因地方士绅与其为难,致政令无法推行,须调省另有任用。不意他们往往不听调度,有的已经撤职,仍抗不交代,并指摘张氏不念过去同事之谊。此种情形,一月之内竟有数起,使得张氏捉襟见肘。到了1925年春,滇唐军队入桂,进驻南宁,张省长便杳然离去,广西遂陷入无政府状态。直到南宁收复后,9月间,才由黄绍竑组成民政公署恢复省政机构。
四
在军政双方的整理稍有头绪之后,我们遂决定下一步统一广西的战略。这时陆系健将韩彩凤仍屯兵柳、庆一带,意图伺机规复。右江方面,只自治军刘日福部有人枪三千已接受收编,仍令驻于百色。蒙仁潜、陆福祥各有人枪两千,盘踞都安、那马一带,窥伺南宁。龙州方面有李绍英、谭浩清、谭浩澄三部,各有人枪千余。都有待肃清。
为对付这些残余势力,我将所部分为三路,分头进剿。右路由我和白崇禧亲自指挥夏威、伍廷飏、何武、钟祖培、韦肇隆等部,并约沈鸿英军夹击韩彩凤。中路令俞作柏和蔡振云向武鸣进发,肃清那马、都安的敌军。左路令胡宗铎总参议指挥吕焕炎、刘权中等,溯左江而上,直捣龙州。
当我军进围柳州时,我们便得到沈军方面复电,派参谋长邓瑞征前来离柳州九十里的大塘会晤,时在8月11日或12日。当我和白崇禧乘肩舆至大塘时,邓氏已率卫士百余人先到数小时,视察该地形势。双方会谈数小时,白崇禧长于辞令,我遂让白君和邓君详谈,我则未多发言。最后,邓君表示韩彩凤是彼我的共同敌人,愿派兵前来会剿。
会后,邓氏返桂林沈军防地,我和白氏即向柳州进发。柳州城垣虽坚,据以待援则可,孤军死守则不可;韩彩凤知不可守,早于8月11日退出柳州。我军即于同日进驻城垣,向北追击。然韩军主力谭占荣、黄日高、邓定邦等有人枪三千余,配备和训练俱佳;加以韩氏又系本地人,所部都是他的子弟兵,地利人和,两得其便。韩军退出柳州后,据守上雷一带,与我决战。我军乃由白崇禧指挥,于柳城上雷之间正面进攻韩军,我本人则率两营,由柳州出发攻其侧背。
韩彩凤是当时广西能战之将,十分剽悍。我军则因白崇禧初次指挥,部将不服调度,几致发生意外。因我军第二纵队司令何武,原系学兵营出身,初充炮兵排长,以射击准确,骁勇善战,积功累迁至营长,曾随我避入六万大山。当我军改编为粤桂边防军第三路时,他受任为第二支队司令,直至此时。何君为人正直爽快,忠诚可靠,然毕竟学识有限,加以骄傲性成,有时难免不识大体。此次讨韩之役,我调他受白崇禧指挥时,他便不大愿意。因当时我国军中风气轻视参谋人员。何武以其本人身经百战,功劳赫赫,自以为可独当一面,今反受白崇禧指挥,便觉心有不甘。在部队出发之前,何武来问我:“总指挥要我受白崇禧指挥吗?”言下颇有愤愤不平之意。我正色告诉他说:“白崇禧是当今一位初露头角的军事家,你必须服从他的指挥,这是军令!”
此次上雷之役,韩彩凤亲握大旗,号令全军冲锋肉搏,两军呼声震天,战况空前惨烈。我军阵地几次被其突破。白乃亲赴前线督战。当军情紧急之时,白氏调总预备队增援,但一部分由何武掌握的部队却不听调遣。
幸而这时我所率的两营正威胁敌人的侧背,另有沈军两营前来观战。韩军见腹背受敌,遂开始溃退,我军乘势追击,敌人遂全线崩溃,我军乃克复上雷、大浦、沙浦一带。韩军残部分途退往庆远、融县,我军跟踪击破,克庆远城,守将韩彩凤之兄韩彩龙巷战时被击毙。韩彩凤率残部数百人逃入湘黔边境,我军遂班师凯旋。
其后我们在柳州检讨此次战役的得失,发现何武不听调遣的事。我特地郑重询问白崇禧关于此事的始末。白以何武随我有年,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不愿使我为难,故不肯明言。经我一再追问,白君见我态度坚定,方吞吞吐吐说出。并说,毕竟我们已打了胜仗,此事也不算严重,不必追究了。我说:“在我看来,此事甚为严重。军令如山,焉有大敌当前,而敢违令之理。何武不听你的命令,就等于不听我的命令。我如知而不办,以后命令将无法贯彻,我一定要彻查重办!”同时我也认为何武的军职只能到此为止。其人思想落伍,爱好享受,仍是旧式军人的一套作风,不能长进,将来难免不再偾事,故决心将其撤职,以肃军纪。
我因而着人将何武找来,告诉他说:“这次作战,我已查出你不听命令。按照军法,这种重大情节的过失是犯死罪的。现在我要撤你的职,希望你准备交代。”何武说:“总指挥,事情有这样严重吗?”他的意思是怪我不念他相从多年,遽忍出此!我说:“你看过《三国演义》,当知道‘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我们的私交是私交,军令是军令。我如徇私不办,将来无法维系军令。你这次必须撤职。”何武说:“那我就回家种田去!”我说:“我们革命军人解甲归农也是很正当的归宿。以后仍希望你常常和我通讯。”
我随即将何武明令撤职。何武办了交代,便回昭平乡间务农去了。此事传出之后,全军震动,上下将士均服我大公无私、赏罚严明的态度。
当韩彩凤被击溃之时,中路我军进展也很迅速。除陆福祥在那马附近一度顽抗之外,右江一带旋即削平。刘日福所部两团早已归我军收编,其本人则受委为定桂军第一独立旅旅长。林俊廷率所部三千人也已退入广东钦州。陆福祥负伤逃入安南,所部两团亦表示愿意受编。蒙仁潜逃入黔桂边境。我右、中两路军遂均班师回防。而将柳州地盘让予沈鸿英,以免其向我捣乱。
左路我军也于8月初进入龙州,二谭未作抵抗便遁往安南,左路战事遂告结束。溯自我军5月兴师,未及半载,以区区八千子弟,竟将陆荣廷所部两万余人悉数消灭。陆氏在桂十余年的经营,至是遂连根拔去,广西境内乃形成我军与沈鸿英两雄对峙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