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空间与“想象的中国共同体”
媒介可以作为认识上的隐喻。正如晚清官员士大夫从驿传下想象“飞线”,甲午后也曾有西人用“电报”来比喻“报刊”:“如果我们把中日战争对中国的作用比之为强大的电击,那么中国报纸可以比作电报线路,它把新思想像电流那样传播到各地。”“电流”的比喻,形象地道出了晚清另一种新媒介——“报纸”在政治变局中的角色:构筑传播“新思想”的流动空间。然而,绅商“通电”总与报刊传播如影随形的事实已说明,电报不仅仅是一个隐喻,它实实在在地参与到晚清“报纸”的型构之中,其本身也即为一种新型流动空间。
“流动空间”对清廷并不陌生。换个角度看,驿传就是。当紧急军情经昼夜不停地“马上飞递”传至京师时,这些信息也同时将“边疆”从相距遥远之地“拔起”,一路带到了权力中枢,准确地说,是中枢权力掌控者的想象之中。清代中期用兵西北,“十全老人”爱新觉罗·弘历在接到驿传“红旗报捷”之际,曾有两次兴奋地连做十首七言“凯歌”,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对“流动空间”的激赏,同时亦将那种“虽处异地但宛若同在”的感受表露无遗:“可识众心同一志”“旧部新藩同贺喜”“五载勤劳同上下,鸿勋集总沐天恩”。
“众心同一志”“勤劳同上下”,看似是一种“有机体”,正如称驿传为“天下血脉”一样,但此种“血脉相连”的“有机体”只有一个“脑袋”,即帝王。有学者就中国传统思想中的空间观念指出,早在先秦,周人就已发展了一套宇宙王权礼制,通过这些繁复礼制,“天子本人确保了也代表了空间和时间”“并非君王在时空里移动,而是时空随着君王的移动而展开”。从这个角度看,前及驿传的整个星形结构的设计,正是为了让举国空间围绕着帝王身体所在地而流动。
保证这一流动过程的安全、通畅与可靠,自然为历朝皇权所关切,清代尤甚。驿传隶属清廷兵部车驾清吏司,设马馆和捷报处,分辖马匹驿夫和信息收发;下行公文如“廷寄”由军机处直接封交,上行则由督抚提塘从各省驿站递至捷报处,经通政使司审核后递呈内阁;奏折则由各省大吏专差赍送,不经通政使司径由宫中奏事处直递御前。各地方设守、巡、道分管,并由各省按察使总核,加大其监察力度;各督抚也必须从兵部预领一定数额的勘合、火票,方能动用。同时,清廷对事关军国大计的信息传递的上下流动,如廷寄上谕、督抚重臣的奏折等,从包裹、封钉、交寄、转发、签收到核查的各个环节,清廷都有完详严密的程序规定和追查制度,“擅敢拆动以至泄漏者,无论官兵马夫,均按军法从事”,甚至遇有包封不谨、致使报匣夹板内公文“霉湿破损”者,也将逐级追查惩处。
此外,“统一时间是控制空间的基础”。清廷廷寄上谕已“速”到“六百里加急”,时人有“为前代所未有”之说。依据各省距离远近,清廷规定了地方公文至京的严格时限,甚至具体到“时”和“刻”,如江苏限14日4时、广西限23日11时4刻。一旦延误必定由兵部、通政使司、各地督抚环环相究、节节严查。
显然,如果驿传网络可称为“流动空间”,它也是一种“封闭式”的流动。在封闭的地理空间网中、在皇权与重臣之间,这种以“君王”为中心的循环往复式“流动”,如前所述,同时也联结着一整套由来已久的礼法体统。不仅军情要件,就是外围的邸报,传布范围虽稍广,但所传信息的选择、审核、传布控制权,也牢牢掌握在最高统治者手中,属于“国家设官分职,各有专司”的一个环节。
津沪线筹划期间即提议电报入京的出使大臣曾纪泽,出国前对西人电报书详加考究,抵达后一项重要功课就是编修汉字电码书;但行前两宫太后召对问及“奏报如何递来”,曾却于电报只字不提:“紧要事件须奏陈者,系交总理衙门代递。其寻常事件咨商总理衙门,或用公牍,或用信函,均由上海之文报局递寄”。个中原因,正是因为其所对句句关涉官方信息传递的体制,“寻常、紧急”“公牍、信函”、抑或奏陈还是咨商,各自都有规定也有其特定渠道,是关乎朝廷政体的大事。
尽管清廷很大程度上掌控着电报网络,但新媒介毕竟不是一套“电子驿传”,它所营构“流动空间”的方式,对王朝信息传播的体统已构成绝大冲击。
电报创设之初即归入“洋务”范畴,从举办动议到网络建成,总揽其事的是“实兼综乎六部”的总理衙门,而事实上多半掌控于北洋大臣手中。如此就将兵部、通政使司等衙门与之隔离了开来,军国要计的传递线路发生了重大变化。尽管有清一代,因种种原因驿传并非废除,但“事关机要”的“军情、界务、边防等类”信息,径直电传至总理衙门,再由之“严密封送军机处呈进”却是有明文规定。同时,对信息机密的控制,不再依赖于各个环节的层层审核、查验和把关,而是系于两端的编码和译码。晚清政府因之不断地修订、更换电报密码本,朝廷、地方要员须随身携带,机密信息必定亲自翻译。据说军情繁绎之时,军机大臣们个个累得“乏极”。
电报的速度不仅简化了传递过程的中间环节,驿传传播下与中间环节相伴的“体统法制”,也消失殆半。这些“法统”体现为“繁文”和“缛节”:奏疏作为“上渎天听”的朝廷礼制大端,从奏事资格、行文格式、遣词用字乃至纸张尺寸、字幅大小、每纸行数、每行字数,都有规可倚,所谓“体统尊而法制一”;一旦违例,就会被通政使司“奏本题参”;地方官员送出奏折,往往还要伴以揖拜等仪式。奏议已是兼具官文书和文学体裁之一种,讲究“气盛”而“理显”,故要于“敷奏君上之体”下,“究利害”“研义理”“审人情”,甚至还用到“骈偶之体”。曾有人如此盛赞曾国藩的奏疏,谓“参用近时奏牍之式,运以古文峻洁之气,实为六七百年来奏疏绝调”。
换言之,帝制中国的奏疏制度与驿传制度紧密镶嵌在一起,二者在传递紧急军情要务的同时,也在共同营造着一种流动的“神圣空间”。正如乾隆在接获捷报时由衷地生发出“众心同一志”的浮夸想象,千里万里迅驰而至的奏疏中,也充斥着“仰见筹划”“洞微烛远”“感佩莫名”之类,陈词滥调固不待言,虚辞伪饰也不在少数,但正是千百次仪式化的重复,在印证、宣示和重演着“乾纲独断”在整个网络空间中的至上权威。由此也不难理解,津沪线甫一建成,自身尚捉襟见肘,清廷即以垫款方式帮朝鲜代建陆路电报,并立约享有25年的架线独占权。此举固然有地缘政治和军事考虑,但同时也是在“朝贡体系”江河日下之际勉力维系对“宗主藩属”关系的控制。
电报网络帮助清廷维系了“中心”的权威,但也削弱了它的“神圣”色彩。“机事”改用电报,不仅因时间紧迫免去了诸多“缛节”,且电文系经电报局翻译抄录,与具有审核参弹权的通政使司无涉,即使插手,于纸张字幅等项也无从查起;“电奏”作为晚清新的文书创格,也在删减着奏疏的“繁文”。时间挤迫再加“为节糜费”,电奏不得不“语质而事核,词约而理明”。与新的传播速度相适应,“电奏”在传播职能上对仪式化内容进行剥离,更重军事、政治信息控制的直接效果。流动空间中的“上行”变化也催带出“下行”的变化。1898年8月27日,清廷宣称“嗣后明降谕旨,皆由电报局电知各省”。从军情要政的“廷寄”,到宣示“皇恩”的“明谕”,全部由驿传转向电报,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也预示着“君王”与“时空”传统关系的逆转:“时空的移动”已经逼迫着“君王的移动”,他的身体依然在紫禁城,但已经很难说再由之来“确保了和代表了时空”。
从这个角度看,早年“禁阻”西人电报期间,清廷官员中从“风水”出发对电报的忧虑,可谓有“先见之明”:“电线之设,深入地底,横冲直贯,四通八达,地脉既绝,风侵水灌,势所必至,为子孙者心何以安?”而此种别样想象的“流动空间”其要害在于:“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藉使中国之民肯不愿祖宗邱基,听其设立铜线,尚安望尊君亲上乎?”电报“稀释”了王朝政治“尊君亲上”的法统,首先在统治者内部开始“消解”统治的合法性。
如果说日渐在清廷文书系统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的“电奏”,是以“副作用”的方式,从官方通讯系统内部缓慢侵蚀着王朝政治的合法性,那么,报刊这一新型流动空间则是从一开始便与“神圣空间”相分立与并立。空间之“分庭”,相当程度上即隐含了彼此之“抗礼”。而且,在报刊自身的重构中,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从月刊到日报,乃至因电报而有了“号外”;弥漫的空间也越来越广,从海外、东南沿海以至遍及口岸城市,从早期的传教士报刊、西文报纸再到《申报》之类的中文报。自然,也包括与电报融为一体的通讯社。清廷近海电缆甫一出现,英国路透电报公司就将其远东分社设在了上海。
正如对民间报房和京报的控制,清廷很早也对这一空间深怀戒心。总理衙门筹划之初的六条章程中有一条即,“各海口内外商情并各国新闻纸,请饬按月咨报总理处,以凭核办”。“禁阻飞线”期间,清廷对电报威胁的想象,正是与轮船、新闻纸联系在一起:“查外洋之轮船,捷于中国之邮递。一切公事已形制肘。若再任其设立铜线,则千里而遥,瞬息可通,更难保不于新闻纸中造作谣言,以骇观听。”“新闻纸”与电报的可能联姻,被另一位官员描述为“播散”的传播方式。
“播散”对应于驿传网络的封闭与机密。事实上,这也正是《申报》等以“新报”自我命名、从而区别于“邸报”的着眼点:后者“闻于朝而不闻于野”, “新报”却不仅能达上情,亦能宣民意。换言之,“新报”谋求的是空间之开放与信息之及时,也即民国新闻史家所总结的近代报纸的两大特征——“时效”和“公开”。《申报》宣称,它将把阅报者扩展至“上而学士大夫,下及农工商贾”,把报纸内容聚焦在以“新闻”的方式“书今日之事”,同时广求“名言谠论”; “今日之事”涵盖“凡国家之政治,风俗之变迁,中外交涉之要务,商贾贸易之利弊”; “名言谠论”则“上关皇朝经济之需,下知小民稼穑之苦”。
之所以有如此之“新”,在《申报》之流“原因谋业所开者”。“谋业”即将报纸视作靠信息传播获利的生意,与电报商人谋利仅靠“信息传播”不同的是,“新报”既依赖于“传递信息”(表现为报纸销售);更主要的是靠吸引“告白”(广告)。事实上,这样一种与“邸报”“京报”相区别的报纸营业模式,正是欧美1830年代以来大众化报刊的“发明”。就报纸自身而言,“新报”是商品,要更好更大规模地销售,从而为广告获利打下基础,就必须主动搜集、快速传递大多数人感兴趣的信息;就报纸作为新的异质空间而言,它之所以能与“神圣空间”“分庭抗礼”,相当程度上正是凭借自身经济实力的底气。当然,也离不开“租界”之庇护。
甲午之后,创办“中国报纸”传播“新思想”的士大夫们,也对这一新型空间有了真切的体悟。谭嗣同将“报纸”与“学堂”“学会”一道视为“新民”的三大要具,并认为“报纸”能突破后两者在空间上的局限,“学堂书院之容积,犹有限量”; “学会设于会城,会城以外,无由致其观听”;而“报纸出则不得观者观,不得听者听”。这是从士大夫们更为关切的“新思想”传播的角度,呼应了《申报》创刊时所言,所谓“凡可传之事无不遍播于天下”, “览者亦皆不出户庭而知天下”。“报纸”所营建的新型空间,区别于“户庭”和“会城”,它既是开放的又是流动的,甚而可“无远弗届”地重叠于“天下”。同时,它还是“日新”的。谭嗣同与“同志诸友”之所以在《湘学新报》之后复创《湘报》,也在于前者“十日一出,至今日而已旧”,只有“日一出之”才合乎“日新之义”。
对如此想象的空间而言,电报是天然的盟友。因它与“日报”的联姻,晚清广袤领土上的“社会联系之网”发生了焕然重构。而“联姻”之可能,也恰在于清廷“官督商办”的体制,给民间通信在电报网络上留出了通道,虽然时时受到“中心”的压制,但与之联手的报刊,却以新的传播模式将通道边缘的信息予以千百倍的放大。这种传播模式以谭嗣同的譬喻,就是“不啻一一佛化百千身,一一身具百千口”,凭借印刷的机械复制,报刊摆脱了电报“点对点”星形网络的限制,而是以“点对面”的方式,将从电报那里接手而来的信息予以加工、印制,瞬息之间“播散”于千里之遥。后世将这一模式称为“大众传播”,另一个说法就是“中心——边缘”模式。显然,新的中心对旧的中心而言,“横冲直贯,四通八达”,已是“骎骎然几有喧宾夺主之势”。
电报在报纸的应用大体经历了从电传上谕、战事报道到日常化采访传输的过程。津沪线正式营运的次日,《申报》即借助电报刊发了一道关于查办渎职官员的上谕,这就是被后来新闻史著作称作“由报社记者亲自排发的、最早的一条新闻专电”,并连续在头版刊登“本馆告白”,宣称此后将“不吝重资,与津友订定,请将每日京报上谕旨,由中国新设之电报局传示。”中法战争期间,电报传递的战事新闻频频见报,“昨有西友述及”“昨晚又有官场得福州发来官电”,将“开战原委”“马江形势”的消息迅速传播;诸如《申报》《字林西报》《字林沪报》等也利用电报展开激烈的市场竞争,甚至将“新闻排定发印”后收到的电音,“特发传单(即号外),俾众周知”。
从《申报》这样的都市商业报纸开其端,电报应用渐融进各类报纸之办报常规。戊戌期间的办报风潮以政论报刊为主,但言论之外亦重电报新闻。《时务日报》宣称“各处如有异常紧要之事,均令访友即行电告,俾阅者先睹为快”;《国闻报》也规定,“日报首登本日电传上谕,次登露透电报”。当亚欧之间“路程最短、速度最快”的京恰线(北京至恰克图)建成通报后,维新派的报纸也随之更注重新闻的采访工作;与维新派有着密切关系的《时报》,在1904年的“发刊例”中已明确宣示,“本报遇有紧要新闻特别电报,当发传单,以期敏速”。
民国时有人评价,“专电”和“特别通信”,成为“自戊戌以来”“发展报纸之利器”。所谓“发展报纸之利器”,亦是打造新型流动空间的利器。就像电报网络重新编织了京师与清廷各地的关系一样,报纸亦将京师及各地城市也视为自身空间网络的“节点”,通过采访网、发行网的布局,将之联络一气。《申报》以为“欲在中国之广行新报亦当从京师始”,创办三年后大张旗鼓进京销报;同时宣称“本馆立志,欲将中国境内各紧要消息采录无遗”;严复《国闻报》“略仿英国〈太晤士报〉”, “所请即《泰晤士报》馆所请之人”,据称“访事之地大小凡百余处,访事之人中外凡数十位”。且如《时报》所云,20世纪初各报馆即已有一“通例”,彼此之间“悉与交换”,各自择佳者改写刊登,“使读者手一纸而各报之精华皆见焉”。
民国时新闻史家曾有洞见:“迨津京电线续成,朝野大事,亦间有电报传递者,由是社会知阅报之有益。”《申报》亦以鸦片战争中的社会传播状况为例,说明“日报”与“电线”之重要:“昔粤寇之乱,信息最钝,官场即以讳饰为事,民间亦无探听之路,彼时不独无电线,且并无日报,故两粤、两湖以及安徽等处已经蹂躏殆遍,而江浙犹晏然不知,一若相去不知几千万里也。”1880年代《纽约时报》在论及大清国为何没有“大众传播”时曾说,中国乡村存在着一种深厚的古代民主传统,一方面,农村士绅能代表乡民、向地方当权者反映其舆论;另一方面祠堂前的聚会或讨论,使他们能够就任何与自身有关的事情发表意见。《申报》与《纽约时报》的两种观察,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互为因果:长期以来由于官方封闭“讳饰”的垂直传播体制,各地“相距辽远之事,颇难早得确耗”,因而其所关心的“公共事务”限于祠堂前的议事,借助这种“古老民主”方式即可解决。
电报与报纸所打开的那条“(探听之)路”,通向着一种新的空间。新的空间就意味着新的社会组织方式。“通电”之下有“万口沸腾”之说,借助电报表达异见者,显然已不再是帝王想象中那种“众心同一志”的有机体。以“群学肆言”翻译斯宾塞《社会学研究》的严复,已是敏锐地意识到报纸所蕴含着的新的“谋吾群之道”,其报取名《国闻报》,意思异常鲜明:“上至君相,下至齐民”,通过对“内地边地”“中国外国”的“寻常”和“重要之事”的“观览明晓”,达致“群强”“国强”。
这是一种对“中国共同体”的想象。这种“想象”,在那些能够成为晚清报刊“读者”的人群之中,无论多寡,也会被再次生产出来。在新的“流动空间”中登场的,已远远超出了“将帅”与“朝廷”间“入告”和“发纵”的封闭循环。陈炽将报纸称作“国之利器”“不可假人”;梁启超则汪洋恣肆,以“第四种族”为报纸命名,定其两大“天职”为“监督政府”“向导国民”,一句话,“报馆有益于国事”。1910年的《民立报》发刊词更是直接将之灌注于标题之中:“中国万岁《民立》万岁”。于右任对报纸的自我期许殷殷道出了“想象的中国共同体”之情怀:“记者当整顿全神以为国民效驰驱。使吾国民之义声驰于列国,使吾国民之愁声达于政府;使吾国民之亲爱声相接相近于散漫之同胞,则团体日固”。
在如“电流”般传播着的“新思想”中,诸如“国民”“国魂”“民族”等新词,一时成为报章语汇中的时兴者。此种“想象的共同体”已然跃出了“四民社会”的模式。清季围绕电报网络所展开的“集权中央”的种种制度化实践,包括“交通全国”的电报话语转型,既是缘于此空间的侵迫,也是反向对之规制的企图。
这些企图、策略包括:或制定“报律”、以严酷手段迫害、打压民报;或自办官报,进行宣传控制;或巧立名目,以“报纸津贴”拉拢、收买;类似地,针对电报费用高昂,清廷专门规定了“北京官电津贴”,电费“由本埠各官署与报界分任之”。针对“通电”,成立于1906年邮传部制定《限制收递电报章程》,饬令上海电政局,“所有绅商各界,发致政府各署之电,如无官防钦印可用,皆令取具铺保,乃得代递,否则退还”;且规定“其有毁谤朝政、坏人名誉等电,尤须确有保证,以备裁判”;并明白宣称这一规定延伸至海外,“在外华洋侨学生,可就近交驻扎各国之中国驻使或领事代发”。用目今的话来说,这是对电报网络中的行动者施以“实名制”加“连坐”的控制方式。
再进一步,清廷覆灭的前夜,“全国交通机关”已经与“军事机关”相连:电报局官员已经成为清廷“自上而下”信息控制的“在编人员”, “查各省电局总办由军谘处派为通信员,探报军国要件,以资参考,自应照准办理。”“国家交通之枢机”,先一变为信息检查机关,再变而为兼做军方的特派机构。几经变革,作为清廷“变法自强”而创办的电报,最终又在体制上与“兵部”建立了联系。
然而,帝制中国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尽管对信息流动的控制似颇有心得,却也从未真正有效地解决过“流民”“流寇”难题。更何况,新的流动空间已经开始形成力量的凝聚和固结。除了报刊,思想的传播也造就了新的“电流”,戊戌后各地出现了诸多新学堂,造就了大量新式学生;一种被称作“中等社会”的新社会阶层似乎确已出现。因流动空间的叠入,整个晚清社会联系之网的上下之间、横向之间,都在寻找新的方向和联结模式。革命党领袖孙中山对此可谓“先知先觉”,与严复相类,他认为报纸是“最宜”的“缮群之道”,其机关报以“民”为名,但依凭的却是负有“天职”的少数人——
“惟夫一群之中,有少数最良之心理,能策其群而进之,使最宜之治法,适应于吾群,吾群之进步,适应于世界,此先知先觉之天职,而吾《民报》之所为作也。抑非常革新之学说,其理想灌输于人心,而化为常识,则其去实行也近。”
此段言简意赅的描画,几成对晚清之后、20世纪中国政治传播的“预言式”写照。历史的断裂之处,可能会以新的替代方式予以弥合。当时空转换,少数“最良之心理”的“先知先觉者”,努力寻求“策群”的“最宜之治法”之际,事实上也就是重建新的权力中心之时。而作为“流动空间”的媒介,也必然会被吸附在新的“中心”周围,因为它被赋予承担的,是要将某种“主义”灌输人心而“化为常识”、以备实行。履行这一“天职”本身,就是再造“中心”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