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式的变更:新报刊史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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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空间与“想象的中国共同体”

媒介可以作为认识上的隐喻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6-18页。。正如晚清官员士大夫从驿传下想象“飞线”,甲午后也曾有西人用“电报”来比喻“报刊”:“如果我们把中日战争对中国的作用比之为强大的电击,那么中国报纸可以比作电报线路,它把新思想像电流那样传播到各地。”引自:王林:《西学与变法——〈万国公报〉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248页。“电流”的比喻,形象地道出了晚清另一种新媒介——“报纸”在政治变局中的角色:构筑传播“新思想”的流动空间。然而,绅商“通电”总与报刊传播如影随形的事实已说明,电报不仅仅是一个隐喻,它实实在在地参与到晚清“报纸”的型构之中,其本身也即为一种新型流动空间。

“流动空间”对清廷并不陌生。换个角度看,驿传就是。当紧急军情经昼夜不停地“马上飞递”传至京师时,这些信息也同时将“边疆”从相距遥远之地“拔起”,一路带到了权力中枢,准确地说,是中枢权力掌控者的想象之中。清代中期用兵西北,“十全老人”爱新觉罗·弘历在接到驿传“红旗报捷”之际,曾有两次兴奋地连做十首七言“凯歌”,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对“流动空间”的激赏,同时亦将那种“虽处异地但宛若同在”的感受表露无遗:“可识众心同一志”“旧部新藩同贺喜”“五载勤劳同上下,鸿勋集总沐天恩”王子今:《邮传万里——驿站与邮递》,142-147页。

“众心同一志”“勤劳同上下”,看似是一种“有机体”,正如称驿传为“天下血脉”一样,但此种“血脉相连”的“有机体”只有一个“脑袋”,即帝王。有学者就中国传统思想中的空间观念指出,早在先秦,周人就已发展了一套宇宙王权礼制,通过这些繁复礼制,“天子本人确保了也代表了空间和时间”“并非君王在时空里移动,而是时空随着君王的移动而展开”程艾蓝:《中国传统思想中的空间观念》,载端木美、戴和特主编:《时空契阔:中欧学者论集》(第2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3-10页,引见:8页。。从这个角度看,前及驿传的整个星形结构的设计,正是为了让举国空间围绕着帝王身体所在地而流动。

保证这一流动过程的安全、通畅与可靠,自然为历朝皇权所关切,清代尤甚此处对清廷驿传及信息传播体制的简要概述,可参:刘文鹏:《清代驿传及其与疆域形成关系之研究》,128—149页;197—202。庄吉发:《清代奏折制度研究》,故宫博物馆,1979年,17—24页。。驿传隶属清廷兵部车驾清吏司,设马馆和捷报处,分辖马匹驿夫和信息收发;下行公文如“廷寄”由军机处直接封交,上行则由督抚提塘从各省驿站递至捷报处,经通政使司审核后递呈内阁;奏折则由各省大吏专差赍送,不经通政使司径由宫中奏事处直递御前。各地方设守、巡、道分管,并由各省按察使总核,加大其监察力度;各督抚也必须从兵部预领一定数额的勘合、火票,方能动用。同时,清廷对事关军国大计的信息传递的上下流动,如廷寄上谕、督抚重臣的奏折等,从包裹、封钉、交寄、转发、签收到核查的各个环节,清廷都有完详严密的程序规定和追查制度,“擅敢拆动以至泄漏者,无论官兵马夫,均按军法从事”,甚至遇有包封不谨、致使报匣夹板内公文“霉湿破损”者,也将逐级追查惩处。

此外,“统一时间是控制空间的基础”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16页。。清廷廷寄上谕已“速”到“六百里加急”,时人有“为前代所未有”之说所谓“廷寄”是指清代军机处以“寄信”区别于“明发”的传递上谕方式,军机处设在清宫隆宗门内,故称“内廷”。参见:庄吉发《清代奏折制度研究》,75—82页。。依据各省距离远近,清廷规定了地方公文至京的严格时限,甚至具体到“时”和“刻”,如江苏限14日4时、广西限23日11时4刻。一旦延误必定由兵部、通政使司、各地督抚环环相究、节节严查茅海建:《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2版),三联书店,2005年,164页;刘文鹏《清代驿传及其与疆域形成关系之研究》,182页。

显然,如果驿传网络可称为“流动空间”,它也是一种“封闭式”的流动。在封闭的地理空间网中、在皇权与重臣之间,这种以“君王”为中心的循环往复式“流动”,如前所述,同时也联结着一整套由来已久的礼法体统。不仅军情要件,就是外围的邸报,传布范围虽稍广,但所传信息的选择、审核、传布控制权,也牢牢掌握在最高统治者手中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188—192页。,属于“国家设官分职,各有专司”的一个环节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59页。

津沪线筹划期间即提议电报入京的出使大臣曾纪泽,出国前对西人电报书详加考究,抵达后一项重要功课就是编修汉字电码书;但行前两宫太后召对问及“奏报如何递来”,曾却于电报只字不提:“紧要事件须奏陈者,系交总理衙门代递。其寻常事件咨商总理衙门,或用公牍,或用信函,均由上海之文报局递寄”曾纪泽:《曾纪泽遗集》,喻岳衡点校,岳麓书社,1983年,332—336页。。个中原因,正是因为其所对句句关涉官方信息传递的体制,“寻常、紧急”“公牍、信函”、抑或奏陈还是咨商,各自都有规定也有其特定渠道,是关乎朝廷政体的大事。

尽管清廷很大程度上掌控着电报网络,但新媒介毕竟不是一套“电子驿传”,它所营构“流动空间”的方式,对王朝信息传播的体统已构成绝大冲击。

电报创设之初即归入“洋务”范畴,从举办动议到网络建成,总揽其事的是“实兼综乎六部”的总理衙门,而事实上多半掌控于北洋大臣手中负责中外交涉的总理衙门,电线事宜依赖于北洋大臣,其致李鸿章的信函屡见这种说法:“中国电线悉由贵处总理其事”, “有无窒碍,本衙门未能悬揣”,参见:《总署致北洋大臣李鸿章函》, 《海防档》(丁),电线,第4册,1337页。。如此就将兵部、通政使司等衙门与之隔离了开来,军国要计的传递线路发生了重大变化。尽管有清一代,因种种原因驿传并非废除,但“事关机要”的“军情、界务、边防等类”信息,径直电传至总理衙门,再由之“严密封送军机处呈进”却是有明文规定《光绪十三年四月二十六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奕劻等片》, 《洋务运动》,第6册,385页。。同时,对信息机密的控制,不再依赖于各个环节的层层审核、查验和把关,而是系于两端的编码和译码。晚清政府因之不断地修订、更换电报密码本,朝廷、地方要员须随身携带,机密信息必定亲自翻译。据说军情繁绎之时,军机大臣们个个累得“乏极”朱振纲主编:《天津电信史料》(第一辑),383页。

电报的速度不仅简化了传递过程的中间环节,驿传传播下与中间环节相伴的“体统法制”,也消失殆半。这些“法统”体现为“繁文”和“缛节”:奏疏作为“上渎天听”的朝廷礼制大端,从奏事资格、行文格式、遣词用字乃至纸张尺寸、字幅大小、每纸行数、每行字数,都有规可倚,所谓“体统尊而法制一”;一旦违例,就会被通政使司“奏本题参”;地方官员送出奏折,往往还要伴以揖拜等仪式庄吉发:《清代奏折制度研究》,17—56、77—82页。。奏议已是兼具官文书和文学体裁之一种,讲究“气盛”而“理显”,故要于“敷奏君上之体”下,“究利害”“研义理”“审人情”,甚至还用到“骈偶之体”。曾有人如此盛赞曾国藩的奏疏,谓“参用近时奏牍之式,运以古文峻洁之气,实为六七百年来奏疏绝调”薛福成:《〈出使四国奏疏〉序》,见:丁凤麟、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512页。

换言之,帝制中国的奏疏制度与驿传制度紧密镶嵌在一起,二者在传递紧急军情要务的同时,也在共同营造着一种流动的“神圣空间”。正如乾隆在接获捷报时由衷地生发出“众心同一志”的浮夸想象,千里万里迅驰而至的奏疏中,也充斥着“仰见筹划”“洞微烛远”“感佩莫名”之类,陈词滥调固不待言,虚辞伪饰也不在少数,但正是千百次仪式化的重复,在印证、宣示和重演着“乾纲独断”在整个网络空间中的至上权威富谷至先生对汉代文书行政的研究指出,那些固定语句或定型化的表达句式,“赋予行政文书一种特殊的权威”。富谷至:《文书行政的汉帝国》,刘恒武、孔李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183页。。由此也不难理解,津沪线甫一建成,自身尚捉襟见肘,清廷即以垫款方式帮朝鲜代建陆路电报,并立约享有25年的架线独占权《总署收北洋大臣李鸿章文》,见:《海防档》(丁),电线,第4册,1282—1284页。。此举固然有地缘政治和军事考虑,但同时也是在“朝贡体系”江河日下之际勉力维系对“宗主藩属”关系的控制。

电报网络帮助清廷维系了“中心”的权威,但也削弱了它的“神圣”色彩。“机事”改用电报,不仅因时间紧迫免去了诸多“缛节”,且电文系经电报局翻译抄录,与具有审核参弹权的通政使司无涉,即使插手,于纸张字幅等项也无从查起;“电奏”作为晚清新的文书创格,也在删减着奏疏的“繁文”。时间挤迫再加“为节糜费”,电奏不得不“语质而事核,词约而理明”邮电史编辑室编:《中国近代邮电史》,70页。。与新的传播速度相适应,“电奏”在传播职能上对仪式化内容进行剥离,更重军事、政治信息控制的直接效果。流动空间中的“上行”变化也催带出“下行”的变化。1898年8月27日,清廷宣称“嗣后明降谕旨,皆由电报局电知各省”《总署行盛宣怀文》, 《海防档》(丁),电线,第5册,1927页。。从军情要政的“廷寄”,到宣示“皇恩”的“明谕”,全部由驿传转向电报,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也预示着“君王”与“时空”传统关系的逆转:“时空的移动”已经逼迫着“君王的移动”,他的身体依然在紫禁城,但已经很难说再由之来“确保了和代表了时空”。

从这个角度看,早年“禁阻”西人电报期间,清廷官员中从“风水”出发对电报的忧虑,可谓有“先见之明”:“电线之设,深入地底,横冲直贯,四通八达,地脉既绝,风侵水灌,势所必至,为子孙者心何以安?”而此种别样想象的“流动空间”其要害在于:“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藉使中国之民肯不愿祖宗邱基,听其设立铜线,尚安望尊君亲上乎?”《光绪元年九月初二日工科给事中陈彝片》, 《洋务运动》,第6册,330—331页。电报“稀释”了王朝政治“尊君亲上”的法统,首先在统治者内部开始“消解”统治的合法性。

如果说日渐在清廷文书系统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的“电奏”,是以“副作用”的方式,从官方通讯系统内部缓慢侵蚀着王朝政治的合法性,那么,报刊这一新型流动空间则是从一开始便与“神圣空间”相分立与并立。空间之“分庭”,相当程度上即隐含了彼此之“抗礼”。而且,在报刊自身的重构中,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从月刊到日报,乃至因电报而有了“号外”;弥漫的空间也越来越广,从海外、东南沿海以至遍及口岸城市,从早期的传教士报刊、西文报纸再到《申报》之类的中文报。自然,也包括与电报融为一体的通讯社。清廷近海电缆甫一出现,英国路透电报公司就将其远东分社设在了上海。

正如对民间报房和京报的控制,清廷很早也对这一空间深怀戒心。总理衙门筹划之初的六条章程中有一条即,“各海口内外商情并各国新闻纸,请饬按月咨报总理处,以凭核办”中国史学会主编:《第二次鸦片战争》,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册,345页。。“禁阻飞线”期间,清廷对电报威胁的想象,正是与轮船、新闻纸联系在一起:“查外洋之轮船,捷于中国之邮递。一切公事已形制肘。若再任其设立铜线,则千里而遥,瞬息可通,更难保不于新闻纸中造作谣言,以骇观听。”《总署收江西巡抚沈葆桢函》, 《海防档》(丁),电线,第1册,10页。“新闻纸”与电报的可能联姻,被另一位官员描述为“播散”的传播方式这是两广总督毛鸿宾所持顾虑:“外国人所设铜线,速通信息,既虞泄漏事机,并恐播散谣言”。《总署收两广总督毛鸿宾函》, 《海防档》(丁),电线,第1册,11页。

“播散”对应于驿传网络的封闭与机密。事实上,这也正是《申报》等以“新报”自我命名、从而区别于“邸报”的着眼点:后者“闻于朝而不闻于野”, “新报”却不仅能达上情,亦能宣民意《申江新报缘起》, 《申报》,1872年5月10日;《邸报别于新报论》, 《申报》,1872年6月8日。换言之,“新报”谋求的是空间之开放与信息之及时,也即民国新闻史家所总结的近代报纸的两大特征——“时效”和“公开”戈公振:《中国报学史》,2—27页。。《申报》宣称《本馆告白》, 《申报》1872年4月30日;《本馆条例》, 《申报》1872年4月30日,它将把阅报者扩展至“上而学士大夫,下及农工商贾”,把报纸内容聚焦在以“新闻”的方式“书今日之事”,同时广求“名言谠论”; “今日之事”涵盖“凡国家之政治,风俗之变迁,中外交涉之要务,商贾贸易之利弊”; “名言谠论”则“上关皇朝经济之需,下知小民稼穑之苦”。

之所以有如此之“新”,在《申报》之流“原因谋业所开者”《本馆作本报意》, 《申报》,1875年10月11日。。“谋业”即将报纸视作靠信息传播获利的生意,与电报商人谋利仅靠“信息传播”不同的是,“新报”既依赖于“传递信息”(表现为报纸销售);更主要的是靠吸引“告白”(广告)。事实上,这样一种与“邸报”“京报”相区别的报纸营业模式,正是欧美1830年代以来大众化报刊的“发明”Schudson:《探索新闻:美国报业社会史》,何怡颖译,远流出版社,1993年。。就报纸自身而言,“新报”是商品,要更好更大规模地销售,从而为广告获利打下基础,就必须主动搜集、快速传递大多数人感兴趣的信息;就报纸作为新的异质空间而言,它之所以能与“神圣空间”“分庭抗礼”,相当程度上正是凭借自身经济实力的底气。当然,也离不开“租界”之庇护。

甲午之后,创办“中国报纸”传播“新思想”的士大夫们,也对这一新型空间有了真切的体悟。谭嗣同将“报纸”与“学堂”“学会”一道视为“新民”的三大要具,并认为“报纸”能突破后两者在空间上的局限,“学堂书院之容积,犹有限量”; “学会设于会城,会城以外,无由致其观听”;而“报纸出则不得观者观,不得听者听”谭嗣同:《〈湘报〉后叙》,复旦大学新闻系新闻史教研组:《中国新闻史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年,40-41页。。这是从士大夫们更为关切的“新思想”传播的角度,呼应了《申报》创刊时所言,所谓“凡可传之事无不遍播于天下”, “览者亦皆不出户庭而知天下”《本馆告白》, 《申报》,1872年4月30日。“报纸”所营建的新型空间,区别于“户庭”和“会城”,它既是开放的又是流动的,甚而可“无远弗届”地重叠于“天下”。同时,它还是“日新”的。谭嗣同与“同志诸友”之所以在《湘学新报》之后复创《湘报》,也在于前者“十日一出,至今日而已旧”,只有“日一出之”才合乎“日新之义”谭嗣同:《〈湘报〉后叙》, 《中国新闻史文集》,40-41页。

对如此想象的空间而言,电报是天然的盟友。因它与“日报”的联姻,晚清广袤领土上的“社会联系之网”发生了焕然重构。而“联姻”之可能,也恰在于清廷“官督商办”的体制,给民间通信在电报网络上留出了通道,虽然时时受到“中心”的压制,但与之联手的报刊,却以新的传播模式将通道边缘的信息予以千百倍的放大。这种传播模式以谭嗣同的譬喻,就是“不啻一一佛化百千身,一一身具百千口”,凭借印刷的机械复制,报刊摆脱了电报“点对点”星形网络的限制,而是以“点对面”的方式,将从电报那里接手而来的信息予以加工、印制,瞬息之间“播散”于千里之遥。后世将这一模式称为“大众传播”,另一个说法就是“中心——边缘”模式。显然,新的中心对旧的中心而言,“横冲直贯,四通八达”,已是“骎骎然几有喧宾夺主之势”。

电报在报纸的应用大体经历了从电传上谕、战事报道到日常化采访传输的过程。津沪线正式营运的次日,《申报》即借助电报刊发了一道关于查办渎职官员的上谕,这就是被后来新闻史著作称作“由报社记者亲自排发的、最早的一条新闻专电”《申报》,1882年1月16日。关于“最早的新闻专电”说法不同,此处采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上),山西教育出版社,1981年,52页;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419页。,并连续在头版刊登“本馆告白”,宣称此后将“不吝重资,与津友订定,请将每日京报上谕旨,由中国新设之电报局传示。”《本馆告白》, 《申报》,1882年1月16日。中法战争期间,电报传递的战事新闻频频见报,“昨有西友述及”“昨晚又有官场得福州发来官电”,将“开战原委”“马江形势”的消息迅速传播分别参见:《马江形势》, 《申报》,1884年8月22日;《先期开战原委》, 《申报》,1884年8月23日等报道。;诸如《申报》《字林西报》《字林沪报》等也利用电报展开激烈的市场竞争,甚至将“新闻排定发印”后收到的电音,“特发传单(即号外),俾众周知”关于华文报纸的第一张“号外”,新闻史学者持有不同看法,方汉奇、余家宏等认为是1884年8月6日《申报》关于“驻榕法舰尚无动静”的报道,见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上),53页;余家宏:《新闻学简明词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256页;卓南生则认定为1874年5月4日王韬所办《循环日报》所印刷的“小纸”,见:卓南生:《中国近代报业发展史:1815—1874(增订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192页。

从《申报》这样的都市商业报纸开其端,电报应用渐融进各类报纸之办报常规。戊戌期间的办报风潮以政论报刊为主,但言论之外亦重电报新闻。《时务日报》宣称“各处如有异常紧要之事,均令访友即行电告,俾阅者先睹为快”;《国闻报》也规定,“日报首登本日电传上谕,次登露透电报”吴恒炜:《知新报缘起》,汪康年:《论设立时务日报宗旨》及《时务日报章程》,见:张之华主编:《中国新闻事业文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87—93页;严复:《〈国闻报〉缘起》及《国闻报馆章程》,见:复旦大学新闻史研究室编:《中国新闻史文集》,35—38页。。当亚欧之间“路程最短、速度最快”的京恰线(北京至恰克图)建成通报后,维新派的报纸也随之更注重新闻的采访工作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639页。;与维新派有着密切关系的《时报》,在1904年的“发刊例”中已明确宣示,“本报遇有紧要新闻特别电报,当发传单,以期敏速”《〈时报〉发刊例》第二十三条,见:复旦大学新闻史研究室编:《中国新闻史文集》,68页。

民国时有人评价,“专电”和“特别通信”,成为“自戊戌以来”“发展报纸之利器”姚公鹤:《上海闲话》,133页。。所谓“发展报纸之利器”,亦是打造新型流动空间的利器。就像电报网络重新编织了京师与清廷各地的关系一样,报纸亦将京师及各地城市也视为自身空间网络的“节点”,通过采访网、发行网的布局,将之联络一气。《申报》以为“欲在中国之广行新报亦当从京师始”,创办三年后大张旗鼓进京销报;同时宣称“本馆立志,欲将中国境内各紧要消息采录无遗”《延友赴京以广申报说》, 《申报》,1875年3月9日;《搜访新闻告白》, 《申报》,1875年7月8日。;严复《国闻报》“略仿英国〈太晤士报〉”, “所请即《泰晤士报》馆所请之人”转引自: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609页。,据称“访事之地大小凡百余处,访事之人中外凡数十位”严复:《〈国闻报〉缘起》及《国闻报馆章程》,复旦大学新闻史研究室编:《中国新闻史文集》,37页。。且如《时报》所云,20世纪初各报馆即已有一“通例”,彼此之间“悉与交换”,各自择佳者改写刊登,“使读者手一纸而各报之精华皆见焉”《〈时报〉发刊例》第十二条,复旦大学新闻史研究室编:《中国新闻史文集》,67页。

民国时新闻史家曾有洞见:“迨津京电线续成,朝野大事,亦间有电报传递者,由是社会知阅报之有益。”戈公振:《中国报学史》,89页。《申报》亦以鸦片战争中的社会传播状况为例,说明“日报”与“电线”之重要:“昔粤寇之乱,信息最钝,官场即以讳饰为事,民间亦无探听之路,彼时不独无电线,且并无日报,故两粤、两湖以及安徽等处已经蹂躏殆遍,而江浙犹晏然不知,一若相去不知几千万里也。”《论俄国西伯利部议设电线事》, 《申报》,1880年8月15日。1880年代《纽约时报》在论及大清国为何没有“大众传播”时曾说,中国乡村存在着一种深厚的古代民主传统,一方面,农村士绅能代表乡民、向地方当权者反映其舆论;另一方面祠堂前的聚会或讨论,使他们能够就任何与自身有关的事情发表意见《“四书五经”维系着清国灵魂》(《纽约时报1876年2月20日》)见:郑曦原、李方惠、胡书源编译:《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三联书店,2001年,100—102页;这个观察显然没有看到乡间士绅作为朝廷控制延伸的一面,可参:张仲礼:《中国绅士:关于其在19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李荣昌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68-69页。。《申报》与《纽约时报》的两种观察,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互为因果:长期以来由于官方封闭“讳饰”的垂直传播体制,各地“相距辽远之事,颇难早得确耗”引自: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427页。,因而其所关心的“公共事务”限于祠堂前的议事,借助这种“古老民主”方式即可解决。

电报与报纸所打开的那条“(探听之)路”,通向着一种新的空间。新的空间就意味着新的社会组织方式。“通电”之下有“万口沸腾”之说,借助电报表达异见者,显然已不再是帝王想象中那种“众心同一志”的有机体。以“群学肆言”翻译斯宾塞《社会学研究》的严复,已是敏锐地意识到报纸所蕴含着的新的“谋吾群之道”,其报取名《国闻报》,意思异常鲜明:“上至君相,下至齐民”,通过对“内地边地”“中国外国”的“寻常”和“重要之事”的“观览明晓”,达致“群强”“国强”严复:《〈国闻报〉缘起》及《国闻报馆章程》,复旦大学新闻史研究室编:《中国新闻史文集》,37-38页。

这是一种对“中国共同体”的想象。这种“想象”,在那些能够成为晚清报刊“读者”的人群之中,无论多寡报纸从口岸城市向内地的扩散自然也有一个过程。例如山西“穷乡僻壤”的一位举人,在1906年方读到外地报纸,且为70天之前出版。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73—175页。,也会被再次生产出来。在新的“流动空间”中登场的,已远远超出了“将帅”与“朝廷”间“入告”和“发纵”的封闭循环。陈炽将报纸称作“国之利器”“不可假人”;梁启超则汪洋恣肆,以“第四种族”为报纸命名,定其两大“天职”为“监督政府”“向导国民”,一句话,“报馆有益于国事”梁启超:《论报馆有益于国事》《敬告我同业诸君》《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等文,张之华主编:《中国新闻事业文选:公元724年—1995年》,19-20、36-50页。。1910年的《民立报》发刊词更是直接将之灌注于标题之中:“中国万岁《民立》万岁”。于右任对报纸的自我期许殷殷道出了“想象的中国共同体”之情怀:“记者当整顿全神以为国民效驰驱。使吾国民之义声驰于列国,使吾国民之愁声达于政府;使吾国民之亲爱声相接相近于散漫之同胞,则团体日固”于右任:《中国万岁〈民立〉万岁》,复旦大学新闻史研究室编:《中国新闻史文集》,页84

在如“电流”般传播着的“新思想”中,诸如“国民”“国魂”“民族”等新词,一时成为报章语汇中的时兴者章开沅:《辛亥革命与近代社会》,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1—42页。。此种“想象的共同体”已然跃出了“四民社会”的模式。清季围绕电报网络所展开的“集权中央”的种种制度化实践,包括“交通全国”的电报话语转型,既是缘于此空间的侵迫,也是反向对之规制的企图。

这些企图、策略包括:或制定“报律”、以严酷手段迫害、打压民报;或自办官报,进行宣传控制;或巧立名目,以“报纸津贴”拉拢、收买;类似地,针对电报费用高昂,清廷专门规定了“北京官电津贴”,电费“由本埠各官署与报界分任之”姚公鹤:《上海闲话》,136页。。针对“通电”,成立于1906年邮传部制定《限制收递电报章程》,饬令上海电政局,“所有绅商各界,发致政府各署之电,如无官防钦印可用,皆令取具铺保,乃得代递,否则退还”;且规定“其有毁谤朝政、坏人名誉等电,尤须确有保证,以备裁判”;并明白宣称这一规定延伸至海外,“在外华洋侨学生,可就近交驻扎各国之中国驻使或领事代发”交通部铁道部交通史编纂委员会:《交通史·电政编》,101页。。用目今的话来说,这是对电报网络中的行动者施以“实名制”加“连坐”的控制方式。

再进一步,清廷覆灭的前夜,“全国交通机关”已经与“军事机关”相连:电报局官员已经成为清廷“自上而下”信息控制的“在编人员”, “查各省电局总办由军谘处派为通信员,探报军国要件,以资参考,自应照准办理。”引自:苏全有:《清末邮传部研究》,中华书局,2005年,43页。“国家交通之枢机”,先一变为信息检查机关,再变而为兼做军方的特派机构。几经变革,作为清廷“变法自强”而创办的电报,最终又在体制上与“兵部”建立了联系。

然而,帝制中国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尽管对信息流动的控制似颇有心得,却也从未真正有效地解决过“流民”“流寇”难题。更何况,新的流动空间已经开始形成力量的凝聚和固结。除了报刊,思想的传播也造就了新的“电流”,戊戌后各地出现了诸多新学堂,造就了大量新式学生;一种被称作“中等社会”的新社会阶层似乎确已出现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257—276页。。因流动空间的叠入,整个晚清社会联系之网的上下之间、横向之间,都在寻找新的方向和联结模式。革命党领袖孙中山对此可谓“先知先觉”,与严复相类,他认为报纸是“最宜”的“缮群之道”,其机关报以“民”为名,但依凭的却是负有“天职”的少数人——

“惟夫一群之中,有少数最良之心理,能策其群而进之,使最宜之治法,适应于吾群,吾群之进步,适应于世界,此先知先觉之天职,而吾《民报》之所为作也。抑非常革新之学说,其理想灌输于人心,而化为常识,则其去实行也近。”孙中山:《〈民报〉发刊词》,复旦大学新闻史研究室编:《中国新闻史文集》,78页。

此段言简意赅的描画,几成对晚清之后、20世纪中国政治传播的“预言式”写照。历史的断裂之处,可能会以新的替代方式予以弥合。当时空转换,少数“最良之心理”的“先知先觉者”,努力寻求“策群”的“最宜之治法”之际,事实上也就是重建新的权力中心之时。而作为“流动空间”的媒介,也必然会被吸附在新的“中心”周围,因为它被赋予承担的,是要将某种“主义”灌输人心而“化为常识”、以备实行。履行这一“天职”本身,就是再造“中心”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