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什么是“中国现代文学”
时间、空间、语言和性质
今天第一课,只讲“中国现代文学”的定义和“五四”文学革命。
“中国现代文学”,是中国内地学界的概念,一九四九年以前是“现代”,一九四九年以后是“当代”。它与西方的“现代”既有关联,又不等同。比如西方的现代主义(modernism)、现代性(modernity)、现代化(modernization)都和“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不是一回事。
我认识的第一位作家是许杰先生。我曾经问他,什么是文学?他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就是文学,因为打破了语言的常规。文学就是对于语言的一种陌生化。而语言表达总是追求表达更快更直接,比如说“我家后院有两棵枣树”。如果说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那等于在说另外一棵肯定是别的树,否则就是脑子出问题。
有一个做学问的最基本的起点,就是定义(definition)。当一个东西、一个概念、一个说法,你不明白时,就先问它的定义。“中国现代文学”,这是学科的名字,但如果中间加上两点,“中国·现代·文学”,就是做学问了。这三个不同概念及其相关关系,就有无穷的讨论余地。讨论“文学”有很多限定方法,第一是“时间”,第二是“空间”,第三是“语言”,第四是“性质”。先来看“时间”。
“中国现代文学”的时间范围:一九一七年到一九四九年,这是中国内地主流学界的定义,这个阶段称为“现代”。在海外,英文的“contemporary”基本是“现在、当下、同时代”的意思。在海外,基本上没有一九四九年以后“当代文学”这个特定概念。香港中文大学的黄继持教授他们讨论过,凡是古代文学以后的都称为现代文学,台湾也是这样。二〇〇九年,我们在岭南大学曾召开“当代文学六十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后出版论文集《一九四九以后》,王德威专门写序向台湾和海外读者解释“当代文学”这个概念,并解释“现代”、“当代”的关系与界线。
在这之前,一八四〇年到一九一七年,或者准确说是一八四〇年到一九一一年,这个阶段叫“近代”,之后叫“现代”。“现代”以后,称为“当代”。这是中国内地学术界的一个官方定义。
但在中国内地,“现代文学”特指“五四”以后到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文学,已是约定俗成。北大的陈晓明教授把现代与当代的分界线划在一九四二年,虽不是主流观点,也说明“中国现代文学”有不同的时间定义。
虽然当时有日本人侵略,有军阀割据,等等,但国号还是“中华民国”,那时的世界各国都承认中华民国。只有日本政府管叫“支那政府”,用“支那”两个字就是不尊重中华民国的政府。
再来看“空间”。“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在什么地方?它的空间定义是什么?内地学术界近年有人(比如说南京大学的丁帆教授,现在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会长)提出一个概念,叫“民国文学”,吉林大学的教授张福贵好像是“民国文学”这个概念的发明者。“民国文学”既是时间概念,也是空间概念,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都牵涉台湾,又有些混淆。几十年前的中国内地是不讲“民国”这两个字的,叫“旧社会”,但也不好叫“旧社会文学”,所以叫“中国现代文学”。“民国”这个概念现在重新用,说明现在中国的政治开放开明,尊重历史事实。今天有很多人提出“民国文学”,其实这个概念在时间范围和空间界限都有含混之处。而且,“民国文学”里,还有写旧体诗、文言的文学,这些都不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范围内。
“民国文学”是用汉语的白话文写成的。民国除了汉族,还有满族、藏族、回族等。这里又有空间界限的问题了,但“中国现代文学”讨论的只是汉族的文学,所以在“时间”、“空间”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限制性的定义,就是“语言”。而且就汉语的白话来说,还有“新白话”和“旧白话”的区别:《水浒传》、《红楼梦》是旧白话,巴金、老舍这些是新白话,都是白话文,但它们是不同的。“中国现代文学”讨论的是新白话,就是现代汉语。
除了这些限定外,“中国现代文学”还把民国时期大部分中国人看的文学排斥掉了——通俗文学、流行文学。通俗文学、流行文学在“五四”时期的中国有一个名称,叫“鸳鸯蝴蝶派”,也叫“礼拜六派”。当时广告是这样说的:“宁可不讨小老婆,不可不看《礼拜六》。”我在另外一门“现代文学选读课”里,会专门讲鸳鸯蝴蝶派的作家张恨水,讲《啼笑因缘》,讲到他对于言情小说、连载文学的影响,还有他对于今天香港、台湾(比如琼瑶)的影响。讲茅盾时,也会提到张恨水的一些作品。但是整体来说,“中国现代文学”是不包括鸳鸯蝴蝶派的,是反对娱乐、消闲、赚钱的文学的。当然,这个问题很复杂,有很多的相对立的概念,应用之文与文学之文,雅与俗、大众与严肃、流行文学与纯文学等,有很多这样的概念互相矛盾,以后会仔细梳理。和科学相反,文学就是要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与西方现代主义的分别
“modern”这个概念,在民国时不翻成“现代”,翻成“摩登”。如果有人称赞你“摩登女郎”,你马上会想起张爱玲时代那个挂历,还有《良友》杂志。现在“摩登”这个词本身不够摩登了。
“摩登”是“modern”的音译。当时有很多这样的翻译。比如“烟士披里纯”。我非常喜欢这个翻译。“烟士披里纯”是很流行的一个文学术语,啥意思?“inspiration”,灵感。这个灵感是怎么来的?要抽烟,要披着被子躺在那里,然后就“纯”了。
第二个是“modernization”,现代化。今天现代化是整个中国的国家方向,全民现代化,用电器,用汽车。比较学术的一个概念还有“modernism”,现代主义。“化”变成“主义”,无形中升了一级。其实,“modernism”是西方的一个文学流派,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开始,一直到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是西方的“modernism”。它跟“中国现代文学”是两回事。“modernism”是指谁呢?是指乔伊斯、福克纳、海明威……“二战”以后,“modernism”就没落了。今天西方的文学文化潮流叫什么?“post modernism”,后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很不一样的。同学们都是伴随后现代主义长大的。现代主义就是“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到哪里去”等很深奥的问题,后现代主义就是画罐头一排,Hello Kitty或抽水马桶也可以是艺术。西方现代主义恰巧跟中国现代文学同一个时期,但不要混淆。中国现代文学里也有现代主义,比如说鲁迅的《野草》,比如说新感觉派的小说,比如说李金发的诗、卞之琳的诗,但它不是主流。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现实主义加上浪漫主义。而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恰恰是西方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化成果。
因为中国之前跟西方比较隔绝,所以一旦打通,首先接受的是西方在上一个世纪占主流的文学,托尔斯泰、狄更斯、巴尔扎克、雨果、拜伦……所有这些人成为鲁迅等人对话的对象,少数的人关心陀思妥耶夫斯基,关心T.S.艾略特、威廉·福克纳就更晚了。所以,现代主义跟中国现代文学虽然在同一个时代,却是很不同的两种文学。
还有一个更复杂的概念,就是“现代性”(modernity)。任何英文字,后面加上“ty”,事情就复杂了。“sexy”是性感,“sexuality”就复杂了。就好像“modern”,讲“摩登”是小市民,可是讨论“现代性”,就是社会科学院学术项目的热门题目。哈佛的王德威教授有个观点,说“没有晚清,何来五四”,因为晚清文学里,已充满了“被压抑的现代性”。这个看法,在北京学术界有很大反响。
“现代性”,简单讲就是一种和现代化进程有关的意识形态。具体讲可以很复杂,反正现在很多教授写论文必谈“现代性”。“能指”和“所指”之间充满歧义:有的把赞扬鼓吹“现代化”称为“现代性”,有的把怀疑反省“现代化”称为“现代性”,有的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革命也称为“现代性”,近年更有人将西方价值观统称为“现代性”。北京青年学界流行“超克现代性”的说法。关于“超克”这个概念,更加复杂,我们以后再讲。
任何概念,外延总和内涵成反比。“中国现代文学”,乍一看定义很宽泛,其实是比诸如“民国文学”等概念更有限制。首先,从时间上看,现代文学只到一九四九年,“民国文学”反而在台湾延续至今。第二,从空间地域看,现代文学不包括少数民族文学。在北京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有一个中国文学研究所,还专门另有一个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为了体现国家意识。第三,从语言上看,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很少关注文言文学。第四,从性质上讲,“五四”新文学是排斥、反对娱乐读者性质的通俗文学和流行文学的。
定义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方法,两种情况下要用。
一种是写论文,当你处理一个题目,比如讨论“女性文学与王安忆”,这种时候,一定要先给“女性文学”一个定义。因为“女性文学”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女人写的,写女人的,写女权的,等等。所以一定要定义。
一种是找工作面试时,人家问你,哪个大学的中文系好?怎么回答?同学们先不要马上回答,最好的方法是倒过来问提问的人,不管他是李嘉诚也好,TVB也好,投行也好,先问他,怎么定义“好”?因为“好”有各种各样的定义,规模大是好,钱多是好,校园漂亮是好,专家多是好……用这个时间取得两个信息:第一,进一步了解提问人到底想问什么;第二,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
为什么现在要讨论“定义”?因为“中国现代文学”要讨论的问题都包括在里面。
与中国古代文学的分别
“民国文学”这个学科概念也受到批评。北大一些学者的意见是,这个概念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包括文言和通俗文学,也没有说明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特点。具体来说,即中国现代文学跟中国古代文学最大的分别在哪里?
同学们肯定在想:“当然是现代人写现代的,古代人写古代的。”洛杉矶的迪士尼里,有一个全景电影是中国山水,很好看,但主持人让我忍不住笑出来——一个古人走出来,用英文说:“I am Li Bai.”然后跟所有人介绍说:“我是中国的诗人。”当时我突然有一个联想:假如真是在唐朝碰到李白,李白会怎么介绍自己?“白,陇西布衣”? “我本楚狂人”?还是“我是一个诗人”?当然,他绝不会说“我是中国的诗人”。巴金旅法,郁达夫留日,闻一多留美,下笔之初便自知自己是中国的读书人。那时有人提名鲁迅得诺贝尔文学奖,鲁迅就说,我不够资格,我看中国现在也没有什么人够资格。鲁迅马上就把自己跟中国挂起钩来。中国现代文学的作家们有一个非常清醒的意识,他们是中国的作家。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七日,鲁迅在写给台静农的信中说:“九月十七日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半农先生,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哪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那么,与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无异了,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而在这之前的作家,他们就是文人,不需要为中国写作(屈原的国也不是今天意义的“民族-国家”),也不为君王写作,而是为“天下”写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普天之下,包括所有的地方,除了大海,或者包括大海。第二个意思是什么?皇帝从来不是最高的。中国的皇帝跟日本的天皇不一样,日本的天皇等于天,中国的皇帝一直是天子,天的儿子,所以一造反就说“替天行道”,士大夫可以反皇帝,但是不能反天下。天意才是最高的。这套文化观念根深蒂固,无论汉代、唐代、宋代,都有“天下”的概念。
可是,近现代文学的背景变了。第一,现代知识告诉我们,中国不是天下,只是一国。第二,近现代中国还是一个被欺负的国家,当时快要灭亡的国家。于是,“民族-国家”(nation-state)这个概念进入了现代文学的核心,这是西方文化的影响。不要以为西方文化的影响就是不好的,“民族-国家”这个最关键的概念是从欧洲出来的:讲同样的话,长得一样,是一个民族。一个民族变成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就有权利独立,这个是文艺复兴以后的观念。欧洲的官方语言原来都是拉丁文。拉丁文就像中国的文言一样,欧洲的各个国家就像河北、四川、广东一样。可到文艺复兴时,英国人翻译自己的《圣经》,意大利可以有但丁,每个国家有自己的语言,因此欧洲出现了“民族-国家”的概念。这个概念通过帝国主义殖民或革命进入全世界,在中国最初是被迫接受。中国本是“天下”,是“被国家”了;“被国家”了以后,毛泽东就说,一定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不再是“天下”的树林,而是“世界”的树林,还站得非常困难。这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基础。
胡适的一篇文章开启中国现代文学,就是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文学改良刍议》。这篇文章是一九一七年初发表,到现在已经一百年。具有“民族-国家”概念的中国现代文学,后来被概括成“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学”。这个概念是不是符合现代文学创作的实际?等到具体阅读作品时再讨论。
简单来说,我们怎么定义“中国现代文学”?民国时期以白话文为主的、体现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新文学?——这个冗长又面面俱到的定义,还是不能穷尽我们要讲的意思。
从学术界或者教科书的角度看,最早出现的概念是“新文学”,然后才“变成”了“中国现代文学”,近年又出现“民国文学”的概念。“新文学”突出的是与传统文学与鸳鸯蝴蝶派的区别;“现代文学”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时间概念,同时意味着是使用现代汉语的文学;“民国文学”更强调文学与国家政体之间的关系。
“中国现代文学”这门学科是大学中文系的必备课,但这门学科在不同地方又都有不同发展。在中国内地,它是重点学科,非常热,因为是“胜利”的历史。在北京、上海、深圳的书城,总会看到有一层都是文学书,古典文学最多占三分之一,现代文学的柜台超过古典文学,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流行文学。很多人坐在地上看漫画,还有很多人坐在地上读鲁迅。在内地,“中国现代文学”这个学科是被夸大的,不仅是书城,学校里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的课程比例也是六四,甚至五五。香港应是七三。
在台湾,这门课不那么“热门”,因为是“失败”的历史。很多年来,好些作家的作品在台湾是被禁止的,在蒋经国解除戒严以后,台湾才可以出版巴金、鲁迅这些人的书。以前都是禁书,叫做“匪区作家”。很多台湾作家到了美国才读到鲁迅。在海外,一方面中国现代文学是研究中国文化的入门,另一方面北美、欧洲和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也有很高的成就。
香港没有内地的限制,也没有台湾的限制,所以从来都可以读各种各样的中国现代文学书籍,鲁迅、梁实秋、张爱玲、徐志摩,甚至张资平这些“汉奸作家”的书,在香港都能读到。另外,香港却没有“五四”革命的反传统,没有彻底的白话文运动,所以香港的文言保留得最好。从地名到民俗,香港的传统文化保留得相对完整。所以,在香港讲“五四”又有一番特别的语境。这是我个人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