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旁观者（一）
籽籽又打了个盘腿坐在地上，一边不停的编织灯笼——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的七盏灯笼很快就能完工了；一边听魏小娴讲述她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省会城市，父母是当地一个大型企业的职工。妈妈的父母本来就是这厂里的干部，妈妈初中毕业读了厂里的技校，然后顺理成章的分配进厂搞行政。反正街坊四邻不是父母的同事就是自己的同事。妈妈的前半生就生活在这厂子里，不出意外的话，后半生也应该是。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和事，日子过得既轻省又舒心。和妈妈不同，爸爸是分配到厂里的应届大学毕业生。在他们那个年代，大学生可是自带光环的。据说，爸爸那一批去了十几个大学生，女生和男生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大家对女生往往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而男生，一进厂就是引人注目的。注意他们的不仅有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孩儿，还有各种爹妈、叔伯、大妈们，甚至还有团委和工会的干部。工厂的生活毕竟比较单调，那年月娱乐业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明星少，八卦更少。再说了，关心一下年轻人的终身大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爸爸就是在那群大学生里也算是出挑的，他身材挺拔、谈吐挥洒。还能打打篮球、踢踢足球啥的。不过和那些身体强壮的比起来就略显单薄，而且，被别人冲撞的次数与你在女性当中的受欢迎程度往往是成正比的。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很少看见爸爸打球，不过电视里转播的比赛是一定要看的。一到有重大比赛的时候，家里会来好多人，都是来听“魏老师”进行现场解说的。其实，小时候我还是挺崇拜爸爸的。因为他身上的确有些明星气质——反正他就是有本事让你注意到他。
所有人都说妈妈是个好女人，她低调本分，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跟谁也不过分亲热，也从来没有和谁有过什么矛盾和冲突。外公就曾经自豪的说过：“那是我的家教好。”我认为我妈算不上漂亮，不过年轻的时候应该还是挺清秀的。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结婚了，也从来没听他们说过。可是，我清楚的记得大概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好像那天学校去春游，放学放得早，回来的时候，听见家里有人，就扒在窗外朝里面看。有两三个男女正坐在那儿和爸爸聊天，就听爸爸说：“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爱她了。”他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预报不准，明明是阴天，却说要出太阳一样。只是在告诉别人，天会下雨，人会移情别恋，发生了点意外而已。
可听了这话以后，我开始心慌意乱。我知道爸爸是爱我的，从来没想过如果他不爱我了该怎么办？
等那些人走了以后，我就问爸爸，他是不是不爱我了？爸爸仰头笑道：“小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说我在窗外听到他亲口说的。爸爸告诉我，他是在说我妈，他已经不爱我妈了。没想到爸爸会这么说，我推己及人，说：“妈妈如果知道，肯定很难过。”爸爸笑着说：“我跟你妈已经达成共识，为了你，我们依然会维持现状的。”
“什么是达成共识，什么是维持现状？”我问爸爸。
爸爸把我抱到他身旁坐下，说：“就是我和你妈妈已经说好了，我们会像以前一样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虽然我不爱她了，可我爱你啊。”
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可我还是觉得爸爸的话哪里不对，既然你都不爱妈妈了，又怎么能像以前一样呢？等到妈妈下班回来以后，我特别殷勤的帮她拿个碗啊、倒个垃圾什么的，其实就是想向妈妈表达一下我爱她的心情。妈妈挺高兴，晚上，我们像我上幼儿园时那样，在一个盆里泡脚。我也挺高兴，冲口而出：“妈妈，爸爸不爱你了，可我永远都爱你。”
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妈妈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颤声问：“你听谁胡说的，什么叫爸爸不爱我了，啊？哪个混账说的？”
我吓得连哭都忘记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妈妈面目狰狞。只听她又冲我喊道：“我问你到底是谁说的？”
爸爸闻声冲进卫生间，问这是怎么了。妈妈指着我说：“你问你的好女儿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什么你不爱我了。她才多大点的小姑娘，说这话就不知羞耻吗？还是说自己的亲爹亲妈，你问问她，这是谁教的！？”
爸爸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也冲妈妈喊道：“你就为了这个打小娴？你这种素质也配当妈？告诉你吧，这是我说的。怎么，要连我也一起打吗？”
“你……”妈妈把她的脚直接从脚盆里拎出来塞进鞋子里，站起来问爸爸——口气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强硬了：“你跟孩子说这么干什么？疯啦？”
“我看是你疯了吧？”爸爸说着，指着我，道：“你以为你生了她就可以随便打她吗？告诉你，她也是我的女儿。如果以后你再这么撒泼，咱们干脆离婚算了。”
妈妈捂着脸，冲进卧室把门“砰”的关上了，里面传来了哭声。爸爸并没有跟过去，而是转头问我：“你都跟你吗说什么了？”
爸爸这么一问，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抽噎着道：“我……只是……告诉……告诉妈妈，我爱她。我们……要和……以前……以前一样。”爸爸叹口气，拍拍我，说：“好了，以后你别理她，去睡觉吧。”想了想，忽然开口对我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再爱你妈了吗？小娴呐，你要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长大以后千万别像你妈。”
我被妈妈的一巴掌打蒙了，又被爸爸的一番话吓傻了，浑身难受的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那天晚上，我一直躲在被窝里哭，睡不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没听见爸爸妈妈有什么动静。家里像死了一样安静。
我爸那时候已经从单位出来与别人合伙开公司，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不过，他会经常带我去参加他的各种聚会。有时候出差，而我又刚好放假，也会带我一起。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可连我意识到，我取代了妈妈，成为了爸爸身边的那个人。
其实，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我也很少在家了。不是在学校就是在补习班，还包括兴趣班。我们还是住在厂里的宿舍楼里，因为妈妈上下班方便，而且离我的学校也不远。在人前，妈妈依旧是客客气气的，笑眯眯的听着人家夸奖我聪明懂事学习好，夸奖爸爸有才气会赚钱。末了，总会说一句：“这厂里就是你最有福气，又会嫁、又会生。”妈妈就对那人说：“有空上家里来玩啊。”
这种情况经常碰到，我就站在一旁，尽量不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尽量不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牵动着嘴角表示我在笑。我觉得这真的很累，但从来没跟妈妈讨论过她的感受。实际上我们几乎不讨论什么。她和爸爸也很少交流，如果要说什么，总是对我说：“给你爸打个电话，问他到底回不回来吃饭的？”或者：“告诉你爸，你才多大，不要给你买这么贵的衣服。”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决定，无论如何我都要考一个外地的大学。不过，假期还是应该回来看看爸爸。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连假期都不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