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6: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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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武曌心向皇嗣武轮,武承嗣开始失势

一、生死关头

武氏兄弟表奏昔日废王立武的功臣,自以为可以拉拢一批心腹,殊不知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六位功臣首屈一指的是许敬宗,他儿子许昂、孙子许彦伯皆以文才著称,惜乎许敬宗活了八十岁,子孙却很短命,都不到五十岁就亡故了,如今承继爵位的曾孙许望年纪甚轻,在禁军中当个小军官,当然没什么影响力。李义府虽曾烜赫一时,却因赃污狼藉满门获罪,膝下四个儿子也都跟着流放,时至今日尚在人世的只有最小的李湛,也在军中任职。袁公瑜早年与裴行俭结怨,遭到报复一贬再贬,最终死在岭南白州(今广西博白),终年七十三岁。侯善业一生仕途未至五品,死时年纪也不大,所以这两家并不算显赫,子孙也没有杰出之辈,真正举足轻重的是崔义玄和王德俭的后人。

崔义玄本是李唐功臣,早在李渊对抗瓦岗李密时就立有功劳,虽然出身寒微,但功成名就后归入清河崔氏族谱之中,成为郡望之家。他长子崔神基早在永徽初年入仕,至女皇登基时已历任刺史、侍郎,这次追赠功臣又晋升为司宾卿(鸿胪卿);次子崔神庆更是个难得的吏干之才,举明经起家,任职诸州皆有政绩,颇得女皇赏识。

王德俭出身琅琊王氏,是南朝宦门后裔,又是许敬宗的亲外甥,家世也不弱。他官至御史中丞,死时年岁不高,却有个出色的儿子,名唤王璿。此人不但学识优异,而且颇具巧思,一直在工部、将作监任职,参与了明堂和天堂的建造,现升任营缮大匠(将作大匠)。

崔神基、王璿本就资历不浅,又因武氏之恩晋升三品列卿,应该对武承嗣大有帮助吧?实则不然,武承嗣的思路上有偏差——废王立武的功臣必定和他们武家一条心吗?昔年谋求后位、诛杀无忌固然是武曌的夙愿,却也是李治夺回大权所需。他们诚然是武氏的功臣,却更是李氏的功臣!况且许敬宗、崔义玄是李唐元老,李义府、王德俭出身李治潜邸,他们的子孙食唐禄、受唐恩,仕途起于恩荫,怎会轻易投效武承嗣?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狄仁杰、魏元忠等人的案子是上次诛杀李唐旧臣的延续,幕后主使必是武承嗣无疑,其最终目的就是打垮皇嗣,断绝李唐复辟的可能。就公义而论,如今身居要职的官员大部分还是李治时代入仕的,虽然他们不敢像裴炎那样誓死捍卫社稷,甚至平日对武承嗣颇为恭敬,但那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他们心眼里还是怀念李唐的。从私心而论,李唐能否光复也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尤其是权贵之家。毕竟多数官员先前与武家没什么交往,换了皇族等于换一个统治集团,一切都要以武承嗣为代表的文水武氏为核心,那就意味着他们在李唐四代积累的家族地位、姻亲关系、官场人脉全部作废。若是天下战乱自然另当别论,可武周革命与以往历朝历代不同,朝廷还是那个朝廷,仅仅改个名号,如今天下太平四民乐业,国势还有所提高,平白无故要他们重新奋斗,他们岂能答应?而且事态发展到今天,已谈不到日后利益了,现在已是人人自危——大唐旧臣杀了一批又一批,照这样发展下去,沾李唐一点儿边就获罪,那满朝文武能有几个没罪的?天授以后入仕的才几人?武承嗣岂不想杀谁就杀谁?来俊臣岂不想攀扯谁就攀扯谁?狄仁杰等人的今日就是大伙的明天,救他们七个也是为了自救啊!

可这个节骨眼上谁敢出头?狄仁杰好不容易传出一份血书,女皇派周探狱,结果却带回一摞谢死表。更要命的是这时候还有人落井下石。前不久刚任命了二十四名监察御史,其中有一人名叫霍献可,本是怀州(今河南沁阳)录事参军,因有文学才华被存抚使推荐,可他偏巧是崔宣礼的外甥。霍献可得知舅父承认谋反,唯恐牵连自己,竟来了个“大义灭亲”,跪求女皇杀掉他舅舅,而且头触玉阶磕得头破血流以示忠诚。此后他以绿头巾包裹伤口,出入朝廷格外醒目,就为了强调自己的“大义凛然”之举。有这么个讨厌的家伙晃来晃去,加之武承嗣虎视眈眈,来俊臣淫威赫赫,谁还敢为七位大臣讲情?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这时崔神基、王璿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他们心向李氏,却又是武家的功臣之后,还有比他们更合适讲话的吗?即便如此崔神基还是很小心,没有直接为七人求情,而是想了个巧妙的办法……

正月末的一天,皇宫正进行朝会,忽有御史入殿禀报,有个小男孩敲击登闻鼓请求面君,朝堂顿时哗然——垂拱二年武曌依照《周礼》在两京宫门前设立登闻鼓,凡有重大案件或冤情百姓可击鼓,肃政台立刻受理,并上报皇帝,不得拖延隐瞒。虽然这一制度设立已六年,击鼓之人却极少。因为后来朝廷又设了铜匦,一般案件或告密只要投书铜匦就可以了,即便妄告不实朝廷也不会加罪。而敲击登闻鼓影响极大,等于直接惊动女皇,这样一来击鼓人若本身存在差失或是官司没打下来,必遭朝廷严惩,所以百姓不敢轻易尝试。然而今天登闻鼓却被一个小孩敲响了,岂不是咄咄怪事?

武曌万分讶异,不禁对这个孩子来了兴趣,当即传令把那孩童领到贞观殿来,就在朝会上接见。

当男孩在卫兵护持下缓缓登上殿阶时,群臣愈加惊诧——这孩子太小了,似乎还不到十岁,布衣总角、稚气未脱,矮小的个子连大殿门槛都迈不过,是扭身跨进来的。不过这孩子甚是胆大,也晓得朝廷的礼数,进得殿来丝毫不畏惧武士百官,径自来到龙墀前大礼叩拜。

七十岁的武曌面对这个小家伙竟有些手足无措,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起来吧……你几岁了?”

“八岁。”孩子的声音还很稚嫩。

“登闻鼓真是你敲的?”武曌有些不信——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碰得到鼓?

“是。我个子矮摸不到,想请看守的士兵代敲。可他们不肯,也不信我说的话,我跪在地上求了他们半天,最后有个好心的叔叔把我抱起来,才把鼓敲响。”

“你可知敲击此鼓便是惊动朝廷?”武曌柔声细语甚是和蔼,“若无故击鼓是要受罚的。”

“知道。”孩子眨着黑豆般的小眼睛,一点儿也不害怕。

“好!”武曌打心眼里赞赏这孩子的胆量,“你冒这么大风险击鼓,还口口声声要见朕,所为何事?”

孩子眼睛一亮,陡然高呼:“鸣冤!”

群臣交头接耳起来,武曌却很有耐心:“你爷娘何在?为什么他们不来,让你这么个少年出头?”这话大有试探之意,她怀疑这孩子的家人故意让他出头告状,以博取朝廷同情。倘真如是,此风断不可长,无论所奏之事谁是谁非,对这孩子的父母绝不能轻饶。

哪知那孩子把头一低,小嘴一噘,一副悲痛欲哭的样子:“他们都死了……”

闻听此言群臣再也不议论了,朝堂上一片压抑,所有人都怅然注视着这个孩子。武曌也不免叹息,追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孩子喘息数声,似是很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倏然抬头道:“我乃谋反罪臣乐思诲之子。”

刚刚平静下来的大殿又是一阵喧哗,这真是意想不到之事,获罪之臣的孩子直接来见皇帝。武曌的脸色也变了,她开始后悔贸然把这个孩子叫来,方才的慈爱之态褪去大半,眼中闪耀着冷峻的光芒:“这么说你是觉得朕屈枉了你父亲,跑来鸣冤喽?”

这话阴森森的,不少同情乐家的人为这孩子揪心,崔神基和王璿在朝班中默默对视一眼,额头上都渗出了紧张的汗水——此事的始末缘由他们最清楚不过,这孩子就是他们找来的。前番岑长倩一案,乐思诲牵涉其中被杀,子侄均受株连,但膝下有一幼子不满十岁,故而未被处死,没入司农寺为奴。王璿正参与营建天堂,利用职权很快就找到这孩子,询问他敢不敢上殿面圣,为忠臣鸣冤。乐家小郎不愧为两代宰相之家的孩子,丝毫不惧一口应承,崔神基将其秘密领到自己家中,面授机宜,叫他在朝会之时敲击登闻鼓,这才有今日之事!

孩子倒是顺利地来到贞观殿了,可女皇显然没有被打动,崔神基虽然教给他不少话,但当殿奏对言语无常,不可能句句话都事先料准,终究要随机应变。眼下女皇认定他是来为家人鸣不平的,该如何应对?乐家小郎不卑不亢,大声作答:“家父生前有言,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家蒙陛下不弃,祖父两代为相,得享富贵三十余载,肝脑涂地又复何怨?既然陛下如此判罪,便是我父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草民不敢鸣冤。”这回答甚是巧妙,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则为不忠,至于究竟冤不冤他却避而不论。

乐思诲究竟有没有谋反,难道武曌心里不清楚?但她打击李唐旧势力的决心没变,绝不会为其平反昭雪,如果这孩子一定要纠结他家冤与不冤,武曌只能撕破脸。可这孩子对自家的事避而不谈,这也给了她一个台阶下,武曌略感宽慰,态度又渐渐缓和下来:“那你为谁鸣冤?”

“为丽景门内受屈的七位大臣鸣冤!”

此言一出,坐于朝班之首的武承嗣大为光火——可恶!乳臭未干的孩子也来跟我作对!

武曌却很沉得住气:“你年少无知,对狄仁杰等七人又了解多少?又不曾下狱与他们相见,怎能一口咬定他们冤枉?”

孩子腰板一挺:“天下臣民皆知丽景门狱残毒至极,酷吏恣意屈害良善,独陛下不闻乎?狄公、卢公等人乃是受来俊臣所逼……”

“住口!”武承嗣实在听不下去了,跳起来一声断喝,“你一介无知小儿,又系逆臣之子,竟敢当众妄议朝廷大事,究竟是何居心?是谁指使……”话未说完只见殿内所有人都紧皱眉头瞅着自己,上至女皇下至侍卫皆有不平之色,武承嗣不禁气馁,脸上一阵羞红——毕竟那是个小孩,堂堂亲王恐吓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说得过去吗?

崔神基一脸假笑站了起来:“魏王息怒,常言道‘童言无忌’。况且圣上亲问此事,您即便有何微词也得等这孩子说完啊!”

武承嗣哑口无言只好落座,暗憋暗气。

乐家小郎本来被他吓住了,却见崔大人出来为他撑腰,顿时又鼓起了勇气,以嘹亮的声音继续道:“我父已死,我家已破,但为人臣者理当尽命,并无所惜。但惜国法为来俊臣等辈操弄,上欺君、下压臣,朝廷大受其害。陛下若不信,可以试验一下,择忠正亲信之人,假称有罪交与来俊臣等人审问,最后的结果一定也是谋反属实!在他酷刑威逼之下,没有不承认谋反的!难道陛下独信此虎狼之辈,而不信任利国利民的忠良之臣吗?”

这声清脆的质问响彻朝堂,那些痛惜狄仁杰等人的大臣无不暗暗喝彩,武曌却愧然低头——若是臣下胆敢如此质问,她八成要恼怒杀人,可现在说出这话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孩童,难道一国之君尚不如个孩子知书明理?难道酷吏的所作所为她真的毫不知情?她到底是被来俊臣蒙蔽还是被权力之心蒙蔽?

崔神基教的话都讲完了,乐家小郎再度叩首:“草民无礼尊上,任凭处置,但求陛下宽宥贤臣……我、我实在不想再有人和我家一样蒙受冤屈家败人亡。”说到这儿他终于哭了,也终于忍不住说出自家是冤屈的。群臣尽皆凄然,谁都不发一语,唯有孩子那稚嫩而又悲惨的哭声萦绕朝堂。

武曌只觉那哭声宛如一把利剑,听来扎心一般难受,此刻她也没心思计较言语过失了,匆忙摆了摆手:“来人哪!把这孩子暂送掖庭,免去奴籍好生照顾着,速速寻觅乐家亲眷接走抚养。”

孩子哭着被宦官领走了,武曌兀自叹息。武承嗣察言观色已感觉不妙,想说两句挽回颓势,却见王璿抢先出班:“稚子之言诚为可哀也,臣以为陛下当亲问狄仁杰等人之案,苟无反情,理当匡正。”

话音未落,崔神基、李游道、李昭德、刘奇等人纷纷出班附议,请求重查此案——托这个小孩的福,女皇已有所动容,大伙终于敢说话了,连谨小慎微的杨执柔也默默站到了请愿的人堆里。

“也罢。”武曌顺水推舟,“现在就把他们七人带过来。”

女皇一句话,轰动了整个朝廷,“例竟门”内走出活人,这还是第一次!消息不胫而走,三省六部、九寺诸卫的官员全惊动了,常朝以外的官员未得召令不能上殿,却也个个关注此事,都抛下手头的差事跑到永泰门前等候消息。

来俊臣纵然跋扈,到这会儿也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把他们七人放走。不多时七位重臣囚服上殿,狄仁杰等六人倒犹可,魏元忠遭受酷刑伤还没好,周身剧痛脚步蹒跚,是被侍卫搀上来的。这等情形明摆着,还用再审吗?

武曌望着站都站不稳的魏元忠,一阵苦笑:“爱卿这是第二次下狱了,为何总是有人告你谋反?”

其实魏元忠为女皇立过不少功劳,他获罪与其说因为心向李唐,还不如说是性情所致,可到了这会儿他依旧本色不改,忍着痛笑道:“臣犹鹿也,罗织之徒有如猎者,亟待臣之肉做羮。若不构陷臣,他们哪儿来的富贵?”

“唉!”女皇也拿这个桀骜之徒没办法,转而问狄仁杰,“你既然秘传血书,为何还要承认谋反?”

狄仁杰一脸肃穆,拱手道:“臣若不认此罪,早已死于来俊臣酷刑之下,岂得面君?”

“是啊……是啊……”裴行本、任知古等人连声附和。

武曌眉头紧锁:“被逼认罪倒也罢了,你们为何要写谢死表?”

“啊?!”七人也感惊诧,面面相觑,“我们没有写啊!”

武曌抄起放在案头的谢死表,朝他们晃了晃:“这七份表文不是你们交给朕的使者的吗?”

七人更是一齐摇头:“我们从未见过使者啊!”

狄仁杰略一思忖已猜到其中实情,这会儿当着群臣的面,正可理直气壮鸣冤,于是跪倒在地高声辩白:“陛下明鉴!臣等屈枉下狱,违心认罪已属无奈,岂会再作谢死表?若遇天使又岂能不辩解?此中必有人故意作梗,欲离间君臣、构陷忠良,恳请陛下召来俊臣和那名使者前来,臣等愿当面对质以证清白!”

这还对质什么?到这会儿傻子也明白了,谢死表是来俊臣伪造的,通事舍人周有负圣命,根本就没见到他们七人。武曌大为光火,被孩童质问一顿已经够丢面子了,现在获悉来俊臣、周还骗了自己,更是火上浇油。倘真当殿对质,证实她被臣下蒙蔽了,她颜面何存?

崔神基、王璿见火候差不多了,赶忙趁热打铁:“此案大有冤情,请陛下开释七臣。”

武承嗣恶狠狠盯着这二人,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我怎么提拔了这么两只白眼狼?真是瞎了眼啦!

哪知紧跟着武三思也站了出来,诚惶诚恐道:“狄仁杰、魏元忠等人皆贤能之臣,此番获罪甚是冤屈,还望陛下开恩宽宥。”群臣都愣了,没想到武家兄弟里竟也有替七人喊冤的,武承嗣却似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武曌却没有立刻表态,只道:“朕自会慎重处置,你们七人暂在朝房待命……散朝吧。”今天这一桩桩事儿闹得她心烦意乱,现在她只想安静一会儿,过后再处置。

女皇虽没有明确表态,但不让他们七人回监狱了,明显已有宽赦之意,至少性命已无忧。女皇回转后宫,群臣当即欢悦起来,这是自垂拱年间大兴刑狱以来第一次“虎口拔牙”成功,实在是太不容易啦!大伙连朝堂的礼仪都不顾了,崔神基、李昭德等人纷纷簇拥到七位难兄身边,相拥舞蹈执手而笑。

武承嗣越看越生气,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刚走下殿阶,忽听背后武三思呼唤:“兄长,慢行一步……”

见他追来,武承嗣气不打一处来:“你追我作甚?不如跟他们一起庆贺去!”

“兄长说的哪里话?这件事输在理上,我不过顺从众意罢了,倘若还抓着不放有悖人情事理,于咱们兄弟的名声也不好嘛。”

“哼!”武承嗣兀自咬牙切齿,“可恨崔神基、王璿,吃里爬外有负我心,分明就是李嗣真等人一党,我誓报此仇!”

“算了吧。”武三思劝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

“胡说!”武承嗣嗤之以鼻,“当今天下非李即武,哪有什么可解之冤?走着瞧,我必将这群李氏狗党除尽!”说罢悻悻而去。

武三思见他不听劝,连连摇头——愚哉!你以为除掉这些大臣就能入主东宫吗?哪有这么简单?当日王庆之率众请愿,女皇不过碍于百姓众多才勉强予以褒奖,并非赞同让你当太子。至于默许联名推举你,更是指鹿为马之计,就是想让潜在的复辟势力暴露,一并除之。结果岑长倩、乐思诲等人被杀,你不照样没当上太子吗?铲除旧唐之臣和立谁当太子根本就是两回事,武轮无权无势困于东宫,想废他只是一句话的事。女皇迟迟不肯决断,足见心中尚在犹豫,你一再生事鼓动,焦急之态毕露,只会令她老人家厌烦。至于狄仁杰、魏元忠等辈,本来就是女皇赏识之人,就算今天不闹这么一场,判决之日八成也会适当宽赦,你何苦做恶人?时移世易,现在早已不是更朝换代前杀人立威的时候了,不能再一味喊打喊杀。从古至今谋求储位者无不笼络人心、广结善缘,群臣拥戴才有希望啊!天底下心念李唐的人多着呢,杀得完吗?你不彰显宽宏、广施恩德,把群臣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反而一再兴牢狱、结怨气,若把满朝文武都得罪遍了,就算将来女皇想立你为嗣,你又岂能坐稳?再这样闹下去不单你自己,只怕咱们全族人的性命都堪忧啦!

二、魏王失宠

当晚女皇就降下旨意,赦免狄仁杰等人死罪,但又责备七臣行为不谨,以致有谋反之嫌,仍要给予处分,责令有司重新议罪——皇帝是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更重要的是她打击李唐旧臣的态度不能软,诚然她赏识那七人,但只要他们有希冀复辟的嫌疑就要予以惩罚,哪怕以后再把他们提拔回来,现在也不能轻易开释。

事已至此武承嗣没有再公然作梗,来俊臣却不肯罢休,倘若七臣翻过身来还有他的好日子过?他兀自抗辩,坚持要把七人置于死地,司刑丞徐有功力保七人,上疏称“明主有更生之恩,来俊臣不能将顺,有损圣上恩信”。来来去去又争论好几天,最终判决狄仁杰贬为彭泽县令,任知古为江夏县令,崔宣礼为夷陵县令,魏元忠为涪陵县令,卢献为西乡县令,李嗣真与裴行本流放岭南——李嗣真是本案的关键人物,素为武氏兄弟和酷吏痛恨;裴行本在公堂上把来俊臣骂得狗血喷头,来俊臣未及动刑此案就停滞了,这口气他一定要出。

无论如何狄仁杰等人的性命总算保住了,这一案对皇嗣也未构成影响,结局还算说得过去。可值得玩味的是,来俊臣严刑酷法、伪造口供的行径明明已被揭穿,却没被追究,甚至还在女皇决意免死七臣后上蹿下跳,这有些不公平吧?很明显女皇仅是对个案放宽,并不想彻底消灭酷吏,周兴、索元礼等老一代酷吏都已除掉,来俊臣是她蓄养的最后一只鹰犬,女皇还要继续利用他威吓群臣、铲除异己。

七臣之案的风波很快平息,但是刚上任一个月的宰相尽被贬黜,武曌不得不再择枢臣,这次她以崔神基、王璿以及冬官尚书李游道、秋官尚书袁智弘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与武承嗣、武攸宁、杨执柔共掌国政。可这依然是危险的平衡,武承嗣已经与崔神基、王璿撕破脸,这个宰相班子迟早还要出问题。其实武曌对此也心知肚明,但目前她没有更佳的人选,只能先这样将就,好在时隔不久喜事接踵而至,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时至二月天竺国使臣来到洛阳朝贡,朝廷上下不胜欢喜——首先,因吐蕃崛起阻隔道路,天竺已多年未派使者来中原了,此时使者到来说明吐蕃内部问题严重,对周边国家的威慑有所下降;再者,与天竺使者同来的还有一位高僧,南天竺的达摩流志。

达摩流志本是婆罗门教徒,精通数术、医药、天文、地理等多种才艺,六十岁才转而皈依佛教。但他触类旁通悟性极高,仅五年时间就通达经、律、论三藏,在天竺享有盛名,李治在世时就听说过他的大名,想将之延请到大唐,可惜一直未如愿。这次蒙义净法师穿针引线,达摩流志得知东土女主当国心慕佛法,也很感兴趣,于是不待义净法师归国,先跟随使节而来。武曌仰慕已久,自然待若上宾,请其暂住在佛授记寺——这座佛授记寺也是规模宏大的皇家寺庙,原名敬爱寺,乃孝敬皇帝李弘生前所建,是献给父皇、母后的礼物,李弘死后二圣见庙思子,故而改了名字。武曌不仅让达摩流志居于此庙,还命薛怀义时时关照,法藏、圆测等高僧大德前往作陪,并诏令天下暂禁屠杀渔猎,以求功德。

此事刚安排妥当,又有于阗国使臣前来报丧,请求册封新君。虽是一桩丧事,对武周而言却是莫大之喜。于阗乃西域四镇之一,其国自贞观年间臣服中原,后因唐与吐蕃反复争夺四镇,于阗几易宗主,截至永昌元年韦待价、阎温古西征失败,西域现掌控于吐蕃手中。于阗国王尉迟伏阇雄也算一代有为之君,虽然国小兵弱,一直捭阖于两大强国之间,保一境之安定。现在尉迟伏阇雄死了,他的臣子不是去向吐蕃赞普报丧,而是不辞辛劳来洛阳禀报女皇,足见人心所向。虽然大唐已不复存在,可武周王朝继承了他们心目中宗主国的地位,他们不甘心被吐蕃统治,情愿臣服中原。

武曌举行大宴,隆重款待于阗使者,当即册封尉迟伏阇雄之子尉迟璥为新任于阗国王,并命良匠雕琢伏阇雄的塑像,立于乾陵——武曌虽改换社稷,却仍对亡夫眷顾颇深,乾陵祭祀一直未停,又责令在述圣碑侧塑立藩属各国已亡故国王的雕像,一者彰显李治生前的光辉功业,再者也为了宣扬中原王朝对这些地区的统治,至今已有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龟兹王白素稽、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波斯王卑路斯等十余座人像(截至唐中宗统治年间共塑64座,现存61座,头部均残缺,俗称“六十一王宾像”)。现在武曌把于阗国王添进去,无异于宣誓要夺回西域!

而就在于阗使者离开后不久,又有一大喜讯,吐蕃部族首领曷苏秘遣心腹与朝廷接洽,欲率部归顺武周——前番党项内附倒犹可,曷苏却是地地道道的吐蕃人,论钦陵的重要部下,连他都想要投靠中原,可见吐蕃内乱之甚。女皇当然来者不拒,火速派右玉钤将军张玄遇率部接应;可惜曷苏机事不密,消息很快泄露,未到达周境就被擒杀,不过他手下部将还是带着八千余人逃到大渡河,与张玄遇会师。须知这八千人不仅是大周的新子民,还是熟知吐蕃内情之人,女皇焉能不喜?于是特意设立叶川州(后更名为米川州,在今四川康定)安置其民。也是事有凑巧,此时又从北方传来消息,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笃禄病逝,其子年幼,其弟阿史那默啜承继汗位,此时突厥正在权力过渡的重要时刻,无力侵扰中原。武周无边庭之患,于是攻略吐蕃一事正式提上朝廷议程……

不知不觉间已到秋天,女皇频繁召见兵部官员和诸卫将领。此时夏官尚书杨执柔任同平章事,参与日常政务,兵部事宜多由侍郎李昭德主持,因为时常接触,女皇感觉这个素有“愣头青”称号的李昭德是个难得之才,处事干练、言出必行,很合她的脾气。

这一日散了早朝,她又把李昭德单独召到武成殿,拿出一封秘奏让其过目——曷苏泄密致败,这也提醒了女皇,此后边庭军机直接上奏皇帝,没有特许连宰相都不能过目。

李昭德恭恭敬敬接过,原来是西州都督唐休璟所上,称西域之地吐蕃军心不稳,建议朝廷迅速出兵收复四镇。他迅速浏览一遍,拊掌道:“此诚良机也,陛下筹谋此事已久,何须犹豫?”

武曌坦然相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吐蕃虽失德,兵马犹壮,先朝三度远征皆败于其手。而今我大周虽有两次接应降兵成功,正式的大战还一次都没打过,首开战端关乎国运,倘有差失威名有失。若王师兵临,钦陵统大军援救,两强对垒不免又呈旷日持久之态,到那时无论胜败,军费所耗难以胜计,岂不堪忧?若无十足的把握,朕不能贸然出兵。”

李昭德微微一笑:“世上何来十足把握?王莽以四十万大军进剿绿林,昆阳之役败于汉光武两万人之手;秦之苻坚纠合北方诸部八十万众南下,却在淝水之畔瓦解冰销。纵有泰山压顶之势,何足为恃?”

闻听此言武曌也笑了——是啊!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从古至今只要打仗就要冒风险,从来没有十成的胜算。

李昭德说这话不是泼冷水,紧跟着解析道:“吐蕃虽悍勇,部族甚多难以协作,能统辖三军者唯噶尔昆仲,余者不足虑。前番欲内附之曷苏,乃钦陵爱将,在其国竟不能存,足见君臣猜忌之深也。叶川立州之际臣已派人查访内情,获悉器弩悉弄已夺钦陵主盟之权,自此部族各行其是,皆不听其调遣。又得逻些(拉萨)弄扩充兵马、修缮甲兵,明显意在诛灭权臣。当此时节他君臣互相牵制剑拔弩张,我大军虽至四镇,何暇顾及?即便去救,诸部不听钦陵之命,众心不一又岂能胜我王师?故而此时出兵,虽无十足胜算,也有七成优势。再者西突厥自元庆、斛瑟罗两大首领流亡中原,麾下诸部各自流散,或依吐蕃,或投东突厥。今骨笃禄亡故,默啜掌权日浅人心未服,朝廷若现在不取西域,待默啜稳固大权势力养成,那时出兵必遭其牵制,故当速战速决以免后患。更重要的是……”说到这里李昭德前趋一步,抱拳拱手,“陛下绍唐之统,新立社稷,四海藩国虽仰尊我朝,却仍存观望之意。今若一战而定西域,则我大周扬威八荒,自此万国宾服重译来朝!”

“好!”武曌满腹疑虑尽消,“爱卿真是能谋善断之人,朕便依你意,这一战咱们打啦!不过该派何人为总管呢?”

“臣以为……”

正说一半忽见高延福急匆匆跑了进来:“启禀陛下,那个王庆之又来了,拿着您御赐的那张空白手敕到了永泰门前,非要求见您。还跟着许多百姓,都在宫外等着呢。”

“可恶!简直是附骨之疽!”武曌拍案而起——她之所以一再优容这个王庆之,并非真心赞同其提议,决定立武承嗣为嗣,而是碍于他是寻常百姓,随便处置怕对民间影响不好。若是臣下敢这么一再骚扰,她早把那人杀了。她又是遣使褒奖,又是赐空白敕书,也算给足面子了,可王庆之偏偏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依然来滋扰,她哪还压得住火?

她满腹怒火急于发泄,抬手一指李昭德:“你去!给朕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叫他长长记性!”

“是!”李昭德求之不得,当即领命而去。

永泰门前熙熙攘攘,往来办事的官员见王庆之又来了,不免指指点点。王庆之双手捧着那张空白敕书,正思忖少时若见了女皇该如何夸赞魏王,不一会儿工夫就见从门内走出一个身材魁伟、绯袍长须的大官,径直朝自己而来。

王庆之猜想这必是替女皇传话的,赶忙施礼:“草民……”

哪知话还未说完,此人攥住他脖领,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嗷!”王庆之一声惨叫,被他打蒙了,“你、你……”

“哼!”李昭德这才冷笑道,“奉圣上之命教训你!跟我走!”说罢又薅住他衣领,迈步就往外走。

王庆之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料想事情不妙,捂着红肿的脸颊不住央求:“大、大人,饶了我吧……”

李昭德根本不理睬,他人高马大,拽着身形单薄的王庆之活像拎着只小鸡,大步流星直奔宫门。这一路岂能不热闹?莫说官员,就是侍卫也没见过这种事,谁瞧了都稀奇,又不便掺和,乌乌泱泱都在后面跟着,来至则天门时已围了好几十人。

宫门外更热闹,随王庆之请愿的那一百多人都在外面候着,李昭德见这些人都在,心下甚喜,把王庆之往守门士兵处一推,扯开嗓门一声高喊:“此贼欲废我皇嗣,改立武承嗣为太子!圣上有命,狠狠地打!”这声呐喊实在厉害——武曌只是嫌他讨厌,并没说别的,而李昭德却故意把他挨打的原因归结于请立武承嗣!

“大人饶命!下次不敢啦……”王庆之简直快哭出来了,一个劲地告饶。

当兵的不管那么多,既然皇帝有令,立时围上拳脚相加,连脑袋带屁股一通狠揍,李昭德也跟着挥起老拳,把王庆之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跟随他来的那百十号人见此情形怎不害怕?他们或是王庆之招揽的地痞流氓,或是被蒙骗利诱的穷困百姓,全是瞧“孔方兄”的面子,哪个真心拥戴武承嗣?这会儿见领头的已遭毒打,那还等什么?赶紧跑吧!眨眼的工夫各自鼠窜,逃了个干干净净。

来往的官吏却越围越多,众军兵兀自拳打脚踢,王庆之早被打得骨断筋折、满脸是血,在地上不住打滚,喊都喊不出来了,喉咙咕咕作声。众官员也嫌此人讨厌,刚开始还暗呼解气,可眼见他被打得这么惨,又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该住手了吧?哪知李昭德仍不罢休,从守门士兵手中夺过一条大棍,踩住王庆之大腿,照定他后脑勺猛地一抡——只听“嗵”的一声闷响,王庆之再也不动了。

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傻了,愣了半天才有个士兵颤巍巍道:“死、死了……”皇帝下令狠揍,可没传令打死啊!

“死了更好,一了百了!”李昭德满不在乎,把大棍一扔,“愣着干什么?抛到城外喂野狗!”说罢抬头扫视围观众人。众官员眼瞧着他把人打得脑浆迸裂,兀自心惊肉跳,四目相接都不禁一阵寒战。

李昭德一脸傲然扬长而去,他要的就是叫大伙害怕——瞧见没有?想废皇嗣就是这下场,我看今后谁还敢再嚷嚷立武承嗣!

不多时回到成武殿,跪倒施礼:“臣复命。”

武曌怒气方消:“你教训过他了?”

“陛下放心,这刁民以后再不会滋扰任何人了。”

武曌一怔:“你把他杀了?”

“正是。”李昭德面不改色底气十足,“这等胡言乱语、扰乱朝廷之人,不早除之更待何时?”

“你……唉!”武曌一阵苦笑——我也真气糊涂了,怎么让这愣头青去处置?

武曌何尝不知王庆之的靠山是谁?教训王庆之,冲的就是武承嗣。其实她对武承嗣已日益不满,想当太子是可以理解的,但也不能这么急不可待啊!武曌虽年逾七旬,可当上皇帝才两年多,武承嗣成天琢磨她身后事,她能高兴吗?但武承嗣是地地道道的武家人,现在打击李唐复辟还忙不过来,怎能处置自家侄儿?故而她一忍再忍,哪知武承嗣不知收敛,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所以打算借责打王庆之给武承嗣一个教训。岂料李昭德下手太狠,竟给打死了,这下可闹过了,今后谁还敢再提拥立武承嗣之事?

她审视李昭德良久,索性把话挑明:“你跟朕说实话,是不是故意打死的?”

“是。”李昭德供认不讳。

“我侄儿与你何仇?你就这么不希望他承继皇位吗?”

“陛下……”李昭德双膝跪倒,义正词严道,“天皇,陛下之夫;皇嗣,陛下之子。陛下身有社稷,自当传之子孙,为万代宏业,岂得以侄儿为嗣?母子者,血亲也,立庙祭祀乃是伦常。自古未闻侄儿当天子,而为姑母立庙者。况且陛下昔受天皇顾托,乃得正位天下,若将天下传与承嗣,天皇不血食矣!”

武曌愕然望着李昭德,半晌无语——毫不客气地说这番话已暗示复辟,甚至还宣扬唐天子的恩德,坦言她武某人的天下就是来源于李唐,就凭这番话李昭德足可落个与岑长倩等人一样的下场!然而这次武曌没有动怒,不仅因为被李昭德的直言不讳所震惊,更因为事实不容否认。

没错!她的天下本来就是从夫家篡夺的,掩饰又能欺谁?

平心而论武曌真的忍心断绝和李唐的一切吗?如果她真打算抛弃李治,又何必坚持乾陵的祭祀?何必立述圣碑?何必塑造宾王石像宣扬其功绩?她不可能忘了李治,是李治把她从感业寺拯救出来,她才有后来的一切,恩怨归恩怨,毕竟她真心爱过那个男人呀!她怎么忍心让李治变成断绝祭祀的孤魂怨鬼?她曾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时至今日一切都已破碎,李弘病逝,李贤被她逼死了,李显废黜于外,现在只剩武轮这一个儿子了,岂能再舍弃?

仅就感情而论,武曌当然想立武轮,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可一旦把政权交还儿子,那就意味着她的武周王朝一代而终。就算她让儿子改了名,也是自欺欺人,复辟是必然的。若把皇位传给侄子,王朝倒是可以延续,然而武轮乃至李显又将是什么下场?事情明摆着——倘若立子,便有国祚断绝之忧;倘若立侄,则有子孙断绝之危。自相矛盾左右为难,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唉……”武曌满腹心事被李昭德戳中了,颓然瘫坐龙椅,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她之所以在武轮和武承嗣之间摇摆不定,就是因为下不了决心,她既不甘心自己苦心创造的王朝化为乌有,又不想付出断子绝孙的代价。有时武曌甚至恨自己,为何自己偏偏是个女人呢?可她若不是女人,又怎可能篡夺坚如磐石的李唐王朝?老天是公平的,给了她至尊的荣耀,却也给了她无法逃避的痛苦……

李昭德并非一味斗狠,也不乏智略,他见女皇苦恼不已,很适时地往前凑了两步,语气和缓了下来:“陛下,其实臣防备魏王也是为您着想,您不觉得魏王权柄过重吗?”

武曌摆摆手:“朕知你心属皇嗣,念你一片坦诚,朕也不怪罪你。至于承嗣,他毕竟是朕侄儿,委以重任理所应当。”

“侄儿?”李昭德微微冷笑,“侄之于姑,其亲何如子之于父?子犹有篡弑其父者,况侄乎?”

“你说这话是何居心?”武曌疑他有挑拨之意,顿时柳眉倒竖。

李昭德拱手道:“臣不敢离间皇家,也不敢质疑魏王图谋不轨,只是就事论事。陛下践祚以来魏王屡兴大案,他宣扬‘代武者刘’,刘行实、史务滋等人就掉脑袋;他叫宰相联名推举,岑长倩、格辅元稍有不从就祸灭满门;他鼓动酷吏诬告重臣,狄仁杰、李嗣真等人便获罪遭贬。陛下每每顺从他意,叫天下人怎么想?如今他贵为亲王,身兼宰相,一手把控凤阁鸾台之权,又有建昌王、河内王等为羽翼,张嘉福、王隐客等为宾友,来俊臣、王弘义之辈亦甘俯首,威临百僚声震朝野,何异人主?古人云‘臣有泰山之安,则主有累卵之危’。陛下若再优容魏王,满朝文武岂不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后进之士岂不都要投靠他门下?恐非社稷之福啊!”

武曌闻听此言脊背发凉——是啊!她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一点?从史务滋之案到岑长倩之案,再到李嗣真之案,固然主掌判决的是她,但这些事不都是武承嗣挑起来的吗?这些人不也都是武承嗣想除掉的吗?虽然承嗣在她面前老实得像只小鸟,并不等于背后没野心、没阴谋!其实她跟这帮侄子有何亲情?不过因利相合,当初武元爽还是她流放致死的呢,难道武承嗣就一点儿都不恨她?细想起来她这个姑母其实是外人,武承嗣、武攸宁、武三思他们多年同甘共苦,人家才是真感情。诚如李昭德所言,子犹有篡弑其父者,玄武门之事深可为鉴,更何况侄子?不服老归不服老,毕竟她已年逾七旬,有朝一日她若老病不起,掌握不住权柄,不怕这帮侄子效仿隋炀帝来个榻前逼宫吗?那时莫说李治不血食,武轮性命不保,她自己能否善终都难说!其实何待来日,现在武承嗣不已经等不及了吗?现在不就让王庆之一再滋扰吗?

武曌越想越觉得李昭德的话有道理,不禁攥紧了拳头……

三、自谋出路

如意元年八月,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女皇突然下诏,宣布文昌左相武承嗣改任特进,纳言武攸宁改任冬官尚书,夏官尚书、同平章事杨执柔改任地官尚书,并罢政事——武承嗣失势啦!

特进是正二品文散官,仅次于开府仪同三司,地位甚是崇高,但没有任何职权,实际上就是闲人,连朝会都没必要参加。如果仅是武承嗣丢了实权也罢了,武攸宁也丢了相位,连带着有亲戚关系的杨执柔也跟着罢相。很明显,女皇对武承嗣的态度有了重大转变。

除了李昭德,百官都莫名其妙,虽然许多人乐于看到这个结果,但也转变得太快了吧?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裸露了女皇的心思。九月初一日,女皇在大朝时对百官宣称,她两年前脱落的一颗后槽牙又长了出来。七旬老妪长出新牙,世上有这等奇事?群臣当然不会扫兴,都夸赞女皇身体强健,说这是一大祥瑞。于是女皇下令在洛阳嘉善坊建一座长寿寺,专门纪念此事,并改元长寿,大赦天下。

这回大伙明白了,女皇是要向天下人宣示:朕很长寿,谁也别算计朕的身后事!

改元后女皇又增补李昭德为凤阁侍郎,崔元综为鸾台侍郎、同平章事;武承嗣触了姑母的霉头,懊悔不已,更忌恨那些心向皇嗣的大臣,但这时候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西域之战已拉开序幕。

武曌采纳唐休璟的建议,发二十万大军西征,不过主帅人选却是个难题。朝廷自天皇晚年就出现了缺乏大将的问题,李治死后原本还有程务挺、王方翼、黑齿常之三位名将,但武曌为了夺权,消弭军中隐患,把这三人都除掉了。现在遇到重大军事行动,该以何人为帅?关键时刻李昭德推荐一人——右鹰扬将军王孝杰。

王孝杰,雍州新丰人,出身寒门自幼从戎,早年曾跟随刘仁轨、裴行俭出兵放马,以勇武著称,立过不少战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曾在吐蕃有过一段传奇的经历。凤仪三年唐朝西征受挫,时任副总管的王孝杰、刘审礼在大非川遭论钦陵大军围困,由于主帅李敬玄临阵怯懦不敢营救,先锋军孤立无援全军覆没,刘审礼重伤身亡,王孝杰被敌军生擒押往逻些。当时吐蕃前任赞普芒松忙赞过世,器弩悉弄刚刚继位,年仅五岁,小赞普见到王孝杰,惊奇地发现他的相貌酷似死去的父亲,抱着他一顿痛哭。结果吐蕃人非但没加害他,反而礼敬有加,待为座上客;两年后两国暂时息兵,适逢文成公主去世,朝廷遣使吊祭,他又跟随使节返回大唐。王孝杰虽然从来没担当过主帅,但由于有这段特殊经历,对吐蕃内情了解极深,对他们的将领及战法更是了若指掌,故而李昭德此番力荐其出任主帅。

女皇从善如流,当即任命王孝杰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并给他配了两名得力的副手,西州都督唐休璟、左卫将军阿史那忠节——唐休璟久在边庭,曾任西域副都护,文武双全颇有智略,此番出兵的建议就是他提出的,当然义无反顾;阿史那忠节乃西突厥胡禄屋部首领,跟随阿史那斛瑟罗内附,派他去自然是为了招抚旧部,防备东突厥。

这是大周建立以来首次大规模出征,朝野莫不瞩目,三军士气高昂。一则选将得当,二则将士尽命,加之吐蕃内乱军心不稳,论钦陵根本未及救援,王孝杰指挥得当连战连捷,一路凯歌势如破竹,结果仅用了一个多月时间便将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全部领地尽数收复。

露布传至洛阳,女皇惊喜非常,在朝会上盛赞王孝杰之功:“昔贞观中得蕃城,其后西陲不守,并陷于吐蕃。今既尽复于旧,边境自然无事。孝杰建斯功效,竭此款诚,遂能裹足徒行,身与士卒齐力。如此忠恳,深是可嘉!”于是晋升王孝杰为左卫大将军,又在龟兹重建安西大都护府,任命左玉铃将军许钦明担任都护,留三万兵马驻守——自此西域重归中原王朝统治。(这次收复意义重大,此后西域一直在唐朝直接或间接控制下,维持了一百多年,直至唐后期藩镇割据严重,无法顾及遥远之地才被迫放弃。)

然而胜利的欢呼还没结束,新一轮冤狱又开始了,始作俑者依旧是武承嗣。他固然失权失宠,却不死心,争夺储位已骑虎难下,只能一条道跑到黑。但是这次罢相武承嗣并不了解内情,以为仍是崔神基等人搞的鬼,所以把他们当成了报复对象。西征一结束他马上行动起来,这次的案子与上次狄仁杰、魏元忠等人之事如出一辙,他唆使酷吏王弘义掀起诬告,将崔神基、王璿、李游道、袁智弘四名宰相打入诏狱,并攀引文昌右丞李元素、春官侍郎孔思元、益州长史任令晖等重臣,皆判为死罪。

又是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又冒出了救星。崔神基之弟崔神庆正担任并州长史,闻听兄长下狱判死,昼夜驰骋赶到洛阳,求女皇宽赦。并州既是李唐龙兴之地,也是女皇的故乡,天授革命后号称北都,崔神庆在此两年颇有政绩,镇压土豪、平准粮价,尤其并州过去因汾水相隔分东西二城,他到任后重新规划,修改城坊增筑桥梁,使之连为一体,不仅交通更为便利,还节省了驻防兵力,深得并州百姓爱戴。女皇本就器重崔神庆,又见他心念兄长甚是可怜,竟然卖了个天大的面子,把所有涉案官员一律改判为流放。这倒也罢了,诸臣踏上流途没几天又连追诏敕,把流放也给免了,纷纷改任为司马、长史,其中李元素干脆官复原职,回洛阳继续当他的文昌右丞……

转眼间北风凛凛,已将近年末,武三思散朝而归,坐在马车上喟然苦笑——武承嗣没戏啦!

武三思从头到尾看得都很清楚,《易经》有云“一为过,再为涉,三而弗改,灭其顶”。武承嗣连兴大案,从岑长倩到李嗣真,再到崔神基,威力一次比一次弱,刚开始还能置人于死地,后来成了贬官、流放,现在想流放人家都办不到了。宰相之权已经丢了,仍然不知悔改,这次冤案能做成完全是侥幸,其实是被女皇利用了。武承嗣与崔神基等人有怨举朝皆知,女皇既罢武承嗣,就不会让崔神基等人独大,再说还要维护武家的面子,所以罢免这些人是早晚的事。回溯两年来武承嗣掀起的所有大案,都是女皇受益,借势压制了李唐旧势力,而他自己却没捞到半点儿好处,还结了一大帮仇家,东宫里的武轮更是连半根毫毛都没伤到。归根结底武轮的废立全在女皇本人的态度,跟外间有多少大臣支持没关系!

武承嗣争取储位的手段就四招,一是宣扬“代武者刘”的威胁,二是制造冤案铲除政敌,这两招意在打击武轮;三是假造民意请封太子,四是向女皇献媚取宠,这两招是抬高自己。现在嚷“代武者刘”已经没人理了,冤案也造不起来,王庆之更惹烦了女皇被活活打死,除了拍女皇的马屁他武承嗣还能干什么?还会干什么?更重要的是随着这次冤案的落幕,凤阁鸾台的权力格局有重大转变,一位铁腕宰相已脱颖而出——李昭德。

天授以来宰相已经换了十八个,或贬或杀,快得跟走马灯一样,可这次崔神基等四人被免,女皇竟不再增补,凤阁鸾台实际已落入李昭德掌控,虽然他名义上还只是同平章事,实际权力却不亚于内史、纳言。现在谁都看得出女皇对此人格外器重,况且他又在收复西域的事情上立有大功,地位稳固不摇,八成不会再换啦!而李昭德对于立嗣问题的态度,仅从打死王庆之一事就可见一斑。这么个立场鲜明、手段强硬的人掌控朝政大权,武承嗣还有什么咒念?

算啦!这些年结的仇够多了,再折腾下去谁也甭想活。如今大祸已露端倪,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武三思决定自谋出路……

他冒着寒风回到自己的王府,无暇歇息片刻,匆忙翻箱倒柜找出两件名贵的礼物,一盆三尺高的珊瑚树、一柄檀木镶美玉的如意,叫仆人用彩缎装饰,放进提盒,送往定王府——去年这会儿武攸暨与太平公主生下个儿子,取名武崇敏,现在时值周岁,这两件东西算是生日礼物。当然给小孩送礼全冲着大人面子,武攸暨算不得什么,太平公主却是女皇唯一的女儿,万万怠慢不得。

张罗完这件事,武三思又坐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两封信,吹干之后又反复读了两遍,确定无误装入信封,命仆童叫执仗亲事裴巽前来——亲王府虽比不上东宫,也有宿卫扈从,由品阶稍低的官员子弟充任,分为亲事、帐内两府,执仗亲事是亲事府属员,从八品下的小官。裴巽字令直,年方二十一岁,乃是隋末司农少卿裴之隐的后人,惜乎其家已没落,其父仕宦不过六品,裴巽虽凭恩荫入仕,却无缘侍卫女皇,仅在王府任职。不过这个年轻人相貌英俊、聪明伶俐,很讨人喜欢,故而武三思视之为心腹,常派他办事。

不一会儿工夫,裴巽欢欢喜喜来了:“王驾有何差遣?”

“有两封信劳你传送。”武三思虽这样说,却只递他一封,“给羽林将军苏宏晖的。”

裴巽听到这个名字,白皙的笑脸露出一丝尴尬:“这……”苏宏晖负责看守东宫,兼管皇嗣武轮,梁王给他写信该不会有阴谋吧?送这封信会不会卷入麻烦?

“放心吧。”武三思明白他的顾虑,嘿嘿一笑,“可对你直言,我写这封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劝劝苏将军,叫他看管东宫别那么严。毕竟武轮乃女皇亲子,又是皇嗣,若太过刁难将来何以自处?最好还是像当初张虔勖一样,若有皇家亲密之人可以放入,书信传递也别阻拦。凡事将心比心,皇嗣明明是无比尊贵之身,却闷居宫中不得自由,也挺苦的嘛!”

“是是是,亲王宅心仁厚,是活菩萨啊。”裴巽心下暗想——风向变啦!看来亲王有心与皇嗣结好。

刚想到这里,又听武三思发问:“你在我府里多久了?”

裴巽赶忙回过神来,笑着作答:“一年零三个月。”

“真快啊……你觉得本王待你如何?”

裴巽乍闻此问受惊匪浅,匆忙跪倒:“亲王待我恩重如山,赏赐颇丰,关怀备至胜过双亲,卑职终身不负亲王之恩。”这话虽不免阿谀,却也不算很过分,武三思确实对他不错。

“快快请起。”武三思双手相搀,“其实从你一来,本王就觉得你是个人才,又这么年轻,当早谋富贵。所以我打算让天官通融一下,给你外放个参军。”

裴巽喜出望外——执仗亲事只是个侍卫长,连正式差事都没有,若能外放为官,熬上几年便可迁转。自己才二十一岁,又有梁王做靠山,前程大有可为。

“多谢亲王栽培!”

“谢什么?我这也是为朝廷选贤嘛!嘿嘿……”武三思笑着回归座位,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眼下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司仓参军开缺,我会尽快帮你谋到,这可是肥缺啊!”

“肥缺?!”裴巽大惑不解,均州在山南道,离京又远又贫困,据说常闹水灾,那是什么肥缺?

武三思知他不理解,点拨道:“均州毗邻可就是房州。”

闻听“房州”二字,裴巽双眼一亮——废帝李显软禁之地!

“实话跟你说吧,若不是太过显眼,我就直接在房州给你找个职位了。”武三思这才把第二封信递给他,“你到任均州后,速寻时机前往房州,这封信就是给房州刺史崔敬嗣的。如今这年头风雨不定,谁都有求人的时候,本王承诺在朝中支持他,担保没人能诬告他,只求他厚待庐陵王。倘若事情顺利,你不妨直接拜谒庐陵王,也替我多多致敬。他们一家若有何需求,你竭力满足,所有开销皆由本王负担。办好这件事,我保你前程似锦一门富贵!”

“遵命……”

武三思连连点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趁武轮、李显现在尚在困笃之中,赶紧和他们拉关系,多给些好处。日后他们翻过身来才不会为难自己呀!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武三思目光不可谓不远,心机不可谓不深,对李家兄弟的投入绝对是明智的。然而他做梦都没想到,一个意外事件险些打乱他的计划,皇嗣面临一场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