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酷吏大兴冤案,狄仁杰等七臣下狱
一、屠刀再举
自唐高宗统治后期以来,中原存在两大强敌,一是西面之吐蕃,一是北面之突厥。
唐与吐蕃的纷争可追溯至松赞干布时期,主要争端是吐谷浑和西域的控制权,虽然因文成公主和亲一度有所缓解,但随着双方国力的不断提高,更激烈的冲突还是无可避免地爆发了。大唐曾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仪凤三年(公元678年)、永昌元年(公元689年)三度征伐吐蕃,均以惨败告终;吐蕃也曾连年进犯大唐边庭,却因黑齿常之、娄师德等将的戍守,屡屡被挫败,西域之地更是陷入了双方的反复争夺。
突厥自隋朝起分为东西两支,西突厥曾称霸西域,势力极盛之时东起敦煌、西尽里海,统摄铁勒、葛逻禄等部族,领地十分广阔,却因内乱逐渐衰落,沦为大唐的附庸,后来又因吐蕃的入侵丧失领地,至今西突厥的两位可汗阿史那元庆、阿史那斛瑟罗都已流亡洛阳,成了大周臣子。真正给中原带来麻烦的是东突厥,这个汗国曾于贞观四年(公元630年)被大唐消灭,却在高宗晚年接连发生叛乱,最终在永隆元年(公元680年)复国,不但恢复了旧境,其首领阿史那骨笃禄还多次领兵南侵,杀伤官民,劫掠财物,给唐朝造成很大损失。
唐周迭代,中原动荡,按理说这是外族趁火打劫的好机会,然而老天似乎真的很眷顾女皇,在这重要时刻吐蕃、突厥非但没来进犯,反而都陷入了危机。阿史那骨笃禄本来是有意南侵的,却在战备之际身染重病,眼看性命垂危;突厥复国才刚十年,基本依靠的是骨笃禄的力量,现在他一病不起,儿子的年纪又太小,权力传承出现危机,内部不稳自然无法再对大周用兵。
而相较突厥而言,吐蕃的内部问题更为严重。松赞干布死后,吐蕃的军政大权一直操纵于噶尔氏家族手中,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只活了二十六岁,终生未摆脱禄东赞、论钦陵父子的控制,他死后六岁的器弩悉弄继承赞普之位,依旧是噶尔氏的傀儡。然而时光荏苒,这名少年也已经二十二岁了,或许因为年幼丧父的缘故,性格颇为强悍,不甘心任人摆布。而禄东赞之子论钦陵大权独揽也招致不少大臣的反对,便如昔日李治与长孙无忌的矛盾一样,吐蕃也出现了严重的君相矛盾。自天授二年伊始,西州都督唐休璟接连向女皇上奏,称吐蕃君臣纷争内政不稳,而且因连年征战民生凋敝,老百姓怨声载道,可能将有内乱。果不其然,到了秋天,吐蕃统治下的党项部有密使来到洛阳,恳求举族归顺大周,真是重大利好。
大周建立以来还未经历任何战争,正需一场胜仗彰显国威。虽说大举征讨吐蕃时机尚未成熟,但接受党项部归顺意义非凡,也是为日后的军事行动做准备,故而女皇以文昌右相武长倩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打着征讨的旗号,实则出兵西北,防止吐蕃干预党项的投诚。
不过也有人察觉到,这次出兵恐怕还有玄机。武长倩从未领兵打过仗,再者军队有王孝杰、契苾明、张玄遇等将实际指挥,一场寻常的军事行动有必要派宰相前往吗?就在大军出发半个月后这个问题似乎有了答案——来俊臣状告武长倩勾结吐蕃图谋造反!
大军尚未到达前线,武长倩就被羁押,槛车解回洛阳,他的子侄也被收监入狱。在来俊臣严刑逼供下,没过几日欧阳通、格辅元、乐思诲均被牵连下狱,其他酷吏也争着编造罪状,把左羽林大将军张虔勖、右卫将军李安静、道州(今湖南永州)刺史李行褒、岐州刺史云弘嗣等数十家大臣攀扯在内,甚至还包括大唐的两位驸马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权毅、颍州(今安徽阜阳)刺史王勖。
出了这么大案子,获罪官员岂能不辩白?满朝文武岂能见死不救?但一切都是徒劳,女皇下诏革除武长倩邓国公之爵,改回岑姓,连同所有涉案官员一并处死,家眷流放岭南。朝野之人恐惧不已,搞不清女皇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两个月前还在铲除酷吏,突然又转为重用酷吏诛戮大臣,倒是右卫将军李安静临刑前的一番话隐约泄露了天机:“以我唐家老臣,须杀即杀!若问谋反,实无可对!”归根结底这是对潜在复辟势力的一次清洗。
既然心向李唐的大臣被杀,那么李唐皇裔也免不了倒大霉。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都是高宗李治与萧淑妃所生之女,自从她们的母亲失势被杀,两人就幽居长安禁苑,直至咸亨四年(公元673年)太子李弘监国时无意中撞见,才恳求父母赐婚出降。无论公主是否嫡出,二十多岁尚未出嫁自然是帝后的过失,武曌为了尽快遮羞,随即将两名侍立在场的翊卫权毅、王勖封为驸马。这两人都是功臣子弟,婚后迅速加官晋爵,总的来说还算差强人意。其实权毅、王勖骤然富贵,对武曌颇有感激之意,加之两位公主又系萧淑妃之女,不免更多几分谨慎。故而他们对武氏格外顺从,献祥瑞、劝进之类的事都很积极,以至于许王李素节被杀,这两家都没受到牵连,甚至还保留了封号,想不到大风大浪都躲过去了,却没逃过这次横祸。十八年来梦一场,两位驸马被杀,义阳公主、宣城公主又被抓回洛阳关进深宫,重拾悲惨的监禁生活。
除了庶出的公主,武曌对亲儿孙也未放过,她把对李显照顾有加的房州刺史董玄质调离,以崔敬嗣接替其职,并责令严加看管;又对李贤之子下手——当初李贤被丘神逼死,膝下尚有三子,事后武曌为李贤发丧,追封其为雍王,又封其长子李光顺为安乐郡王,从流放地巴州迁到定州义丰县(今河北安国)居住。李光顺酷似其父,粗通文武、性情爽朗,也很喜欢交朋友。如今武曌有心整治李氏,怎能容他有所作为?遂下诏痛斥他行为不谨,派使者前往杖责,哪知这一顿棍棒下去,李光顺骨断筋折当场废命。李光顺的两个弟弟都不到二十岁,武曌很体贴地给他们改了名字,一曰守礼、一曰守义,并赐姓武。起这两个名字用意再清楚不过,就是要他们守礼守义老老实实。恐吓确实有效,而且效果过于强烈,守义本就身体羸弱,又目睹兄长被杀,竟忧惧而死,只剩刚满十九岁的守礼,武曌索性让他承袭雍王之爵,也召回洛阳,软禁于宫内。
李唐旧势力遭到打击,这无疑又是武家兄弟扩充实力的好机会,武攸宁、武懿宗等人趁机上书,提议追封昔日废王立武、铲除无忌的功臣;女皇也感念那些曾经帮过自己的人,况且这些人的子弟更有可能拥护自己,于是就同意了。论及昔日功臣,首屈一指的当然是李,但徐敬业叛乱,李陪葬昭陵的坟墓都被毁了,这种好处自然没有他家的份,所以列入奖赏名单的只有六人,这六人皆已过世,追赠李义府扬州大都督、崔义玄益州大都督、王德俭魏州刺史、袁公瑜江州刺史、侯善业为相州(今河南安阳)刺史——许敬宗也在其列,但他早在去世时便已追赠扬州大都督、开府仪同三司,荣宠莫及,故而无须另外加封。当然,表彰死去的人是远远不够的,他们的子孙也得到实惠,许敬宗的曾孙许望、崔义玄之子崔神基、李义府之子李湛、袁公瑜之子袁忠臣、王德俭之子王璿、侯善业之子侯知一都得到实封,官职也有所提升。
从严惩贪腐到史务滋的冤案,从铲除周兴到屠戮李唐旧臣,天授二年真可谓一波三折。党项部最终顺利内附,女皇在边庭设立了十个羁縻州,这无疑是一大功绩,然而朝廷却因冤案一下少了四名宰相,这一年就在阴晴不定的诡异气氛中走到了尽头……
此时最感惶恐的人莫过于皇嗣武轮,毫无疑问一切冤案都是冲他来的。岑长倩、欧阳通等人被杀,拥戴他的重臣又少了一批,而且随着张虔勖之死,与武承嗣关系亲近的羽林将军苏宏晖接管了看守东宫的差事,卫兵越来越多,门禁越来越严,似乎已经把他当成了囚犯。联想到庶姐和侄儿们的不幸遭遇,武轮大有朝不保夕之感。
就在他坐立不安之际,一个人的突然到来更增添了紧张气氛——韦团儿。
女官自然不可能随便出宫,她是奉命而来。听说母后派人传讯,整个东宫都惊动了,未知是福是祸,不但武轮本人,东宫大宦官王晛率领所有宫女、小使拜伏在大殿外,就连皇嗣妃刘氏,侧室豆卢氏、窦氏、王氏姐妹、崔氏、柳氏也都来到大殿——豆卢氏乃是芮国公豆卢宽的孙女、晋阳县令豆卢钦素之女,原本是李旦当皇帝时的贵妃,未生育;窦氏乃大唐开国宰相窦抗的曾孙、润州刺史窦孝谌之女,原本是德妃,生育了楚王隆基和两个女儿;王氏姐妹都是司封郎中王美畅之女,属于太原王氏,原本都在九嫔之列,其中大王氏生了赵王隆业;崔氏和柳氏一个生卫王隆范、一个生恒王成义,身份却很低微,都是普通宫女。
韦团儿款款而来,见东宫这般“如临大敌”的阵势,不禁笑了:“皇嗣无须紧张,奴婢只是奉万岁之命来看看,没什么特别的差事。”
母亲派人来就是随便问候一声?武轮心下犹疑,却不敢失了礼数,赶紧拜倒在地:“儿臣不孝,何敢劳圣上挂心?也请姐姐回宫代我向圣上问安。”妻妾也匆忙跟着施礼,叩头的叩头、说吉祥话的说吉祥话。
韦团儿哪敢安然受之?忙道:“问安之事奴婢自会代办,皇嗣不必如此。”说着双手搀起武轮,又对众妻妾道,“还有些话需单独告知皇嗣,他人不得与闻。”
“是……”刘氏、豆卢氏、窦氏等人匆匆退避,王晛也把宫人驱散了,偌大的东宫正殿只剩两人。
韦团儿凑前两步,一把拉住武轮的手,低声道:“皇嗣但放宽心,万岁私下已经说了,谋反与您丝毫无干。劝您切莫苦恼,保养好身体,转眼就过年了,届时万象神宫举行大典,还要让您和皇孙献祭呢。”
只这一句话,武轮心里踏实大半——自从垂拱五年明堂落成,每逢新年或吉庆日母亲总要大享明堂,祭祀天地神明,祭典的初献自然由母亲担当,亚献和终献一直是他和他长子成器。如今这项典礼没有任何改变,他们父子依旧在新年之际参与祭礼,受百官朝贺,这不等于向天下人宣布他的地位没有丝毫动摇吗?谢天谢地!
武轮可算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已汗流浃背,这时才发觉自己正抓着韦团儿的手,赶忙撒开,退后两步道:“谢姐姐相告,多有怠慢。”一抬眼,却见韦团儿秀眸含情,面带春色,正朝他微笑……
韦团儿出身于关陇望族京兆韦氏,但支系寒微家中贫困,父亲只是个芝麻官。她天资聪颖,相貌也颇为清秀,以这等丽质进入皇宫,虽然地位卑微,只要努力也是有可能获得圣宠的。惜乎她生不逢时,入宫刚一年就赶上天授革命,如今在位的是女皇,哪会有什么圣宠?她又不似上官婉儿那般精通诗书,伺候女皇再用心,终究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即便日后有幸升到六尚(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宫廷六局的负责者,皆是正五品,最高级别的女官),仍是守活寡,到头来女皇龙驭上宾,自己还要到德业寺、景福寺之类的地方消磨残生。韦团儿实在不甘心,难道这辈子注定没有出头之日了吗?她默默无闻当差干活,忽有一日豁然省悟——可以效仿的人不就在身边吗?
当年武曌是太宗的才人,也不受宠,却与高宗暗中结欢,故而能梅开二度,跻身昭仪,生儿育女,夺取后位,加尊天后,直至今日成为九五之尊。算起来这一切都源于与太子的“暗渡陈仓”!韦团儿固然没武曌那么大的志向,但若能与太子结好,不也可转变暗淡的人生吗?别说当皇帝、当皇后,就是当个嫔妃也比做一辈子奴婢强啊!将来若养下一男半女,后半生不就有靠了么?
现今天下太子是谁?当然就是降为皇嗣的武轮,韦团儿日日侍奉在女皇身边,能够感觉得到,女皇对这个儿子并不无情,从改朝换代的风波直至史务滋、岑长倩的两桩大案,女皇都没牵扯东宫,足见武轮还是很有希望的。再者武轮天资绰约、温和可亲、正值盛年,本身就颇有魅力,韦团儿岂能不动心?故而她想方设法接近武轮,常以女皇秘事相告,每逢有今天这样的差事更是主动请缨,以便效仿昔日武曌暗通李治之事。
其实武轮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位韦姑娘似乎对自己有点儿投怀送抱的意思,可他哪敢胡来?现今身处险境,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全,岂敢和母亲的侍女勾勾搭搭?
他赶忙把头低下,再不看韦团儿一眼:“请姐姐回禀圣上,就说我感念她老人家的恩德,也请她保重身体。另外我近来甚是无聊,想搞些音乐自娱,烦劳姐姐代我请示圣上,能否拨几名司常寺或内教坊的乐工过来,方便谱曲作歌。”这是韬晦之策——他固然喜欢音乐,此举却更是为了让母亲对他放下戒心,以为他只想着娱乐,对朝政没有野心。
“奴婢一定奏明。”韦团儿一口应下,却又笑盈盈道,“殿下喜好丝竹,真是颇有天皇遗风,听闻天皇大帝昔日曾组织乐工作一曲《春莺啭》,殿下可知此曲来历?”
武轮却不解风情道:“前朝旧事非我所知,姐姐还是去向教坊之人询问吧。”转而朝外高呼,“王晛何在?内外有别,本王不便相送,你代我送韦姐姐出去吧。”
韦团儿见他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心里一阵阵发凉——我何尝亏待过你?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还不是我跑来告诉你?天底下还有比我对你好的人吗?为何你却畏我如虎呢?
“韦姑娘,请吧。”王晛过来施礼。
“唉……”韦团儿无奈而去,迈出东宫之际她回溯方才之事,想起了武轮那群妻妾——那刘氏生得端庄秀丽,生下嫡长子成器;窦氏更是国色天香、俏丽动人,而且出身关陇名门,听说生了三个儿女。他身边尽是这样的人,哪在乎我这一介宫女?当年女皇好歹是个才人,我又算什么东西?想走这条路是不是太异想天开?
但此事关乎她的前途命运,韦团儿是不会放弃的……
二、七臣之案
新春之际明堂祭礼顺利举行,依旧是皇嗣武轮、皇孙武成器充当亚献、终献,这似乎意味着立嗣风波已结束。女皇又重新任命了四名宰相,以凤阁侍郎任知古、地官侍郎狄仁杰、冬官尚书裴行本、夏官尚书杨执柔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杨执柔品貌端庄、待人谦和,才干却不出众,资历也不深,但他是弘农杨氏之人,隋朝观德王杨雄的曾孙,论起来是女皇母族的侄儿,故而得到重用。在简单调整宰相班子之后女皇宣布改元,改天授三年为如意元年。
“如意”是句再普通不过的吉祥话,但就和民间图吉利一样,恐怕正因为女皇心里并不如意,才期盼事事如意吧?或许女皇觉得真心拥护自己的人还是不多,这一年她又大开洪恩,将各道存抚使举荐的人才不加考核一律授官,霍献可等二十四人为监察御史,徐昕等二十四人为著作郎,崔宣道等二十二人为卫佐,王山龄等六十人为拾遗、补阙。朝廷凭空多出一百三十名官,这明显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其实不如意的绝非女皇一人,武承嗣何尝不是满腹委屈?岑长倩一案的起因是联署推荐他当太子,实际上唆使来俊臣制造冤案的人也是他,如今作梗的人倒是杀了,可立他为太子的事却没下文了。两位公主和李贤之子被监禁,武轮却未受丝毫波及,还冠冕堂皇充当祭祀的亚献,而且继任宰相的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照样不是他能掌控的人,连杨执柔也算不上朋友,这样安排究竟何意?崔神基、李湛等功臣子弟得到封赏,来俊臣也升了两阶官,唯独他没捞到一丝好处,一场辛苦为谁忙?武承嗣实在摸不清女皇在盘算什么,当然他也不敢直截了当去问,唯有继续想办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明堂祭祀结束一个月后他又逮住机会,炮制出一起大案,该案的始作俑者是侍御史郭弘霸。
郭弘霸在高宗时期入仕,原本担任宁陵县丞,因在徐敬业叛乱时自请统兵出战而一举成名。其实宁陵距离扬州甚远,朝廷就是再无人可用也不至于派个小小县丞统兵,这次请战完全是媚上之举,但当时正逢裴炎逼宫,武曌急需振奋人心,故而下诏褒奖,晋升他为监察御史。因为他在请战奏疏中称“往讨徐敬业,臣誓抽其筋,食其肉,饮其血,绝其髓”,所以同僚给他起了个绰号,唤作“四其御史”。
郭弘霸从地方调入朝廷,官是升了,惜乎再无建树。他才智平庸、读书不多,资历也不够,在能人辈出的洛阳哪混得开?可就在他灰心丧气之际武曌在宫门设立铜匦,大规模的告密冤狱开始了。郭弘霸又看到一条通天大道,于是和周兴、来子珣等酷吏打得火热,也跟着罗织罪案陷害大臣。两年前羌人作乱,芳州(今甘肃迭部)刺史李思征出兵平乱,因行动稍迟被部下诬告谋反,郭弘霸主动请缨审理此案,对李思征施以毒刑,最终屈打成招,踩着无辜者的血晋升侍御史。
不过随着女皇改朝换代,郭弘霸再次感到危机重重,酷吏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周兴、索元礼相继殒命,连和他关系最好的来子珣也倒了霉。当初来子珣挑起史务滋一案,事后顶替被杀的阿史那惠担任羽林中郎将,可没高兴几日便被周兴之事牵了进去,落了个流配爱州(今越南清化)的结局。这样发展下去,会不会轮到他郭某人?
郭弘霸惶惶不可终日,觉得这条路走不通了,想另谋存身之道,于是转而把心思花到魏元忠身上。魏元忠官居左御史中丞,是他的上司,况且上过刑场又被女皇赦免,足见圣眷颇深,巴结此人绝对错不了,即便不能升官,也能在危难关头留个后路。
为此他时刻关注魏元忠的一举一动,处处逢迎殷切至极。去年魏元忠忽然染病,多日未能值公,肃政台的下属前往探望,郭弘霸不甘落后,也跟着大伙去了。探问病情后众人说了些祝愿康复的话纷纷离去,他却不走,竟闯到魏元忠的后宅,拿起魏元忠的便盆,大模大样尝了一口便液,笑道:“卑职不才,能尝便液验疾轻重。味甘者病重难愈,公之便液甚苦,足见大有好转,不日就将痊愈。可喜可贺!”
我操心你的病,肯为你尝便验疾,这对你还不够好吗?郭弘霸自以为这招很高,殊不知弄巧成拙。
魏元忠何许人也?敢作敢为、性情高傲,怎瞧得上此等伎俩?而且他饱读诗书,对尝便验疾之事再清楚不过——春秋之际吴国灭越国,越王勾践失身为奴,曾为吴王夫差尝过粪便,并言“夫粪者,谷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大王之粪,味苦且酸,正应春夏发生之气,故将痊愈”。郭弘霸的举动明显是效仿勾践。人家勾践屈媚吴王乃是计策,后来回到故土复国报仇,反把吴国灭了,他郭某人又揣着什么心思?人家说粪便之味当应时气,春夏味道当苦,郭某人就说味苦一定是好的,季节根本对不上,简直是东施效颦。
魏元忠被他恶心坏了,当即把他轰走。过了几日病情好转,魏元忠回到宫中理事,跟同僚说起此事,痛斥郭弘霸是谄媚之徒,众人无不耻笑,自此“四其御史”又多了个新称号“尝粪御史”。郭弘霸白吃一嘴屎,不但没捞到好处,还弄得声名狼藉,就此恨上魏元忠。恰在这时岑长倩、欧阳通等人的冤案爆发,来俊臣一口气整死了四名宰相、两位驸马、数十家大臣,因此官升两阶,郭弘霸原以为酷吏之途没希望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大好处,而且来俊臣的背后似乎有魏王支持,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反正名声已坏,还痛改什么前非?他立刻和侯思止、王弘义等索元礼的余孽都投效到来俊臣麾下,继续干杀人害命的勾当。
郭弘霸虽不曾去尝来俊臣的粪,却也没少下功夫,溜须拍马自不必提,没多久就混得烂熟,因而提议构害魏元忠。而此时来俊臣也有想要加害之人——因为迎合上意除去周兴、岑长倩,来俊臣官升从六品司直,更认准了制造罪案这条道,眼下所有酷吏都投靠他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对手。司刑丞徐有功、李日知尚在,岑长倩这类女皇默许的案子他们不可撼动,但其他冤案他们依旧能从中作梗,来俊臣要想肆无忌惮地害人,必须扳倒冤家对头。可是徐李二人素来清正谨慎,直接朝他们下手把握不大,所以他把目标锁定在李嗣真身上。
李嗣真以右御史中丞的身份巡抚诸道,举荐了李日知、宋温瑾、袁嘉祚等人,深为武氏兄弟所恶,故而武攸宁以潞州(今山西长治)刺史病逝为由,表奏李嗣真接任其职,实际上是把他排挤出了洛阳。从恩怨角度来看,若朝他下手武氏兄弟绝对会大力支持;而李嗣真的罪名一旦坐实,他举荐的李日知很容易就会被罗织进来,继而顺着这条线继续攀扯,便能将徐有功、杜景俭等司法官员一网打尽!
来俊臣正酝酿此事,郭弘霸提议害魏元忠,两人一拍即合。反正要炮制大案,拉进来的人越多越好,再说魏元忠是御史中丞,酷吏们多居御史之职,扳倒此人大家都获益。不过这么大的事他不敢自专,又去请示魏王,武承嗣当然乐意——去年起复之人多半与自己作对,趁着先前一案余威未尽,何不将台面上的李唐旧臣清除干净?这无疑又是对武轮的沉重一击,说不定借这股风自己就能入主东宫啦!
武承嗣当即承诺全力支持,还鼓励来俊臣把案子搞得越大越好,于是所有酷吏都行动起来,诬告信立时塞满铜匦,目标直指最有影响的七位李唐旧臣——宰相任知古、裴行本、狄仁杰,司礼卿崔宣礼、文昌左丞卢献、御史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
武曌猛然接到这么多上告也很吃惊,这次事件与岑长倩之案不同,并非她策划默许的,因此甚感矛盾。平心而论她很看重这七位大臣,尤其是狄仁杰和魏元忠,但她心里也清楚,这七人最早都是李治提拔的,心里八成也怀念李唐,究竟该不该严惩?无论如何案子已经出了,甭管是不是冤案先审审看,于是下令批捕。几位重臣立时被打入诏狱……
追根溯源,一切的起因就因为魏元忠心直口快得罪小人。按理说他上过一次刑场了,而且上次也是因为得罪小人,侥幸逃过一劫就该吸取教训,但他偏偏我行我素,就是改不了桀骜的脾气。哪怕关进诏狱,还是一副满不在乎之态,优哉游哉在牢里一躺。提审之际他非但不认罪,连动都不动一下,最后狱卒拽着他的腿,硬把他拖至堂上。
负责审讯他的是侯思止,见此景勃然大怒:“好大胆子!分明是无视本官。”
魏元忠躺在地上一见是他,心中暗自冷笑——这侯思止本是醴泉县(今陕西礼泉)一个卖饼的小贩,生性憨直蠢笨,因受人挑唆状告舒王李元名谋反被索元礼收纳,面圣之际女皇嫌弃他胸无点墨,本想赏点儿钱打发他回家,他却按索元礼所教回答:“獬豸也不识字,但能用角顶坏人。”故而打动圣心,受任为御史。
魏元忠恃才傲物,哪瞧得上这种人?便存心戏耍他,笑道:“我魏某人命苦啊!骑驴摔下来,脚还挂在镫里了,被驴拖得满处跑。”
“混账!”侯思止听他讽刺自己是蠢驴,更加火大,“人是木雕,不打不招;人是苦虫,不打不承,看你还能威风几时?跪起来!亟承白司马,不尔受孟青。”
“什么?”
“亟承白司马,不尔受孟青!”
“你说什么?!”
“亟承白司马,不尔受孟青!”
这次魏元忠不是戏耍,是真没听懂,不禁坐了起来:“你究竟说些什么?”
侯思止被他气得五迷三道,举起惊堂木把公案拍得山响:“速速招认谋反,不然大棒伺候!”
“啊?!”魏元忠一愣,仔细思忖他方才那句话,又不禁仰面大笑——原来这是句狗屁不通的浑话!
侯思止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当上监察御史见身边的同僚都引经据典、三六八句的,未免自惭形秽。他也想长点儿学问,却又没耐性读书,于是就胡诌出一些话,表面看似有深意,其实驴唇不对马嘴。所谓“白司马”指的是洛阳城西的一个地名,白司马坂(山坡)。前不久女皇想在那儿修一座佛像,叫群臣讨论,故而这四个字常出现在官报文书中。侯思止倒识得“白司马”三字,可最后那个“坂”实在不认得,但他瞧这字里有个“反”,便想当然以为也是谋反的意思。“孟青”是人名,此人原本是博州城的守门士兵,三年前宗室谋反,琅琊王李冲自博州起兵,结果大败而归,进城之际孟青趁李冲不备,猛然跃起一棒将其打死,因而被女皇奖赏为游击将军。孟青棒杀李贞,这件事被侯思止听闻就当成了典故,信口以“孟青”二字指代刑棍。“亟承白司马,不尔受孟青”意思就是“速速承认谋反,不然刑棍伺候!”这路话谁听得明白?当然,只要出自当官的之口,再浑蛋的话底下人也吹捧。跟从他的狱卒小吏们早习惯了,还恭维他有学识。可魏元忠听了却一头雾水,弄清楚含义不禁捧腹:“哈哈哈!这等刁钻之言亏你怎么诌出来的……”
侯思止本想露露文采,反倒出了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恼羞成怒恐吓道:“别笑啦!快招认谋反之事,不然本官打死你。”
“哼!”魏元忠把眼一瞪,“你若有意加害,直接杀我好了,想叫我承认谋反,魏某誓死不从。”
“给我打!”
魏元忠料想自己恐怕难逃一死,愤然道:“姓侯的,你好歹也是国家御史,亲衔天命,须知礼数轻重。可你专行暴虐之事,胡言乱语口无遮拦,成何体统?多行不义必自毙,迟早一日你必大祸临头!”
此乃激愤之言,侯思止听了却吓得一缩脖子——他虽然混了一身体面的官服,仍是个大老粗,除了跟索元礼学到些刑讯逼供的手段,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官场的规矩也都不懂。女皇改朝换代,礼仪是很多的,听说新字就造了不少,还有武家祖先的名字也要避讳,这些事侯思止全搞不明白,这会儿听魏元忠说他“胡言乱语口无遮拦,迟早大祸临头”,还以为自己说的那番话犯了女皇什么忌讳呢!这万一传到女皇耳朵里,或是被仇家逮住把柄告上一状,那还了得?
眼见狱卒举起大棍要打魏元忠,他一猛子蹿起,暴喝一声:“慢着!你们都、都出去……出去!外面等着。”众狱卒莫名其妙,可大人发话又不敢不听,提着棍子一股脑儿退了出去。侯思止紧走两步来到魏元忠身前,双手相搀,“您老快快请起。”
魏元忠也叫他闹蒙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被他糊里糊涂搀到公案桌前,摁在椅上——犯人坐大堂,审官一边站着,有这么问案的吗?
只见侯思止后退两步,掸了掸身上的土,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满面惭愧地开了口:“俺是粗人,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中丞指教。这‘白司马’‘孟青棒’到底犯了啥忌讳,为啥俺不能说呢?”
瞧他这副窘态,魏元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叫什么事儿啊!这是个什么官啊!又是个什么世道啊!
三、艰难求生
侯思止审讯魏元忠,狱卒虽然退至门外,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哪有不乐的?没过几日此事就传得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成了笑话。来俊臣再不敢让侯思止审了,再审下去还不知丢多少丑呢!这次换他亲自上阵,亮出“请君入瓮”之类的手段,饶是魏元忠铁骨铮铮,最终还是违心承认谋反——人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却难以忍受痛苦,与其受酷刑折磨还不如一死解脱。先前史务滋、岑长倩等人不都是这么踏上绝路的吗?
七人中最倔强难缠的就是魏元忠,拿下他来俊臣可谓取得大捷,再逼迫其他人就容易多了。
第二个受审的是狄仁杰。他被狱卒押上大堂,眼见刑棍、皮鞭、枷锁、烙铁摆了一地,不禁摇头苦笑——是这世道多舛,还是我命运不济呢?刚当上一个月宰相就成了阶下囚。其实我何曾在乎这虚名?在京外当一辈子地方官,多干点儿实事,不比受这份罪强?惜乎朝廷论资排辈,轮到我头上躲也躲不开啊!
来俊臣倒是一视同仁,不管眼前是宰相还是县令,开场都是同一番话:“速速认罪可免一死,抗拒不招大刑伺候。”
免死?谋反之罪岂得活命?狄仁杰明知这是谎话,可争辩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淡淡一笑,坦然道:“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来俊臣万没料到,威名素著的狄仁杰竟会这么容易就认罪,简直有点儿不尽兴。而他认罪之言又这么直白——现在是武周天下,我们李唐的旧臣就该死。我早就看透啦!
狄仁杰手一扬:“拿来。”
“什么?”
“供词拿来。”
“供词?呵呵呵……”来俊臣嘿嘿一笑,瞥了一眼在旁边做笔录的书吏,书吏连连摇头——就这么一句话,谋反的来龙去脉全没交代,哪有什么口供?
狄仁杰微微抱拳:“口供就由来公代劳吧,我画押便是。”反正也得按你说的招,甭费事,你看着写吧!
正合来俊臣心意,他连忙起身,亲自从书吏手边拿起那张空白供纸和一支笔,送到狄仁杰面前,却故意蹙眉道:“这可不合规矩啊!不过狄兄执意如此,小弟担担责任,就破例一次。”
狄仁杰二话不说,在白纸下方签名画押,写完把笔一丢,这才冷笑道:“阁下无须客套,伪造口供之事你干得还少吗?”
“你……”来俊臣见他嘲讽自己,有心教训他一顿,可又一想——何必呢?跟个快死的人计较什么?于是转而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果然是聪明人。来人!送狄公回监,好好伺候别委屈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缧绁在身、刑具在侧,来俊臣虎视眈眈。欲加之罪,不认又能如何?抗拒根本没意义,只能像魏元忠那样徒增痛苦。所以继狄仁杰之后,裴行本、任知古、卢献、崔宣礼也都无可奈何承认谋反,唯独李嗣真要从潞州擒拿,尚在押解途中。但对于酷吏而言案子办到这个程度仅仅是第一步,他们还有更恶毒的计划……
狄仁杰一堂即认,此后就在牢房里关着,狱卒倒是不曾刁难,但在这里面待着滋味岂能好受?每天就是坐着发呆,坐累了站着,站累又躺下,昏昏沉沉无所事事,似乎只能这么等死了。浑浑噩噩间已过了十余日,这一天正午时分忽听远处传来说话声:“犯人可还老实?你们多留神。我要见见狄仁杰。”不多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槛门外。
狄仁杰识得,来者名叫王德寿,本是个混迹街头的无赖,专干诬告的勾当,被来俊臣引为爪牙,一直在诏狱当小吏,前番因参与状告岑长倩等人有功,赏了个从八品司刑评事的小官,可以跟来俊臣一起审案。
牢门打开,王德寿走了进来,把一个托盘放到狄仁杰面前,是一只炖鸡和一壶酒。他回身带上牢门,嘱咐狱卒:“有些案情细节没弄清楚,得再问问犯人,你们暂且回避。”待狱卒退去,才蹲下身笑呵呵道,“狄公,您老受屈了。这是卑职孝敬您的,快吃吧。”
狄仁杰颇感意外——莫非此人有心相救?不可能,他与来俊臣蛇鼠一窝,哪有这份好心?八成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但狄仁杰不似魏元忠那般死硬,牢里的伙食不过是粗麦盐豆,现在肥鸡美酒摆在面前,管他有什么目的,不吃白不吃,谁知这样的饭有生之年还能否再吃到?只咕哝了一声:“多谢。”扯下只鸡腿便大嚼起来。
“慢点儿吃。”王德寿蹲在一旁没话找话,“您老若吃着顺口,今后我天天给您送……怎么样?在这儿住着可还好?夜里冷不冷?”
牢里的感觉能好吗?狄仁杰实在饿了,一只鸡腿三两口便已下肚,油乎乎的手在绵袄(棉花是外来作物,原产于印度,中国大规模种植是在宋朝后期,唐代绵袄用蚕丝填充)上拍了拍:“倒也将就了。下狱之日我特意带进来件绵袄,就怕这里冷,如今盖着还有些热呢。”
“唉……”王德寿假模假式叹息一声,“天底下谁不知您是好官?现在受这份苦,我瞧着都心酸。”
“命该如此。”狄仁杰灌了口酒,又扯另一只鸡腿。
“屈枉下狱已经够委屈的了,还要蒙受重罪,起码也要判个除名流放,弄不好还得掉脑袋。我这心里不是滋味……”
“哼!”狄仁杰早看出他是猫哭耗子,揶揄道,“别难过,老夫若不受罪,阁下哪儿来的功劳啊?”
王德寿吃了个瘪,干脆不再装相:“确是这个理儿!不过卑职还是从心眼里佩服您老人家的,豫州、复州的百姓至今不忘您老的好,宁州还给您立了德政碑。我小时候怎没遇到您这样的好官呢?我要是遇着兴许就不干这营生啦!”这倒是句良心话,从古至今哪个为非作歹的人不是朝廷逼出来的?
狄仁杰能说什么呢,只管自己闷头吃喝。
王德寿也沉默了,似是心有所思,隔了半晌才又讪笑道:“天下人都知您怜贫惜老,最和善不过。其实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为生计糊口东跑西颠的不容易,承蒙来大人收留,在司刑寺当个杂吏,混了两年多一直是躺在河堤上睡觉,最近可算翻了个身,入流了。”
狄仁杰闻听此言差点儿噎着——这家伙说话还挺诙谐!小吏是流外官,轻易进不了正式的官场;司刑评事虽然只是从八品,却属流内官。躺在河堤上睡觉,一翻身掉进河里,那不是“入流”吗?
“虽然有了进身之阶,可这一级级的迁转,何时才能身登富贵?不怕您老笑话,我家中婆娘能养活,孩子生了一群,连男带女的,又没有有钱的亲戚,全靠我一人拉扯!日子实在拮据,所以……”
狄仁杰心知他又在编瞎话,把鸡腿往盘中一撂:“如此说来吃您这顿实在过意不去,让您家里挨饿了。”
“咳!吃您的!这算什么?牢里这么多犯人,随便从谁身上捞一缗就全有了。”一句话就露了马脚——他在这衙门当差,没少勒索犯人家财物!
“原来如此。”狄仁杰微微一笑。
王德寿说溜了嘴也不免羞赧,却憨着脸皮道:“您老是善心人,认罪又认得这么痛快,能否……发发善心,帮卑职升升官?”
“这话不明白。老夫身陷囹圄,还能帮你升官?”
“能!”王德寿一拍大腿,“是这样的,反正您老已经认罪,谋反属实,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王法。既如此您就发发善心,像疼宁州百姓那样疼疼我,帮忙再揭发一位同谋,就说是卑职审出来的。卑职立了大功,官不就升上去了吗?”
何为揭发同谋?这案子本就是冤案,揭发同谋不就是攀扯无辜吗?狄仁杰再也吃不下去了,把鸡腿一抛,慈和的目光立时变得如刀子一般,紧紧瞪视着王德寿——人还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您老别动怒。”王德寿还一个劲地说,“此事办成卑职绝不会亏待您,莫说吃的喝的,我自去向来大人求情,绝不把您判成死罪,大不了流放几年,凭您老的声望一定能东山再起。我看这样吧,你就说杨执柔也是同谋,反正新宰相进来仨了,索性把他也攀扯起来。再者听说他昔日在您手下当过员外郎,编造口供也入情入理。这份功劳……”
他还滔滔不绝说着,却见狄仁杰骤然跃起,一头向墙壁撞去!
王德寿可吓得不轻——他瞒着来俊臣另谋奇功,结果功劳没捞到反倒弄出条人命,来俊臣饶得了他吗?赶紧蹿上前拉扯。
胳膊倒是拉住了,但狄仁杰的脑袋还是磕在壁上,这一下虽不甚重,额头也磕破了。王德寿方寸大乱,把酒菜踹一边,赶紧扶他躺下,吓得嘴都不利索了:“有、有话好说,您怎、怎这么大气性?”
狄仁杰磕得头昏眼花,兀自咬牙切齿道:“皇天后土,日月昭昭。仁杰死固死耳,岂可攀扯无辜……”话未说完额上鲜血已汩汩而流。
王德寿放声大呼:“来人哪!快传医吏!”
随着这阵喊叫,牢内一片大乱,狱卒跑来眼见犯人这副模样,情知评事惹了祸,又不敢多问,有的收拾酒菜、有的照顾狄仁杰,有的去请医吏。不多时医吏就来了,忙拿出白布为狄仁杰包裹伤口,又给他诊了诊脉,似乎没什么大碍。王德寿却后怕得很——要是在大堂上用刑而死,自有来俊臣负责,和他没干系;可人家在牢房里待着好好的,他来这么一趟人就死了,他担待得起吗?这可是钦犯哪!
“您老千万别想不开,这事就当我没说,您保重身体……”他赔着笑脸说尽了好话,又嘱咐狱卒留神照顾才讪讪而退。
王德寿走了,狄仁杰心里久久不能平复,躺在牢里浮想联翩——今日之事险矣!这是王德寿自作主张希冀立功,若是来俊臣公堂之上亲自逼我攀扯无辜,又该如何应对?难道唯有自戕?
平心而论狄仁杰不想死,但凡有一线生机谁又甘心踏上死路?可是酷吏逼他陷害无辜,怎能干这缺德事?王德寿之举乃是前兆,实际上来俊臣等辈每每问案总要牵连一大群无辜,既为彰显功劳,也为除去平素不睦之人。而今李嗣真也差不多该押来了,若是他们七个陆续认罪,接下来就该大肆网罗旁人了。来俊臣迟早还会把他提到堂上,再以酷刑相逼。怎么办?不为了保全性命,也得守住良心,不能戕害无辜啊!
狄仁杰一遍遍地自问——难道女皇真打算把李唐旧臣杀光?难道真要舍弃我们这些有用之臣?真就弃国家于不顾了吗?既然如此,又何必把我们重新提拔起来?还是她现在也拿不定主意,还在犹豫杀与不杀,对这牢里发生的情况并不清楚。倘真如此……
狄仁杰越想越头疼,创口阵阵作痛,不禁抬手摸了一下,只觉触手黏湿,原来鲜血已渗透药布。他脑筋一转,有了主意……
自从出了自杀之事,王德寿日日过来探望,又给狱卒们塞了不少好处,总算瞒住来俊臣了。转眼又过去四五天,这日午后他又到牢里来,见狄仁杰倚在墙角里,气色平和,头上的绷带白布已摘去,虽然还有一片乌青,但创口已不甚明显,心里大感庆幸——再过两日必能痊愈,来公提审也瞧不出来!即便如此,他还得嘱咐两句:“狄公,这几日卑职伺候您格外精心,您也好得差不多了,改日来公若提审,我跟您说的事你可千万别泄……”
“什么事?!”狄仁杰装糊涂,“你没跟我说过什么事,我也从没受过伤啊!”
“对对对。”王德胜乐不可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唉!”狄仁杰哀叹一声,语重心长道,“这两天我想了想,你也怪不容易的,来俊臣要办这宗案,与你什么相干?都是迫不得已,老夫绝不出卖你,但你也别逼我攀扯旁人,咱们互相迁就点儿。”
“您老真是活菩萨啊!”王德寿还挺感动,拍拍胸口道,“您老放心吧!判什么罪我做不了主,但只要您还在这牢里住一天,我就好好伺候着。吃什么喝什么只管说,我给您安排。”
“那倒不必了,快死的人吃什么不一样?”狄仁杰抬手把绵袄往槛门旁一丢,“你叫我家里人把这厚袄拿走,天已热起来了,晚上盖它燥得我睡不踏实。再叫他们送套新衣裳来,君子死不免冠,我好歹当过宰相,就算上刑场也得体面些。”
王德寿低头一看——这件绵袄在牢里滚得都瞧不出颜色了,再加上这几天单给他开小灶,吃完了手就往上抹,弄得油光锃亮,麻布都快成缎子的了,透着一股骚臭之气,说不定还有虱子呢!
“成。”王德寿捏着鼻子把绵袄拿起来,“我帮您办……”
七位重臣下狱,他们的家人岂能不挂心?无奈这是诏狱,谁也不能进去探监。狄仁杰之子狄光远二十出头,在东宫充任勋卫,父亲涉嫌谋反,他的官还怎么当?也没心思在武轮身边宿卫了,干脆告假,天天在丽景门外等候消息。王德寿打发小吏送衣服,出来就碰见了,说明缘由后狄光远赶忙把绵袄接过,还不忘塞小吏几个钱。
急急忙忙回到家中,狄光远望着这件脏兮兮的破袄,心下生疑——虽说是春天,后半夜还冷着呢!为何急着换薄衣?莫非……
他拿起绵袄翻来覆去仔细查看,忽见左腋下有一小小的豁口,隐约露着丝绵。狄光远心念一动,举起来用力一扯,顿时白絮纷飞,就在丝绵中有一团污迹斑斑的白布,展开一看竟是血书。
这是一封直呈女皇的奏疏,是狄仁杰蘸着血在包裹伤口的白布上写的,详细记述了来俊臣诬告逼供的经过。狄光远看了一遍,欣喜之余又觉为难——自己是一介勋卫,怎么把它呈交女皇?若按一般上书的规矩,八成要过省中,此案与武承嗣、武攸宁干系极大,要是他们扣下怎么办?若是投进铜匦,知匦使(专门管理铜匦的官员,由谏议大夫、拾遗、补阙轮班担任)中多有酷吏,弄不好落到来俊臣手里,父亲的处境更不妙。
他筹思良久,最后灵机一动,一面派家仆去丽景门送新衣,一面带着血书直奔玄武门找大宦官范云仙帮忙。
范云仙如今领监门卫大将军,兼领羽林军,不大过问内廷之事,况且身为宦官也不便对朝政指手画脚,但女皇平素赏识谁他心里自有一本账,狄仁杰、任知古等人皆在其列,帮这些人不至于犯盛怒,自然乐得行善。更重要的是范云仙侍奉皇家一辈子,二圣的子女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极为疼爱,现在维护皇嗣的岑长倩和保护东宫的张虔勖都死了,若再容武承嗣除去这七位重臣,武轮就更危险啦!因而狄光远拿来血书,他丝毫没犹豫就接了,当即入宫直接递交女皇。
武曌正在武成殿批阅奏章,接到血书也很惊讶,急忙浏览一遍。狄仁杰在血书中丝毫没提及自己的冤情,而是强调来俊臣等人窃弄威权、败坏国法,动用酷刑攀扯无辜——这就是聪明人!女皇会不晓得这是冤案?清除李唐旧臣本就是她默许的。所以喊冤没有任何意义,重点是要指明酷吏横行有害朝廷、有害国家,更有损女皇的圣明。
时至此刻武曌对于怎么处置狄仁杰等人仍没拿定主意,尚在矛盾之中,看到这份殷红刺目的血书,顿时坐不住了。恰逢通事舍人周入殿呈送奏章,她立刻命其前往诏狱,察看七位大臣的情况。
这会儿来俊臣已经开始下一步计划,正在提审裴行本,威逼其攀扯其他朝臣。裴行本出身河东裴氏,是已故名将裴行俭的族弟,曾在天官、工部任职多年,也是德才兼备的老臣,自己被迫认罪也罢了,哪肯连累无辜?他不顾安危,对来俊臣破口大骂。来俊臣恼羞成怒,正欲施以极刑,守门小吏突然跑了进来,告诉他有天使驾临。
来俊臣也不免心惊——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女皇突然派使者察看囚犯,莫非有意宽宥?此案还能不能继续审下去?
其实来俊臣早想把此案扩大,以便将徐有功、李日知等人都牵引在内,可是要等关键人物李嗣真从潞州押回,所以耽误了时日。以来俊臣的洞察力可以猜到女皇心中的纠结,看来想继续搞大这一案已经不可能了,但他也绝不能放过狄仁杰等人。因为一旦七臣豁免,他强逼这七人认罪的行径就会被揭穿,诏狱内的严酷黑暗也会泄露,必然引发公愤,到时候这几人反过来告他一状,岂不是害人不成反害己?来俊臣牢牢记着周兴的教训,治人就要治到底!
他当即停止刑讯裴行本,向小吏详细询问情况,得知来者是周,思忖片刻有了主意,一面派王德寿、卫遂忠等人做准备,一面整理衣衫出去迎接。按理说皇帝派来使者,哪怕是个小宦官也该以礼相待,何况周与他同为六品,可是来俊臣磨磨蹭蹭耗了半天,出来时带着一群膀阔腰圆的吏卒,颐指气使满脸不屑,还故意摆架子,只向周拱了拱手。
周出身寒微,凭着苦读诗书举明经入仕,虽说颇有才学,也不过将将而立之年。其实以他的资历当不上通事舍人,可是一场革命杀戮甚众,朝廷损失了不少官员,朱砂不足红土为贵,所以两年前把他提拔了上来。论年岁他比来俊臣年轻,对方又是杀气凛凛的酷吏,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也不敢计较礼数,只把女皇交代的话说了一遍,要求检视犯人。
来俊臣故作为难之色:“诏狱之中皆是重犯,十有八九待死之徒,阴森嚎唳甚是恐怖,本不便让阁下观看。但圣意如此,臣岂能抗拒?您就随我来吧。”说罢一把攥住周手腕,拉他入内,三两步就绕过大堂,直奔天牢深处。
周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莫说进天牢,活这么大连官司也没打过,一到丽景门就生了三分惧意,又被来俊臣冷言冷语恫吓一番,心里更没底了。他跟着来俊臣战战兢兢往里走,但见牢里一片晦暗,零星的油灯如鬼火一般,腥臭之气扑鼻,走廊中摆满刑具,有的似乎还带着血迹;两旁的槛室关着人犯,一个个被折磨得没了人样,蓬头垢面痛苦呻吟,嘤嘤啜泣之声萦绕耳畔。周早瞧得心惊胆战,一头冷汗,腿都快迈不开了,可来俊臣的手死死抓着他,便如五把钢钩扼住他的手腕,硬拖着他往里走——这哪是探监?分明是到鬼门关啦!
周心都快蹦出来了,哪还顾得上自己的使命,简直想转身遁逃,正在这时来俊臣定住了脚步,指着西面一间格外昏暗的牢房,冷冰冰道:“就是这里,他们七人皆在,不是好好的吗?”说到这儿他又回过头,目视周,“周兄虽是奉命前来,问话也要谨慎一些。听闻当初您中举之年任知古正主持礼部,又恰是卢献知贡举,千万小心哪!”
周一哆嗦——什么意思?难道我若不慎也会被攀扯在内,关进这人间地狱?
昏暗的牢房里七个犯人或坐或卧,一个个披头散发满脸乌黑,根本瞧不清面目,仿佛一群失魂落魄的鬼魅。周也没心思跟他们说话了,胆都快吓破了,只略微扫一眼便迅速把头扭开,牢房明明在西,他却面朝东边,哆哆嗦嗦道:“我、我是奉圣命前来,来……看看你们……”
七位犯人似乎已心灰意冷,竟没有任何反应。来俊臣却道:“看清楚没有啊?”
“看、看清了。”周只想保住自己安全,头也不敢回,“一切都很好,并无异常。”
来俊臣阴笑道:“周兄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下次再来我可不依!”
“没、没有了……来大人明察秋毫,在下佩服至极。”周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鬼地方,哪还管得着狄仁杰他们死活?
“那便好,大堂有请。”来俊臣微微一笑,带着他自原路返回,来到大堂上,又拿出七张破破烂烂的书文,“他们七人皆已认罪,自知谋反必死都写了谢死表,有劳周兄转呈圣上。”周从牢里出来简直有劫后余生之感,哪敢再说什么?诚惶诚恐接过去,头也不回地溜了。
其实来俊臣的心也一直提着,眼看这关敷衍过去了,暗呼侥幸。但他明白事情恐怕没完,既然女皇已对这七人动了恻隐之心,八成还会过问此案,单凭他和侯思止、王弘义这帮人绝对应付不来,他立刻派王德寿去魏王府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