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6: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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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武曌召回狄仁杰,武周王朝暗藏危机

一、归去来兮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对普通百姓而言,天授二年是个喜庆的年头。托女皇改朝换代的福,又是大赦又是蠲免赋税,由于新旧历法过渡不畅,朝廷默许百姓过了两次春节,整个冬天都是在愉快的氛围中度过的。现在艳阳和煦、万物复苏,无论依据《周历》还是《麟德历》,都是无可争议的春天了。在这春意盎然的时刻又有喜讯传遍大街小巷——两个民怨极深的“奸臣”绑赴都亭,斩首示众。

这两人一个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一个是凤阁侍郎兼宰相的傅游艺。丘神乃唐室将门之后,先朝谭国公、右武侯大将军丘行恭之子,但他全无乃父遗风,攀附武氏不遗余力,而且性情歹毒、行事狠辣;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李唐宗室“叛乱”,他率军平叛,不顾博州官吏已擒杀叛首李冲的事实,大肆杀良冒功,屠戮无辜官民千余家,深遭百姓痛恨。傅游艺倒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但是风评不佳,尤其他当初组织两京臣民谒阙请愿,把大伙折腾得够呛,所以老百姓也厌恶他;因他一年间从七品官升到宰相,如今又一个跟头栽下来,故而民间给他起个绰号,唤作“四时仕宦”,极具嘲讽之意。

观看死刑一向是京畿百姓“喜闻乐见”之事,何况今天杀的是奸臣,岂能不引起轰动?洛阳民众争睹这大快人心的场面,扶老携幼纷至沓来,比赶庙会还热闹。眼瞅着两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被灰头土脸地绑在桩橛上,有人忍不住高声叫嚷:“哦!‘四时仕宦’当到头喽!当初为了升官,折腾得乡里沸沸扬扬。女皇登基乃是神佛保佑,用得着你上蹿下跳瞎跟着起哄吗?这回马屁拍到马腿上,老实了吧?”

“你晓得什么?”别的看热闹的人反驳,“我昨天见了告示,傅游艺之罪乃是谋反。据说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穿龙袍登上金殿,醒来就开始图谋不轨,鬼鬼祟祟的,结果被抓了。哼!从七品官升到宰相,还不知足,竟还妄想当皇帝,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是啊!做人还是本分些好,多烧香、多拜佛,莫生非分之想。那位丘大将军何尝不是名利心太重?为了往上爬,枉害无辜,做尽了坏事,现在轮到自己掉脑袋了吧?业力不失,这是报应啊!可见苍天有眼,皇帝圣明,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有人接过话茬儿:“昔年博州李冲、豫州李贞同时叛乱,博州百姓被丘神害死不少,督军豫州的张光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也想杀良冒功,抓了五千多人。幸而狄仁杰赴任豫州,上疏辨明是非为民求情,这才保住那数千人的性命。真是功德无量啊!”

“不错,狄公那等好官实在难得。当年他在宁州任刺史,把那里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感念其恩,给他立德政碑,连后任的几位刺史见了碑文都深受触动,没一个敢盘剥百姓的。”

又有人神秘兮兮道:“我曾听到传言,说狄仁杰是半仙之体,能元灵出窍,白天判州中政务,夜晚断阴曹冤狱,不知是真是假。”

“唉!可惜狄公常年在外任职,咱们京畿父老反倒无缘一睹他老人家的风采,遗憾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谈起狄仁杰的事迹,越说越离奇;殊不知此刻有个年逾六旬、身材胖大、白面长须的老者骑马立于人群之后,正哭笑不得地望着他们——恰是他们仰慕已久的狄公。

狄仁杰科举明经起家,早年以直谏驰名,近年来他远离京城在外任职,这固然是因为他善于处理民政,却更与朝廷局势有关。当初他担任宁州(今甘肃庆阳)刺史颇有政绩,一度调回洛阳,升任地官侍郎;偏偏事不凑巧,那会儿武曌忙于打击异己,诛杀刘祎之等人,改用见风使舵的王本立为地官尚书、同平章事。王本立早年曾被狄仁杰弹劾,彼此芥蒂很深,一起共事岂不尴尬?恰逢豫州刺史、越王李贞叛乱失败,于是武曌命他接任豫州刺史,暂离洛阳。哪知刚到豫州就赶上张光辅捕拿无辜百姓的事,为此他与张光辅大闹一场,上疏为民求情。结果豫州百姓得救了,他却因为辱骂宰相被贬为复州(今湖北仙桃)刺史。

数年间狄仁杰的官阶降了升、升了降,几乎原地踏步,不仅因为运气不佳,更因性情使然。但他屡受挫折依然故我,既在其位必尽其责,无论大唐还是大周,老百姓总要好好过日子吧?狄仁杰便在复州安心当他的刺史,继续造福一方。不料改朝换代刚几个月,朝廷突然召他回京,这是福是祸呢?

狄仁杰轻车简从离开复州,行至半路就听到消息,贪赃枉法的宗秦客、宗楚客兄弟被贬官流放,他心中顿感畅快,看来朝廷似有匡正之意,于是加紧赶路;眼看快到京城了,又在都亭驿遇上执行丘神、傅游艺死刑的这一幕。对这两人狄仁杰一样素无好感,但听了百姓的议论又不免怅然——淳朴小民是最容易满足的,不过是崇贤怨佞,哪知道朝廷斗争的险恶?又怎懂得帝王心机?丘神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其实是逼死废太子李贤所致。当初徐敬业叛乱,打着拥戴李贤的旗号,故而武曌斩断舐犊之情,丘神知进不知退,充当了逼杀李贤的刽子手。这固然一时顺了武曌心意,但母子之情是不可能完全断绝的。如今时过境迁,武曌的皇位稳固,岂能放过令自己抱骨肉之憾的丘神?至于傅游艺,不过是七品官的资质,才不惊人、德不服众,文不能雕龙、武不能伏虎,只会投机献媚而已,当初给他加官纯粹是为了树一个顺我者昌的榜样,使劝进更加顺利,事后他就没啥用了;而且跃升宰相后他的浅薄无知日益凸显,武曌岂会再留这跳梁小丑给朝廷丢脸?其实傅游艺再愚蠢也不至于做场梦就图谋不轨,以丘神之声望人脉更是毫无造反的本钱,说他们谋反不过是借口,其实是卸磨杀驴。以他二人所作所为固然是咎由自取,却也不免令人感慨,君心无常啊!

“狄兄,别来无恙……”

狄仁杰正默然沉思,忽听背后有人呼唤,回头观瞧,见不远处走来一人,有五旬上下,瘦削枯干、其貌不扬,三角眼、高颧骨、塌鼻梁、扇风耳、薄嘴唇,三绺稀稀疏疏的山羊胡,穿一身半旧的粗布衣,正笑呵呵朝他拱手。狄仁杰一见甚喜,跳下马抱拳还礼:“真宰贤……”

那人连连摆手:“旧日之名千万莫提,如今我已改名元忠。”

人不可貌相,莫看这位布衣之士相貌猥琐,却也曾是名震朝野的人物。他早年以三篇军务奏疏打动圣心,从一介监生直接进入官场;担任监察御史时以盗治盗,不动一兵一卒完成迁都;还曾随军征战运筹帷幄,以火攻之计大败起兵反武的徐敬业——此人便是奇谋之士魏真宰。

因扫平叛乱功勋卓著,魏真宰一度晋升洛阳县令,成为举朝瞩目的官场明星,可没过两年便因桀骜不驯得罪权贵,遭酷吏诬陷下狱;原本被判为死罪,哪知临刑之际武曌突然遣使降旨,改为流放。魏真宰逃过一劫流放岭南,后因改朝换代,避女皇之母杨贞之讳改名魏元忠。

经他提醒狄仁杰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连忙改口:“元忠贤弟,见笑了。”

魏元忠扑哧一乐,凑到他耳边戏谑道:“不瞒你说,我也三天两头说错话,换一轮天日还不适应啊!不过那旧名确实该改,‘真宰’二字不吉利,上次侥幸陪法场,谁知下次还能不能幸免?真宰真宰,弄不好就真宰啦!哈哈哈……”

“贤弟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上了一次刑场不过瘾,还想有下次啊?”狄仁杰笑道,“你怎会来京?莫非已被赦免?”

“正是。”魏元忠从怀中掏出份文书,“朝廷又想起我这流徒了,一纸召令发至岭南,调我火速回朝,可能要再授官职。这一路遇到的新鲜事不少,看来圣上有意肃清吏治、拨乱反正,要大干一场啦!”

“当今圣上……”提起这四字,狄仁杰胸中五味杂陈——半年前那个女人还是太后,现在却成了九五之尊。作为大唐之臣,转而侍奉这位篡夺社稷的女皇,是否有失节义?但平心而论,这位女皇又何尝不是明智之人?回溯先前的风风雨雨,显赫一时的王本立、张光辅最终都被杀了,丘神、傅游艺这样的小人也即将人头落地,反倒是他和魏元忠这样“性情不好”的人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难道只是巧合?

想至此狄仁杰慨叹:“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无论如何贤者进、浊者黜,我辈又有了用武之地。且以四海沧生为念,上求济世安民,下求无愧于心吧……”

话未说完又听一阵喧闹,原来行刑时辰已到,刽子手持刀登台,百姓们也争着往前拥,嘈杂声中监刑的官员也出现在围观之人面前。这位监斩官方逾不惑之年,却身穿三品的紫色朝服,头戴亲王的远游冠,中等身材,相貌端正,颇具儒雅气质。莫说狄仁杰、魏元忠,连许多百姓也认识,他便是女皇之侄、春官尚书、梁王武三思。

狄仁杰一见是他,不禁小声嘀咕:“圣上也知丘傅二人民怨甚深,故意让自己侄儿监斩,欲树武氏之声望,邀买民心。”

果不其然,武三思并不急于传令,而是开始了一场动情的演说:“我大周立国伊始,本当慎行杀戮,然则丘神、傅游艺窥觊神器、悖乱朝廷,况曾荼毒黎民、妄害无辜,如此行径万难姑容!今日我奉圣上旨意,为万民诛二贼,为社稷除二蠹;日后倘还有不逞之徒败坏朝纲、欺压百姓,便与此二贼一样的下场!”

这番话慷慨激昂,百姓们听了大为振奋,不住欢呼:“皇上英明!皇上万岁!”武三思也不禁手捻胡须欣然微笑——话说得确实漂亮,但冤杀无辜、殃及百姓的事他们武家子弟何尝没参与?实事求是地说,丘神、傅游艺不过是马前卒罢了,现在却把所有罪过都扣在他二人头上。而此刻这两只替罪羊的嘴被木塞堵得严严实实,根本说不出话,况且经过酷刑拷打早已奄奄一息,死亡反而是解脱,哪还有心辩解?只是茫然瘫软在那里,等着砍脑袋。

魏元忠眼见此景,不禁想起自己两年前陪法场的经历,当初同时被赦的还有郭正一、张楚金、元万顷,惜乎郭张二人年迈,先后病逝在岭南,元万顷更是“莫名其妙”地死在流放途中,独他一人熬了过来。此刻见今忆昔,顿生兔死狐悲之感,忙把头扭开,怅然叹息道:“抛开忠奸是非,好歹同朝一场,咱们别看了。”

离开都亭结伴同行,狄仁杰没带几个仆从,魏元忠蒙赦而回只有一骑,说短道长走得很慢,将近一个时辰才入都城。洛阳城还是那座洛阳城,但它已由李唐的东都变为武周的神都,更添了几座引人注目的建筑。除了明堂和正在建造中的天堂,城东营建了武氏宗庙,祭祀严祖成皇帝武克己、肃祖章敬皇帝武居常、烈祖昭安皇帝武俭、显祖文穆皇帝武华、太祖孝明高皇帝武士彟等五代祖先,以及周文王、郕叔姬武——武曌宣称他们文水武氏是上古周室后裔,周平王之子姬武之后,故而也将他们建祠供奉,并列武氏七庙。而长安的李唐宗庙虽没有拆除,却降为享德庙,只保留李渊、李世民、李治的祭祀,其他李氏祖先的灵位皆被撤销。武曌甚至还想推翻隋唐以来的州县制,改州为郡,但重新界定地域过于烦琐,有人提出“州”与“周”同音,大周建立反而废州乃不祥之举,于是此议作罢。另外武曌以佛立国,宣称自己是弥勒转世,继位伊始便下诏称“自今以后释教宜在道法之上,缁服处黄冠之前,庶得道有识以皈依,极群生以回向”,就此改变了李唐的宗教政令,佛教地位高于道家,所以朝廷对伽蓝精舍也很重视,洛阳的大福先寺、佛授记寺、白马寺、麟趾寺等庙宇都有所扩建,香烟缭绕气象一新。

狄仁杰、魏元忠离京数载,目睹这一切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不知不觉日至中天,二人再不敢耽搁,来到邸院(地方衙门设在京城的办事处,便于传递消息、接待官员,中晚唐时期演变为进奏院)存了马匹行李,没来得及吃饭便先去皇宫——受召入朝自然要觐见皇帝,但在此之前要到天官报到,等候安排。

二人堪堪行至天津桥畔,忽闻蹄声大作,有一支马队自则天门涌出。二人还以为碰上女皇出巡呢,忙退至路旁;怎料细一打量,哪是羽林军?骑在马上的尽是和尚。虽说是出家人,但这帮和尚个个腆胸迭肚、五大三粗,俨然侍卫的模样;正当中有匹通体雪白的宝马良驹,其上端坐一位年轻僧人,斜披紫色袈裟,腰系镶玉宝带,连手里的缰绳都是金线编的;面上观,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相貌英俊微有虬髯,一脸傲然之态。

“竟是这淫僧?”狄仁杰愤然蹙眉,“离京数年,没想到这小子恃宠跋扈更甚往昔。”

魏元忠唯恐狄仁杰一时愤怒惹出麻烦,忙提醒道:“此乃御虱,摸不得。”

古往今来再英明的皇帝也未免有格外宠信之人,臣子将这等人比拟为皇帝身上的虱子,虽然厌恶但不敢触碰。何况当今皇帝乃一女子,更不能随便摸!这位僧人法名怀义,据他自己宣称俗家是河东薛氏,表面上是和尚,实际是女皇的面首。不过女皇显然不仅将其视作男宠,还给予他许多重任,先是建明堂,既而炮制《大云经疏》,甚至还曾统军征讨突厥,打了一场“兵不血刃”的胜仗。因为这些功劳,他跻身大周的开国功臣,地位扶摇直上,如今不仅是白马寺住持,还官封右卫大将军、爵封鄂国公,加授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的头衔。

遥想当年怀义刚刚“蒙受天恩”之时,因为从正门入宫被宰相苏良嗣撞见,被狠狠责打了一顿;而以他现今之势派,出入宫廷无所禁忌,连武承嗣、武攸宁之辈也要让他三分,满朝文武谁还敢阻拦?狄仁杰、魏元忠虽都是性情中人,遇见这个和尚也只能隐忍——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人家有“后宫之宠”呢?

龙马奔腾,耀武扬威,怀义趾高气扬挥鞭驰过,显然没把往来的官员放在眼里;他手下那帮僧人也都狐假虎威,数十匹马的铁蹄踏在桥上,隆隆震耳,那声音借着洛水传得极远,回荡许久才渐渐散去。狄魏二公回望怀义的背影,嗟叹半晌才过桥入宫。

与长安的蓬莱宫不同,太初宫的三省官衙并不在朝堂左右,而是设在宫城的西南角,虽说觐见远了点儿,但官吏往来办事不会遇见圣驾,反倒随便许多。二人验明身份,穿过永泰门猛一抬头,大为震撼——有个“巨人”正低头俯视着他们!

那是一尊正在雕刻中的佛像,竟然比龙门的卢舍那大佛还要大,就屹立在明堂的后面,那个位置便是天堂。武曌下令修建天堂供奉佛像,还交代其规模要超过明堂,这可难坏了有司官员。明堂有三层,高达二百九十四尺,已是庞然大物,比这个规模还大,那要有多高?建多少层暂且不论,这是一座佛堂,既然建筑高大,其中的佛像必也大得惊人,如何把一尊巨型佛像运进这座建筑中呢?经大批能工巧匠讨论研究,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先造佛像,后筑佛堂。

皇宫的工程比不得龙门,毫无山势可借,也不可能把比明堂还大的整块石料运到宫中,所以这座佛像采用脱胎夹纻之法。先用石材、木料雕刻拼凑出一座佛像,作为胎体,然后在外面裹上麻布,涂上漆料、瓦灰,等这一层晾干再裹第二层,如此反反复复,直至形成一个完整并可以屹立的漆壳,然后打碎胎体仅留漆壳,精心雕琢、细致勾勒,最终造成一尊完美的佛像。

现在胎体已基本完成,原本高大的明堂竟然只到大佛胸部,竖立在明堂顶端的金凤便似被它捧在怀里一般,而将来加盖在它外面的天堂又有多高呢?二人抬头仰望,心中隐隐有畏惧之感——虽说宝相庄严、慈眉善目,但因为太高大,反而给人强烈的压抑感。无论身处皇宫南面的哪个角落,仿佛都被它监视着,神目如电凛凛可畏,这尊大佛向世间播撒的不仅是福泽,更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揣着说不清是崇敬还是恐惧的心情二人折而向西,不多时来到文昌台,刚迈进天官的院子,又一阵错愕——今天并非朝会日,此刻又值正午,原以为不会有太多人,哪知进了院子摩肩接踵,似乎恰逢诠选授职。两人正考虑要不要过两个时辰再来,忽见正堂上走出一名红袍的官员,离着老远向他们挥手致意:“啊呀!二位仁兄来得正是时候!”

来者名唤李元素,是先朝宰相李敬玄之弟,他才干虽不及其兄,但为官清廉、为人正派,早年担任县令时曾状告本州刺史盘剥民财,因此名噪一时,垂拱年间已位列要职,但是前几年告密盛行,也不知他拐弯抹角卷进什么案子,被贬出朝廷。故人相见魏元忠又惊又喜:“想不到你也回来了,还重披绯袍,威风不小嘛!”

李元素很兴奋,快步挤过人群:“我也是几天前刚回来,蒙圣上之恩官升文昌左丞。二位不必羡慕,这绯袍也有你们的,快进来吧!”说着便拉他们往堂上去。

此时天官大堂甚是热闹,里里外外站满了人。狄仁杰环顾一番,大多是相识之人,崔宣礼、裴行本、卢献、王勮、袁智弘、陆元方、孔思元、韦叔夏、李道广、崔敬嗣……这些人或才干优异,或学识出众,或是名门后裔,但前几年皆因种种冤狱遭到贬黜,如今一股脑儿都回来了,不少人跟魏元忠一样是从岭南赦回的,满面灰尘褐衣芒鞋,却已按捺不住重逢的喜悦,呼兄唤弟执手相望,嘘寒问暖泪眼蒙眬。天官官员也都在场,凤阁侍郎任知古、鸾台侍郎欧阳通也来了,公案之后还端坐三人,竟是武长倩、史务滋、格辅元三位宰相。

狄仁杰有礼有节,没顾得上和故人寒暄,先向三位宰相施礼;史务滋、格辅元连忙起身,作揖还礼——如今这年头比不得从前,莫说刘仁轨、李义琰、苏良嗣那等三朝元老没有了,连魏玄同、韦方质、骞味道那样的前辈也几乎被杀光了,除了武长倩再无天皇遗留的宰相,史务滋、格辅元虽然是同平章事,其实资历与狄仁杰相仿,论年纪还小几岁,哪好意思摆谱?

魏元忠心明眼亮——授官之事自有天官处置,为何宰相亲临?其中必有文章。

众人聊了好一阵子,史务滋才饶有耐心地劝大家落座:“诸位同僚分别多年,必有许多话要说,好在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今日我与右相、格公巡视诸部,恰好来到这里,与诸位不期而遇……”

这话魏元忠根本不信——不期而遇?三位宰相同来巡视,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得知我等纷纷到京,故意过来看看。难道有话要嘱咐?

正想到这里,见史务滋从袖中抽出张纸:“一个月前朝廷向诸位发出召令,如今大伙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想必你们也猜到了,这次并非朝集述职,而是诸部诸寺开缺,圣上要晋升你们官职;有的人先前获罪,也一概赦免。本来早该在文书中明告诸位,但朝中还有一些讨论,直至昨日才正式确定大家的新官职。我看今天人来得不少,索性先透露一下,诸位也好有个准备。”说着他便按照名单宣读起来。

狄仁杰为地官侍郎,魏元忠为御史中丞,崔宣礼为司礼少卿,裴行本为冬官侍郎,孔思元为春官侍郎,卢献为文昌右丞,陆元方为凤阁舍人……除了京官也包括一些大州的刺史、长史,基本是四五品的重要职位,最低的也不低于六品。众人静静聆听不发一语,心中却百感交集——曾几何时被贬的被贬,流放的流放,现在又都授予要职,比罢黜前的官阶还高,真是冰火两重天啊!看来女皇并非杀戮成性,以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篡权的需要,谁是真正对国家有用的人,她心里清楚着呢!大家能侥幸度过这段腥风血雨的岁月,未尝不是她暗中保全的结果。如今苦尽甘来,翻天覆地的权力之争总算结束了,于国于民皆是幸事,可惜大唐社稷已不复存在。

史务滋宣布完毕刚刚落座,武长倩紧跟着开了口,一副上司垂训的口吻:“春秋之子文,三为令尹,无喜色,三罢其职,无愠色,孔夫子赞其忠,可见荣辱不惊乃臣下当循之道。望诸位勿怀畏难之心,勿生苟且之念、勿忌往昔之怨、勿发毁谤之论,以国计民生为重,恪虔夙夜尽职尽责。”又道,“当今圣上身膺佛谶、天纵神睿,乃远迈尧舜之君。我辈逢此明主,享恩自信,更当肝脑涂地孜孜求善。”

大家默默听着,谁也不作声,但许多人有厌恶之感——岑长倩!如今满朝文武论资历谁也比不上你。你是天皇亲自任命的宰相,可这十年来你老人家干过什么?废李显你不管,杀裴炎你不救,李元轨、李元嘉、李灵夔、李元名等李唐亲王被害你无动于衷,魏玄同、刘景先、程务挺、黑齿常之等贤臣良将无辜受戮你视而不见,我们这些人含冤被贬你置若罔闻!劝进太后的时候你倒冲在前头,加封邓国公,连姓都改了,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定鼎功臣、开国宰相,还坐在这里倚老卖老吹捧圣德,耻乎不耻?对得起天皇大帝对你的提拔之恩吗?

但这话只能心里想想,谁也不便说出来,不就是几句冠冕堂皇的空话吗?老实听着就罢了。哪知武长倩话锋一转,手捻白须说出两句奇怪的话:“列位与老朽一样,皆先朝入仕之人,积数十载辛劳。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今当顾念旧谊、谨守旧德,不违人臣本分。”

表面上看这番话是老生常谈,劝大家恪尽职守、谨慎自律、效忠皇帝,可细琢磨起来耐人寻味——何为“旧谊”?何为“旧德”?新朝廷万物更始,为何一再强调“旧”呢?这究竟在暗示什么?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心下自有一番揣摩。

武长倩不敢把话挑明,只能点到而已,说罢朝格辅元使个眼色。格辅元会意,起身道:“右相之言还望诸位牢记,时时自勉……大家多是远道而来,早点回去休息,明日朝会之后正式拜官授印,我会陆续安排你们单独觐见的。”这就算散场了。

众人一并向宰相施礼,却不忙着辞去,毕竟离京许多年,有的围在一处谈天说地,有的向天官官员打听朝廷近况。魏元忠一脸深沉,只跟卢献等人草草寒暄了两句,就背着手走出来——狄仁杰官复地官侍郎倒犹可,而他从岭南流犯一下子跃升为御史中丞,这比流放前的官阶还高,听武长倩话里话外的意思,朝局恐怕并未明朗。

他上月接到赦令,一路艰辛从岭南赶来,此时大感疲乏,没心情再琢磨下去,想回邸馆好好睡上一觉,刚走到院门口,又听外面人声嘈杂;抬眼望去,见一群侍卫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堵住大门,紧接着有一名绯袍官员大摇大摆踱进来。此人年近六旬,五短身材,略有些发福,胖乎乎一张圆脸,慈眉笑眼和颜悦色。而魏元忠见到这张笑脸顿时脊背生寒——此人便是绰号“牛头阿婆”的酷吏周兴。

自从武曌平定徐敬业叛乱,设立铜匦大兴牢狱,第一个靠告密博得富贵的人是索元礼,此后郭弘霸、来子珣、来俊臣、侯思止等辈纷至沓来,但若论谁是心机最险恶、手段最毒辣的人,非周兴莫属。他不仅杀害大批忠于李唐的大臣,而且曾主持审理“宗室谋反案”,几乎将李唐宗室斩尽杀绝,遭受牵连冤死流放者更是难计其数。无怪魏元忠惧怕,这个酷吏简直是全天下人的噩梦!

堂内群臣听到动静出来观瞧,一见“恶鬼光临”霎时安静,众人都以怨恨而又畏惧的目光注视着他——大家被贬被流,有不少案子是他办的,仇人见面岂能不恨?但周兴依仗圣宠步步高升,如今已官居秋官尚书,手握天下刑狱大权,众人又岂能不惧?

气氛如此尴尬,周兴却丝毫没觉得不自在,他无愧“牛头阿婆”之名,既有牛头马面之能,又似老妪一般和气,竟笑眯眯地给大伙作了个揖,口气谦卑至极:“列公蒙赦晋升,可喜可贺!今后咱们依旧同殿共事,还望各位多多照顾。”

众人见他这般厚颜,心下暗骂——照顾你?你不来“照顾”我们就阿弥陀佛啦!但扬手不打笑脸人,得罪这魔头恐生无妄之灾,耿介者拂袖而避,胆小些的不免违心搪塞:“哪里哪里,周兄客套了。”

周兴越发连连作揖:“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各位都是带着福气回来的,务必得让小弟我沾沾光啊!今日尚有公务在身,改天我做东,为列位接风洗尘。呵呵呵……”说着他回头朝院外的士兵招了招手,“来呀!将史务滋拿下。”

这厮行事诡异,下令抓人毫无预兆,连脸上笑纹都没变。等大伙反应过来,一大群侍卫已涌进大堂,将史务滋绳捆索绑——方才还是燮理阴阳的宰相,转眼已成待宰羔羊!

“不扰诸位,咱们改日再会。”周兴略一拱手,转身便去。群臣早被这一幕惊呆了,眼巴巴看着史务滋被拖出大堂。

“给我站住!”万马齐喑之际忽闻一声暴喝,有一人疾步奔出,挡在周兴面前。

何人如此胆大?众人凝神望去,原来是李昭德——此人出身五姓七望之一的陇西李氏,祖上世代高官,他父李乾祐在高宗初年任御史大夫,是个铁骨铮铮的人物。当时长孙无忌一党把持朝政,褚遂良以权谋私抑买土地,监察御史韦思谦上疏弹劾,满朝官员慑于淫威谁也不敢响应,只有李乾祐秉持公正主张严惩,遭褚遂良忌恨,被贬到偏远之地,直至无忌倒台才重返长安。与其父相比,李昭德的性格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个不平则鸣的“贼大胆”,加之处事干练,官升得也很快,不过前两年他也莫名其妙卷入一场冤狱,被贬为最底层的九品县尉,发往振州陵水县(今海南陵水黎族自治县),在蛮荒之地吃尽苦楚,前不久才赦回,任夏官侍郎之职。

周兴没料到竟有人敢跟自己叫板,也是一愣,回过神来又一脸假笑道:“原来是李老弟,有何赐教?”

“别跟我嬉皮笑脸!”李昭德怒斥道,“天官重地、群僚面前,你就这么大模大样把宰相抓走吗?不把话说清楚,何以服人?”他本就生得人高马大,一时火往上撞,捋胳膊挽袖子,便似要打人一般。

周兴头一遭碰到这种情况,身边虽有侍卫,可面对这个雄赳赳的大个子仍不免有点儿发怵。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越发笑得和蔼:“老弟切莫动怒,别人问我自不能说,老弟是出了名的正派人,愚兄哪敢隐瞒?抓史公并非我意,乃因侍御史来子珣上疏,状告他与雅州(今四川雅安)刺史刘行实、渠州(今四川渠县)刺史刘行瑜、尚衣奉御刘行感勾结,暗蓄奸谋图谋造反。圣上传令抓捕,我是奉旨办事,没办法啊!老弟莫非对圣上的决定有异议?”这话表面和气实则阴毒,若李昭德公开质疑,他回去必在女皇面前搬弄是非,甚至可能将其攀扯在此案内。

李昭德性子甚烈,明知他给自己挖坑,还是怒冲冲嚷道:“史公素来清正,刘氏昆仲也皆忠良,昔日……”

“李贤弟,别说了!”史务滋遭此横祸原本不解,但听到刘行实兄弟之名顿时了然,忙阻拦李昭德,“此乃定数,既然圣意如此,岂可阻拦?我平生所作所为无愧于心,此案若能查清,还我清白自然最好,倘若不能……便是我命中注定,情屈命不屈,何足为惜?朝廷用人之际,贤弟刚刚回来,不可因我再涉是非,多多珍重吧。”

“这叫什么话?有罪便是有罪,诬告就是诬告,岂可囫囵不清?大丈夫……”李昭德不依,扯着脖子瞪着眼还要再辩,旁观众人赶忙一哄而上,拉的拉、劝的劝,七手八脚将他制止——抓个宰相就够瞧的了,再纠缠不休他非把自己赔进去不可!

周兴也不愿跟这个愣头青啰唣下去,且将这笔账记在心里,趁乱押着史务滋走了。一场意外风波把其乐融融的气氛彻底搅散了,每个人心中都腾起阴霾,虽然丘神、傅游艺被处决,可周兴、索元礼等酷吏尚在,未来前程真的能一帆风顺吗?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唯有李昭德还喋喋不休嚷着:“气杀人也!你们何必拦我?反正我已在蛮荒之地流放多年,大不了再回去!我要上疏替史公鸣冤……”

魏元忠回望正堂之上——武长倩依旧坐在那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全没看见,但不知为何,他那空洞的眼神中似乎蕴藏着一股倔强之气。或许世人错看了他,这位老臣并非明哲保身、随波逐流之辈。

“唉!”魏元忠回忆武长倩的那番话,已隐约猜到些什么,重重叹了口气——肃清朝纲?拨乱反正?没这么容易,树欲静而风不止,改朝换代的余波并未平息,恐怕还要有一场生死之争!

忽而一阵风吹过,每个人都紧了紧衣襟。春天确实来了,但乍春寒也很冷……

二、刀俎鱼肉

天授二年的春天是在躁动不安中度过的,随着夏日到来天气渐渐转热,朝廷局势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午后时分皇宫内苑静悄悄的,连宦官、宫女也难觅踪影,似乎所有人都躲避暑热去了,唯有知了一刻不停地唱着伏天;而在一棵桐树下,却有位衣饰华贵、身材清瘦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

虽说气温挺高,他仍穿着很正式的装束,衣襟系得很紧,头戴硬乌纱,腰上围着蹀躞带,却什么饰物都没挂,只孤零零悬了一枚金色龟袋——唐高宗永徽初年立下规矩,官员进出宫廷要佩戴鱼符证明身份,三品以上佩金的,五品以上佩银的;武周建立略作更改,把符契的形状由鱼的形状换成了龟的形状。

他已在树下站了半个多时辰,却纹丝不动,宛如一尊翁仲。他的头微微低着,略微弓着腰,双手恭顺地垂在身侧,这是对君王或长辈表示尊敬的姿态。但此刻他面前并没有人,面朝的方向是一座庙宇,准确地说是一座刚建成的佛寺。

时光飞逝往事如烟,他清楚地记得,眼前这座建筑原本是宫殿,因坐落在西苑九州池畔,先帝曾把此处作为纳凉之所,他小时候也常在此玩耍。然而现在红墙碧瓦重新涂泽,殿门口的侍卫撤防了,换了两座石狮子,大门上方悬了块新匾,写着三个大字——遍空寺。

高岸深谷沧海桑田,世间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对此他深有感触,譬如他的名字,从小到大改过三次。

他出生在二十九年前的一个清晨,据说那一刻旭日正冉冉升起,所以父亲给他取名李旭轮;后来他和三个哥哥都逐渐长大,大哥一直是太子,但身染疾病,父亲唯恐他们兄弟有觊觎储位之心,把他们凡是带“日”的名字都改了,以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因此他丢掉了名字里的“旭”,改叫李轮;大哥还是病死了,二哥接任太子没多久又被废为庶人,轮到三哥当储君,可是三哥散漫不羁,惹得父亲病上加病,他却很贴心地在病榻前尽孝,于是父亲临终之际把“日”字还给他,并隐约透露了一丝期许,那时他改名为李旦;后来发生的事简直像做梦,三哥继承皇位仅仅六十二天便被母亲废掉,他糊里糊涂坐上了皇帝宝座,然而从那一刻起他成了母亲的傀儡,被软禁宫中长达七年,直至母亲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他不得不再次改名。这次不仅变了名字,而且改了姓氏!

李姓是旧朝痕迹,既然女皇姓武,儿子最好也跟着姓武;女皇名“曌”,有日有月,“旦”字触犯圣讳不能再用,改回原来的“轮”字——所以他现在的名字是武轮。

历史上儿子夺父亲皇位的事不乏先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李世民逼迫李渊退位;弟弟夺哥哥皇位的事也不少,如前秦世祖苻坚杀其兄苻生自立;叔叔欺侄儿的事也有,如北齐肃宗高演废侄子高殷自立;可是母亲篡夺儿子皇位的事闻所未闻。武曌固然是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女皇,而武轮也成了开天辟地以来身份最尴尬的人——他当过大唐的皇帝,夺走李唐社稷的是他母亲,那他退位后该何去何从?反过来当大周王朝的太子吗?

如果真能顺利当上太子,武轮就不愁了,他现在的身份是皇嗣。这是个十分特殊的身份,介于太子与普通皇子之间,不如太子是因为母亲还未确立其继承人身份,高于普通皇子是因为他大哥李弘、二哥李贤都死了,三哥李显被流放,他是母亲身边仅剩的儿子,自然享有特殊待遇,因此他得以离开拘禁七年之久的皇宫,搬到东宫居住。但搬出皇宫不等于解脱束缚,唯一的儿子也不等于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表面上看他比当傀儡时自由,其实处境更危险。如今的威胁不仅来源于母亲,更来自储君之位的竞争者——武承嗣!

女人当皇帝和男人当皇帝真的没差别吗?或许在治国理政方面区别不大,只要具备足够的智慧、气魄和毅力,加之天时运气,同样可以创造不朽之业。但在皇位传承方面女人存在重大缺陷,这是文化传统造成的,无可回避。从古至今孩子都随父亲姓氏,也都归属父族一脉,没有归属母族的道理,寻常人家母族是舅室,皇家则称外戚,说到底不是一家人。

武轮虽是武曌亲生子,现在改姓武,但以传统观念而论他依然是李氏子孙,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李唐皇帝,一旦立他为太子,将来把皇位还给他,即便他不公然复辟李唐,武氏统治也等于名存实亡。费劲巴力当上皇帝的武曌能甘心自己的王朝一代而终吗?所以武承嗣就顺理成章地被纳入继承人的考虑范畴。

武承嗣是武元爽之子,虽说武曌与武元爽同父异母,而且早年有很大矛盾,但武承嗣毕竟是毫无争议的武家儿郎,在宗法上有优势。再者他自咸亨末年进入朝廷,跟随武曌鞍前马后二十年,威吓群臣、制造祥瑞、带头劝进,在武曌篡权的过程中出力甚大,无愧为大周的开国功臣,问鼎太子之位绝对够资格。

对武轮而言,武承嗣是一个强大的挑战者,更可怖的是这场竞争只能赢不能输!纵观青史,魏晋以来哪个前朝逊帝能保全性命?他之所以还活着,完全因为他是女皇的儿子。女皇在位他尚能苟全,将来若是武承嗣登上皇位,还能让他继续活下去吗?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为了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儿孙,他只能坦然迎接挑战。

然而这是一场实力严重不对等的竞争,经过前几年的杀戮,不但李氏宗亲消亡殆尽,心向李氏的大臣也纷纷被害,相反武氏一族如日中天。除了武承嗣爵封魏王、礼绝百僚之外,武攸暨封定王,武三思封梁王;武攸宁为建昌王,武懿宗为河内王,武攸绪为安平王,武攸归为九江王,武攸望为会稽王,武嗣宗为临川王,武攸宜封建安王,武攸止为恒安王,武仁范封河间王,武重规为高平王,武载德为颍川王……就连武承嗣子侄辈的武延基、武延秀、武延晖、武延祚等也都册封郡王。而且武承嗣身为当朝首相,手握大权,呼风唤雨,有不少心腹党羽,一干酷吏也听他支使,茕茕孑立的武轮又拥有什么?

他所能利用的“武器”只有亲情,为此他恪守礼仪,每日入宫向母亲问安,时刻关注母亲的健康,即便什么事都没有也要在母亲身边站一会儿,以示虔诚恭敬。当然,在运用这些手段的同时他也没忘记谨慎自持。虽然不在皇宫居住,他对身边的宦官婢女一概客客气气,唯恐他们之中有母亲或武承嗣安插的眼线。更重要的是避嫌,武轮深知母亲的猜忌心很重,故而他从不与朝臣交往,专挑路静人稀时来往两宫,就怕不慎与重臣撞见,招惹怀疑。而且他不但自己如履薄冰,也要求儿子们也这样做——改朝换代后皇太子李成器降为皇孙,与次子恒王李成义、三子楚王李隆基、四子卫王李隆范、五子赵王李隆业都搬离皇宫,并赐姓武。儿子们有了开府建牙的资格,这多少令武轮感到欣慰。他嘱咐孩子们要深居简出谦虚谨慎,别结交任何官宦子弟,除了节庆日别到东宫来,即便节庆日也要先去给祖母问安,然后再来看望他。其实孩子都不大,尤其隆范和隆业,一个六岁一个五岁,要他们长期与父母分隔谈何容易?真是又哭又闹的。不过为了他们的长久平安,武轮只能狠下心。

因为武轮的坚持,更因母亲改朝换代心情喜悦,母子关系似乎有改善,有时入宫请安母亲会留他赐宴,聊聊佛经、诗乐。照这个势头发展,武轮是很有希望的。可正当他渐感安心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案惊破了美梦,令他惶惶不可终日——刘行实、史务滋的谋反案!

刘行实兄弟乃先朝名将刘伯英之子,他们的发迹始于七年前的徐敬业叛乱。当时徐敬业在扬州举兵,攻略周边地区,在众多州县陷落的情况下他们自发组织义兵,在大哥刘行举率领下坚守孤城盱眙县,遏制了叛军的势头,直至朝廷大军赶到。为此武曌一度很器重他家,兄弟四人皆授官职,还特意遣使祭祀刘伯英。但是好景不长,新王朝刚建立他们就大祸临头,酷吏来子珣状告他们串通宰相史务滋谋反,刘行实、刘行瑜、刘行感尽皆下狱,刘行举虽已病故,但其子刘虔通尚在朝担任左鹰扬将军,也被牵连下狱。

此案引得满朝哗然,刘氏一家且不论,史务滋是当朝宰相,参与贤臣起复的工作,骤然获罪岂能不引起轰动?狄仁杰、李昭德、裴行本等人纷纷上疏表示疑义。可是女皇却以群臣刚刚起复,史务滋谋反之际大家并不在朝、不知内情为由,拒绝所有人的谏言,最终史务滋和刘氏叔侄四人判为死刑,斩首都亭;家眷流放岭南,连亡故二十余年的老将军刘伯英都被毁坟暴尸。周兴、索元礼又大肆株连,将左豹韬将军卫蒲山、羽林中郎将阿史那惠、左司郎中乔知之等十余人网罗进这桩案子,一并处死。

这场杀戮不仅给刚起复的群臣迎头泼了一瓢凉水,更让武轮有末日降临之感——刘行实兄弟在高宗驾崩后发迹,又系平定徐敬业有功之人,他们跟武氏没什么仇怨,莫说阴谋造反,恐怕连反武也没多大意愿,怎会遭遇横祸?答案很简单,就因为他们姓刘,“代武者刘”这句谶语开始显露威力啦!

武轮心知肚明,武承嗣大肆鼓吹“代武者刘”是别有用心。天底下刘姓之人多如牛毛,难道斩尽杀绝?当然不会,武承嗣的真正目标只有一个,那是一个女人——武轮的妻子,曾经当过七年大唐皇后的刘氏。

修身正行,不能来福;战栗戒慎,不能避祸。武承嗣磨刀霍霍,即便武轮表现得再好,终究躲不过对手的蓄意加害。自古疏不间亲,武轮好歹是武曌亲生子,况且已经改姓,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发难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武承嗣采取迂回之策,鼓吹谶语制造恐怖。刘行实叔侄四人都官居五品以上,又是名将之后,立过平叛大功,堪称当朝最有声望的刘姓之家,自然率先成了清理对象。但这一家的覆亡只是大阴谋的序曲,只要把清理刘姓之人这件事继续下去,早晚厄运会降临到皇嗣妃刘氏身上;而且刘氏之父陕州刺史刘延景已在改朝前的大清洗中被冠以谋反罪处死了,再编造个罪名加在“罪人之女”的头上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刘氏一旦获罪,她所生的嫡子成器作为罪人之子也就不保,既而随着武承嗣的煽动、酷吏的罗织,他们一家谁也逃不出魔掌,到最后玉石俱焚。即便那时女皇尚念一丝母子情义不加罪武轮,母子关系也会彻底破裂,继承皇位想都别想——这就是武承嗣的奸计。

而且这个奸谋一箭双雕,史务滋的死印证了这点。武轮早就听说朝会上的事,史务滋曲解谶纬,险些令武承嗣计划落空,武承嗣焉能不报复?将史务滋勾连其中置于死地,等于向满朝官员示威,谁阻挡他谋取储位的步伐,谁就得死!在这么强大的威慑下,还谁敢帮武轮说话?长此以往必然失宠、失势、失位,最终失去性命!

武轮预感到不妙,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非但无法替那些维护他的人辩护,甚至连自身都难保,生死祸福皆系于母亲一念之间。他所能做的只是更加谨慎、更加殷勤、更加谦卑,从那之后他入宫更频繁,无论天寒地冻还是骄阳似火他都要出现在母亲眼前,试图用忠孝感化母亲那颗被权力迷惑的心……

今天也不例外,他顶着太阳来到宫中,却赶上母亲视察刚刚完工的遍空寺,就在寺外恭恭敬敬等候。天气实在炎热,即便躲在树下也汗涔涔的,知了的叫声吵得人心烦,武轮默默隐忍,吟诗聊以自慰:“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此诗乃凌烟阁功臣、书法大家虞世南所作,长安宫中存有手稿,小时候他为了练字曾摹写过百遍。今日触景生情,重新品味别有一番滋味,蝉儿居高而声远,貌似引吭高歌,焉知不是在烈日炙烤下的悲鸣?夏虫不知冰,秋风凛冽之时便是魂断之期,而他自己的断魂之秋会不会骤然降临呢?

正胡思乱想之际,他听到一声甜美的呼唤:“皇嗣殿下……”

武轮一直浑浑噩噩低着头,这会儿猛然抬起,顿觉眼冒金花,缓了片刻才看清,不知何时有一位俊俏的宫女已来到面前。

“韦姐姐。”武轮赶忙微微躬身——这宫女姓韦,名团儿,是女皇贴身之人。自改朝换代后上官婉儿协理政务,替女皇打理文书,一般端茶倒水的小事不做了;韦团儿聪明伶俐、生得俊秀,又颇会看人眼色,很快就接过这些差事。其实她才刚二十岁,武轮却已年近而立,但出于对母亲的尊敬,凡母亲身边的宫人无论大小都称呼姐姐。

韦团儿嫣然一笑,双手捧上一只托盘,盘上放着碗水:“瞧您汗流浃背的,快喝了吧。”

“这……”武轮不敢接。

“放心!”韦团儿知他所虑,“我哪敢随便赏您?万岁知道您在外面候着,命我端来的。”武轮这才放心,先朝着遍空寺遥施一礼以示谢恩,才捧起碗来一饮而尽。站了半天他确实口渴,虽是平平淡淡一碗水,喝来却似蜂蜜甘露,暑气减了不少。哪知滋味尚未褪尽,韦团儿一改笑盈盈的表情,左顾右盼一番,忽然凑到他耳畔,压低声音道:“有件事关乎殿下安危,我得告诉您……”

武轮甚是紧张,且不论韦团儿要说什么,他是绝不敢跟母亲的侍女私自耳语的。万一这是母亲设计试探他,考验他的忠诚,该当如何?可是眼见韦团儿提心吊胆一脸真诚,不似有歹意,他又有点儿犹豫。这闲话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无奈之下他只好低头故作木讷。

“今晨万岁接到一份上书,是一个叫王庆之的京城百姓写的,他请求立魏王为太子……”

武轮心头一紧——糟糕!终于有人把这层窗纱捅破了。哪儿来的这么个王庆之?八成又是武承嗣捣鬼。制造冤案算计我还不够,又假托民意索要储位,真是咄咄逼人啊!

“万岁看完奏疏愣了许久,表情怪怪的,虽未应允却也没动怒,还派宦官出去夸了王庆之一番,说他身为草民关心国事,值得嘉奖。总之这事儿透着蹊跷,殿下还是多小心为妙。”

武轮暗自苦笑——多多小心?我已谨慎至极,还能怎么小心?

韦团儿透露这件事本想买武轮一个好,却见他无甚反应,不禁皱起蛾眉:“殿下,万岁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私通消息罪过不小,我好心好意告诉你,一会儿你见了万岁千万别把我卖了。”

“是是是。”武轮再不能装哑巴了,赶紧恭恭敬敬道,“多谢姐姐冒险相告,此恩日后必报。”

“不敢当……也别太紧张,瞧这一头冷汗。”韦团儿转忧为喜,朝他温柔一瞥,抽出自己怀里的帕子为他擦了擦头上汗珠,端着空碗走开了。

武轮哪儿顾得上她?心里早一团乱麻,又思忖史务滋之案,又琢磨王庆之的事;不知多了多久又闻交谈之声——母皇从遍空寺走了出来。

今天不是朝会日,女皇未穿龙衣,锦衣披纱、头戴髻钗而已,身边还跟着四人,一位是法藏国师,一位是大宦官范云仙,一位是专门管理工匠事务的尚方监裴匪躬——这三人自然是陪同武曌视察新寺,参详意见的。

而紧贴在武曌身边的却是个女人,年逾七旬、满头白发,矮胖的身材,乃是安定公主——这位老公主绝对堪称“奇女子”,她乃唐高祖李渊之女,原来的封号是千金公主,两次婚姻两次守寡,论辈分本是武曌的姑婆。但此人素来唯利是图,李治在世时巴结李治,李治驾崩后又转而攀附武氏,怀义和尚原本就是她的“闺中至宝”,为了邀宠进献给女皇。前几年武曌制造冤狱诛杀李氏,连闭门自守的李慎、李元名也未能逃过一劫,她心中忧惧,于是跑到宫里哭着嚷着要认侄媳妇武曌当干娘。武曌拿她取乐,还真答应了,遂赐姓武,封延安公主,改朝换代后又改封安定公主。这封号与早年武曌夭折的女儿名号一致,这位比干娘岁数还大的老公主受宠若惊,三天两头往宫里来,陪吃陪喝陪玩,又说笑话又拍马屁,变着法子讨干娘欢心,脸皮功夫令人叹为观止!

“大体还算不错。”武曌迈出山门,回头望了一眼法藏,“国师以为如何?若请您入居该寺,可觉有何不妥?”

法藏道:“美固美矣,但宫殿改作佛寺,还不免有些奢华,有悖清静之德……”还有些话他没法直说,女皇与怀义的事天下皆知,现在又在宫里建这么座庙,若请他住进来讲经说法,外间之人不知实情保不准瞎议论,他这堂堂国师的清誉何在?先贤道安法师有云“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虽说四大皆空,虚名乃是浮云,终究还是少些麻烦才好。

武曌立刻吩咐裴匪躬:“依国师之言,把禅房的绣帐换成布的,金银香炉换作铜器,供果的盘子也换成邢州白瓷(隋唐初期流行使用今河北邢台出产的瓷器,以白瓷为主,即“邢窑”),其他地方不动……也不能太过寻常,毕竟是皇家礼佛,要有些气派才显得虔诚。”

“对啊!”安定公主忙插话,“我倒觉得这样甚好,珍奇琳琅才是皇家气象,可不能跟我那小庙似的。”大唐贞观末年天下佛寺共计三千七百一十六所,武瞾掌权以来大力推崇佛教,仅为了推行《大云经疏》就在各州设一座大云寺,如今有名有号的寺院不止四千所,还不算民间私设的兰若山房。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女皇既如此,贵族们纷纷效仿,太平公主与武攸暨共居一府,把坐落于归义坊的旧公主府舍与沙门,改建太平寺;安定公主作为干女儿也不甘落后,把坐落在皇城正南观德坊的宅子舍了一半,取名景福寺,专收纳女尼,有不少年迈有病的宫人无处着落,便在那里出家修行。

武曌听她主动提及自己的尼寺,情知这又是故意摆功讨好,遂笑道:“是啊是啊!你也修了座庙,朕忘不了。”回头又对法藏道,“但朕这座寺院可不是给宫人建的。实不相瞒,前几日义净法师遣弟子归国,向朝廷报告了一件喜讯。”

“哦?”法藏甚是好奇——义净法师乃河北涿县人,俗家姓张,本是律宗弟子,但他非常仰慕玄奘法师西行求法的壮举,于是在咸亨二年(公元671年)由广州出海,经室利弗逝(今苏门答腊)至天竺,在那烂陀寺、祇园精舍等圣地游历学习,并为东土搜集遗漏的佛经,至今已整整二十年。

“他也效仿玄奘法师写了一部传记,名曰《南海寄归传》,记述他在南海三十余国的经历。此外还提到,他在南天竺遇到了高僧达摩流志,据那老僧所言,西域于阗国有个和尚,手中有一部《华严经》,与现今流传的版本不同,似乎更为完整。朕之所以修建这座遍空寺,是想延请这位西域僧人携经前来,重新翻译编纂。”

《华严经》全名《大方广佛华严经》,是释迦牟尼成佛之初向众弟子宣讲的经文,关于它的流传还有一段神奇的故事。在佛祖涅槃近六百年后,佛门出了一位智慧超凡、博闻强记的龙树菩萨,短短数年间就通晓了当时的所有佛经,自以为释迦牟尼的佛法也不过如此。正当他打算自己另创一教的时候,龙王忽然现身,声称还有他没见识过的经书,龙树菩萨好奇,随之到龙宫观看,见到的便是《华严经》。据说这部佛经有上中下三部,上中两部非凡人所能受持,连龙树菩萨也不能全然参悟,于是仅将下部带出龙宫,在世间流传;而单单下部便有十万偈、四十八品,蕴藏普度众生的无穷智慧。龙树菩萨经历此事,深感佛学广大浩如烟海,于是打消了自立门户的想法,从此戒骄戒躁,修行弘法,广著论述,最终成为大乘佛教的理论奠基人,东土佛门的三论、净土、法华、律宗、唯识等宗派皆尊其为祖师,有“二世佛陀”之美誉。

《华严经》在东晋时传入中原,由北天竺三藏法师觉贤(佛驮跋陀罗)翻译为汉文,有六十卷、三万六千偈,显然并不完整,但这已是东土保留的最佳版本,历经二百余年,一直流传至今。法藏半生钻研的就是这部《华严经》,虽有颇高造诣,却也常苦于经文残缺,此刻得知世上尚存更完整的版本,岂会不高兴?这位素养极深的大师兴奋得二目炯炯:“阿弥陀佛,倘真如此乃东土佛门之大幸!”

“呵呵呵。”武曌笑了,“译经之事自然也少不了国师您的参与,义净法师在外多年也该归国了,另外朕还想请达摩流志也到洛阳来,那时必有一场佛门盛会。遍空寺设于大内,没有外间烦扰,几位大师可以心无旁骛潜心著书。”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法藏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宣佛号。

武轮在旁伺候,见这会儿是个空子,这才上前施礼:“儿臣参见陛下。”自从两年前母亲称圣母神皇,“母后”二字便不能再叫了。

“嗯。”一见到儿子,武曌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

安定公主是察言观色的行家,马上说:“臣妾得幸先睹宝刹,大开眼界,观览半日也该回去上香了,就此辞驾。”说罢转身便去,看都没看武轮一眼——姑婆也罢,干闺女也罢,毕竟原本是李唐宗室,跟退位皇帝走得近乎岂不招女皇猜忌?最好理都别理!

法藏和裴匪躬也自觉有碍,紧跟着辞驾,不过身为人臣他们临行前还是恭恭敬敬朝武轮施了一礼;唯独范云仙没走,后退两步,一声不吭察言观色。

武轮心中满是忧虑,明明听说王庆之上书的事,却还得假装不知道,笑盈盈道:“陛下今日可好?虽说为国求福、政务繁忙,也要多保重龙体。”

“还好吧。”武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武轮还做了别的准备,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绫卷:“这是儿臣半个月来亲手抄写的经文,祈愿佛祖保佑陛下健康长寿。陛下喜乐康泰,便是儿臣之幸、天下之幸。”

“承我儿惦念。”武曌信手接过,略扫一眼,见有“本命元辰,灾星退度福星临,九曜保长生,运限和平,福寿永康宁”等语,原来是《药师经》中吉祥的愿誓,更难得的是绫上的字迹黑中透着殷红,分明是用血写的。

儿子刺血抄经为母亲祈福,这样的孝行难道不令人感动吗?武曌双眉微微有些颤动,沉默半晌却道:“炎天暑热的,你每日奔波两宫也实在辛苦,自明天起不用进来请安了,有事命宦官代奏即可。”

武轮万没料到会这样:“儿臣……”

“朕知道你很孝顺,倒也不必晨昏请安、时时在侧,回去吧。”

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今后武轮不能随便见驾,想触动圣心越发不易,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只能逆来顺受,满心委屈地应了一声:“是……”

“万岁,老奴有个建议。”一直在旁察言观色的范云仙突然插口,“皇嗣出居东宫,衣食住行比不得住大内的时候。再说神都东宫与长安不同,就在端门内,百官乃至杂役整日从门口来往,纷扰不断。奴才觉得皇嗣的安全极为要紧,不如让左羽林将军张虔勖分派士兵严守东宫诸门,省得外人扰了皇嗣清静。”

武轮闻听此言怒火中烧——好个见风使舵的老奴才,我几时亏待过你?这哪是保护我安全,分明是将我看管起来!我都退得无路可退了,你还落井下石!

“好。”武曌却认为不错,“就按你说的办吧。”

“是。”范云仙转而朝武轮微笑,“走吧,皇嗣殿下,老奴护送您回东宫。”

武轮心痛不已,只能施礼而退,几度回望母亲,却见母亲一丝表情都没有,手里茫然攥着那篇佛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行出去甚远,回头再也望不见遍空寺了,范云仙突然开口:“殿下放心,羽林军不是拘禁您,而是保护您的。”

“呃?!”武轮一怔。

范云仙低声道:“老奴这辈子既侍奉今上,又侍奉过天皇大帝,他们夫妻都是老奴全心效忠的主子,说句攀大的话,我是看着少主子您长大的,岂能眼瞧着您受苦?那张虔勖曾与程务挺共事多年,与武承嗣断无瓜葛,绝对靠得住!由他围守在东宫外,一可防奸恶之徒行刺,二来省得外臣贸然请见,招圣上猜忌。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何况圣上丧失二子,庐陵王又被监禁在房州(今湖北房县),如今就剩您这点儿骨血啦!相信圣上迟早会想通的,无论大唐还是大周,您都是承继天下的不二人选。”

武轮这才晓得他是一片好心,眼见左右无人,撩袍便拜。范云仙赶紧抱住:“使不得!老奴算什么东西?这是应该做的,我也只能帮这点儿小忙。既为殿下,也为天皇大帝不再遗恨九泉,更是为圣上这辈子别再错留遗憾。不论发生何事,您要好好保重,不可自弃啊!”武轮想要矜持,却还是忍不住泪水涟涟……

御苑恢复平静,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武曌自己还在徘徊,她把儿子刺血抄录的经文看了又看,长叹一声揣到怀里,又重新审视刚刚落成的大内佛寺——平心而论她的善举绝不仅仅是出于信仰。她宣称自己是佛祖在世,而释迦牟尼修成后宣讲的第一部经便是《华严经》,所以她重译经典有特殊意义,是对自己神圣地位的巩固。再者薛怀义等人炮制的《大云经疏》广引谶纬符文,逻辑上有许多漏洞,如果能从义净搜集的经书中另外找到女子称帝的依据,不啻为意外之喜。总而言之她表面信心满满,实则心里尚有疑惧,不当皇帝尚有退路,现在已是九五之尊,再无交权的可能,必须确保武周王朝屹立不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说皇帝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但有时两者也会有分歧,现在武曌就面临这一难题。史务滋、刘行实等人的谋反毫无疑问是冤案,对此她心知肚明,甚至知道是武承嗣背后操纵,但出于自身立场她还是默认了酷吏的行径。实际上至今为止她还没想好大周王朝的未来该交付给谁,无论儿子还是侄儿都兼具优势和劣势,实在难以抉择,她不让武轮随便进宫并非因为绝情,而是天天见到儿子心中越发矛盾,索性先图个眼前清静。不过“代武者刘”的谶语已流传开,有识之士都渐渐揣摩到其背后的用意,史务滋试图曲解谶语明显是对武轮的保护。保护皇嗣本身无可厚非,但史务滋这样做究竟是出于对母子血缘的尊重,还是希冀武轮将来继承大位复辟李唐?

武曌更愿意相信他是怀念李唐,而且武长倩、格辅元等人也流露出这种倾向。她的大周王朝刚刚建立就有人想复辟旧唐,岂能容忍?现在正值起复贤能之臣的重要时刻,若置之不理,这种情绪势必大肆蔓延,将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武曌痛下狠手,借史务滋、刘行实等人立威,遏制其他人的复辟念头!

可惜凡事都有两面,冤案固然起到一定效果,却也坏了她的事。罢黜宗秦客、处死丘神,朝廷风气本来为之一振,现在一场冤案又打回原形,仿佛一夜间回到两年前。她召回那些贤能之臣是帮她建设国家的,倘若酷吏依旧横行,弄得人人自危畏首畏尾,谁为国家尽职尽责?谁敢秉忠而言、放胆做事?如今木已成舟,该如何挽回?

“开眼见明,闭眼见暗,虽见不同,见性不变”。武曌一阵苦笑,当年她曾痛恨李治玩弄平衡之术,一面用她处理朝政,一面利用宰相制约她;而现在她也不得不走丈夫的老路,左摇右摆努力平衡,确保自己既不丧失权力又把国家治理好。为此她又要弃卒了,这次她决定处置一个够分量的恶人,再度赢回群臣的衷心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