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未名山的来客
清晨的山谷,禅钟悠扬,似有余音杳杳。浓雾缭绕的山间,一座古刹隐于半山腰。古刹门口,两只石狮屹立左右,泛着清冷的光。
斑驳的朱红大门,有油漆剥落的痕迹。一位大腹便便的老汉,以手扶额,朝着檐下匾额仔细端详,“未名寺”三个发白的墨字依稀可辨。
远远地,站着一位白衣少女,她脸色苍白,全身捂得严实,在晨风中微微发颤。从她手中挽着的盖蓝布竹篮里,不时传出几句低低的叫声,像是婴儿的啼哭。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手举笤帚的中年僧人,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惊讶地望向他们。
“师父,这世上的人,能变成鱼吗?”白衣少女面无表情地问。
一阵错愕,中年僧人笑而不语,将二人引入佛堂。
肃穆的佛像前,一驼背老僧虔诚地跪拜,敲响木鱼,口中念念有词。不觉,几句“喵”声骤响,木鱼声戛然而止。
站在一旁的老汉,怒目圆睁,伸手欲夺竹篮,少女大吃一惊,忙将竹篮抱紧。这一幕,引起对面中年僧人关注。少女正对他的侧脸,一颗长在耳垂的红色肉痣,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静休,来者何人?”老僧似乎有些不悦。稍作迟疑,那名唤静休的僧人上前将其扶起。
“禀住持,此二人称我寺有能治病之奇花,需在寺内借宿两日。”静休赶忙回应。
“二位师父,我乃赵家庄猎户赵全,只因小女菱儿近日得了怪病,背部长满疑似鱼鳞之物,不痛不痒,但碰不得水。”老汉指了指白衣少女,继续说,“幸得高人指点,称贵寺有一野生植物,月圆之夜开花,食之可药到病除。”
一听“赵家庄”三个字,静休顿时警觉起来,紧紧盯着这一老一少。
“二位施主,无名寺乃佛门净地,闲杂人等不宜留宿,再而,并无你所称奇花。”老僧缓缓道来,双目打量着二人。
“佛家以慈悲为怀,求贵寺收留菱儿。”话音刚落,赵全一把抢过竹篮,拉女儿一齐下跪。只听“喵”地一声惨叫,一只黑色小猫,从篮中一跃而下,绕着老僧叫唤。
“也罢也罢,阿弥陀佛!”老僧起了侧隐之心,命静休将其安置在后院柴房。
是夜,静休躺下睡觉,却久不能寐,那颗长在菱儿耳上的朱砂痣,如同长在自己心头一般,稍一触碰便痛不欲生。那个多年前深爱的女人,她的耳垂也有颗红痣,也出生于赵家庄,只是一场短暂的变故,便天人永隔。
半睡半醒之间,他的脑海出现一张熟悉的女人面孔,白皙的脸颊挂满水珠,浑身湿漉漉,头也不回地渐渐远去。他想伸手抓,却又扑了空,醒来后泪湿了衣裳。
遁入佛门多年,静休原以为前尘了了,可今日逢了赵菱儿,对爱人的思念,又徒增几分。
辗转难眠,他披上外衣,径往佛堂念经。从柴房门前经过时,月光洒满整个后院,白色的纱窗,有树影晃动,风一吹过,便咯吱作响。
突然,一个黑影从打开的窗缝跃出。揉揉惺忪的睡眼,静休定睛一看,那黑影已消失在草丛深处。
次日一早,静休敲完钟,受命邀赵菱儿共进斋饭,却听见房内有翻箱倒柜的声音。等了半盏烟功夫,赵菱儿推门而出,神色慌张地说猫不见了。静休回忆昨夜的黑影,心中有了答案。
喝了半钵粥,赵菱儿呆呆坐在斋房内。
“静休师父,你相信人会变成鱼吗?”她像是忆起旧事,眼中噙泪,又问起初见时的问题。
静休动了动唇,想讲些什么,却如鲠在喉。当年他从军杀敌,可爱人却盼不到归期,是否也这般恍惚?当前线误传他牺牲的消息,她或许很绝望吧?若再等等,他就回来了。
都说她是投河自尽,可他无法相信。记得最后的分别,她说怀了他的骨肉,只等凯旋归来成亲,又怎忍心自寻短见呢?十几年来,青灯木鱼,他有余愿未了,心存幻想。
从日出等到日暮,赵全终究未再出现。静休备好晚膳,便见佛堂内,赵菱儿跪在老僧跟前哀求:“爹爹不要我了,我娘又已亡故,求菩萨发发慈悲,继续收留菱儿吧。”老僧犹豫了一阵,叹叹气,点头答应。
当晚,满月如镜,星光熠熠,但老僧夜观天象,称是山雨欲来之兆。遵照师父的嘱咐,静休打着灯笼,巡视每个角落。
再次走向柴房,他看见赵菱儿在回廊内走走停停,单薄的衣裳,纤瘦的身影,楚楚可怜。她学着猫叫,低低的、哑哑的,像失了魂似的。恍惚间,他仿佛见了年轻时的爱人。
望望头顶,墨泼的夜色,天空阴沉。风似乎大了,天边的乌云缓缓向月亮汇拢,静休有些烦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将灯笼交予她,匆匆交待几句,他便回房歇息。
关窗时,月光已被乌云淹没。呼呼的晚风,不断吹打着树木,撩拨着静休的心。返程这一路,他始终惦挂赵菱儿,觉得魂魄被丢在那段回廊。若爱人尚在世,他们女儿,或许跟赵菱儿一般年纪。
静休越发觉得,菱儿眉眼间,与爱人十分相似。
辗转半夜,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静休撑起油纸伞,往后院柴房摸索前行。
沿途漆黑一片,杂乱的雨滴拍打着伞,耳边传来流水和风的呜咽,隐约还能听得动物的低吟。他的脚步越逼近柴房,那声音愈发清晰,“喵——喵——”,门口蠕动的那团毛茸茸的黑色,是猫!
只见它贴在角落,瑟瑟发抖,双目放着冷冷的光,不如初见时温顺;原本乌亮的毛发,变得又湿又脏,他不由得内心一紧,见门窗紧闭,决定代为照顾。
次日便是正月十五,雨过天晴,烈日炙烤着土地,周围的树木七倒八歪,偶尔从树上垂下几只被风干的猫尸,惹得静休烦乱不堪。师徒二人忙着修整,至晌午时分返回备膳,方察觉赵菱儿未进入斋房。可地上有星星点点,似小朵的梅花,像被什么踏过。
静休想起今早绑在自己床脚的猫,大惊失色,借口回屋洗漱,作别老僧。途经柴房,门仍旧关闭,但半扇窗开着,空气中夹杂着腐烂的青草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记得清晨在窗边叫唤菱儿用膳,却被告知昨夜淋了雨,身困体乏,多睡一会再去。
当他撞开自己的房门,床脚下的猫已不见了,细看绳索有被尖物咬烂的痕迹。继而,窗沿处几颗梅花状的脚印,形状与斋房所见十分吻合,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复返回廊,他一路仔细观察路面,熟悉的梅花脚印,在柴房前成串再现。凑近门口,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他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
几次敲门,均未有人应答。思恃半晌,静休大呼不妙,旋即破门而入。房内的场景,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偌大的房间,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一摊漂着黑毛的血水,从他脚下的竹篮,一直顺延至靠墙的床脚,滴滴点点,呈杂乱无章的曲线。半人高的床,躺着纸片似的白衣少女。走近细看,她的头朝后仰,双目紧闭,眼睑、鼻梁、脸颊均有不同程度的喷射状血迹。
她的嘴角处,有带血带毛的皮肉,一抹血痕漫过耳后的朱砂痣,散开成几缕,顺着下巴淌向脖颈、胸前……
床头不远处,另一摊血泊中,蜷成一团的乌黑肉球,在窗外阳光的直射下,几乎要被融化。它耷拉的毛耳,沾血的胡须,还有放空的双眼,拼凑成一只猫的模样。它脖颈处的皮肉绽开,显露出血红的肉色,上面爬满了嘤嘤嗡嗡的苍蝇。
如此瘆人的一幕,静休顿觉脊梁骨一凉,扶着赵菱儿的双臂筛糠似地发抖,冷汗直流,几近作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知何时,老僧已悄然而至,一边捻着佛珠,一边念念有词。
赵菱儿做了好多梦,也醒了好几次。
先是梦见那个寒冬腊月的清晨,她从茅房出来,迷糊中走错爹娘的屋,却发现一个穿红肚兜的女人,坐在爹爹的身上。四目相对,她认出是村里的牛寡妇。
女人如蛇般扭动,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露出狰狞的笑。她佯装夜游症,不敢看躺着的男人的脸。
她又梦到落水当天娘的咒骂声,她骂那对男女勾搭成奸,骂牛寡妇逼良为娼,骂爹卖女没良心,硬拽着不让爹拉她走。牛寡妇从船舱蹦出来,和娘扭打到一起,两只眼珠瞪得大大的,像要把人吞掉。
只听得“啊”地惨叫,娘拉她的手猛地松开,一个趄趔,跌落河中。对,是牛寡妇咬了娘一口,嘴角还有血残留!她浑身战栗,脚一滑,也掉进水里。
看着娘在河里扑腾着往下沉,她多希望自己马上长出鱼尾巴,那样可以将娘救起。当她从岸边清醒过来,感觉后背一片刺痛,拿手触碰,有鱼鳞的质感。终于,她变成一尾鱼,可娘却没能上岸。
再次从梦中惊醒,是娘死后的某个夜晚。牛寡妇已经住进她们家,对她百般刁难。在爹外出打猎的日子,她稍有不从,便被咒骂、毒打,身前背后伤痕累累。
那晚下着暴雨,她身体不适,咽不下饭,牛寡妇说她糟贱粮食,抡起东西就追着打,把她赶出家门。在雨中,她背后的伤又疼起来,感觉自己又变回那条鱼,在雨幕来回穿梭,渐游渐远。
那一次,她在村口捡了被人遗弃的小黑猫。
最后一次醒来,她发着烧,浑身滚烫,昨夜寻猫淋了雨,感觉身上的鱼鳞又扩散了。忽然,耳畔传来阵阵猫叫,循声望去,小黑猫正围着门口的竹篮戏耍。她凑上前,欲将其抱起,猫儿却伸出利爪,在她手背留下几道深深抓痕。
猛地一看,它那滚圆空洞的眼睛,透着阴森的寒气,仿似那天牛寡妇盯着她的眼神。募地,脑海中又浮现娘被咬落水的情景,她记起自己是一尾鱼,是猫的果腹物。
此时的猫,舔着带血的爪子,像极奸情被撞破的牛寡妇,仿佛要把她整个嚼碎。绝不能坐以待毙,她迅速拎起地上的肉球,用尽全力,对准脖子,张口就咬,鲜红的血溅了她一脸,迷了她双眼……
一波又一波战栗,从头顶往下蔓延,赵菱儿打了个激灵,想坐起来,却无半分气力。梦中的梦中,最真实的存在。此刻,她完成自我救赎,拯救了那个懦弱的少女。
肃静的古刹上空,一轮圆月缓缓升起。木鱼声声,超度着那些死去的生命。
寺内本无奇花,世上亦无人鱼。老僧坚信赵菱儿着了魔,命静休将其双臂捆绑,连夜用板车遣返回家。可静休却不这么认为,他听赵菱儿提及牛寡妇,疑窦顿生。因从军不久,爱人曾托人捎来口信,说村里的牛寡妇介绍了好活计,过几日便跟她进城。
踩着月光,静休小心翼翼地推着车,生怕摔了病恹恹的菱儿。走了好几里路,他找了棵大树歇息,顺便替她松绑。
“女施主,我赵家庄的一位故人,也与你一样,耳垂上有颗痣。”静休用衣袖扇风,眼睛注视着远方。
“我死去的娘说,这是个胎记。她也有,跟我的一样。”赵菱儿若有所思,眼泛泪光地说,“娘很疼我。可是爹不一样,不仅骂我是野种,我病了还想把我丢山上。”
“你娘一直住在赵家庄吗?”
“不,爹娘在外地相识。爹爹说,娘是牛寡妇从赵家庄带来的。娘生下我后就吵着回家。直至前年,爹爹拗不过才搬回来。”
“牛寡妇,她、她……靠什么营生?”
“听村里的大人说,她经常出入城里的青楼,引穷人家的女子做皮肉生意。”
“你娘怎么死的?”
赵菱儿将她娘被害的经过,全盘托出。临末又补充一句:“娘落水后,尸骨都没找着。”
此番讲述,听得静休泪眼模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随即唤菱儿上车,往山下狂奔而去。
几日后,赵家庄传出一男一女被杀的惨案。坊间流传,此二人被割脖后弃于河中,手背有奇怪咬㾗。随后有官兵出没,到处张榜告示,悬赏通缉逃逸的杀人犯。是夜,未名寺内,老僧坐化于佛像前,眼角有泪。
又一个月圆之夜,未名寺门口,一蒙面女子跪在地上,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