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宅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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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枉娉婷(3)

“这幅纹样曾经被老先生贴在桌面背后,我们以为老先生的失踪或许与此有关。”姚碧凝正视她的眸光,如磐石般坚定不移,“瑾娘,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可你的反应恰恰告诉我,你是见过他的。”

“是,裁缝李昨日一早来见过我。”瑾娘幽幽地叹了口气。

“可是瑾娘为何要着意隐瞒呢?”碧凝听到轻咳声,伸手抚了抚瑾娘的背脊,指腹甚至能够隔着单薄的春衫感受到她凸出的骨骼。

瑾娘喝了几口茶水,平复下紊乱的气息,摇了摇头:“并非我刻意为之,这是裁缝李临走前的嘱托。因此即便你们知道他来过十三胡同,我也不会透露他的行踪。”

“瑾娘,我必须知道老先生的下落。”姚碧凝不能任由裁缝李就这样消失在北平,她几乎可以断定,他知道有关蔷薇纹样背后的秘辛。

甚至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裁缝李之所以选择避而不谈篆刻,正是因为他曾经见过那枚怀表,而不愿牵扯出与之相关的旧事。

瑾娘拿起一把小巧的剪,尾指勾带着绯色丝线,从锦布上分离:“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什么都不会再说。等知玉回来了,我这里的说法也不会变。”

“若我猜得没有错,老先生赶来见你,正是为了之后缝制在衣襟上的绣片。”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怀表,镂刻的蔷薇闪烁着金属光泽,“而我先前没有告诉瑾娘的是,在昨日清晨,我到过李氏衣铺。老先生贴在桌案背后的图纸,正是我一笔一划亲手临摹的。”

瑾娘手中的银针跌落在仙翁赐福的绣布上,她抬起头,却见到碧凝的手中握着那枚镂刻着蔷薇的怀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正望向她。而在瑾娘的眼底,这一帧画面仿佛与多年前的另一道身影缓缓重叠。

“姑娘,你姓什么?”瑾娘的喉咙有些干涩,嗓音变得略为低哑。

碧凝知道,她的坚持得到了回报:“我姓姚,从女。”

“姚……对,就是姚姓。”瑾娘呢喃着,目光里染上温情,“我初见你时只觉眉眼有些相似,没有往这上头想。阿陈如今的身子还好吗?”

“瑾娘认得陈妈?”碧凝原本只是想从瑾娘处追寻裁缝李的下落,这却是意料之外的。

瑾娘莞尔一笑,苍白的面色似乎也红润了几分:“若认真算起来,我是第一个抱过你的。那时候白糯一团,长大了果然标致。”

“这么说来,瑾娘原是在母亲家中的,可是又为何到了十三胡同呢?”碧凝随瑾娘落座,支颐问道。

“这个时局,谁不是颠沛流离呢?我能够栖身在这里,靠绣活养着病,已经是上苍垂怜了。”瑾娘握住碧凝的手,继而问道,“我记得小姐说过你留在沪上,这千里迢迢的,怎么到北平来了?”

“我见过七爷,他说北平送来母亲病重的消息,让我自己抉择。”碧凝说起原委,“我自知七爷并非好相与之辈,便瞒着他们来了。”

瑾娘听到这里,神情肃然道:“小姐身体无碍,这想必是一场引你回北平的局。”

“瑾娘确定母亲无事么?”碧凝的尾音微微上扬,既欣喜又难以置信。

“是,小姐的身子康健,裁缝李时常为她量体裁衣,不会有错的。”瑾娘回答。

碧凝回想起七爷那张容长的脸上,在说出北平来信时,曾经显露出的深重的哀伤与解脱:“可是那日我见到七爷的时候,他实在不像是说谎。”

“他们终究是信不过老七能够在这件事上狠下心啊。”瑾娘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到支着艾绿色幔帐的床边。她俯下身子,伸手从床下拖拽出一只半旧的桐木箱,上了一把小锁。

当碧凝看到那只木箱时,发现上面漆印的装饰已经有些磨损,但这只放在床下的箱子没有沾染蛛网尘灰的痕迹。

瑾娘从贴身小衣中掏出一柄钥匙,还余留着体温。桐木箱被开启,四四方方的木箱里收纳着一套旧时服饰。那是她曾经风华的整个青春,随之揭开的是深埋于心底的往昔。

“我以为办错了那件差事,就再没有重来的机会,所幸那时我遇到了小姐。”瑾娘徐徐地说着,理了理匣中盛放的绢花,“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连你都长得这样大了。”

“瑾娘,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母亲了。”那个与她骨肉相连的至亲,在故事里鲜活地存在着,可碧凝却连母亲的容貌都记得不太清晰了。

瑾娘将碧凝揽进怀里,张开双臂将她轻轻环住:“我原以为你终此一生也不会踏入这座城,小姐宁愿你恨着她怨着她,也好过你见到她啊。”

姚碧凝回到陆府时,夕照已经偏至极西,将暗未暗的天光笼罩在人身上,投下一道斜长的影。

她知道真相以后,仿佛所有的恨意和怨怼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心中只念着一个遥不可及的重逢。

其实碧凝真的怨恨过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那些寒冷的冬夜,万家灯火明亮,只有她蜷缩在角落里,冷眼旁观。在她从孩童蜕变成一位窈窕少女的过程中,只有天花板上色彩斑斓的油画静默地注视着她,时刻提醒着被抛弃的事实。

但她同时又是固执的,耗费极大的气力将濒临枯死的玉茗救回来,她对花木本身有如此执念吗?碧凝从来没有进一步地思索,也不容许自己再想下去——仿佛只要它活着,就能等到故人归来。

姚碧凝绕过牡丹石壁,往后院厢房走去,廊边种着几株子母树,长得极为丰茂。碧凝忽然觉得,自己总在不自觉地模仿着。她喜欢玉茗,在圣约翰修习西欧文艺,这些都是相似的延续。

她过去始终不愿意承认的是,她就像一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嘴里说着满不在乎的话,心里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想要把它找回来。

如今,她要做的仍旧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