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罩:灰烬化至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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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家庭之死

进入哥谭者,当弃绝一切希望。

幽暗海域之间哥谭,清朗的天际没有阴云,冷风抚过哥谭正义女神像的脸。她是哥谭女士,一百六十尺高,扬起的左手上停了一只雄鹰,右手执剑——她是韦恩家族送给哥谭市的礼物。然而她失去了双眼。

如果正义女神能看见她守护的城市,她会为此哭泣。

“蝙蝠侠会来的…他会来找我的……”杰森对着地面说,徒劳地试着说服自己。阴影逼近,杰森抖了一下,反射性地惧怕将要来临的痛楚。他双手被绑在身前,跪匐在满地的血迹里,有的抓扯状的血痕已经干了,另外的血滩里有拖拽的痕迹,他跪在自己的血里。

“蝙蝠侠不会来救你了,杰森,”小丑一顿一顿地说,最后补上一声轻笑。与平时夸张而歇斯底里的笑声不同,小丑可是真的被逗笑了。小破知更鸟要是知道真相,恐怕会心碎而死,哦那就太闷了……哈-哈,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杰森还没说完,小丑就扯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前额摔上地面。

“都六个月了,杰森。丢掉无聊的希望吧,他不会来了。”

“他会来的…”杰森说进自己的血里,闭上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他喘息着,甚至在撬棍落下之前试着缩开。第一下落在杰森已经折断的右脚踝上,撕出一声可怕的咔啦响,他无法忍住一声尖叫。第二下从下往上砸在罗宾战甲左胸前的R上,有那么一秒杰森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停了。好痛,R字徽章让他好痛,他全身都痛,痛苦熔出的黑洞撕扯他。

鬼一样的笑声,他自己的尖叫声。

“他会来的…”

杰森喘息着猛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他睁眼,却看不见。他瞎了吗,小丑弄瞎了他?杰森伸手触到丝质内壳,和四周的绒垫,这一动作扯到他左手断掉的三根手指。杰森疼得吸了一口气,只吸进闷热发霉的苦味。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与他同高。这是他的棺材。

“蝙蝠侠!?”他下意识地喊,右手锤在棺材内衬上。听起来像魔鬼在敲门。

他死了吗?抑或死而复活?

杰森弓起上身,正要呼喊,却只呼出一个字,“不…”他不能死在这。他是罗宾,神奇小子,蝙蝠侠的战友,哥谭的守护者……他已经不再是犯罪巷里那个脏兮兮的靠吃法棍,偷轮胎活下去的小偷了。他受过最好的教育,每年阅读两百本以上的书,各种科学、数学、医学、地理、犯罪学、世界历史……天那他拥有两吨的书。他几乎已经甩开了哥谭的重力。

然后小丑将他从布鲁斯身边带走。

两吨的书,没有一本为他写过作为罗宾的代价。在自己的棺材里窒息而死?还是被撬棍打得最终发疯?杰森下意识地去抓左胸上的罗宾徽章,却只摸到西装外衣。他不是穿着制服被埋葬的。

他身上没有来自罗宾身份的任何标志。没有蝙蝠镖,没有工具,没有任何设备能告诉其他人,这个躺在松木棺材里的男孩,是某个和蝙蝠侠并肩作战的年轻英雄。当涉及他最大的秘密的时候,蝙蝠侠没有任何多愁善感的空间。那个说话难听,嘴角带着坏笑,永远比不过迪克·格雷森的罗宾已经死去很久了,被遗忘。

这不可能是他的结局。杰森最后一次用手撑了头顶的棺材内衬,强迫自己放缓呼吸,这里没有足够的氧气,他必须冷静……冷静……夜里只剩杰森微弱的心跳声。生存本能化作肾上腺素,一滴一滴渗进他的血里,浇灭恐惧,麻痹痛苦。

他还活着,像一个野兽一样活着。

杰森扯开西装皮带上的金属扣,用左手还完好的手指撕裂丝绸,右手摁着金属扣开始挖。木屑喷在杰森发间,刺进他脸上的割痕里。杰森没有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并不存在的哥谭天际。左手扣进棺木里,指甲折断撕出血。割裂声像是地狱的鼓点。

“死亡是人生真正的目的。”他确实读过这本书,布鲁斯送给他的。“死亡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杰森咬牙,用金属扣猛砸直到听见木板碎裂的声音,更多尘土落到他的胸口上。小丑用铁撬棍打断了他的肋骨,他必须在泥土让他的肋骨插进肺里之前爬出去。

“这几年来我与死亡深交,它不仅不再让我害怕,反而使我安宁。”

他将两只血红的手到扒到棺材的裂口边。

“我虽年轻,可是我每晚睡前都会想到也许我活不到明天。”

一声嚎叫划破夜空。

阿兰·韦恩在1875年为哥谭市建造了哥谭正义女神像。正义从此成为了哥谭的象征,阿兰后来自杀了。哥谭女士站立在泽西岸边,远远面向她的城市。她的背后是哥谭公墓,成千上万的墓碑立在正义身后。

小丑一个人杀的人填上了几百个哥谭公墓的墓碑。这是犯罪王子的签名,狰狞地宣称他有一天能占有整个哥谭的坟墓。杰森·托德的墓碑在韦恩家族墓群的边上,墓碑上刻着“一个朋友”。

一只血淋淋的手从墓前尘土中猛伸出。

杰森的手在晚风中捉摸着,像是要抓住黑色披风的后襟。另一只手也挣脱,手指抠进泥土里。杰森冲破坟墓,吸进第一口冰凉的空气,蓝眼睛里凝结了仇恨、愤怒与空茫。死去的是一个男孩,爬出来的却是一个怪物。

这个怪物会用复仇之火将哥谭烧成灰烬,给世界带来无尽的恐惧,将他的家拖进争吵的深渊,撕碎面前的每一个人吗?血红的愤怒,肆意的屠杀。啊复仇的怒火,燃烧,燃烧。

晴朗的夜空居然下起雨,月亮雨。雨水滴到正义女神像的眼里,像她流下的泪。

杰森摇摇晃晃地撑起自己,远处哥谭的灯火烧进他的心。孤独地死去,孤独地醒来。哥谭吞没了他。杰森正要迈出一步,受伤的右腿无法支撑他的重量,他瞬间栽倒,跌落在地之前难以抑制地轻唤-

“布鲁斯……”

···

三个月前。

蝙蝠侠从来不需要这种会议。他坐在自己的高背椅里,身体右倾,手看似随意地刷过扶手上的显示屏,就像一个君王。他戴着竖有蝙蝠耳朵的头盔,身穿钛合金黑色战甲,身后是整个地球。

这是一个孤独的星球。正义联盟的空间站——瞭望塔在地球之上安静地旋转,像一首高贵的歌剧。正义联盟的英雄们正在穹顶圆厅里议事。克拉克·肯特,超人——最后的氪星之子,从地球的黄色太阳里获得神力,高速飞行、冷冻吐息、热力视线、钢铁之躯……为了与此力量相配,他发誓守护真理、正义与美国道路——这也是他为何能忍受这种会议的原因。克拉克就坐在蝙蝠侠右边的高背椅里,皱着眉。

圆桌边的英雄各有神力:戴安娜,神奇女侠,亚马逊的半神公主。闪电侠,巴里·艾伦,地球上最快的男人。钢骨,维克多·斯通,半人半机器。海王,亚瑟·库瑞,亚特兰蒂斯的国王。蝙蝠侠,布鲁斯·韦恩,他只是一个人类。

一百九十六百万平方尺的蔚蓝星球,却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坐在众神的圆桌旁,这确实是一个孤独的星球。

但就连绝对的强者——蝙蝠侠也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说,他找不到……没有人注意到蝙蝠侠的视线很快看了一眼穹顶外的黑色宇宙,黑暗倒映在他的白色眼片里。蝙蝠侠面无表情。

“任何人都能成为英雄,”戴安娜目光坚定地说,眉角微微上扬,“正义之心应该得到支持。作为联合国的大使,我们每年都接触到许多……不那么幸运的人们。他们可能不知道每个人都有成为英雄的潜力。”

“戴安娜说得对,”钢骨指了自己仍覆盖人类皮肤的右脸,“我一直很珍惜我作为人类的一面,从此寻找英雄的本质。”

巴里飞速跑出房间,抓了一块披萨又闪回椅上。

“这些年轻人充满希望…我说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亚瑟耸肩。

正义联盟曾对抗过天启星上的达克赛德暴君,与绿灯军团一同作战在行星边际,让地球上的每一个城市免遭被布莱尼亚克装进瓶中的悲剧。如今居然拘泥于“任何人都能成为英雄”。

“蝙蝠侠,你认为如何?”克拉克回头看他的挚友,半是皱眉半是微笑。

蝙蝠侠看起来心不在焉。这种会议并不需要他百分百的注意力,他能一边阅读案件材料,一边用潜意识里的计算资源处理蝙蝠翼的新引擎设计,再一边听的同时记住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

“蝙蝠侠?”头盔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迅速抓住蝙蝠侠的注意力,这不是克拉克的声音,而是神谕的。

蝙蝠侠没有回答,这通常意味着神谕应该继续说。他的沉默已经表示他在听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神谕像在找合适的词,她说不出话。

“这些年轻人……”蝙蝠侠已经决定不等她,开始回答克拉克的问题。

“他们找到了罗宾,”她终于说。

他的右手突然用力抓住高背椅的扶手,力量足以碾碎一个人的脖子。蝙蝠侠的脸瞬间黑了,绝望和狂怒刻在他嘴角最细微的纹路里。他嘴微张,喉头一紧失语了。

克拉克眼睁大,他的超级听力毫无疑问地让他听见了神谕的话。

蝙蝠侠会说完这句话,“…本该学会照顾自己,”他狠狠地说。蝙蝠侠立刻起身,没有再说一个字就向门口走去,黑色披风在身后呖呖地响。整个正义联盟看着蝙蝠侠没有回头地走出会议室,像一个黑色的幽影。克拉克只是看向桌面,他希望自己能帮到布鲁斯,他或许能听见那孩子的叫声……

“他没事吧?”巴里放下手中的披萨问。

克拉克伸手按住巴里的手臂,阻止他跟上蝙蝠侠。

我必须第一个赶到,布鲁斯单手迅速输入传送命令时想,他的手没有抖。神谕的话只有一种解释。不能让他们碰杰森。

大气层之下,哥谭正当晴空。上午的太阳懒洋洋地照在阿克斯大道边的垃圾上,人行道上不时飘过地铁的发臭味,这是一个美妙的星期天。阿克斯大道仍未醒来,毕竟,这是一条属于夜晚的街道。埃德加·卡特的纹身店开在这条街上就是在作死的路上一走到黄昏。

法尔科内和企鹅的人两年前会来他这纹泪滴,两颗泪滴。如今他的脖子根上纹了一个黑色骷髅,他又成了罗曼·西恩尼斯——黑面具的专业纹身师。法尔科内至少还算是人类,但黑面具……黑色木雕骷髅活生生黏进黑面具的脸里,怎么都属于蝙蝠怪胎一类。

埃德加下意识地拉了衬衫的领,稍微遮住脖子上的黑色骷髅。就在这时门上传来敲门声,只有三声,像一句嘲弄的哈·哈·哈。

“卧槽,”埃德加吓得手猛抖了一下,手上正在画纹身草图的铅笔拖出一条丑陋的折痕。店里播着那首《痛苦狂热》突然变得苍白,门外还能是谁。埃德加知道自己不能为他开门,他必须为他开门,他不愿为他开门。埃德加已经看见玻璃门外夸张的紫色西装,他一拧开门把就后退一步,尽可能远离那张笑脸。

“抓住我的手穿越火焰……我爱着你的游戏。”

如果说黑面具应该被一辈子关在阿卡姆疯人院,那么小丑就是阿卡姆本身。

“哈,哈,”紫色手杖敲到地上发出咯的一声,“你听到笑声了吗,埃德加。今天,是一个大日子。”

“纵步从火上踏过……全世界都将我们放逐……”

埃德加只能看见三个涂小丑油彩的人踩上纹身店红白相间的瓷砖地面。小丑看了一眼埃德加脖子上的黑色骷髅,蹦跳着坐到暗红色的纹身椅上。

“你知道,这个城市值得拥有更好的罪犯,不只是戴着面具的二手货。蝙蝠侠穿得一身黑装忧郁,你们就跟他玩也戴黑色面具,笑话太老了。而我将给你最好的创意,艺术家。”

小丑脱下紫色西装,露出上身的纹身。小丑的整个左胸到肩部都覆盖着疯狂的哈哈哈,右肩上是一个带着小丑帽的骷髅。额头画着“已损坏”三个字,左脸上刻着一个J,没有眉毛。

“哦,哦你知道,”小丑突然起身用左手捂住埃德加的脸,他左手背上纹了一个狰狞的笑脸,笑脸血红的口捂住埃德加的嘴,“你知道我是怎么得到这个纹身的吗?”小丑指了额上的“已损坏”。

“这是我的第一个纹身,”小丑咯咯笑,“我只是一个酒吧废柴,我的杰妮死了。噩梦般的一天。我是什么,一个被戴上红头罩的替死鬼,他们让我去蝙蝙那送死。然后我就‘损坏了’。哦,哦你知道,一个人又困惑,又害怕,当全世界都充满烦恼,有一个秘诀让我常保微笑,我发·疯·了……”

小丑将左手捂到自己脸上,笑脸纹身配上疯狂的大笑。

“假如你内心受伤,被宣告精神异常,又受到命运的残酷对待……难道,不会令人发疯吗?只要经历过噩梦般的一天,再清醒的人也会发疯,”小丑低头咧嘴笑,“要是噩梦般的一年呢?”

小丑极其满足地躺到纹身椅上,露出右臂上没有被纹身覆盖的惨白皮肤。

“现在,我说了今天是一个大日子。埃德加,今天我需要最后一个纹身。它会让我完整。”

“你…你今天想要纹什么,老大?”

“一只鸟,死掉的那种。”

纹身店的电视上放着哥谭新闻的直播,格兰公园百货爆炸的废墟里洒满小丑牌。浓烟带着灰烬漫进哥谭的天际。碎屑拖着黑烟坠落,像死去的流星。百货就在哥谭警局向北两条街以外,从窗里也能看见韦恩塔,它就在哥谭旧城的繁华之中。哥谭市里没有人会错过这条公然的宣告。

哥谭警局局长詹姆斯·戈登不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爆炸发生在百货侧翼一楼的车库里,并没有造成大规模伤亡。他们只挖出两具尸体,五人送院。然而很多人都看见了另一具尸体。推特上已经炸了,戈登马上封锁了现场。

医护人员检查过最后一具尸体,只是对戈登摇头。

“把他留在这,先疏散楼里的人,警戒线拉到两个街区以外,”戈登命令道,“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靠近。我们一个小时之后再抬走他。”

“长官,恕我直言,这并不符合规定,”卡什警官担心地低声说。

“如果这会要了我的工作,”戈登坚决地说,“随便他们好了。”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他没有说。

“快点,动起来动起来。这是我的命令,”戈登边挥手边分派警员到不同的街道,又向卡什点头,“你跟上。”

卡什最后看了一眼尸体骇人的眼睛,蓝眼睛还死死地睁着,死不瞑目。像是还在看着永远不会来的人。那里有太多的恐惧、痛苦和……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罪行,这是罗宾之死。

“哥谭新闻的维琦·瓦勒为你从现场带来的报道,”电视里的维琦穿着米黄色风衣,正眉飞色舞,难掩兴奋地为她的观众们讲解,“一个疑似罗宾的…”她下意识地停了下,“年轻男子被发现于格兰公园百货爆炸现场。神奇小子——蝙蝠侠的搭档极其可能已经死亡。这是历史性的一刻,今天,整个哥谭为之震动。”

埃德加已经为小丑的右臂纹上一只死去的知更鸟。鸟身上的每一笔都根据小丑的指示而画,尤其是睁着的眼睛。

小丑饶有兴趣地看纹好的死鸟,嘴角下翻,像是不满意,但他又瞬间咧嘴笑。这笑声让埃德加脊骨一阵发寒。

“缺少了一点什么,不是吗?”小丑大笑,“太死气沉沉了,像蝙蝠一样严肃。噢蝙蝠,蝙蝠,蝙蝠……总是来晚一步。”

“还需要…为你刻什么,老大?”

“一支箭,捅烂它的胸口。”

“观众朋友们,”电视里的维琦继续道,她简直双眼发光,“我们首先要澄清,如果罗宾确实在今天的惨案里不幸死亡。我们还有这不幸的一天里唯一的好消息。死亡的罗宾并非夜翼。为我们所熟知的布鲁德海文义警夜翼,曾是蝙蝠侠的第一任罗宾。所以死的并非我们所熟悉的罗宾,我再重复一遍,这位年轻男子并非我们所熟悉的罗宾。我们并未失去我们经典的活力双雄。”

一阵巨大的引擎喷气声呼啸过维琦的头顶,将她的金发吹得散乱,她不得不俯身躲避。但她再抬头时只是更兴奋了,“等等…等等……这是他!蝙蝠翼刚降落在费格大道上!”

蝙蝠侠出舱时闪光灯和快门声都落在他背上,就像一只在太阳下无所遁形的夜间生物。夜晚是他的庇护所,白昼是他的死亡谷。蝙蝠侠跃起,伸展披风直接降落在尸体面前,不去看杰森的眼睛。

焦头烂额的戈登,抓到大鱼的记者人群,还有瞭望塔之上的英雄们只被允许看他的背影。布鲁斯跪到儿子身边,下意识地用披风覆上杰森的身体,隔开多余的目光。杰森以前夜巡时即使冻得发抖,也不会躲在他的披风下。

布鲁斯伸手去够杰森的脉搏,他的脖子已经凉了。

他把手伸进功能腰带,一罐接一罐地向身后扔烟雾剂。小瓶一触到地面就噗地炸开,撕出灰白的浓烟。又一瓶炸裂,烟雾遮蔽了哥谭人的眼睛。如果阳光把他的罗宾逼到绝境,那么他就是黑夜。

扔光烟雾剂后布鲁斯才把杰森按进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拥抱杰森。迪克给过他很多拥抱,拥抱不过是可以刺激脑垂体分泌激素的一种肢体接触罢了,就像止痛药。杰森不喜欢被人碰,他也是。

布鲁斯把杰森的脸抵到自己的面颊上,在杰森的耳边轻声说,“嘘,我找到你了……”

他听不见杰森的呼吸声。

“我找到你了…”他继续说给杰森听,“我找到你了……”

他只是跪在灰烬中安慰他的儿子。

“我找到你了…我在这…我在…”他从来没把杰森抱在怀中,如今他永远做不到了。布鲁斯低声说,“没事了,我找到你了……”

布鲁斯轻轻合上杰森的眼睛,把他抱上蝙蝠翼。杰森像是蜷缩在副坐里睡着了。

杰森从来不会在夜巡返航时睡着。

蝙蝠翼轰鸣着消失后维琦才喘过气,示意摄影师把直播切回演播室。演播室布景上是哥谭的天际,带着哥谭正义女神,韦恩塔和钟楼的轮廓。格里·伍德伯恩是今天的主持人,他有一头金发,戴着黑框眼镜。他的主持风格,格里会说,是多元对话。

“感谢维琦为我们在现场传回的报道,”格里举起手中的铅笔,“那么,罗宾之死。我必须说,这影响到我们所有人。他的死就在那困扰着我们,挑战我们,让我们去对话,去思考。我们很荣幸连线到心理学家、社会活动家,正义之心的哈琳·奎泽尔博士。博士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看待罗宾之死?”

哈琳同样带着黑框眼镜,金色卷发披在水蓝色衬衫上,给人一种善良得带那么一丝疯狂的错觉。她知道自己必须为此发声,整个哥谭似乎没人愿意指出这点,“这是虐待儿童,毫无疑问,就是虐待儿童。”

“事实上,我认为蝙蝠侠有代理孟乔森综合症,”哈琳停下,让她的话悬在空气中。

“这是一个严重的指控。”

“代理孟乔森综合症让他不断地寻找年轻助手,让助手暴露在持续的危险中,伤害他们。他不惜让这些男孩身心都受到严重创伤,以满足自己照顾他人的欲望。是他害死了罗宾。”哈琳指了下。

“非常感谢奎泽尔博士,”格里开始转向下一个嘉宾,哈琳的答案明显没让他满意,但让他难以名状地松了一口气,“社会律师哈维·丹特先生,你是否认同是蝙蝠侠害死了罗宾?”

哈维本来不想上这档节目,毕竟他不想与杀死一个未成年人这种事有任何关联,这会有损他的名声。但任何出现在电视上的机会都是机会,更别提这是刷爆推特的热点事件。“不,”丹特叹气,明显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我认为是我们的观念杀死了他。”

“我们的观念?”

“格里,我的朋友,你看罗宾是一个英雄,年轻有为,”哈维捋了自己的黑发,在找合适的词,“是我们对以暴制暴的渴望杀死了他。为了防止同样的惨剧再次发生,不让更多年轻的英雄丧命,我认为我的运动很有意义。我支持……”

小丑用遥控器摁掉电视里无稽之谈。

他的右臂上死透了的知更鸟早已完成,残酷的过程,讽刺的结局,最伟大的艺术不过如此。如何看待罗宾之死?干掉错误男孩让他焕然一新,连笑声里都不带苦味了。小丑拉直绿色西装领带,回头对埃德加哈哈笑。

“现在,埃德加,我在考虑怎么奖赏你……这样吧,为了感谢你忠诚的服务,我会把‘我’赐予你。”

“老大…能为你服务我就满足,”埃德加觉得自己这句就是废话,无论小丑要做什么,他现在就该消失。

“老大?老大过时了,我的朋友。”

小丑将金紫色的手杖顶端抵到埃德加脸上。手杖嗞的一声喷出一朵绿色毒雾。

“你可以叫我……犯罪王子。”

不,埃德加吸入绿雾后滚落在地,不,不不,这是小丑的笑气,埃德加知道。三十秒之内,他就会在纹身店红白相间的地面上大笑而死。他不能笑,笑声就是他的丧钟。埃德加挣扎着呼吸,毒剂随着他的每一下心跳淌过他的血管。他眼睁大,等着死神的笑声。

但没有。他没有笑,他感觉……好极了。

埃德加眼里闪过一丝绿光。

···

夕阳为哥谭正义女神身后的羽翼染上一层血红的碎影,她身后的哥谭公墓里,一个父亲正在为他的儿子挖掘坟墓。如果说小丑填满了几百个哥谭公墓的墓碑,那么这一个是布鲁斯亲手挖的。完完全全是他的责任。

布鲁斯用铲挑开一块方形草皮,放到左边排好。他给掘墓人付了钱,让他一个人在这用最原始的工具挖。并非因为杰森是蝙蝠翼下的士兵,而他们只能就地掩埋战场上的死者。也不是为了惩罚自己。

而是因为机械性的体力活动能刺激他的大脑思考。

几十、甚至上百个计划,从目标,到时空顺序,再到备选方案压缩、拓张、翻滚过他的大脑57区。无情的思考机器被压榨、用尽,甚至让他有脑部微微缺血的刺痛感。

他当然不会杀了小丑。

布鲁斯将土铲到右边,泥土已经堆积成小山。汗湿透了他衬衫的背,但他的呼吸平稳,手没有一点抖。

他加入正义联盟时和美国军方立下“不杀原则”。他是唯一被要求同意这个条款的英雄,大概是氪星人、亚马逊半神和绿灯军团惹不得吧。他被允许拥有秘密身份,穿越哥谭领空,拒绝CIA的超级士兵计划,但必须向世人宣称“不杀人是他唯一的底线”。

这是他与魔鬼的契约。

如果他违反或者泄密,联邦会在24小时内把他以及罗宾屠灭。蝙蝠翼虽然也是超音速战机,奈何打不过一整编队的F22。蝙蝠侠仍然只是一个人类。

布鲁斯伸手擦掉脸上溅的泥,却只是把脸按得更脏。他并非没考虑过越界,但他很清楚布鲁斯·韦恩的公司和财产才是护着迪克、杰森和提姆的最后屏障。至少等提姆大学毕业,他想,而杰森……

布鲁斯右手肘倚靠着铁铲顶端,看着他亲手挖出的坟墓黑色的空洞。

杰森会从坟墓里爬出来,追问小丑为何还活着。

他当然不会杀小丑,但死亡以外的一切都是那个疯子应得的。

只有六个人参加了杰森·托德的葬礼。

没有哀歌或悼词,花环或蜡烛,这是一个罗宾的葬礼。

克拉克和卡拉坚持要用氪星人的力量帮他们把棺材沉进坑里,在布鲁斯能拒绝之前,卡拉已经双手轻轻托起红木。卡拉是克拉克的表姐,她的逃生舱在驶往地球的途中被吸入幻影地带23年,这让她看起来像是克拉克的小妹妹。

阿尔弗雷德走到棺材边看杰森最后一眼,“杰森少爷,别担心……”管家低声说,眼泪瞬间无声地划过阿尔弗雷德的脸颊。迪克上前把一只手放到他肩膀上。

布鲁斯没有说一句话,每个人都哀悼过后他独自拿起铁铲。这完完全全都是他的责任。他害的。他不允许犯错,没有借口……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带杰森去阿卡姆,如果他命令杰森回到蝙蝠翼里,如果他没有……

“你需要我帮把手吗?”

布鲁斯抬头看见克拉克的蓝眼睛,蓝眼睛刺痛他。他再铲了一把土,覆盖到杰森的棺材上,“不,”他说。

克拉克叹气,他知道自己劝不了布鲁斯,转身正要离开。

“照顾好卡拉,”他突然听见布鲁斯在他身后说。

布鲁斯在正义女神的背影下铲起尘土,一点一点将他的儿子埋葬,提姆从工具房里拿了一根铁铲加入了他。

回到韦恩庄园后布鲁斯让阿尔弗雷德开始清理。杰森房间的家具上都盖上白布,从墙上取下挂着的红色电吉他,再锁好门。杰森留在图书馆的笔记和放在庄园各种角落里的书也锁好。杰森的杯子,娱乐室里的游戏,训练室里的毛巾,还有冰箱门上用磁铁黏住的照片,全部处理掉。他抹除杰森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迪克是第一个反对的,“布鲁斯,即使是你这样的,这也太冷血了,”见布鲁斯没有回答,迪克继续道,“你不能这样对杰森,好像他只是你的一个错误,好像-”

“不要提起他,”布鲁斯冷冷地打断迪克。

和往常一样,布鲁斯用过人的意志力和决心推进任务,夜里八点与提姆一起去夜巡。哥谭并没有失去她的活力双雄。但不要提起杰森凛然成为韦恩庄园一道沉默的命令,好像杰森从未死去,也从未活过。

布鲁斯的花花公子社交也没有停,他不时带哥谭的社交名媛到庄园,一夜之后她们通常在第二天早上十点前就被要求离开,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杰森就这么被抹掉了,像雨中的泪水。

在哥谭市又一个蝙蝠灯高照的夜里,蝙蝠侠几乎是爬回停在阿克斯大道背巷中的蝙蝠车里。他中了两枪,射击距离太近,子弹穿透了他腹部左侧的盔甲连接处。今晚他只是在处理黑面具手下的一次军火交货,本该顺利,虽然他注意到黑面具的其中一个手下皮肤特别苍白……蝙蝠侠一小时前已经叫神谕下线了,以致并没有及时监测到走廊右侧来支援的帮派恶棍。提姆则因为先前伤到了脚踝,所以这一周都不允许夜巡。

蝙蝠侠中弹后已经给自己打了止痛药,放倒最后一个恶棍时那人疯狂的挣扎只是加重了他的伤。他坐在蝙蝠车里痛得前额抵上驾驶器。蝙蝠侠强迫自己抬手去按屏幕上的自动驾驶,他的右手套上全是血,很滑他抠了几次蝙蝠车才响应。

勉强回到蝙蝠洞后他喘息着捂住伤口往前走,身后拖出一长串血迹。

他可能会死,但这只是可能而已……布鲁斯知道他会咬牙,忍过今晚,然后继续带着这副布满疤痕的躯体上战场。无论他感觉多么疲惫——没有人会在乎。他不会痛晕过去,他从八岁起就这么训练自己,他的噩梦从来没有尽头。

现在是凌晨5点,蝙蝠洞里空无一人,几十米高的洞顶倒挂着刀刃般的岩刺,远处的流水声夹杂着蝙蝠的吱吱叫。他不需要叫醒阿尔弗雷德,只要到医疗区把子弹钳出来,先按上一块高级战地止血包。其中的抗菌粘合剂会粘附并愈合伤口…彻底止血。他已经这么做过无数次了,但每一次只是更疼了。

有一天哥谭的黑夜会彻底撕碎他。

布鲁斯清醒地看了眼前的圆柱型玻璃罩橱。玻璃柱就立在蝙蝠电脑主控制台右侧的平台上,无论往蝙蝠洞的哪个方向走都会经过。微微反射冰蓝色光芒的玻璃里封着一套伤痕累累的罗宾制服。暗红色的胸甲上布满凹陷与割痕,墨绿色的长裤右侧的撕口被重新缝上。制服之上悬着的多米诺面罩缺了右侧的一角,好像那面罩之下的蓝眼睛仍睁睁地看着他。布鲁斯看进玻璃罩时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这动作让布鲁斯的伤口一阵抽痛,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按住玻璃罩扶住自己。血手套在玻璃表面上拖出猩红的印子,画花了。内心的黑洞百般折磨布鲁斯的心智,四周都是疯狂的低语,枪响声,珍珠项链落地的噼啦声……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会想起“一个好兵”——玻璃底端的铭牌上刻着。

他的手捉摸着,却什么也抓不住,布鲁斯终于无法支撑自己。他倒向玻璃罩,滑落在地之前难以抑制地轻唤-

“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