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验尸做戏
云间山庄里犹如唱戏长调一般的哭喊声在鱼贯而入的县衙捕快注目下收尾无声。
干打雷不下雨的小丫鬟往李云间背后贴了贴,远远眺着闹哄哄地山庄门口。
李云间在身后恨不得投怀送抱的温软身子上瞥了一眼,神色冷淡,但并未推拒。他转头也往山庄门口瞧,唇角微微抽动。
海安县县令姓吕,生了一副长脸大眼宽板牙的驴相,年岁不算老,但弯腰驼背的佝偻着,跑起来长吁短叹出长调,活像一头被磨盘压得直不起腰来的老毛驴。
老毛驴在海安县大抵是没什么威望,从长长的山路爬上来,也没人搭把手,甚至连个点头哈腰的都没有。
不过老毛驴这会儿没工夫瞎计较,方才城门口茶棚的虎子来通报,说是肃王殿下驾到,还带了一张墨水拓印着玉佩印纹的纸张,吓得他浑身冒冷汗,脑袋瓜里嗡嗡响。
吕县令被最后几级台阶绊了脚,连滚带爬地轱辘到一位身着暗纹锦袍的公子脚下,扶着他的腿往上爬,将将瞧见他腰间的玉佩,登时腿软脚麻,没等直起腰,人又“噗通”一声跪下,嘶嘶啦啦地开口。
“肃王殿下亲临,微臣未能远迎,还望殿下赎罪!”
诸允爅低头瞥着吕县令,没吭声。吕县令没见过皇字顶头的祖宗,肃王殿下没动静儿,他心都快蹦出来,又不敢抬头,只能脑袋埋在手臂底下从身侧往后瞟,这一瞟心里一哆嗦,许久没拿出来晒太阳的官威一嗓子全抖了出来。
“眼睛都瞎了是吗!肃王殿下在此!你们是想让我一个一个打折腿才肯跪下是吗?!”
话一落地,旁边的捕快才七零八落的单膝跪下,云间山庄里的下人面面相觑,隔了半晌,也不情不愿地跪地扶礼。
李云间自吕县令喊出第一声“肃王殿下”时人便怔住了,单膝跪地之后眸色闪烁变换了半晌,双膝跪下,面子上却一如往常。
诸允爅瞄着李云间,不慌不忙地抖开折扇,“吕县令这是哪里话,是本王突然造访,给你添麻烦了,吕大人快快请起。”
肃王几句话说得温温吞吞气定神闲,甚至还伸手在吕县令胳膊上捞了一把,摆出一副温顺贤良的亲王架势,好像刚才虎着脸瞪眼睛的人不是他似的。
杨不留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藏了半分笑意。
诸允爅不好摆谱耍威风,闹这么一出无非是替她出气。
杨不留抬眼偷偷瞧他,诸允爅目不斜视,只肩膀稍稍朝着她的方向倾斜了些许,迈步朝着李云间的方向踱过去。
“吕大人,本王原是听说这山上有两座庙香火不错,想来瞧瞧,结果也是不巧,这相邻的私苑竟闹了人命……您也知道,我行伍出身,多疑,您查查。”
吕县令忙不迭地应下,小碎步从肃王殿下左侧绕到右侧,在诸允爅背着的木箱上仔细打量了一遭,奉承着要伸手,却被诸允爅不着痕迹地绕了过去,提点道,“查案啊,溺水身亡,不得……验个尸什么的。”
吕县令陈年旧瓦的公堂八百年不开张,别说查案,衙门里连个可用的仵作都没有,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俩眼一抹黑,只能实话实说,“启禀肃王殿下……这个……海安县县衙平日没什么凶案……故而……没有仵作可来查验……”
诸允爅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佯装作有些为难地把身边这个略懂医术的杨不留指使到那具女尸跟前,叮嘱一句,转身便引着吕大人绕莲池闲叙去了。
有人撑腰就是好办事。
杨不留见木箱被诸允爅溜溜达达地背走,犹豫了一下,没开口去要,转身招呼被难得一见的阵仗吓得不敢乱动的丫鬟小厮,讨来布帕银针、醋酒醪糟,收回视线时瞥向李云间,礼貌地递过一个节哀的眼神,而后顿住,等他挣扎着挤出半分伤感一滴眼泪,这才垂眸,不着痕迹地动了动眉梢。
诸允爅拐带着吕县令绕着莲池走了一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再回来时吕大人那张驴脸明显容光焕发了不少,像是被灌了迷魂药。
一军统帅,除了兵法军略,最重要的便是整定军心。忽悠人对诸允爅来说不成问题,要是这莲池再大点儿,保不齐吕大人都能痛哭流涕。
吕县令回来便安排着傻杵在一旁当盆景的捕快分别带人下去问话,忙活一圈儿总算把事发时的来龙去脉简单捋清:傍晚李十一清过莲池,李少爷和少夫人到莲池边叙话,只有一个叫烟儿的丫鬟后来端着茶盘过去,期间发生何事不得而知,只是许久过后见烟儿惊惧不已地跑去找人帮忙,几个下人赶过来时李少爷正伏在围栏上捞少夫人,却未料到,少夫人被水草勾住了脚,怎么拉也拉不上来,呛了几遭,最终魂落池底。
诸允爅意味深长地在那个烟儿身上望了一眼。这会儿她不挨着李云间,没处倚没处靠,站也站不利落,被诸允爅瞧得发慌,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吕大人恭恭敬敬地在杨不留跟前揖了个礼,这下子反倒让杨不留过意不去,忙站起身来,“吕大人。”
吕县令偷偷在那女尸上瞄了一眼,蛮漂亮的,就是脸色惨白惨白,没了血色。他问,“杨姑娘,这少夫人……”
杨不留看向诸允爅,微微摇了摇头,而后才俯首答吕县令的话,“溺亡。除了手腕上有李公子试图救人时握拽的瘀痕,并无其他外伤。人溺水时挣扎的力度极大,不知李公子可受了伤?诶哟,李公子这……怎么手臂流血了?衣袖都浸上了……”
杨不留早就看见他故意把手臂背过身,验尸时一再瞥他,确认是血迹无疑,“李公子,小女医术不精,但处理伤口的功力尚可,不如……”
杨不留作势走过去,李云间当即警惕地退了半步,孰料还没等他发作,那边的烟儿急切切地扑过来推她,“你这人怎么话这么多,我家少爷这是旧伤,救少夫人时不小心弄破了而已,不劳烦你操心!”
杨不留继续往李云间身边靠,脸上一副关切的表情,“诶哟,旧伤那更了不得,怎么伤的呀?要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划的可是要发炎发烧的——”
在烟儿眼里,大抵是把杨不留当成见着风流倜傥的李云间就巴不得倒贴的狐狸精,她见杨不留一个劲儿的往前凑,也不顾着一言不发的李云间,“我家少爷只不过是前几日被木柴划伤的,不劳烦姑娘费心——”
杨不留直截了当回头盯着她,“木柴?”
诸允爅瞧了半天热闹,总算找到机会插上一脚,他绕着几乎挨在一块儿的烟儿和李云间转了一遭,忽然停住脚步,在霎时脸红的小丫鬟身边俯下,在她耳边轻声眨眼,“没记错的话,烟儿姑娘应当是柴房丫鬟吧?你家少夫人还瞧着你呢,你倒是急着护短啊……姑娘,着急讨要名分,吃相别太难看。”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丫鬟与李家少爷勾搭成|奸,丫鬟试图上位谋害少夫人,害人撒谎,别有居心,值得怀疑。
吕县令当即压下嘴角,厉喝了一声,“来人!把这个谋害李家少夫人的丫头给我抓起来!”
烟儿傻了片刻,情真意切地哭倒在地,拽着李云间的衣袍喊冤,让他给她做主。李云间却冷冷地低头看向她,面无表情地抬脚踢开,“你这贱人,我还想为何遖儿会失足落水,竟是你!别以为我多看你几眼你就痴心妄想,做梦!”
众人一片哗然。
李云间这几句话看似是为自己的夫人申辩,实则却是把烟儿头顶的屎盆子扣实——诸允爅淡淡地看着被捕快架起来上蹿下跳的烟儿,没吭声,转过视线正撞上杨不留递过来的眼神。
杨不留什么也没说,黑白分明的眸子只是瞧着他,末了眉梢一挑,转头去跟僵着脸的李云间说话。
“李公子节哀,趁着少夫人身子未僵,换衣入殓吧。”
云间山庄救人三拖四拽,扯黑白幡搭灵堂倒是麻利得很,酉时不到,连棺椁都运了上来。
吕县令抓了烟儿丫头带回县衙审问,只留了几个捕快傻戳在院子当间儿,李家下人来往匆匆,根本没人理睬。
诸允爅从暗处搂住一个捕快的嘴,把人拖到山庄外才撒手,附在他惊魂未定的耳边叮嘱了几句话,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托付,目送他游潜进山林夜色之中。
杨不留还在帮着山庄里不懂丧礼的丫鬟操持着少夫人的入棺之事,诸允爅独自一人在山庄外的树林里绕了一圈,从私苑跃至可供借住的星月阁,抬头望了望在这山林里危耸的四层楼阁,把方才顺手摸来的黑布裹在身上,寻了个路子,几个闪身,栖身于星月阁屋顶。
还没等趴稳,阁顶风铃一响,他垂眸,瞧见自隔壁庙里来了一行锃光瓦亮的和尚,李云间候在灵堂大门前,生疏地合掌行礼,引入堂中,想必是来给少夫人超度做法事的。
梵音入耳。
杨不留跟两个丫鬟藏在停放少夫人的纱幔之后,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分辨了片刻,顺带听了一耳朵几位高僧诵的经文,想笑,但又怕折辱逝者,只好勉强咽回去。
两个丫鬟一个叫兰儿一个叫英儿,年纪不大,胆子小,不敢碰这位僵直死白的少夫人,只敢递个衣裳递个帕子,两人站在棺材一角低声细语的闲聊。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听十一在那吓唬人,隔壁的高僧说咱这莲花池不好,因着是雇人挖的坑建的池子,好像挖到过墓,保不齐啊,池子底下有厉鬼呐!”
“要么说呢,那莲花池水没多深啊,怎么少夫人就挣不上来呢?咦……可怕得很……”
杨不留看了眼刚刚送来摆正的灵牌,给“夏遖”顺了顺略有些凌乱的发,转身也掺和进去,“有厉鬼啊?那水底下的……不就是水鬼?!”
兰儿赶紧嘘声,让杨不留安静点儿,“可不是嘛,要不你说说,本家的人一个都没来呢吧,听说少夫人父母都健在,信儿都不一定送到了呢,人就急着封棺火烧了!还不是怕水鬼作祟啊!”
英儿也附和着打了个哆嗦,“都说这香火好的地方闹邪……这要是等着本家人从那老远的广宁府过来——万一……”
杨不留疑惑,“你们都不是从广宁府跟过来的吗?”
兰儿摇头,“这庄子里上上下下都是海安县本地人,县城都没出过,哪儿去过广宁府啊。在这儿李大善人给的月饷高,大伙儿都乐意来。”
杨不留在棺材上掠了一眼,“可怜了少夫人,走的时候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
英儿噗嗤一乐,没半点儿傍晚时哭嚎的伤感,“少爷带回来的姑娘就没有带丫鬟的。”
兰儿急忙嗔怪的瞪她,“你说话小心点儿……听少爷说,少夫人武馆出身,会几下,平时出门都不带人的,说是麻烦——只不过我们在这儿之前也没见过少夫人,到这儿的少夫人倒是好脾气得很,说起话来娇滴滴柔弱弱的。”
英儿撇嘴,不屑道,“装的呗,像烟儿似的,我也会。”
说着英儿就扭了两扭,兰儿边笑边拍了拍她的胳膊,“你小声点儿,不怕少夫人半夜去找你啊?”
英儿望着杨不留施礼告辞的背影,碰了碰兰儿的肩。
“怕什么,丑时就封棺了,明天一早烟消云散,咱们呐,就等着伺候下一个少夫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