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速客
“怎么了?”端颐连忙凑过来,看到阿笙的左手指红了一片,“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些倒水的活儿让下人来做就好了。”
“无妨。”阿笙擦了擦手指上的水,动作有些仓促,端颐只道她可能疼得厉害,高声唤了婢女去拿药。
上药的空当,阿笙随意般问:“这两次来王府,好像都没有见到你身边那个叫阿珠的婢女。”
提及阿珠,端颐就把方才原本正在谈的事忘了,“哦,她家里出了事,我让她回去探亲了。”她多少有些尴尬,总不好说阿珠不喜欢越人,所以每次阿笙来她都让阿珠去休息吧?
“原来如此,”阿笙微微点头,恍然状道,“怪不得上次在我去更衣时,在路上见到她似乎心情不好呢。”
听阿笙这么一说,端颐更不好意思了,此时见阿笙手上的药上得差不多了,便岔开话题,提议到外头花园再走走,让阿笙先去外面等她。
阿笙现下要的,就是这么一个稍能独处的空隙。
走到外面,看着生意盎然的园子,她闭了闭眼,紧紧地咬住牙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在乍然又听到那个名字时,她的内心,掀起了多么汹涌的狂澜。
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她这才与后面出来的端颐一起步下石阶。
走了一段,不期然见到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坐在亭子中,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父王,”端颐上前去喊了一声,今天峪王着了一身常服,头发也是松松地用发冠束在头上,这么看上去还当真有点儿不羁名士的风'流,“这是阿笙,前几日与我们一起吃过晚饭的。”
阿笙被端颐拉着走上亭子,她正打算见礼,峪王就摆手道:“不用了,既是端颐的朋友,日后多来做客吧,这丫头闲的很。”
阿笙点头称是,看的出来,峪王对自己的女儿很是宠爱。
“父王,你又自己和自己下棋了,多无聊呀。”旁人不知,其实峪王还是个臭棋篓子。
“去去去,自个儿玩儿去,别打扰我。”峪王这会儿对着自家女儿,倒有些孩子气了,只想把这个总是扰人棋局的女儿赶走,“我正在想白子的下一步怎么走呢。”
阿笙扫了一眼棋局,笑了笑,“其实这一步也不难。”
“你说来听听?”峪王瞧了她一眼,半信半疑。
阿笙伸出手,玉润纤细的双指在棋局上某处点了点。
峪王打眼一看,寻思了不过半秒,脸上绽出喜色。
他这会总算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阿笙一回,赞道:“不错,小姑娘还有几分本领。”
端颐倒是没有给她父王脸面,直接奚落道:“父王,大概就只有你自己觉得自己棋艺了得了。”峪王爷其它都好,就是棋艺真的太臭了,偏偏自己还不自知,但这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了。
“小姑娘,来与我下一盘棋如何?”峪王抚须道。
“阿笙别答应他,否则日后他就总爱找你了。”端颐在她耳边道,“府里现在都没人愿意陪他下了。”
“别听她瞎说。”峪王指指对面的石凳,示意阿笙坐下。
“一局还是可以的。”见峪王坚持,阿笙便顺意道。
最后的结果,纵使阿笙有心理准备,也有些意外峪王的臭棋程度,她在下棋的时候还得想着,怎样才能不让场面太难看。
傍晚下起了雨,阿笙打伞慢慢地走回周家大院,外墙的拐角处有棵榕树,茂密的枝叶郁郁葱葱,她掏出一条丝带,挂在了矮梢上。
夜间,沐浴过后,阿笙躺在床上辗转片刻仍是无眠,起身披上单衣,习惯性地带上帷帽,她没有掌灯,一个人就着夜色慢慢踱步到自己的院子,此时下了半晚的雨初停,庭院的劲竹水珠点点,不时滴下几颗。
用绢帕擦干石凳,阿笙坐在庭院中半晌没动,就像一尊雕塑,夜半的轻风夹着淡淡的花香,在这样的静夜里将思绪放空,她很喜欢。
乌云已经散去,云层后的明月渐渐露出身影,月华照在庭院的积水上,反射出一地银光。阿笙略略抬头,帷帽之下,玉容素净无暇,和白日的脸竟只有三四分相似。
飞散的思绪慢慢收回,她拢了拢身上的单衣,准备回屋子之际,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那片竹子,竹下一滩滩的积水小坑在月色下粼粼反光。
蓦地,阿笙的眸色瞬变,杀意顿起,不过也仅是一息功夫,就被她尽数敛去。
面色不显,披着单衣的女子重新走回石凳上若无其事地坐下。
唇角微微勾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她道:“深夜闯入女子香'闺的只有两种人,宵小与采'花贼,不知这位竹上君子属于何种?”说话的同时,她抬眸看向竹上,目光如电。
清朗的笑声从竹林传来,随后,一根劲挺的竹子猛地动了动,洒下一片水珠来。
“若在下是歹'徒,姑娘又当如何?”方才,就在阿笙气息有变的那一瞬,他就察觉被她发现了,于是也没了再隐藏的必要。
阿笙的视线移向那声源处,眼眸微眯,“那君今日万无踏出这个院子的机会。”
“我藏了那么久姑娘才发现,姑娘确定有这个本领?”
“君大可一试。”阿笙皮笑肉不笑,但是被衣服遮挡住的左手,却微微握紧。
竹叶发出摩擦声,那人落到地上,阿笙这才得以打量这个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宽大的蓑衣披着,上面还有细细的雨珠往下滑落,墨色斗笠遮住了月光,使他的大半张脸都处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姑娘无需如此戒备,在下并非歹人,”他向前走了几步,脚步踩在积水与泥泞上毫无声息,在距离她十步的地方停住,“实是受人所托,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阿笙审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感觉此人气息极为内敛,如果不是刚才那个反光的水坑,她还真发现不了他,他就像一个夜中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蛰伏,与周遭的气息融为一体。
据她所知,能将自己的气息修得如此极致之人,这世上没有几个,如果他是杀手,那就太可怕了。
“我认为,君子应当先向主人递上名帖,光明正大地拜访。”她不动声色地盯着他道。
“不必如此麻烦,”他的声音很轻,“我的本意并不在此。”
“那君夜半不请自来,本意何为?”
“在下受大理寺委托,协助调查夜来香盗宝一案,只有几个问题想问姑娘。”他顿了顿,“数日前,夜来香偷走城南谢大人家的玉如意,并在潜逃中躲进了峪王府,当晚,姑娘正在峪王府府上作客。”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阿笙挑了挑眉,表情疑惑。
“据王府的下人说,晚宴上你曾离开过一段时间,约莫有半个时辰。”他一边陈述着,一边留心她的反应,“那段时间,恰好是夜来香盗宝并潜逃的时间。”
明明对方戴着斗笠,却感觉自己被一道敏锐的视线盯着,阿笙拂了拂袖子,只道:“当时有个婢女不小心打翻了碗,羹汤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去更衣了。”
“更衣需要那么长时间?”他挑眉。
“这个,恐怕就要问给我打水的婢女了。”阿笙看着斗笠下的那片阴影,“我等了她许久呢。”
对方沉默了一下,似在思考,“那段时间你在哪里?”
“自是在屋里等着。”
“更衣时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没有。”
夜风吹过,带着些许凉意,阿笙抚了抚手臂,夜半起床,此刻她穿得有些单薄。
“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可以证明我不是夜来香。”她向他迈近几步,没想到对方也同样后退了几步,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来了些许兴致,道,“君一直和我保持十步之距,原来也知礼义廉耻,此君非彼君啊。”
已然退到竹林边的人,当然明白阿笙所暗示的意思,也知道她方才其实一直在嘲笑他是梁上君子之流,但他却也只是笑了笑,声音中有几分漫不经心,“虽然我并非那些作'奸'犯科的君子,却也自认不是那些受礼法约束的人,姑娘还是唤我蒋离吧。”
“蒋离?”阿笙略一思量,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只听他又道,“姑娘方才说有办法自证清白,说来听听。”
“在大理寺如此多人的合捕之下,那位夜来香都能逃脱,想必身手不凡。”她挽起右手一截袖子,露出一小段皓白的手腕,“我并无武功,不信你大可一查。”
蒋离的视线只在阿笙的手腕上转了一圈,就收了回来。
“不必了。”他站在原地没动,其实早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判断出她没有武功,与她说话也只是想再试探下罢了。
“如此甚好。”阿笙颔首,“那我的嫌疑就洗脱了?”
“至少暂时是这样。”
“既如此,不送。”她的潜台词就是在赶人了。
蒋离步子没动,甩了甩斗笠上的水珠,又问:“我自认为隐藏得很好,姑娘是怎么发现的?”
阿笙的头转向那片水坑,丢出一句,“君目光炯炯似贼也。”
顺着她的指示,他也看到了那片水坑,积水在月下正像明镜一般,倒映出修竹斑驳的枝叶,他瞬间便明白了。
“是我大意了。”嘴里虽说着懊悔的话,他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懊悔的成分,“不过既然姑娘这么说,我就是真当一回贼,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如何?”他笑言。
“我说了,你大可一试。”她站在门前望着他,还是那句话。
感觉对方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自己身上,阿笙疑心难道他的斗笠有什么特殊之处,隔着一层竟还能看到她?
此时,对方已将她反复打量了个遍,那目光算不上轻佻,但也算不得将你放在了眼中,恰恰能让人莫名生出了几分怒气。
就在阿笙准备开口斥他那一刻,竹叶一晃,人已在夜色中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声笑,清越……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