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起风了
周家大小姐闺名周春暖,两年前嫁到京城李家后,虽偶与家中有书信往来,却因路途遥远,一次也未曾归宁。
一入花厅,春寒见到姐姐,激动得不行,姐妹俩自然免不了手拉着手,说起了家长里短。
“大姐,这是阿笙,你走了以后才住到我们家里的。”
阿笙第一次见到春暖,她约莫二十出头,梳着妇人发髻,容貌和春寒有七分相似,只是肤色相比于因经常外出游玩,而晒成健康的蜜色的春寒来说,要苍白上许多,想来是因为在夫家一直恪守妇道,甚少出门的缘故。
春暖淡笑着点头,她和阿笙对视打招呼的时,阿笙发现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只是此刻看起来有些无神,阿笙猜测难道是因为产后身子不顺?
“爹一定在忙生意上的事,你们初来乍到,倒不如多来我这儿坐坐,反正也是闲着没事,我给你们讲这帝都的趣事儿。”
春寒抱住春暖一边胳膊,不依道:“我们还没好好逛过这雒京呢,大姐可要带我们去玩儿。”
听到春寒的话,春暖一双沉寂的眼放出了异彩,不过这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下一秒,她又恢复了常态,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鸿哥儿还小,我不放心,得在家看着他,过几天我再找人带你们四处转转。”
“大姐有什么不放心的,家中那么多人看着,”春寒撒娇,“你少看一会儿又不会不见了。”
春暖还是摇头,“你姐夫是独子,婆婆对子息很看重,鸿哥儿现在可是全府上下的重心,就怕他有半点儿闪失,你知道的,小孩子总是很容易染病的。”
春寒有些遗憾,拉着大姐的手,叹气道:“可是我们许久未见了……”
“这样吧,等鸿哥儿再健壮一些,我就去看你。”
春寒只能应了,之后又拉了阿笙一起去看小外甥。
鸿哥儿长得白白嫩嫩的,此刻正躺在小床上允指头,看见有陌生人来看望也不怕生,依旧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瞧着。
春寒喜上眉梢,赶紧上前两步抱起小外甥,揽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哄着。
看了一会儿,阿笙觉着有些无趣,便留下逗着孩子兴致正好的春寒,自己先行一步。拐了个弯,她回到花厅,正准备进去,里头传来说话声。
“……老夫人问,少夫人的佛经抄好了么?”
“还有几卷没抄完,老夫人若急着要,待会儿我让阿宝把抄好的先送过去吧。”是春暖的声音。
婆子点点头,回去复命了,她刚一走,阿宝便道:“少夫人嫁过来两年多了,老夫人先是以做女红尽孝为名拘着您,然后又说您怀孕了不能出门,现在好不容易出了月子,又说要抄写佛经,她这是摆明了要拘着您啊!”
春暖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只道:“婆婆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
“什么道理?”阿宝气不过道,“不过是嫌弃咱们是越人,觉得少夫人出去见人有失颜面罢了。”
“阿宝,别乱说。”
“我有没有乱说少夫人心里清楚,这两年少夫人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您又不是囚犯,我心疼您啊!”
春暖没有出声,阿宝继续道,“现下老爷来了雒京,少夫人为何不跟老爷说说?若不是咱们周家一直用银两帮姑爷在官'场上打点,姑爷能晋升得这么顺利么?”
春暖听罢,依旧沉默不语。
门外,阿笙站了一会儿,抬步离开了,晚些等春寒回来,她才和她一起回到花厅。
春暖仍是一副温柔贤淑的大姐姐模样,只是她身边的阿宝这时却不在一旁。
晚饭在花厅摆下。
“大姐,我们不等姐夫么?”阿笙道。
说起这个,春暖就叹气,“最近刑部那边事情忙,他都好些天没回来用晚饭了。”
“最近雒京不太平?”阿笙眸光微动。
“嗯,近来出现了一个很厉害的大盗,善使迷香,自称夜来香,专偷那些高官门第的珍宝。那些被偷的大臣们已经闹到御前了,皇上命尽快抓拿夜来香。”春暖由阿宝扶着来到桌前坐下,“我夫君也跟了好些天了,昨晚听他说此事已移交大理寺的明青田大人处理了,明天应该能松一松了。”
“明青田大人是谁呀?”春寒插嘴问,“很厉害吗?”
“夫君说明大人破过不少疑案,应该很快就能抓到这个大盗的。”春暖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菜,随后大家都开始安静地用起了晚饭。
阿笙托起瓷碗喝汤,长睫垂下,掩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雪芒。
夜晚回到竹里居,桌前有一对红烛,阿笙取下左边的那根掰断,中间断口处露出了一卷纸芯。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阿笙阅毕,将它置于右边的烛上,火苗蹿高,一下子就将纸条舔'舐干净。
她站在窗前,小院竹影斑驳,竹梢轻轻晃动,有叶子轻飘飘落地。
“姑娘,当心着凉。”芹姨将一件披风盖在阿笙身上,“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
阿笙眸色幽暗,指下微微扣紧了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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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阿笙收到一封请帖,上好的信纸,淡淡的熏香。
端颐郡主邀请她和春寒明天共进晚膳,但是第二天申时中,阿笙是自己一个人站在峪王府门口的。
虽是人家请的她一起共进家宴,但空手上门总是不好的。
阿笙望着头上牌匾那三个斗大庄严的烫金字体,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见面礼,不是特别贵重,但也不寒酸,如此既不显得热络,也不显得无礼。
阿笙在王府的园子里见到了端颐,她本应先去拜会峪王妃的,但引路的婢女直接把她带到了这里,想来是被特意嘱咐过的。
“你来了!”一个少女从斜边跑了出来,脸上的婴儿肥煞是可爱。
阿笙微微一笑,后退半步行了个礼,“阿笙见过郡主,上次忘了礼数,多有失礼,万勿见怪。”
“不用多礼。”端颐摆手,“原来你叫阿笙,你的另一个姐妹呢?”
“春寒到城外庄子上游玩,得过几天才能回来。”阿笙眸光带笑,“只是民女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郡主可否解疑?”
“你说。”
“郡主在请帖上说,要谢谢恩人的大恩,春寒也就罢了,至于民女,实在惶恐。”
“好,那我就跟你说了吧,”走在阿笙身边,端颐左右瞧了瞧,突然压低了声音,“其实那天我是溜出家门玩的,没想到出了那档子事儿,我一回到家,母妃就已经知道了,还把我禁足了,不许任何人探望,所以我就改了一点儿那天的说辞。”
阿笙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回来以后告诉母亲,就在我被小贼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羞愤欲死之际,多亏了你们俩路见不平,仗义执言出手相助,帮我斗赢了小贼,不然我早就被投入大牢,让王府颜面扫地了。”端颐满面笑容,“你看,这会儿母妃要宴请你,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出来见客,不用再继续禁足了。”
“郡主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出府呢?那样的话,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吧。”阿笙和她在园子里慢慢走着。
端颐摇头,只道:“你有所不知,我出门一次总是不易的,不然我也不会选择钻狗洞了。”
阿笙的脚步顿了顿,想起那天见到端颐时的场景,她身上的确脏兮兮的,原来是因为钻狗洞?堂堂峪王府郡主钻狗洞,这也太……
“现在距离饭点还有一些时间,你饭前去见母妃就行了。”端颐带着阿笙继续在园子里头闲逛,临近夕阳,这园景瞧着别有一番意趣。
阿笙颔首。
端颐对她说:“听闻那日的贼子入了大牢,以后都不能出来了。”
阿笙的目光在那些山石盆栽上掠过,“他偷的钱财其实不算很多,本来罪不至此,可惜他偷的东西里有一件御用之物,而且还诬蔑了郡主。”
“也不知道他以前做过多少回,如果那天不是阿珠正好看到,那他就又得手了。”端颐想到自己那个玉坠,松了口气,辛亏母亲仍不知道被偷的东西里有它,“可是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那玉坠是御用之物,一辈子都在大牢里度过,这也太可怜了。”
阿笙淡淡回道:“但凡做一件事,就得承担这件事的结果,无论好坏。不过我相信,恶人,终食其果。”
恶人,终食其果……
端颐愣了愣,这句话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
“郡主?”阿笙回头,看到端颐神色紧张地抬起手,撸起袖子露出了自己的手肘。
“阿笙,你以前去过江陵吗?”端颐眼睛睁大,紧紧盯着阿笙的脸,显然对她的回答很是要紧。
对于她突然撸袖子这种与身份不符的行为,阿笙如同没看到似的,脸色平静,“应该去过吧。”
“什么时候?”
阿笙歪头,想了想,“大概两年前吧,这些年走了许多地方,记不清了,怎么?”
“我两年前也去过一次江陵,”端颐盯着阿笙的脸,缓缓道,“我乔装成了一个小子,在那儿差点被人砍了手,这条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郡主的随从呢?”看到那条已经颜色浅淡的疤痕,阿笙白皙光洁的脸上浮现一丝惊讶。
阿笙惊讶的反应与其他人一样,在她脸上瞧不出别的神情,端颐收回目光,有些犹豫,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子,会是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人么?
想起两年前,她才十三岁,和家人闹了别扭,一气之下就跑到了江陵,因为盘缠用光了,就学人家赌石,想不到钱没赚成,倒是惹了大'麻烦,差点儿被恶霸砍了手。
她手肘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挣扎间划了一条口子留下的。
后来回到家,她被父亲骂了一顿,禁足了大半年,直到春节才让她出来见客,之后也仍是看管得紧。
她想起那时候救她的人,那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姑娘,她说,别哭,为恶者,终食其果。
次日清早,江陵的大牢内出现了一群人事不省的恶霸,他们的胸口处都有一行水洗不掉的小楷,写明了他们各自的罪状。
天边的火烧云红灿灿地铺展着,端颐低着头,她已经不太记得恩人确切的模样了,只能推测她绝非普通人,而阿笙,她只是周家的一个姑娘,哪里有可能会是那人,方才那一刻,她还以为自己遇见恩人了。
“快到饭点了,我们去正院吧。”端颐换了个话题,让婢女引路,“今晚大家都在,可热闹了。”
阿笙笑了笑,意味不明,“嗯,是挺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