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渔阳鼙鼓动地来
聂枫若知道太师府接下来会遭遇怎样可怕的事情,他也许就不会走了。要知道他这一走,太师府内能与柳千叶和十死士抗衡的力量就只剩下几百护院门客。但力量之悬殊、接下来一战的惨烈程度可想而之。
幸好,还有吴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见识过吴川的实力。他就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剑,隐忍不发。
十年磨一剑,现在,他的剑已磨好,只等一个出鞘的时机。
他的出鞘必定惊艳四座!可惜的是,只要有那两个人存在,他永远也没有出鞘的机会。
那两人就是:柳千叶、聂枫!
窗外,雪还在落,伴着啸风。
吴川又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这双手很特别,他看手的眼神也总是很特别,特别得就像是古玩家正盯着两件稀世的珍品。
今夜过后,这双手里或许又可以重新握上刀或者剑了。
只是之后又怎样呢?他没有想,也不在乎。他只知道无论是那把刀,还是那把剑,只要是握在他手里,一定有另一种夺目的风采。
一切只要等过了今晚,就会有答案。
等过了今晚这一场大雪。
吴川静静地听着窗外风吹雪落的声音,雪落大地,原本无声,此刻他的心也是静的,静静的等待。他等待的时候总是比任何一个人都能沉得住气。
他负起手,眼睛只盯着身前的一堵空墙。
半晌后,墙体突然裂开,他的眼里陡然闪过光亮。接着,十位穿扮几乎一致的死士从那个裂口里鱼贯而出,迅速列成一队,然后才是柳千叶。
柳千叶先打量了他一眼,接着又打量了一下屋子,缓缓道:“阁下想必就是吴川。”
吴川的眼睛却扫到了他的佩剑,答道:“阁下想必就是柳千叶柳护院?”
原来他们从未谋面!
近年来,虽然柳千叶从这人手里得到过无数有用的情报,但他的确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人。他知道这个人不愿暴露身份,所以他从未刻意调查,也从未派人跟踪过送信的人。
柳千叶很清楚,他若想从这个人手里得到更多的情报,就永远不要过问这人是谁。
但此刻,他却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人很年轻,柳千叶一直以为年轻人的身上本应该很有朝气、很有活力,有时候,甚至还应带一点锋芒的。但他从这个人的身上既看不到半点朝气、也看不到半点锋芒。
他看到的只有沉闷。
这简直和十年前还未加入唐王府时的自己叛若两人,但他转念想,自己感觉不到这人身上的锋芒,或许正因为这人已将全身的锋芒隐藏得很好。
柳千叶很清楚,无论如何,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然而,他打量着吴川的时候,吴川却仿佛对他并没多大兴趣,只是从他身边不紧不慢地走过,然后,又不紧不慢地从某个暗格里拿出一卷东西。
那是一张羊皮卷纸,吴川已将它摊开在桌上,指着羊皮上的几处,“红色标记是赵铁鹤的房间,黑色是赵寒烟的房间,我们现在在这里。”
柳千叶这才发现,这年轻人行事虽总表现得很随意,说话却只拣要处,绝不讲半句废话。
他接过图纸,看了一眼,“聂枫呢?”
“他现在应该和赵寒烟在一起……”吴川嘴角带着一点点弧度,终于有了笑意。
如窗外雪片般冰冷的笑意!原来他刚刚一直守在这里,并不知聂枫早已不在太师府内。
看到那样冷灰色的笑容,柳千叶的心情却是一沉,眼里泛出凉意。
他听说这个人和聂枫来自同一个村子,而且还曾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这几年来,聂枫才屡次向赵铁鹤进言,几乎不遗余力地举荐、提携于他,却不料精明有为如聂枫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知为何,柳千叶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却忽然想起那个与他齐名的刀客来,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多谢。”没有时间再多考虑这些,他礼貌性地回了一句,打开图纸,开始细细审视起来。
他低下头的时候,吴川的眼睛才转移到他的身上,转移到他手里的那把剑上。
剑本名剑,任何人都应该认得,任何人看到这柄剑都或者会胆怯,或者会兴奋。但他看向对方手里的剑时却确像根本不认得。
他看了一眼后眼神已转开,道:“有件事差点忘了,小皇帝也被带来了府里,而且好像就和赵寒烟在一起。”
柳千叶抬起头道:“哦?”他抬起头时,表情也仿佛没有听明白对方的话。但随即,脸已下沉:“你不该忘记。”
他见对方不说话,脸上的不快像是消了一些,平声道:“你若没有‘差点忘了’,我们那边派来的人手或许就不只这些。”
这一点不假,至少唐王府内最精锐的那一百刀剑手不会被叶云带走,去刺杀那个其实早已不在宫中的哀帝。
他们真正该去的地方是这里才对!
不该发生的事既然已发生,他现在只希望能听到一个很好的理由。
吴川却展眉一笑,“我的确不应该,但无论一个人的记性有多好,也总有记不清事情的时候,所以,我想我忘了,大概只因为我的确忘了。”
这个理由很不好。
柳千叶的手一瞬握紧了剑鞘,但,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只低低道:“原来你是想故意分散我们的人手。”
吴川笑道:“我只是想替你和聂枫找个公平较量的机会而已。”
剑客与刀隐的对决,柳千叶居然也是一笑,或许真有人等这一战等得很久了吧,吴川或许就是其中一个。可老实说,他自己却并不期待有这么一天,他相信,聂枫也绝不希望有这么一天。
所以,他有时在想,一个人习武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人会回答:习武当然是为了变得更强。
会这样回答的多半是个刚涉足江湖的孩子,他一定还没有变得最强,因为等到他们变得最强时,他们的回答就会变成习武是为了找一个对手。
柳千叶也习武,他也曾想变得最强,想找一个对手。但他无疑比其它人幸运,因为他此刻都已做到!
第一剑客的美名,聂枫那样的对手,这一切仿佛就是他当初的答案。但,他真的找到答案了吗?
一个人习武真的就是为了变得最强,真的只为找一个对手?甚至,到最后但求一死,但求一败?
习武就是为了打败别人,然后再被别人打败。这也许并不可笑,但却绝对没有逻辑!
如果真是这样又何必习武?
柳千叶本来永远也想不通这一点,但等他想通之后他就再也不想死,再也不想败了。他反而只想好好活着。
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保护自己,保护那些想保护的人。这世上有太多需要保护的人。这应才是习武的真正意义!而意义就是阿筱赋予的。
所以,他和聂枫虽然都各自将对方当作了世上唯一的对手,却谁都不希望这一场对决真的到来。
这道理这年轻人也许永远也不会懂,所以,他并不怪他。
他看着吴川,道:“好,今日一战就如你所愿,只希望今夜之后,你能明白一些道理。”
吴川不答,转身已离开。他不需要明白。
他离开之后,清洗已经开始。
“有刺客——”一人首先叫了出来,但话音还未落死士的剑已刺到,脑袋瞬间飞出,血从他的颈部喷涌而出。
好快的剑!好锋利的刃!
惊变一起,警报便发动,太师府里立刻传出一声哨子般的长啸,紧接着,黑暗里接连射出三四十件暗器,四十件暗器各有不同,有银镖、有飞弩、有追命环,有梅花针。但暗器虽不同终点却只有一处。
“叮,叮——”雪地里剑影齐齐闪动,三四十个刺耳的声音响起,黑暗处打出的暗器转瞬已被十死士全数挡往。
暗器被挡住的同时,三四十位武士已从黑暗里跃出,宛如冲天而起的猎鹰,手里的钢刀从不同的方向迎向十位死士的剑锋。
武士迅捷而灵动,钢刀凶猛而有力,有的砍向死士的手,有的砍向死士的腰和脚,有的直接避过死士的剑锋砍向敌人的头颅。
三四十把钢刀瞬间掠至,转瞬组成一个密布的刀网,将当中十位死士的身形完全围住,同时也已将任何一个退路封住。
这猝不及防的击杀显然已经过无数次训练,刀影有如银梭,几乎无可避及,十死士瞬间消失在那片刀影之中。
惨叫立刻传出,紧接着那个由武士组成的人网就突然反向四周弹开,露出中间的十位执剑而立的死士,和倒在他们脚前的十位钢刀武士。
十位武士的死状几乎惊人的一致,他们的手还紧紧抓着钢刀,咽喉却已被削断,脸上的表情只看得到恐惧而没有痛苦之色,这说明他们在最后临死的一刻才感觉到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可怕的杀伤力,之后准备抽刀逃走时却被敌人一剑破喉。
炙热的血已从他们的脖子里流出来,一点点浸入地上那一片新落的积雪之中,凝结成冰渣。
四十名钢刀武士转眼只剩三十,这三十名武士现在死死地盯着眼前惨烈的一幕,脑子却还停留在刚刚自那十位死士手中爆发出的骇人一击上,谁也不敢相信自已所看到的是真的,但谁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十位同伴的确已毙命。
脊髓渐渐凉透,血液渐渐冰冻,呼吸和心跳都已消失不见。
只有他们的刀还紧紧握在手里,手还钢劲有力,但却无人敢再出手。
他们不出手,十死士的剑却没有停留,雪光映照下,一张张惨青色的脸,一只只惨青色的手,握着同样惨青色的长剑,动作机械却准确,已重新朝着那些早已被骇得呆住的武士挥斩过去。
血雾飞溅,又一批武士无声倒了下去。
“跟他们拼了!”人群中不知道谁最先叫了出来,惊醒众人,几十把钢刀这才纷纷转动,重新迎向了十位死士刺来的剑锋,混战彻底爆发。
越来越多的武士接连倒下,哀号一声盖过一声,但换来的却是更多的人加入战团。
死士手里的剑影在刀光中穿梭,纵横如电,所到之处,死尸伏地,转眼已经在他们的身后铺成一条丈余的血路。
“聂统帅在哪里,快去通知聂统帅——”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喊。
“没有看见聂统帅,”有人回答。
“吴川呢,吴总管呢?他在哪里,”
“吴,吴总管也不见了——”太师府的人员直到这时才真的慌了。
只是,吴川去了哪里呢?等待了这么久的一战,他怎么反而消失了?
还有,柳千叶呢?
柳千叶当然不会在这里,太师府御敌警报已经响起,他必须赶在聂枫被惊动之前,先去将另一处的赵铁鹤解决。
院子里的人早已杀红了眼,柳千叶从吴川的房间出来,踏过地上一堆堆死尸,足尖连点,混战中,谁也没有看到,一条黑影箭一般越过几道院墙,已朝着赵铁鹤房间的方向急掠而去。
他赶到时,房门居然大开!
赵铁鹤难道已闻风逃走?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
柳千叶几个纵步,身子跃入门内,同时“铮”然一声抽剑,在足尖尚未触地之前,手里琥珀的刃划出,已前后连封了七剑。
剑锋斩在空气里,带动气流,桌上一盏油灯居然无风明灭了七次!
他这七剑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已是他毕生所学的极限,就在刚才,若有任何人想从任何一个角度攻向他,都毫无疑问将被他的剑气逼开在三尺之外。
他这样做也是有必要的,十几年大大小小数百场战斗经历告诉他,一个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大意,尤其对于他这样的剑客,大意的同义词几乎就是被杀,就是死亡。
以赵铁鹤狠辣、阴险的做事风格,他既已提前逃走,就很可能会在这里留有埋伏,守株待兔,等着那个刺杀他的人入网。
只可惜房间里不仅不见赵铁鹤,连柳千叶预想到的伏击也没有。这似乎有点太不寻常了,柳千叶里里外外又将房间找了三遍,结果发现不仅这房间里没有埋伏,房间外偌大一个院子,甚至连一个看院的打手都找不到!
不远处兵刃交接的声音仍在传来,柳千叶却陷入了沉思。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方位?
这看来绝无可能,他也根本没有拿出图纸再核查一遍的意思,因为他确信自己绝不会记错。
那么,就是吴川在骗他!
柳千叶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抬头打量了那间屋子几眼,他发现眼前这间堂堂一国太师的房子原来竟小得出奇,看上去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房子的构造亦说不上精巧自然更说不上有多气派。
甚至房间里那唯一的一盏泛着黄光的油灯,在他看来也未免略显小了些。
他忽然皱眉:也许这根本就不是赵铁鹤的房间?
但这似乎也不可能,吴川如何要骗他呢?如果吴川真在骗他的话,之前又怎会屡屡向他提供情报,而且每一次都准确无误?
柳千叶执剑站在当地,转眼间已将所有可能逐一排除,幸好这时他已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抬眼再次打量一下,忽然间就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忽然觉得眼前这间“普通”的房间非但就是赵铁鹤的,而且赵铁鹤现在很可能就躲在这屋子里!
“普通”也许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安静”也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这里也许并不是没有埋伏,也许现在在这个房间里,在那些门后、床上、柜子里,甚至是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有几十件飞刀、暗器正等着招呼他。
思念及此,柳千叶握剑的手缓缓用力,人已缓步朝着那扇大开的房门重新走了进去。只是这一次他走得很慢,也走得更小心,他的眼神虽然只盯着屋里,但全身上面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无疑像是长满了一双双眼睛。
他刚要进门,隔壁的院子里就突然有了响动。有声音在喊:“大家跟上,保护太师安全撤离,”
赵铁鹤要逃?
那声音喊得很大声,就好像唯恐他这喊声不会惊动那些刺客一般。柳千叶虽然实在不愿相信太师府的人会愚蠢到这地步,但人还是朝着声音的方向掠去。
等他赶到那里,声音突然就变成了四五处,而且每一处的声音都不相同:“太师,走这边……”“太师,这里有密道……”“太师快走,我们来断后……”
柳千叶当然不会相信这四五处地方的“太师”都是真的赵铁鹤,他简直连一处都不信!所以他又立刻转身,重新回到了那个小屋。
这一次,暗器果然向他招呼而来,铺天盖地。
柳千叶眼光扫过之处,琥珀的刃尾随而至,“叮,叮”几声,剑身已格开攻向他腰身的几点星光。但他还未站定,更多的暗器又向他打来,飞针、飞弩、飞镖,大大小小总共百来件,带着逼人的寒光,攻向他身上各个部位。
柳千叶被逼急退两步,琥珀的刃护住周身,同时身体仰面倒下。
唰、唰、唰——暗器贴着他飘起的衣角从上面飞过,破空之声使人的神经绷紧。柳千叶平侧着身子,右手格开几支飞弩,左手在地上一按,整个人就这样飘出数尺。
暗器打空,钉向四面的墙壁、窗纸、还有各种瓷瓶用器。终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有两位躲在角落的飞刀手被同伴的暗器打中,应声倒下。
柳千叶却丝毫不敢大意,飘出之后已重新站起,就在这时,他的眼角突然瞟到了不远处的那盏油灯。
他眼光一动,密雨般的暗器再次向他打来时,他顺手抓住了一条柳木挂椅,手臂凝力,挂椅如转盘般飞出,同时,右手琥珀的刃一剑划开,斩向案上的油灯。
“*、*”几声,挂椅被十数件暗器钉成碎片,琥珀的刃更加收放如电,剑气逼动,五尺外的灯罩粉碎!
灯影一灭,柳千叶一掠数丈,伸手攀住房顶的大梁。
房间里顿时只剩一片漆黑,原本躲于暗处的杀手一乱,出手更急,柳千叶隐于梁下,耳边只听到底下暗器破空的声音越来越密,也越来越急,飞矢与飞镖撞击,激起一串串火花。
接着,就是那些发出的暗器打在墙上,器物上的声音,同时,越来越多的惨叫声也接连传出。
一些耳力与判断力稍弱的杀手,来不及避开几如密雨的暗器,瞬间成了他们同伴的人肉靶子。
柳千叶清冷一笑,火星飞溅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到屋子的几个角落已各自有好几个杀手倒了下去,身上钉满各式各样的暗器。
“都住手,别伤了自己人!”黑暗中突然一个声音怒喊,带着威慑力。
火星顿时消失,暗器破空的声音归于沉寂。
接着,“*”的一声,发话的方位闪过一抹火点,柳千叶这时看到一个身穿青衣的杀手举着火折子首先走了出来,手里的长刀挑开脚前同伴的尸体,迅速开始翻检。
然后,房间的角落里亮起了更多的火点,每一处都照出一张严如冷铁的脸,和一把同样森冷逼人的长刀。
柳千叶的心突然一沉,若是在平时,对付十几位太师府的杀手自然没有问题,甚至不出百招就可以全部干掉,但如今自己悬于空中,根本无处着力,又空门尽露,一旦被发现,只怕——
一念及此,柳千叶只有更加用力的握紧佩剑,呼吸一点点变急。
“妈的!仔细找,若是让那小子跑了,我们一个也活不成!”杀手头目踢开一具刚检查过的尸体,晃着手中的长刀大喝,其余的杀手纷纷领命,谁也没有多说话,蹲下身开始查看各自身边的死尸。
柳千叶这才恍然,难怪这些杀手刚刚下手如此狠绝,几轮暗器之下,几乎每一次都似要将他逼入绝路一般,不给他任何可以活命的机会,甚至就算因此牺牲几个同伴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尸体被一具具翻开,然后被一具具排除,只是越到最后,杀手们翻检的动作反而越来越慢,脸上的肌肉也越来越绷紧起来,嘴抿成一线。
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只有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密。
找不到刺客的尸体,他们就得死!
柳千叶凌空看着底下那一群杀手,忽然默然——赵铁鹤近年来的权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稳固,看来并不是没有道理。
犯错固然要受到惩罚,但赵铁鹤施予这些手下人的,未免也太重了些。何况任何人都会有失误的时候。
所以,这些年来,在唐王府的势力一点点被赵铁鹤清除殆尽的同时,那些一心归顺太师府门下的官员们,也正一个一个惨死于他们所效忠对象的屠刀之下。
朝廷命官尚且不能自保,何况是无权无势的百姓。
柳千叶想到这里,在心里叹息:只希望这一战后,叶云和珞璃能如他们自己所说,还这片土地一个安宁的世界。
转瞬已想过千百个念头,不过柳千叶现在并没有时间去考虑黎民的生死,他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才能从这房间逃出去。
但他现在想的也不是如何逃出去,而是在想赵铁鹤究竟藏在哪里!
“这边没有,”死的人本不多,其中的一方已翻检完毕。
接着另一方也开始报告:“我这边也没有……”接着:“这边也没有!”
刺客逃了?
所有人都怔在当地,有一些的身体甚至开始发抖。
“跑不远的,一定还在府里,”杀手头很快地抹掉额角的一抹汗珠,但终究是多闯荡过几年,还不至于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厉声道:“追!”
看到杀手们鱼贯而出,柳千叶似乎松了口气,他正准备一跃而下,但此时一道寒光突然自他的右手处射来,一瞬刺盲了他的眼睛。
他大惊,原来杀手手里那些火折子的光此时正好照了过来,在他右手的剑身上折射而回,此时正照在其中一个杀手的脸上。
那个还未来得及走出的杀手立刻回头,与屋顶上的他四目相对。
柳千叶暗叫不好,然后在那个杀手喊出来之前,伸手摘了片青瓦,“嗖”的,瓦片打入杀手的咽喉,立时毙命。
杀手虽然倒地,但还未跑出的人却都看到了攀在梁下的他,所有人大喊,“在这里!”
“唰、唰、唰”话音未落,星光又向他射来。
这些杀手居然全身都带着暗器!
柳千叶手肘顶住大梁,纵身一跃,转侧间已看准杀手最少的一方,琥珀的刃纵横划出,落地之前,两名杀手已毙命。
先跑出去的杀手此时又全已折回,房间本就不大,杀手们的刀长且利,分四个方位向柳千叶斩出,转眼间已改为围攻。
“守住窗子和门口,他逃不出这里!”杀手头执刀挡在其中一个窗子前,厉声指挥。只不过他嘴里虽这样说,脚下却在悄然向门口移动。
柳千叶以手抚地,朝声音的方向瞥去,脸角突然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
他当然看得出杀手头正在准备开溜,只不过无论是谁,今天都休想从他手里逃走!
他抬头,刀锋夹带劲风劈来,斩杀范围内的所有。柳千叶猛然转手抬剑,格开几击,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已抓住一人的腹部。
那人被抓住空门,方寸大乱,竟忘了要出刀。柳千叶手臂陡然加力,杀手被他横向提起,就在这一瞬,另一方的钢刀已经攻来,分取他的肩部和腰身各处要害。柳千叶一皱眉,左手大力扫过,手上提着的杀手被横甩而出,就这样朝着那一排雪亮如电的刀口直飞了过去。
“嗤,嗤,嗤”
乱刀砍上血肉之躯,鲜血如涌泉般喷出。血雾漫天,死尸扑地。
然而,杀手手里的钢刀快如疾风,遇到这一惊变后,来势居然没有丝毫停顿,一把把钢刀破开血雾,直直向他们的目标重新劈斩而来。
柳千叶这才微微一惊,低估了这群杀手的实力。钢刀已近在咫尺,他的脚突然间飞起,踢向其中一名杀手的腕处。
“咔嚓”一声,杀手的腕骨被生生踢断,钢刀落地。柳千叶脚飞出的同时,身子已反向侧倒,斜刺一剑,钢刀落地之时,另一名杀手的咽喉被洞穿!
没有哀号,因为哀号已化作同伴更狂暴的怒吼,以及更凌厉的刀锋。
乱刀飞过,已划破中间那位剑客的衣角。
柳千叶抽剑,钢刀从四周向他砍来,封住他的退路,看样子,柳千叶这次也将要和先前的杀手一样,免不了被乱刀分尸一场。
但他不变不惊,突然以剑驻地,玄铁铸成的剑身“铮然”反弹。
寒光闪过每个人的眼睛,柳千叶整个身子被弹起,擦过周身那些切向他身体的刃口,腾空而起。
然而,他刚跃起,暗器又向他打来!
这些杀手的应变与配合,实已超出他的预料。柳千叶突然有一种难以善了的感觉。
因为就在刚才他借势跃起的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撕裂的痛楚迅速传遍全身,那种强烈的痛感,令他几乎失去知觉。
他的脸痛得一瞬抽动起来,低头一看,心口上,一块碗大的血渍浸透重衣,赫然在目!
他突然想起一个月前在玉人楼上赵玄姬刺入他肺部的一刀,那一刀虽然未能立时要了他的命,但留下的创口深入肺部,让他以后的每一次决斗都无法再尽全力。
那么,阿筱呢,她是否还是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这样的折磨?
他现在真后悔,后悔在红枫林那样轻易地将她放走。
珞璃是否已将她的病治好?
她的病真的还有救么?阿筱还活着么?
这个疯子!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居然还可以分心,去想着另一个人生死!
穆兰筱难道真有比“滴血还魂”更厉害的蛊药,可以让一个剑客死心塌地至如此地步!
暗器如急风骤雨般打来,瞬间将他的身形淹没,柳千叶的心一阵阵绞痛的时候,身上各处也已被钉入了三四件暗器。
血立刻喷出,神智也立刻被拉回。
底下的杀手见敌人终于负伤,瞬间癫狂起来,手下的暗器更加毫不留情,打向空中那人的各处要害。
“叮,叮”,无数兵刃撞击的声音响起,柳千叶身在半空,但出剑仍然不露破绽,在每一支暗器打入他身体之前,琥珀的刃总是能一一截住。
他的剑号称能斩开流霜,对付普通杀手的暗器自然绰绰有余。转侧之间,他已看出一个空档,接着琥珀的刃破空一斩,敌方的袖箭呼啸而过,他的脚尖突然在那几支袖箭上连踏,如惊鸿踏雪般,身形朝着门口掠去。
但他刚一飞出暗器的范围,头顶突然有轰隆的响声袭来,仿佛机关被催动一般。
他抬头,一只巨大的铁笼正兜头盖来,柳千叶急欲挥掌,铁笼看上去虽远过百斤,但他确信还有能力将它一掌震开。
就在这个瞬间,他的手无意间触到了那个铁笼的边沿,眼神突然一变。
他突然改变主意,身形随着那个铁笼急速下降,只不过在下降的过程中,他暴喝一声,身势急转,琥珀的刃在他的四周划出一个清亮的圆弧,剑光如电,消失在那一圈铁柱之上。
划出之后,他已落地,铁笼已将他罩住。
“大家劈了他!”杀手们怒吼,乱刀果然向他砍来,可柳千叶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甚至连握剑的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当然,他不动,只是因为他确信即使到最后一刻,他也还有还手的余地。他不动手,或许只不过是在等。
他在等什么?
“都住手!”刀锋斩入铁笼的时候,杀手头及时喝止,然后柳千叶就看到那些快要砍入他身体的长刀以一种更快的速度迅速抽离回去。
所有人都抽刀退开,杀手头却慢慢走了过来,但仍然小心地站在柳千叶的攻击范围之外。
他打量对方许久,突然道:“你不怕死?”
柳千叶笑笑:“我相信世上只有一种人不怕死。”
杀手头眉宇一低:“你这种人?”
柳千叶摇头道:“这世上,恐怕只有死人才不怕死。”
杀手头大笑着道:“不错,蝼蚁尚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老实说,我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不怕死的人。”
他笑声中已盯着柳千叶,看了片刻,突然脸一皱:“但你刚才——”
柳千叶却不看他,只盯着手中的剑,幽幽道:“我刚才不出手,只不过已料定你并不想要我死。”
杀手头皱眉道:“你如此肯定?”
柳千叶脸上带着笑意,但不回答。有些问题根本就不需回答。
他只抚了抚手上的剑锋道:“你认得这把剑?”
杀手头的眼神随着对方的指尖在剑锋上一点点下移,又一点点上移,随即大笑:“不错,即使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认得你的剑,我也肯定认得的。”
柳千叶这才缓缓点头道:“你的确认得,否则在刚才几次交锋时,你就不会聪明得像一只乌龟一样躲在后面,而让别人去为你送死。”
他转过身看着杀手头,有意无意的笑,那眼神竟真的像正盯着一只被吓得缩进了头的乌龟。
杀手头的面色一沉,斥道:“你说什么!”
柳千叶这时却已不再看他了。
他继续抚摸着剑锋,自顾自地道:“你既已认得我的剑,想必已认得我的人,我既已知道你认得我的人,所以刚才才料定你不会杀我。”
他说话很慢也很肯定,仿佛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出口,又仿佛只是在陈述着某种事实,容不得别人反驳。
杀手头却满不在意,腰间的刀再次亮出:“你认为我不敢?”
江湖中确实很少有人敢在柳千叶面前亮刀子,但他看上去却想试试。
柳千叶这时却摇摇头道:“不是不敢,而是不必。”
“不必?”杀手头大笑一声,冷睥着对方,“你知不知道你柳千叶这颗人头,太师府如今给出的赏金是多少?”
柳千叶幽幽笑道:“我只听说自从七年前赵妃遇刺,赵铁鹤对我的通缉和追杀就没有停过,而且我还听说那时候他给出的赏金就已不低。”
“不错,七年前你的人头就已是十万两黄金。”
杀手头冷冷地看着他,腰间拔出的佩刀又慢慢地放回去,摇头啧啧叹道:“只可惜你柳千叶的头长得太硬也太牢固,这几年来,别说是没人能拿走那十万两赏金,依我看,江湖中黑道白道的朋友,恐怕连想都没人敢想过。”
他面露得色,本来说的颇为起劲。
谁知突然间他语气一变,冷冷道:“但你莫非以为我现在仍不敢杀你?”
他说话时眼睛扫着柳千叶的身子各处,笑得也越诡秘、越得意,因为他看到柳千叶的左腿和左肋下现在已各自插着一支银色的飞镖,右肋下插着两支三寸长的梅花针,再加上胸口早已裂开的旧伤,成股的血涌出,早已狂流不止。
无论是谁,流了这么多血,体力总会要跟不上。
体力若跟不上,武功就会要弱下来的。
柳千叶武功一弱下来,他就有了机会!
柳千叶显然已明白对方的心思,叹道:“我说了不是不敢,而是不必。”
他接着道:“我知道十万两黄金,的确不是个小数,但你若真为了十万两要杀我,我看还不必。”
杀手头摸了摸嘴角的胡须,嘿嘿笑道:“你错了,七年前你的人头是十万两,现在嘛——”
柳千叶道:“现在莫非涨了?”
杀手头突然两眼发光,一拍手道:“何止涨了,说出来你简直连信都不敢信。”
柳千叶的脸上仍带着微笑:“你不妨说说看。”
杀手头凑过来一些,但还是不敢靠得太近,眯着眼道:“太师近年已放出话来,现在,任何人只要杀了你,不仅可以得到十万两黄金,还可以裂土封侯,金银财帛受享不尽,那地位就相当于如今的太师自己无异。”
他顿了顿,笑得更加怪异起来:“你说我有没有必要杀你?”
柳千叶没有回答他,只叹口气道:“原来你杀我不仅为利,还为了名。”
杀手头目光闪动道:“一个人在江湖上混,不为财即为名,但若能名利双收,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的确是难得的好事。”柳千叶也跟着笑了,他虽然并不完全赞同,但也不能说对方说的就一定是错的。
他唯有点头道:“看来我猜的也没有错。”
杀手头诧道:“什么没错?”
柳千叶道:“我猜你不会杀我,我没有猜错。”
杀手头这时有点忍不住了,而且还有点像是生气了,他故意板着脸道:“我刚才跟你说了这么多,原来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也罢,你若没听懂,我就说明白一点,我刚才说的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我不仅要杀你,而且现在就要动手。我杀你不仅有一千个理由,而且——”
他说到这里,阴鸷的脸突然展开,像是做了个鬼脸,然后他的目光就开始不停地在柳千叶身上游走,手指拨弄着八字须。
柳千叶的表情很无奈,因为他发现这个人有时看上去像极了一只狡猾的狐狸,有时又天真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搞不懂这人在耍什么花样,只有顺着他的意思道:“而且什么?”
杀手头这才嘿嘿笑道:“而且我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他不等对方开口,突又道:“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们太师外,江湖上还有很多人也想置你于死地?”
柳千叶沉吟着道:“我听说过。”
杀手头皱着眉,显得颇有些为难道:“这其实怪不得他们,要怪只怪你太有名了,只可惜这世上想出名的又实在太多,你应该知道一个杀手要想出名就只有一个办法。”
柳千叶神色不动,反而笑了,“不错,杀了我你们就可以成名了。”他一扬手,接道:“这想必就是你杀我的另一个理由了。”
杀手头眼睛一亮,突然像是很激动,像是恨不得立刻就冲过去握住柳千叶的手,他道:“谢谢,谢谢你能理解我,我杀了你以后,一定会给你买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的。”
他的态度突然变得那么认真,说的话也那么老实,那么坦诚,如果不知道的,一定以为他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谦谦君子。
而且他这个人很怪,他杀人前好像一定要征得别人的同意,好像别人若不同意,他便下不去手似的。
柳千叶居然也在笑,他虽然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个怪人和那个遇乱不惊的杀手头联系起来,他也不相信这个人真的就如看上去这么老实,这么呆,但他却觉得他很有趣。
他皱了皱眉道:“你杀我确实有很多理由,但我也有个理由让你不杀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杀手头叹了口气道:“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只是你不肯说而已。”
柳千叶道:“你真相信等你杀了我,赵铁鹤会给你封侯?”
杀手头想也不想,一挑眉宇道:“我当然不信。”
他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八字须,手靠在大腿上,阴沉地笑起来,“老实说我杀你只有一个理由,最后那个理由。”
柳千叶会意,沉默半晌,忽然点头忖道:“这么说你杀我就是为了成名了。”
杀手头面露得色道:“当然。”
柳千叶突又道:“你想不想更加有名?”
杀手头的眼里突然射出金光,动容道:“有比杀了你更能出名的法子?”
柳千叶道:“当然有。”
杀手头道:“什么?”
柳千叶道:“活捉我。”
杀手头怔住,突然不说话了,他脚踏在那条凳子上,低着头开始思考起来,他思考的样子又变得那么认真。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正在思考,但无论谁看到一个大人这个样子思考一定会觉得好笑。
因为他思考时的样子实在太认真了。
就像是一个正玩得起劲的孩子,突然听到另一个人拿着把糖说要换他手里的玩具玩,他虽然很想要糖吃,却又害怕那人拿到玩具就会跑掉,不还给他。
只不过柳千叶的这提议却不同,柳千叶绝不会不把玩具还给他,因为他今天是绝对跑不了的。
所以他只思考了一下突然就一拍大腿,大叫起来,“对呀!活捉柳千叶,我怎么没有想到。”
他这一叫着实很大声,柳千叶若是胆子小些,一定会被吓成半个痴呆。但柳千叶并没有被吓到,他看上去反而很高兴,反而觉得这个怪人已经快要上他的当了。
只见杀手头盯着铁笼里的柳千叶,站起来左边瞧瞧,右边瞧瞧,喃喃自语道:“不错不错,杀你的确不容易,但是能活捉你以后岂不是黑白两道都要对我刮目相看?”
柳千叶道:“何止刮目相看,”
杀手头也似这时才会意:“怪不得你刚才说我不必杀你,依我看,就算你现在求我,也休想让我杀了你。”
柳千叶笑了笑道:“你终于想通了。”
他发现跟这个人说话真的很费劲,但无论多费劲,他现在总算已让这人懂得不杀他比杀了他更妙,更有好处。
他立刻接着道:“那好,你既然懂了,现在你就将我送到赵铁鹤那里,然后自己就逃命去吧。”
杀手头不解地道:“逃?为什么要逃?”
柳千叶叹了口气,许久才道:“你真不明白?”
杀手头摇头。
柳千叶于是向他招了招手,杀手头居然鬼使神差的凑了过去。
柳千叶现在已确信这人有时真的有点呆。
他附在铁笼边,柳千叶道:“你现在捉了我是不是就成名了?”
杀手头点头。
柳千叶又道:“你成名了别人是不是也想成名?”
杀手头又拼命点头。
柳千叶接着道:“别人想成名是不是就得找你?”
这一回他不点头了,柳千叶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也知道这人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摇着头道:“你想必已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很多人来找你了,我很担心以你的武功是不是真的是那些人的对手,说不定——”
他说一半留一半,杀手头更加听得慌了,颤着声道:“说不定什么?”
柳千叶笑了笑,道:“说不定在你这些手下里面,就有一些并不比你弱多少。”
他此话一出,杀手里迅速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个甚至还重新亮出了兵器。
柳千叶当然看清了是哪几个,他相信杀手头也必定看到了。
于是杀手头也立刻亮出了兵器,那几个杀手又跟着动了几下,钢刀出鞘之声越来越多。
情况一下子变得奇妙起来!只不过无论怎样变,对柳千叶来说都是有利的。
杀手头的刀此时并未完全拔出,在鞘里抖得“叮当”直响,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片刻前还是自己手下的几位杀手,声音却有点发颤了:“你——你说他们几个也想出名?”
柳千叶认真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杀手头汗已冒出,他很清楚自己并非这几人的对手,如果他们联起手来,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我该怎么办?”他嘴里虽然和柳千叶说话,眼睛却片刻也不敢从他几个手下的身上移开。好在那几个人看来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不过各自亮起了刀子,也在防备着他们的头儿。
柳千叶道:“我刚才已告诉你了。”
杀手头似已吓得呆了,居然已想不出来,认真道:“什——什么?”
柳千叶实在没想到他已呆到这个地步,只好大声提醒他:“快逃。”
谁知杀手头把兵器一丢,像中箭的野兽一般,居然真的拔腿就跑。而且,他似已被吓破了胆,甚至连门的方向都已记不得了,匆忙之间慌不择路,竟朝着一面墙壁直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