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三)
柳千叶凝注着她的脸，看得渐渐痴了，许久，突然一字字道：“阿筱你记住，从今以后，只要你心中有我，我手中有剑，这世上决没有任何事能将你我分开！”
穆兰筱的笑容更甜更美了，也更羞了。
然而她越是这样欲笑还羞，他越是看得着迷，如梦如幻。毫无疑问，这是柳千叶在四面坡与她相识以来，他在她脸上看到的最美的笑容！
男子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在女子的脸颊，似乎想确定这如花般的笑容确是真实。
这样的笑容只会在此刻的穆兰筱的脸上出现，在那个于血与火中生死奔命的穆兰筱的永远也看不到。
这样的笑容，纵使是一瞬即逝，也必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一个笑容，只为说明她于此刻真的动了情！因为人的一怒一笑均随心动，只有心中有情，她的笑容才能传情。
然而穆兰筱就是穆兰筱，她不该动情！她未来要走的路早已由命运注定，而她的命运早已由天注定。可惜的是上天并没有让这样的笑容再在她的脸上出现过，留给她的只是冰冷的泪和烫人的血……
她的泪，只为他流，他的血，也只为她流！
这世上两种最珍贵的东西，他们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对方，最后留在各自手里的，是她的一个笑靥和他的一个承诺。
所以，娇笑就变成了低低的冷笑，随后又变成了嘲讽，夹带着某种自厌与自弃。穆兰筱摇了摇头，望着楼外的天空，眼神渐渐潦远，声音恍惚，“我不要你遇到我，我不要……”
那一夜过后，女子的喘息渐渐平息，绣帐里，穆兰筱淡淡问道：“听说唐王府的唐大小姐对你倾慕已久？”她开始轻抚着男子的身体，感受着肌肉下的心跳。室内的残灯早被风吹灭，只有微弱的月光从纱窗外照了进来。“没想到你柳千叶不但剑技了得，还是一介风流才子。”
“不管我以前遇到过多少女子，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以后也是！”虽然看不到男子的表情，然而男子的语气却肯定如磐石，“况且你说的什么唐大小姐我连见都未见过，她要怎么样那也只是她的事。”
“你当真只爱我一个？”女子笑了一声，问着这个所有女人都问过的问题。
“是的。”柳千叶没有迟疑，也和所有的男人回答的一样。
“那你是否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呢？”
“只要你开口，必然是！”
“不后悔么？”女子仍不肯罢休，继续追问。
“嗯。”鸾被下，柳千叶亲吻过对方的每一寸肌肤，口里低声应承着。
“那如果我让你娶唐家大小姐呢？”
话音刚落，柳千叶陡然停止了动作，许久后，他才缓缓放开怀中的女子，惊诧地看着对方，问道：“为什么？”
穆兰筱浅浅一笑道：“看来，你已经后悔了……”
柳千叶顿觉扫兴，下床随便拿了自己的长衣披上，脸上恢复了剑客惯有的冷定与锋芒，完全没有了刚刚缠绵之间的慵懒之意。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却只是淡淡地重复，问：“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穆兰筱见对方已微怒，也不介意，穿衣起来，走向男子道：“当今国运衰微，侫臣当道，朝中实际权柄早已落入唐府与太师府两家手中。加上成帝荒淫无度，三千后宫丽人至今一无所出，如今只等这成帝一死，朝堂必将大乱，天下迟早属于赵唐两家。你若能傍上其中的一家，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哈哈……我柳千叶若真看得上那些虚名，又何需等到今天，更是用不到如此低劣的手段！”男子脸上已明显有了不快，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红衣女子，眼神渐渐冰凉，“原来，你根本就不懂我！”
穆兰筱幽幽道：“你错了，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懂你，那便是我！”她对上他的眼神，缓缓接道：“你拥有‘第一剑客’的美名，却对这些名利嗤之以鼻，你自傲，不愿为任何江湖势力卖命，因为你骨子里不甘屈于人下，你的力量只贡献给你自己！”
“你是一个只为你自己而活的人！”穆兰筱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对对方内心的想法了如指掌。
柳千叶微微惊诧，然而随即冷笑，“既然你知道，就不该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要你伺机取代唐潜的位置！”穆兰筱看着他，目光雪亮，“唐潜只有两个女儿，你若入赘唐府，以你柳千叶的才智，要取得唐王府的控制权简直如探囊取物！”
“你分析的或许很对，可你依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柳千叶随手倒了杯茶，端在手里细细欣赏，接着道：“我要这些又有何用？”
“唐王府的唐家军几乎占了大浩一半的兵力，如今就驻扎在与我金迟国交境之处。我想，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红衣女郎淡然地说着，洞若观火。
“那又如何？”柳千叶横眉，喝了一口茶，仍然没有兴趣。
“我要借这支军队一用！”听着对方有意无意的口气，穆兰筱并不为怪。她扬了扬头，继续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唐家军里的将士个个都曾跟随唐潜出身入死，誓死效忠唐王府，而我们若想要调动这支军队，必须先取得唐王府的控制。”
“你想利用唐家军杀回金迟？！”柳千叶暗自一惊，陡然明白了女子的意图。
“是！”穆兰筱没有迟疑，爽快地回答。
窗外冷风吹来，吹在男子的脸上，让他不禁微微一颤。他看着女子脸上坚定绝然的神色，许久，微微叹息一声，“一定要如此么？难道那些刀光血影的生活你还没活够？”
柳千叶伸手轻轻搭在女子肩上，神色淡漠而悲哀，低声问她。出口的话语完全不似由一个曾经的江湖游侠口中说出。
女子看了看他，心下也是一痛，然而她咬咬牙，却是斩钉截铁：“国仇家恨，这就是我的命！”
青衣男子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不再看她，淡淡一笑，“我早就知道你是不会甘于一辈子困在这里的，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对于这里的生活，你竟厌倦得如此之快……”
男子苦笑一声，缓缓说着，眼中的悲意更浓。自他在四面坡上见到那个以病弱之躯与杀手进行殊死博斗的女子的时候，她眼中的那种狠厉与不顾一切就早已让他明白那必定是一个非凡的女子，之后迎南客栈的那一夜更是让他心中对她肃生敬畏。这样的一个女子又怎会甘心如自己这般窝囊地活着，这般毫无作为？
他一直急于告诉她他愿意为她抛弃一切，却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为他放下一切。
柳千叶皱了皱眉，叹息声中充满了自嘲与自厌，终究无言。
“千叶，对不起！”再也忍不住，女子凑过来，从后面搂住男子高大而清瘦的身躯，渐渐哽咽，“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男子转过身，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柔软而深沉，“我一直观察着你弟弟，他从不肯跟我学剑，却热衷于拜读历代君王的传记及各种兵书，可见在他的复国之心从未熄灭。我们又如何能只图自己欢乐而将阿枭的前程葬送在这里？”
虽然内心的痛苦无法言表，柳千叶却反过来安慰对方，说服她。说得如此从容，淡然，似乎全然不在乎。然而又有谁能理解他此刻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千叶……”红衣女郎终于落泪，埋首于男子的胸前。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她不知道她该说什么，又还能说什么……
纱窗摇曳，唯有凉风袭袭吹来，掩盖了女子低不成音的啜泣之声，也吹落男子眼中的泪。
许久，女子渐渐平静，她抬首看向黑暗中的男子，颤微地开口，“那么，你会答应我么？”
女子眼中闪过复杂的光，她虽然问出了问题，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听到对方怎样的回答。
“我答应你……”
…………
“诀别未作别，
相期未见期。
本是隔岸柳，
莫念负心妾。”
积木崖上的翠潭边，穆兰筱目送转身离去的男子，低声吟唱。似有哀怨，似是嘱托。
执剑的男子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山谷里的冷风从他长衣的袖口吹进来，几乎凉彻心骨。他拉了拉风衣，身边流水哗哗而淌，映照着溪中的水月，孤寂而苍凉，转瞬，风起云涌，皓月已被云卷过。柳千叶仰头，突然大笑，也对天高歌起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然而，同样身为剑客的他，此刻的心情是否又和那个于易水旁决然赴死的荆柯的心情一样呢？
天空细雨飘零而落，滴在剑客的脸上，顺着他脸上清俊的线条滑落至他的衣襟，瞬间堙没无痕。只是，又有谁知道，那究竟是雨还是泪？
为何离别总是在雨天？看来，那淅沥冰冷的雨丝并不只是为了衬托此刻的凄凉，而是为了掩饰离别时各自眼中流出的那一滴泪，让他们的离别看上去都那么潇洒！
清风依旧，伴随着阵阵雨丝落入溪水中的声音，空空荡荡。青衣男子再不停留，拂袖大笑而去，
“阿筱，如果真有下辈子，我定不许你负我！”
…………
十年生死两茫茫。如今一晃眼十年过去，他们之中是否又有谁后悔了？
庭院的某个角落里，一直隐身于暗处的青衣男子静静地看着远处那一架轮椅，心中莫名心痛。
莫念负心妾……莫念负心妾……
十年前她对他说过的诀别词犹在耳侧，仿佛一根针牢牢地扎在他的心口，只要稍一触及便是锥心般的痛！
阿筱啊阿筱，到如今，究竟是你负了我，还是我负了你？
当初既然决定了由我来闯这虎穴，那么，我一人来承受这一切就足够了，你为何还要来这里？
是不信任我了么？如今终于后悔了？于是在我来唐王府一年后，你迫不及待地带着你弟弟也来投奔唐王府，目的就是为了和我争夺这王府的控制？
看着远处轮椅上的那一袭绯红，一身青衣的剑客神色变了几变，做了个苦笑的表情。他摇摇头，心底叹息：原来你从未懂我啊！你可知这十年来，我从未后悔过？即使现在你后悔了，不相信我了，然而，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但，在这之前，请原谅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