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黄昏

黄昏是一天中最有韵味的时刻。黄昏时分，搬一张椅子在门前，一个人看西边的天空大火纷飞，等待最早的一颗星从天边出现，最后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记得许多黄昏，因为我见过太多黄昏。那些破破碎碎的记忆里，黄昏往往是火红的一片，天空布满火烧云，鸣晚的鸦从竹林飞起，竹竿摇动一下又归于平静，村庄里人们赶鸡鸭回窝，或者拉着牛回家，紫烟轻轻飘起，一阵繁忙后夜就渐渐淹没大地了。

当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的时候，小小的我在割完水稻后留下满地直直稻杆的田野上狂跑，那时候特喜欢双腿快速跟稻杆碰撞的声音，因为这是跟电视里马跑起来时发出的声音最近接的声响了。每当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英勇的骑兵，骑着骏马快活地在田野奔驰，快停下来的时候还特地往后一仰，口里直喊“吁”，“马”抬起前蹄站起来又重重地踏下来后便气喘吁吁地停在原地了。这时天空中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太阳像一个巨大火球压在西边深蓝色的群山上，火球把四周的云彩全部点燃，也把所有村庄和田野燃烧，而我则是一个金甲勇士在四周的大火间横冲直撞，当健壮的骏马吼叫着用后腿站起来时，以西边天空作为背景，我肯定是最俊勇的骑士。每个男孩心中都有一个骑士，而我则是个夕阳骑士，人们只在夕阳的方向看到我。

当我跑累的时候就坐在田垄上休息，这时候火球又往西山的方向压低了一点。云层间万丈光芒直向山下照射来，逐渐扩散形成长长的光柱，从火红的云层一直向大地蔓延，最后在接近地面的地方却融化了，跟整片金光闪闪的大地融为一体，深蓝色的山巍然不动，安静地托起巨大的火球。田边的竹林在晚风中摇动，数不清的细长竹叶不断反射夕光，于是整片竹林仿佛也在散发着无比灿烂的金光，仿佛波澜，一闪一闪地飘摇。远处村庄的农妇开始来田里赶鸡了，白天里，清晨用竹制的笼子把鸡挑到田里，秋收后田里留下许多谷子，这些鸡可以把掉落田地的谷子吃干净，同时鸡粪还可以作为肥料返回到田里。到了黄昏，人们又把鸡赶到笼子里挑回家，人们一起一落的扁担，仿佛挑着的是整片火红的天空。

拴在竹林边的牛也该拉回家了，这头老牛常年拴在这片竹林附近，中午太阳火辣的时候它便走到竹荫下，养牛的伯伯提一桶糟糠和水给牛吃，而到了黄昏时分，老牛就回到田里面来吃稻杆。老牛全身黝黑，光滑的牛角在夕阳下发出可怕的亮光，我不敢靠近这头黑牛，因为它脾气特别差，如果我跑到它旁边，它就会从鼻子发出呼呼的声音，仿佛要随时用它那尖尖的牛角来撞我，要是被这牛角撞到，肠子都得挑出来了，所以我坐得远远的，丝毫不敢接近它。养牛的伯伯一直是一个人，陪着他的只有这头老牛，因为我从小在小伙伴中就是最有礼貌的，所以他对我特别好，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我一份，过年时还会给我压岁钱。每天当太阳靠近西边的山顶时他就来拉牛，有时候直接拉回去，到了我家门口时伯伯就让我泵一桶水提出来给牛喝。有时候把牛拉到小溪边让它吃许多草了才回去。这时候我就敢跟着去，因为有伯伯在，牛就不敢发脾气了，小溪边水草丰茂，到了这里老牛似乎变成小牛，快活地大口大口吃青草，吃饱了还要喝上一大口清澈的溪水。夕阳渐渐落了一半到山后面了，伯伯就叫我回家，他总说：快回去，你妈该叫你回家吃饭了。我回头又像骑着马一样“踏踏”地跑回家了，妈妈在门前的菜园子里摘菜，我回家提了几桶水出来，妈妈摘完菜后就要给菜园子浇浇水，这样明天才能长出新菜。太阳已经完全下山，我猜养牛的伯伯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因为昏暗的田野里响起老牛快活的喊声，它吃饱了就喜欢这样叫。

上了中学之后，夕阳变成了放学路上自行车的影子，骑自行车的时候我喜欢看着自行车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一路从学校跟着我回到家。记得有一次去建设中的高速公路，那应该是夏天，因为记忆中我穿了件背心，我跟两个伙伴骑着自行车上了高速路，一直跟着夕阳的方向走，长长的路没有尽头，路上除我们之外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一路呼喊向路蔓延的方向狂奔。

“如果我们一直走下去会到哪里呀？”一个伙伴放开了双手，双脚像个马达般不停转动。

“管他到哪里去！到了哪里就到哪里！”我张开双臂喊道，自行车后面激起了滚滚的红尘。

我们一直向着夕阳的方向前进，宽阔的路面上被压得异常平坦，全是红色的泥土，自行车走在上面一点也不感到颠簸。我们几个仿佛大漠狂沙的骑士，以最快的速度冲锋陷阵，身后红尘滚滚，我们只顾高歌向前。

夕阳燃烧了大半边天空，也把整条路点燃了，路上的我们热情燃烧，如果路没有尽头，那么我们就一直走下去。

我们不知道走了多远，后来太阳下了山，不得不回去了，但我们可不能按原路返回，因为这是我跟小伙伴们出去玩的约定，只有不走回头路才能遇见更多的风景，我们在山间下了高速公路。在蜿蜒的路上继续飞驰，天色渐渐暗下来，天空火红的云层把沿路的河湖全部染成鲜红一片，我们不能停下来观赏了，因为要在天黑之前回到家。我们找到有人家的地方时天空已经黑下来，问了路就直接回家，其实我们也没走太远，主要是那些地方从来没去过，不认路而已。夕阳已经完全离去，天空出现了无数星星，漫天星光下，我们几个骑着自行车寻找归路，所有的黄昏都归于黑夜。

黄昏时分，我在路上，因为我是个夜归人，赏了一路黄昏，披星戴月归来，最美的旅程大概如此了。你见过大火燃烧半边天空的黄昏吗？如果有一天你忘记了黄昏的模样，就在一个闲暇无事的午后坐在窗前看一本书，等到昏黄的光爬上扉页时大概就是黄昏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