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命运有弄
“哎,这位同学是谁?”
木沙往办公室里抱作业本时,有个外班老师突然指着她,问旁边另外一位老师。
“这你都不认识啦?这不是木沙吗?”
“哎哟,可不是。你看,变瘦了,还变好看了呢。”
“是啊。这半年来,你是不是在学校没吃好啊?有什么困难可要跟老师们说,你可是咱们学校的重点保护对象。去吧,你们政治老师在那儿。”答话的老师看着木沙,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
一席话说得木沙局促不安。她瞄到政治老师的位置,看到他正倚在办公桌边,也在微微笑着。
一时间,她也弄不明白这些话是逗乐,还是取笑。可无论哪一种,她都没有面对的勇气。丑八怪的定论已深植于心,任何与之相悖的言论都让她感到怀疑。只偶尔在不愿自暴自弃的时候被当作救命稻草回忆出来,自我安慰一番。
不知道是不是在班主任的板擦下受了委屈,新学期开始后,班里的头号美女杨雪就转了学,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那个爱蹲在凳子上抠粉笔的语文老师也不再出现,代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
与此同时,班里新来了两个女同学,都很好看。一个明媚,一个可爱。当木沙作为班级代表在办公室里握住这两个新同学的手时,不免让人惶恐。就像不明白徐鸣成绩不好的原因一样,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美啊,美啊,既然自己也被师哥美女吸引,有什么理由因为自己丑而嘲弄这显而易见的魅力呢?
像是回答她的这种想法,命运把另一个精灵式的女孩推到了她的眼前。
“喂,同学,你知道初一三班的队伍在哪里吗?我刚跑了趟厕所,就找不到他们了。”
带着山泉般清冽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木沙回神一看,在早春昏暗的晨光中,看到一个个子比她稍高的女孩站在她面前。在近视眼的视野里,木沙只感到天上的月亮好像落在了她的身边。
“他们……应该在那边。”
“谢谢啊。”女孩开心地咧嘴一笑,像个孩子似的蹦跳着走了。
木沙很快知道,她叫萧萧,是初一三班的转学生。由于初一三班在一楼,在二楼的木沙没怎么见过她。
然而,在木沙不知道的圈子里,她已经是公主般的存在了。
在昏暗中看去,她像月亮。在白天看来,她又像一颗忽闪忽闪的小星星。
书上这样形容美丽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红唇皓齿,肤似凝脂。萧萧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无需妆点,浑然天成。
若真要强调美中不足,那就是她的身材不够高挑。这在高个云天的北方显得尤为明显。不过,天造尤物,美在和谐。萧萧站在那里,又会让人觉得她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高度。不胖不瘦的体态,不长不短的比例,加上她活泼爱笑的性格,正是活生生的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木沙后来知道,她来自自己出生地的省会城市。虽然这和自己生活过的小村庄依然相距十万八千里,可在画圈圈的时候,还是相比别人更近一些。
况且,在对现在的生活日益厌倦的情况下,木沙把更多的情感放在了那个滋养了自己无忧无虑童年时光的青山绿水里。
纵有好感,她们既不在一个班,不在一个宿舍,也不在一个交际圈,在短暂的接触之余,她们依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就像这个季节里长出来的西葫芦和四季豆。
而无知无觉中,别块地里的菠菜却不知被谁人收割了去。
木叶嘶吼着把木沙叫进屋,把一张从炕席下扯出来的纸片掼到她面前。旁边,木母已经哭成了泪人。
“你给我念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沙双手捏着纸张,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圆圆的,正如木牙圆圆的指端一样。她迟疑着,轻声读道:“我是一个不会生孩子的怪物……”
木叶立刻火冒三丈:“什么?是哪个王八蛋跟她说的,简直是个糊涂虫!你给我继续念,看她后面还说了什么?”
后面写了什么,木沙完全不记得了。这开头的一句话已经似惊雷炸空了她的脑海,她不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也不知道留下这句话的人将要到何处去。
耳边传来木叶恶狠狠的咒骂声,和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一切都显得无比遥远,木沙只是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酸地想到:“又有一个人要离家而去了。”
前几天,在学校语文课上,木沙的一篇课文续作被老师选了出来,她和徐鸣一唱一和,又是生动贴切啊,又是布局合理啊,又是情节自然啊,好到简直可以直接拿去刊登啊……如此种种,简直把这篇平常的作文夸上了天。
然而,要给真实的生活写篇作文有多么难啊。要还原一个完整的故事,理清它前因后果的丝丝缕缕简直不可能。
木沙只能如木偶般接受自身之外用三言两语总结出的暴力后果:木牙跟人跑了。
可不管木叶如何仇恨得咬牙切齿,木母如何伤心得肝肠寸断,木牙的未来如何前途未卜,木沙的猜度如何令人心灰意冷,第二天,木牙照样回到她的家里,操心她的鸡毛蒜皮事,木母照样去到她的田里,料理她的一亩三分地,而木沙,照样拿了生活费,坐上迅捷的大巴车,来到学校里,麻木地应对她的语数英生政地历。
当人心灰意冷的时候,总爱诅咒“不得不”,当人无所适从的时候,“不得不”却又是妙手回春的灵丹妙药。
当木沙再一次不得不回到家里时,事情有了新的眉目。在母亲的声声控诉里,木沙知道,木牙带回来一个男人,比她大十三四岁,又矮又胖。这个男人一露面就被家里人轰走了。一家人包括大伯大娘都劝说她,还把那个男人送她的一个破手机砸烂了。可即使如此,木牙还是半夜拿着她的破手机,翻墙跑了。
“我十几年的养育之恩竟然比不上一个破手机。那男人好,也就不说了。可是呢,他年纪这么大,又矮又胖又穷,还离家那么远。我真不明白你姐看上他哪点了。唉,你大姐夫是这样的,没想到你二姐又找了个……你哥又是那样……你们哪个不要我操心……唉,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要这样让我生不如死……”
这时的木沙,表面是冷淡的,心里是冷酷的。她记起当初母亲夸赞大姐夫的那些话,什么家境殷实啊,什么个子长得比邻居大哥还要高些啊,那都是些自欺欺人的安慰话。
年时,木沙才见着这位大姐夫。第一印象就是脑袋大脖子粗,不是总统也不是伙夫。他虽和大姐同岁,看上去却至少老十岁。“这个人要是走在路上,我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一声“姐夫”出口,木沙心里却不由得抵制道。
成婚已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之后每次回来,总能听到母亲私下里跟她抱怨。什么你姐夫庄稼活根本不行啊,掰个玉米笨手笨脚,连个老太太都不如啊。什么你姐夫好吃懒做啊,一到了这里就翻箱倒柜地找吃的,一点都不知害臊啊。什么你姐夫就是个窝囊废啊,亲戚在天津给他找了好活计,他却赖在老婆身边,在县城的工地上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啊……
可惜,这许多的抱怨禁不起一句反诘:“那你当初怎么会同意大姐嫁给他呢?”
一个“唉”叹,便能引出许多的为难不得以处。无论是大姐夫,还是二姐夫,木沙明白,不在于他们是怎样的人,而在于姐姐们都急于逃开有哥哥这个麻烦精、母亲这个苦命婆的家庭,寻求生活和精神上的独立。
可这样破摊破卖的方式又着实令人寒心。
这又不禁自问,她们姐妹的心上可存有一丝能挑、能捡、能等的从容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