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晟非君书房的横匾上题有三字:斯当时。
书房分里外两间屋子,中间隔着通透感很强的浅白色纱帘,外间是一个典雅的半露天小厅,中间摆着一张古琴;里间左边有一张古朴的书案,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诸类,几本经书佛册,以及一个沉香木圆雕,甚是简单,应该是晟非君常日抒写批阅的地方,右侧则是几个书架、书橱,一个小巧的橱架及两张坐椅。
地面铺以木地板,坐椅旁还铺了大块的绒毛毯子,踩上去很是柔软。这里的蜡烛不比凡间的,烧得极烈,映得整个书房烛影幢幢。香炉里燃着香味清幽的沉水,沉香溢满了整个书阁,闻之甚善,也益发清幽、宁静,就像他的性子一般有种沉稳的感觉。
我动动这,碰碰那,桌椅架子很干净吗,也是,每天一大清早寻云和逐雨两个小仙婢就来打扫一遍,晚间她们又来打扫一遍,想来这个晟非君是个大大的洁癖。
我的活也简单,每日候在书房听差遣就成。只是派来两天了,连晟非君的影都没瞧见。后来听一个小仙婢说晟非君忙着公务,下界视察去了。
我呆在这的两天着实是无聊透了,唉,晟非不在,子吟也不在,我什么时候才能帮子吟追到她的三表哥,什么时候才能飞升成仙呀?
晟非君这个神,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书架上的书除了少许仙史古籍,其他大部分都是佛书经册,我左翻翻,又找找,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书。我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半靠书架耐着性子将随意取下的一本仙得经读了读,算是打发打发时间,在无聊的时候做些应景的事。
我又想这仙得经,顾名思义就是教人成仙得道书,读了这个,将来我习术成仙的时候还会有什么帮助也说不定纳。
想到这一层,我便专心致志、全神贯注的读着。
香炉里一缕淡淡的沉水香静静飘着,香气似散愈浓,飘渺的轻烟如雾弥漫,祥和而宁静。
也不知看了这些个陌生难懂的经文有多久了,我竟睡着了。
这一觉醒转来,天已擦黑擦黑了。
“嘎!”我竟睡了这么久?久到连口水都湿了一书。
“嘎!”我又叫了一声,这晟非君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呀?这究竟是啥情况呀?他为何不叫醒我,这当口我的窘态他不用看都能一览无余了。
我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的看着晟非,他自是无动于衷,悠悠地坐在桌案前,好像在批阅公文,位置正与我相对,却是一脸的淡然与漠视。
我赶忙站起来、一掀帘子战战兢兢地迈到案旁,只见帘子边的烛火不安分跳了几跳,我的心也跟着跳了几跳。
我木在案前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只瞧得晟非倒是写得一手好字,文上的上一行小楷整齐而隽永。
不知怎么的我感觉脸微微地有些发热,手也哆嗦得更厉害,半晌,细声道:“君、君上,我、我……”不对,我在他面前应该自称奴婢的呀,这几天学的规矩怎么全给忘了。
我从来也不是个害羞容易脸红的人呀,刚才那一觉定是睡糊涂了。
晟非默然不作声,放下笔来定定将我望着,一双眸子极为冷淡,“你手上这本仙得经过于深奥晦涩,你将左边第一个架上的时岩经拿来读读,那本较为浅易。”
“啊?”我真真傻了一会儿,没想到他说了这个,真是仙心难测呀。我木木然照他说的回头去拿。
我来到书架旁,默了一默,转身无可奈何向晟非道:“放的太高了,我够不着。”
他此刻正在一心批阅公文,听了我这话,从文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我。旋即站起来走至我身边,将经书抽了下来,递到我手上。
我一眼不眨,甚感激道:“有劳君上。”
他淡淡然看了瞟一眼,又重新回到案旁拿起笔来批阅公文。
我瞧也没什么需要伺候着,就到一旁的竹榻边坐下,自顾自的默默读着这本时岩经,书里纳百川,若耶河,天海涯,白依山……
就这样,一天也就过去了。
没几天,时迁仙官接着一趟去瑶池送礼的差事,他笑得合不拢嘴地驾云去了,我猜他是迫不及待的想去见子吟了。只是可惜,他这是单相思,子吟魂牵梦萦的恐怕只有她的三哥哥晟非君。我不禁为他暗暗叹息着。
时迁仙官是晟非君案前司墨的文官,简单点说就是晟非的书秘亲信。因着他这一走,我每日跟在晟非身边伺候的时辰量也就多了起来。
这些日子在书房伺候,我发觉晟非君其仙优点不少,这磨人的癖习更是不少。他每日清早,也就是丑时定要到天河边散会步,身为贴身伺候的小仙婢,俺们就必得早点起床跟着,打个哈欠还得趁他不注意时回避下,叫人十分受罪。
然晟非大多时候是在书房里处理公文,十分尽责。天君交代的任务他皆是一丝不苟的完成,且完成的很漂亮。只是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和他独处甚为枯燥。
反正给他斟水端茶,好生伺候着,总是不会错的。不忙时就看看佛经,旁的书籍,打发打发时间。
每天日落时分,晟非君会在梵心渊上驻留一阵子,隐约看去,天涯边竖着截无字的石碑。由是戾气太重,行错一步便是深渊万丈,我是个凡人又无仙法,不敢靠的太近,其次也怕扰了他瞭望沉思的雅兴。
常常在不远处默默站着,晟非君没说什么,也没叫我上前伺候。
不过隔着数尺,看着他,梵心石上的银白色背影,觉着,那是一颗震颤的心,立在世界的边缘,俯瞰冰冷死寂、深不可测的渊尽。
想即便是九重天上、众生顶礼的太子,晟非君,也是孤独的,凉漠难表。
此刻天边正淅淅沥沥的,原来是在下雨。
在这九重天上来说,时间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它无际无涯,无相无影,无声也无息,它太乏味、太枯燥了,因而这样过去的半年是无聊到极点的半年。
这半年,子吟是一去未回,时迁小仙官是中途去了不归,他定是舍不得子吟。
今天不用当值,我无聊的在云边转着圈圈。
一转头,远处,一个出尘仙子正向我飞来,真是喜出望外,子吟回来了!
半年来我琢磨了好几招追男计,当下刚好可以告诉子吟。
没想到子吟见着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萦云,我、我要下界去找时迁,与你的承诺要废了。”
我蒙了:“什么?为什么?”我的成仙大业呀。
“对不起。以往,因为不知,所以无谓,如今知道了,是舍不得。”子吟说的很坚定,说罢,决绝的翻飞落入云际,鹅黄的衣裙随风飘扬、坠舞,一任她的身姿所向。一直是知道子吟善舞,却未曾见过,以后也难有机会能见,但我知道她舞起来一定很美,亦如此刻落下凡尘的绝美。
我回神,“喂!喂、子吟!”我简直被灌了满脑子的浆糊,你走了,我怎么办?我的长生大业呀!
“时迁触犯天条,恋上神女,不思己过,被西王母发现了,将他打下凡尘历劫思过。”不料身后传来一句极冷的声音,这不是晟非君还能有谁。
“哦。”原来如此,子吟大概是被时迁感动,就追随他一道下界去了。想来时迁仙官也不冤,倒是一个真情苦肉计就把子吟给追到手了。这冤的是我,没了子吟的帮助我如何才能习术长生呀!
“失落了。”晟非微皱了眉,不下片刻,云沉风冷。
“没有呀。”我扬扬眉,好像事不关己的。心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以为我喜欢上了时迁?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呀,我在失落我的长生梦可能要就此泡汤了!
晟非望着我,眼神泛着几丝怪异,然后丢了句“随我来”,快步在前面走着。
我在后面追了上去,他走得很慢,却不停顿。
我以为晟非君又要到天河散步,便老老实实的在后面跟着他的脚步,怎知他竟走到了天际的星河。
今晚的星空格外澄净,悠远的星斗闪耀着,像细碎的泪花,又像无数银珠,密密麻麻镶嵌在深黑色的夜幕上.银河像一条淡淡发光的白带,横跨繁星密布的天空。
我走上前去,静静地看着眼前倾了浮光的男子,他的唇角带着一丝摸不出情绪的浅笑,玄色眸子深邃而朦胧。
心中有些微微的不解,还没等我开口问,晟非就温和地道:“今晚随我散步银河。”
这怎么可能,他口中的散步银河是要用飞的,我是个假仙婢,是个凡人,跳都跳不高,哪飞得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这是要露馅了。
“我……”怯怯踌躇着。
晟非唇边意外的浮起一抹笑意,揽过我的腰飞身跃起,飘飞于墨蓝色的星河之中。我的脚突然间没了着落,怕的闭紧眼睛,大叫起来:“啊……”
“睁开眼吧。”耳边传来晟非的柔声。
我缓缓的睁开双眼,只见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泻落于我的脚下。墨蓝色的天际,有清澈如水的星光普照,迎面的风轻拂着我们的发丝,随之交缠在一齐。
啊!晟非君的手正搂着我的腰,而我的手也死死地环住他的脖子,身子紧贴着他坚毅的下巴和英挺的身躯,黑鸦鸦的长发散落在他颈间,仿佛触电一般,脸飞起滚烫,急的轻呼一声,松手挣脱他的怀抱。
慌忙间我竟忘了自己正站在半空中,下一秒脚一个踏空,眼看就要坠落下去,无数星子流矢般向上划过,我不由的疾叫:“晟非……”
声音还未落尽,只觉腰部被紧紧地搂住,又再次沉浸在刚刚待过的怀抱。
“安分点。”晟非颇有些无奈地看过我,瞬间静如明川的脸又恢复到淡然无波。
我定定地望着晟非,一眨不眨地瞅住他的眼睛,很是不好意思:“你知道我是凡人了。”
身边繁星点点,白色的光映在他清冷的脸上,微微有些湿,他瞟了我一眼:“下文。”
“哦。”我垂下头,咬了咬唇,想来还是坦白从宽的好,就将我上得天宫的一切经过都说了出来,唯独省了我和子吟的交易。有的地方我可能说的太过啰嗦,他听得好像皱了眉,却不看我,也不说话。
我说罢,他也没有言语,银河上太是安静,静到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呼气声,我忐忑不安地揣测着,晟非会不会撵我回凡间。
半晌,我深吸一口气,随着他落在远处的玄色眸光,道:“你不会撵我回凡间吧?”
此时,一阵夜风吹过,星光浮动,如落了场无声的雨。
有些乱了,这样被抱着委实不好,我离开晟非的轻搂,手勾住他食指,倾下身子,拉着他向前方飞扬:“飞呀,飞呀!”
心乱了,就索性醉一回吧!漾在风里多好啊!
我转头冲他笑,晟非睑目一晃,许是星光太是闪烁,映在彼此眼中,仿若盛了寸寸泪光,两两相凝的蓦然,不知道身处银河的哪陌哪重,且由着风流放吧。
他细长的睫泛起柔柔的涟漪,转眼俯向云色星光之下。
我也望向下界,朦胧里,隐约着繁华阑珊的万家灯火,我不由得道:“好暖。”
他轻声道:“暖也,亦冷。浮华尘世,魑魅魍魉,遗下多少蚀骨之痛。”
俯瞰如斯天下,广袤无垠,这番世情,他看了多少次,我自知不该作何想法,却还是道:“痛在匹夫,暖自良心。想得一方安生,也不甚难,慢慢来呗,我就是慢慢来着。一起慢慢来……说定了。”
晟非的手怆冷,似寒潭琼玉,一滴星光打在指上,他,落声无端:“如是且得……浮生萦云,契阔生死。”
“啊?”我有听没太懂,跟着附和:“且得且得。”
夜太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手一滑,松开了他,又没着落了,我闭上眼“啊”的叫唤,不过经了方才那次,我有了经验,两只手使劲的抓扯,往晟非那边扑,只要抓住他的一片衣摆就不会掉下去。
脚也没闲着,一个劲的蹬,只是总觉着在原地打转转,直到两只手被缚在身后,怎么回事?我张开眼,半晌,微偏头含糊了一声:“我不是有意的。”
晟非的玄冠落了,深黑色长发散在两肩,泛着幽幽玄光,衣领子也被扯开了,这些都还好,只是白玉琉璃的脸上赫然划出了三道指痕,血红色艳的我心慌,早知道这几天就不留长指甲了。
他面无表情,一只手束住我,另一只手将卷下的发拂开。我颤颤的,挣出一只手来帮他理了一下衣领,小心翼翼凑近他的脸:“还好,还好,没有破相!”我退后一步和他比划:“只有三条,不怎么红的。”
我又靠近他一些,想替他擦一擦血痕,他倒凉凉的退了半步,一脸漠色,如云里裹了冷霜。
他带着我在风里站定,手搭眉骨轻揉。
我想仰头瞪他,还是收了回去,改成了偷瞄,长得是挺好看的,可我不会轻薄你呀,不自觉地喃喃着:“即使有,也是没遂着呀。”
“怎的,”他眼角轻佻,“当给你遂了?”
我反射性后跳一步,“不……不。”我语结。
他的脸一寸一寸逼近我,眼神变得莫测难懂,沉声道:“那是何意?”
“嗯?”下空的星子眨了一下,我强笑:“意思是不会留疤的,这样子,以后很好找姑娘的。”
“是吗?”他垂下睫毛,眼底似有清明笑意。
我迎上去道:“会的会的。”又低下头呲了呲牙:“找不着的话我就给你遂了。”
慌乱中,我错错不觉言辞。
良久,收拾了下杂乱的思绪,再瞧晟非,他一脸沉默,搂着我的手臂似乎有些僵硬,也依旧冰冷,感觉什么在怦然跃动着,大概是我的心跳罢。
弹指间,晟非面无表情的脸,笑了,虽是极淡,却是这些日子我见到他的为数不多的笑容,他笑起来很好看,眸光如雨馀秋水,没了平日里的那层冷傲寒霜。
他转头,我追随他的目光,落向天边深蓝的渊尽,他的睫微斜,眼神又默默转向深沉,幽暗冷邃,旁人如我,只觉是一种宿命般的寂寞。
一颗流星拖着长尾巴样的蓝色磷光,在夜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像有什么东西正偷偷陨落,好大一会儿才渐渐地消失。
只剩下空气里的温柔,兴许还收藏着晟非方才的笑容。
风还在轻轻的吹着,看天色似乎很晚了。
他终是没有撵我这个凡人下去,真真要感恩戴德了。
日子还长,不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此而推,近仙者定能长寿的。至少,心疾已是许久未犯。
子吟走后,我并未向这天上的仙人们求法治病,只因我并未付出什么,无功不受禄,在此间,凭自己的劳力换得吃住已是很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