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边渐暗,夜幕即临。
我暂住于水榭西桥的一处小院:别梦居。
打开窗子,扭头望向远方的寂静青湖,烟波浩渺,再回头瞅了瞅趴在桌上熟睡的缺儿,思虑了下,便自个推门走了出去。
水榭九曲十八弯,没有缺儿在身边带路,只有在近处踱着步子,静赏湖光夜景。
月下清远,清风过处,桂花飘香,沉沉醉人。白日的浅碧轻红一一湮没于夜的朦胧中,舒泰安然。
忽然间,静夜里响起悠悠萧声,飘乎悠长,柔情似水。
我不懂音律,却因这萧声砰然心凉,殇情不已。
是离夜吗?
沿长廊缓步,循声所致,走了不久,回廊一转,湖岸边,潇洒立着一魔。
如练月华下,那魔着玄紫袍子,一只玄冠束着满头青丝高高的遂在脑后,清秀古雅。只是,湛湛眼波,荡漾的竟是哀伤。
他不是离夜,而是离夜的七弟,离溟。
我停住脚步,隐在廊下。
对于离溟此魔,我曾在记忆境中知之一二,他的沐风浅笑,迷花醉人,举手抬足间,不落风雅,却偏偏笑里藏刀,袖中暗箭。
嗯,可谓,辣手摧花不为过。
现下还是敬而远之,能避则躲。
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仍是无梦。
从小到大,我一向少梦,以前听三月村里的老婆婆说“今世少了的梦,来生全都会补回来的”。
……
月影渐落,第二天的秋阳伊伊洒照。
吃过早饭,闲着无事,我就携着缺儿在水榭里乱逛,一经转角,未料前侧廊子迎面走来一魔,离溟?
他悠然踱着步子,笑颜中带着心旷神怡的雅尔,阳光太耀,刺得我微微侧脸,避开他微讶的目光。
旋即掉头,撤!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有情人,另一种是无情人。我不知道他这样一个魔,若有人性的一面,该归为哪一种人?
回头刚走几步,原本在后廊的离溟骤现眼帘,长身玉立于我三步之距的正前方。
我吓得连连后退,幸是缺儿机灵将我搀扶着,不然我定会来个极具滑稽的后倒地。
“你就是夜带回来的那个凡女?”离溟倏然轻笑,温和的声音叫我心中一窒。
他说的“夜”指的是离夜吧?
正在胆颤思忖间,肩膀却被轻轻一拍,我回头,一瞄竟是离夜,顿时松了口气!
赶忙连逃带跑地躲到离夜身后。
离夜莫名,回头瞅了我一眼,又侧头对离溟道:“这丫头一贯傻傻的,无需讶异。对了,溟,这时辰刚好!”
离夜说我傻傻的,从何看起呀?
我咬牙,微靠离夜,悄悄伸手在他的腰肉上重重的捏了一把。
抬头再看离夜,他适然如话闲常。我暗暗佩服,好忍力!
倒是离溟言笑如风:“夜,原本以为你带个凡女回来是要气气母后,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气他母后?我竟还有这用处?还有这兄弟俩,称呼的也忒亲热点了吧。
若是有姑娘正相好,也唤他夜吗?着实不妥的。
我犹豫着要不要再狠狠捏一把离夜,却时,有一个来者吸引了我们的注意。
这来者是个高挑纤袅的女子,挽了个妇人髻,髻上簪着一支银珠的簪子,流苏细柔,身着月白纱衣,细长丝带下托着一袭淡黄长裙,芳泽淡雅,有若盛夏的清菊。
她婀娜移步来到我们身边,在离溟身旁停下,轻轻扶了一礼:“臣妾见过殿下。”又朝离夜微一扶礼。
这女子是?
只见离溟唇边笑容减退,将身上的披风拉下替她披上,淡淡道:“既是母后叫你跟来,那便暂且在这住下。你身子不好,退下吧。”
女子默默的扶了下:“是。”
她临走几步,又再回头,眸光似水:“是我想来,有什么干系?千干万干也干系不到殿下。你也别再把我当成谁了。”
这女子的眉间隐了一颗痣,眉帘微皱时,似晚云笼了朱砂落月,看得我有些呆了。
她说罢,返身冲出廊子,一步也不再停留。
离溟掠了她一眼,眸黑如点漆,却未动波澜。
我磨着这个叫如言的女子,不是离溟的妻就是他的妾。
可是,从刚刚的三言两语细察,无论是妻还是妾,离溟给她的不过是一点淡漠浅笑罢了。
最为可笑的是离夜居然要我跟着这个如言,说要我好好劝慰一下他的弟妹!
离夜哪有那么好心,我知道他是想把我支开,大早上就听得他身边的一个女官说:“世子今早的行程是和七殿下一同去买醉。”
而他们俩的买醉吗?就是去找姑娘。
那我呢?就去劝劝那个如言吧。
稍稍打听了下,才知原来这个如言是离溟的正妃,魔域一个显赫家族木渎世家的女儿,木如言。而这个木如言和离溟的合卺说白了仅仅是遵循父母之命。
缺儿说离溟在柳生水榭有处小楼,画心阁。
当我来到画心阁时,如言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在这暂住一阵子。
她见我来,有些微讶:“姑娘是?”
我微微向她扶了一礼,道:“我叫萦云,是?是世子殿的三等侍女!世子让我来看看七王妃,若有何事尽管吩咐。”
如言略略笑了下:“三哥有心了。”
“噗通—”打扫屋子的丫鬟不小心将柜上的一青瓷花瓶碎了。
见这情形,如言飞快的冲了过去,她没有责骂那丫鬟,只是默默的跪在地上将瓶子的碎片一一捡了起来,用手绢小心的包着,纤纤细指缓缓的摸抚着这些零零片片。
我于一旁,见她一副不舍摸样,便道:“像这样的青瓷瓶水榭里还有很多,我给你再拿一个来!”
“不,这不一样。”如言一双清澈的眼眸,在瓶子的碎光下闪着黯然的泪泽。
不一样?不明白。他们魔妖,施个法再变回来不就可以了吗?
我将跪在地上的如言扶了起来,搀着她在一旁坐下,宽慰道:“这瓶子,你若珍惜,就施个法将它复原便可。”
如言的玉指反复留连于碎瓷片上,许久,轻声道:“碎了就是碎了,即使变回来了,也不是从前那个。况且我已无什法力。”
“你没有法力?”我脱口。她如果说她因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得青花瓶子碎了而伤心我相信,她如果说她的相公离溟待她不好我更相信,可这?
我是个凡人没有法力,难不成她也是个凡人?
久久,如言未语。
她不说,我却很想问。
一番无果之下,我便留在画心阁帮她收拾了大半天,只是心里藏着许多疑问很是磨人。
直到晚间如言留我在画心阁吃饭,饭桌上,她吃的甚少。
终是在我的连连慰问之下,她启了口:“两百年前,我意外历了一次天劫,劫数过后法力全失,一直到如今也未恢复。”
“你历的是个什么劫?”我问道。
“历了之后便忘了,父君说这道劫难我只是敛去了法力、失去小片记忆,已是万幸了。”如言平静的语气带着勉强的笑意。
“是吗。”是吗?我曾呆在天上两年,也曾识得些许天劫祸难,更识得不少灵法秘术,葬心术就是其一,这会子一听来,如言的这番天劫历的着实有些古怪。
默了片刻,我道:“你的这番天劫,七殿下可知情?”
如言道:“殿下不知。历劫后父君与上弦魔朝联姻,我便嫁给了他。”说到这她笑容恬美,眼神丽澈,然后又道:“转眼间已经两百年了,真的很快、很快。”
我想我明白她话中的很快是什么意思,在来之前便有番听闻,如言虽是离溟的正妃,地位却是形同虚设,新婚之夜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叩了魔天尊位、八方妖灵,彼此做了交拜,成了夫妻,只是洞房花烛夜,离溟的宿眠处却是烟柳香中另一个女子的怀中。
这桩亲事,不过是场彻头的笑话。
一些好闲事的丫头侍婢还给他二人做了个计算,说是他们婚后的两百年,如言和离溟和乐相处的时辰加起来还不到两天。
这虽是谈资却并不夸大,因着离溟娶如言是顺着阴后的安排,不得不从。
离溟从了阴后,娶了如言,此后百年千年的,他对自个殿中多的这一房住客,也不能说是漠如空气。至少,她生病的时候,他会赶来她床榻前彻夜照顾;她回娘家耽误了一些日子,他会亲自去接她回来;她学舞时常摔了碰了,他瞧见也会上前指点一下步子。
只怕他这般忽冷忽热,且冷远多于热,到底是意难平吧。
可是在上弦,我想谁都能看得出来如言待离溟如何,她一直好好的待着这父母命媒妁言定下的夫君。只是我想任何的深情都是要有一定的磨合,否则一切免谈,谈则荒唐。
或许换一个角度想,离溟没有像杀了白蛇美人那样伤如言已是很好了,不过这样过来的两百年,于如言何曾不是一种伤?今后的漫漫日子,又能当如何。
“不知道失去的记忆是什么,有时候隐约记起来了,有时候又忘了。”她笑了笑。
离开画心阁时,我对如言说:“你可有想过这记忆不是因历劫而去的?”
或许是我想多了。
再回别梦居已是入夜时分,其间路过离夜的莫楼,抬头瞧去,灯尤黑着。
第二天午饭后,连着打了好几个饱嗝,十分畅快。
“缺儿,你说历天劫会失忆吗?”我歪在椅子上,随意的倒了杯凉茶饮了。
“不知道。”缺儿想了下摇着脑袋,又继续拿着鸡毛掸子清扫柜上的灰尘。
“你听说过记忆古楼吗?”我又倒了杯凉茶,一饮而下。
有些笃定如言的部分失忆并不是天劫所致,常情下,天劫可教受劫者魂飞魄散,轻一点的也会打回原形,是以历劫者皆是年岁极高、法力极深的,以如言的魔龄和修为,实在不到历劫的时候。
缺儿扫着灰,思索了一会后:“没有,不过,以前倒是听过水榭里的老姑姑说,青湖西畔好像有座晚晴楼,可治世间的心病。”
“带我去!”如言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手微微颤抖地扶着门。
她的突然造访我虽有惊,却不致大惊,大抵是我昨晚问的那话在她心里起了疙瘩。
毕竟无端生出了一部分的未知,着实会让自己想法多多,多了的想法又会衍生成幻想,之后唯有实践出真象。
青湖湖裹山中,山屏湖外,现下我、如言、缺儿乘舟湖上前往青湖西畔的晚晴楼,其间约有二八水路。
小舟越往前滑,湖面腾起的水汽越加弥漫,宿雾如烟,空蒙一片,仿佛有什么无声的呼唤正在牵引着我们前往那个未知的去处。
如言的失忆失法,我很好奇,看得出来,她也很想知道忘掉的记忆是什么,我想去晚晴楼总比日后她对记忆产生了执念去到记忆古楼好。
落了岸,前方一大片密林,依然云雾缭绕,静宁异常。
我们三个带着各自不同的心事入了林子,寻了好一阵子仍无晚晴楼的踪迹,因着缺儿也不肯定是否存在此楼,从前也没几个魔妖寻访,我们只能徒劳的乱找,或许这楼只是个传说。
林子太大,雾气更是厚重,如言没有法力护体,我更是一个凡人,身体实不堪承受,所以吩咐缺儿回去收拾几件厚衣,带些干粮食物来,我和如言则留下来继续寻找。
虽是未夜,林间却是岚风习习,午下的阳光似永远也穿不透这缭绕雾皑。
缺儿走后约莫半个时辰,萦绕在我和如言周遭的雾气缓缓散开,一座老旧的古楼终是在茫茫白雾中一显真颜。
轻纱般的云雾缠绕着晚晴楼,楼阁瓦宇时隐时现,超凡出世。
楼高两层,檐牙高啄,曲线流畅,陡而复翘,宛如武士的头盔。阁间层层迭迭,错落有致,古朴壮观。
感觉,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