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又见达摩僧伽
这里是高原国家安呾罗缚婆,隶属于突厥。国中山丘连绵,田地狭窄。山体上覆盖着一层细绒毯似的浅草,均匀而又平展地延伸至天边。
一条从雪山上流下来的清流一路跟随着这支东归的队伍,河水碧绿透亮,一簇簇形状峥嵘的沙枣树沿着河岸铺排开来,显得蓊郁葱茏。越过一处缓坡,眼前陡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大片的草场,风吹草低,一匹匹精瘦健壮的野马在碧绿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游走着。
玄奘终于舒了一口气,这幅生命的图景,将他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不过,他的队伍眼下还无法享受这美景,很多人正忙着抓挠自己的手,有的甚至把靴子脱下来抓。一些人的手脚已被抓得鲜血涔涔,他们却浑然不觉!
“你们在做什么?”玄奘赶紧喝止,“不要再抓了!”
“痒。”一个侍卫小声说道,“痒死了……”
玄奘当然知道这种感觉,虽然安呾罗缚婆气候严寒,但同雪山比起来还是极其温暖的。天气一暖和,冻伤的手脚就开始复苏,那种感觉,就像有千百只蚂蚁钻进皮肉里撕咬,痛得钻心,痒得抓狂,着实令人发疯。
而且这种感觉是会相互影响的,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受不了了,跳着脚地大喊大叫,乱抓乱挠。
玄奘勉强制止了他们,让队伍就地扎营,自己则带了两名伤势较轻的人到附近市场上买了些粗糙的盐砖,用来泡洗伤处。
回到营地,玄奘掰下一小块盐巴放在木盆里,泡上水,迫不及待地将手伸了进去。
一股强烈的刺痛感从指端迅速地传遍全身,激得他浑身都哆嗦起来,额上霎时间冒出了一层冷汗。但与此同时,那种奇痒无比的感觉倒是退去了不少。
玄奘轻舒了一口气,将门口那两个正挠得起劲的侍卫叫了进来,指着那盆盐水道:“来试试这个。不过沙门提醒你们,此法虽能止痒,却痛得很,小心一点儿。”
话音未落,一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就抢先将手放进了盐水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号叫,把旁边那位小个子护卫吓得一哆嗦。
“法师说得没错,他娘的真痛啊!”他满头大汗,骂骂咧咧地叫嚷道。
玄奘觉得好笑:“痛就拿出来。瞎叫唤什么?”
“不不,不用。”那壮汉虽然痛得大呼小叫,两只手却还牢牢地放在木盆里,“没关系的,痛比痒好受多了!还是法师有办法啊!”
惨叫声吸引来了更多的人,听说有办法止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来尝试一番。泡过之后,他们的反应与那壮汉相同,都是连呼“痛快”。这两天身上痒得都快发狂了,眼下好不容易有个缓气的机会,虽然痛得额上青筋直跳、浑身颤抖,却始终忍着不肯把手脚缩回去。
玄奘将买来的盐块分发给各个使节团,叫他们自行取水浸泡。一时间,整个营地传来一片鬼哭狼嚎之声,连附近的野马群都被惊跑了。
共同的经历和痛苦,让人们的心贴近了许多,就连苏毗那和摩格沙伽也不再争吵。这意外的收获令玄奘感到欣慰不已。
睹货逻故地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大山间分布着许多城邦小国,习俗各不相同。那一百多名同行僧侣的故乡就分布在这一带,因此大多数人到了这里就选择离开,回家乡的寺院去了。
最终,跟随在玄奘身边的僧侣只剩下了七个,他们一致表示,愿拜玄奘法师为师,无论是去东土大唐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跟随不退。
安呾罗缚婆有三所寺院,数十个僧侣,佛教显然不怎么发达。这里民风粗犷,习惯上不大讲秩序,也不崇尚学习,无论是佛教还是外道都少有人尊奉,因此玄奘一行只在此地休整了五天,待到身上伤病稍有好转,便带着弟子和各国使节团向西北方向而去。
一路上穿谷越岭,山行四百多里,经过一些简陋贫穷的小城池,经过同样风俗的阔悉多国,又走了七百余里,便来到西行时曾经路过的活国,再次见到了那位弑父篡位的国王——统叶护可汗的孙子阿史那阙律。
如今,自称睹货逻王的阙律已经有了几分祖父当年的气度,只是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忧惧和惶恐。
他在城堡中设宴招待玄奘,又命人去请自己的王妃和王子们出来拜见。
“我看法师气色不是很好,似乎有些虚弱,是生病了吗?”席间,阙律关切地问道。
玄奘淡然一笑:“没什么,一点旧伤病而已。”
阙律道:“旧伤病也不能太大意了,我见过很多身经百战的勇士,却因为旧伤复发而被夺去了性命。法师既然来了,身体又有些不适,不如就在我这宫中多住些日子,好好将养一下吧。”
他倒是好心,可惜玄奘并不喜欢这里,只觉得眼前的城堡看似华丽,却透着一股阴暗之气,让他很不舒服,因而只是礼貌地向阙律致谢,并未答允。
这时王妃和王子们也都来了,令玄奘感到意外的是,出来的王妃并非当年那个以一盏毒药助阙律篡位,美丽又阴毒的可贺敦,而是一位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子。
玄奘懒得去打听可贺敦的下落,也无力与阙律周旋,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僧人该管的事情,他也没兴趣管,小坐片刻后就起身告辞。
刚走出阙律的城堡,玄奘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世界迅速转暗,黑夜恍如再次降临,他赶紧用手撑住一棵树,总算没有摔倒在地上。
玄奘闭上眼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缓了过来。
看来,这一次带病翻越大雪山,体力透支得太严重了,勉强走到这里,已无力再坚撑下去,若不修养一段时间,只怕身体的弦就会绷断,很难活着回到大唐。
可是在哪里休养呢?吐火罗王那阴暗的城堡是不可能的,这附近还有什么别的合适的地方吗?
他的头又开始晕眩,就连天地都跟着旋转开来,只得靠着树勉强坐下,闭上眼睛歇一会儿。
突然,眼前灵光一闪,一位慈眉善目、佛法精湛的长老出现在脑海之中,面带笑容地看着他:“玄奘,一别多年,你现在可好?”
达摩僧伽大师?玄奘骤然想了起来,当年,这位长老曾与他共同探讨佛法,还曾帮他救下两位小王子。可惜当时出于情势,一直没机会前去道谢,也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人世。
我该去拜谢这位长者才是。
回到城外的营地,玄奘向七个弟子和各国使节团说明情况,让他们在城外暂且驻扎一段时间,安心休整,自己则独自来到达摩僧伽的大寺院。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老僧已是须发皆白,身体却依然康健。听说玄奘法师来访,他竟一路小跑着迎出寺门,一把拉住玄奘的手,声音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激动:“阿弥陀佛,果然是你!你竟然活着回来了!”
玄奘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纳头便拜,被达摩僧伽一把扶住。
两个僧人相携进入禅房,玄奘首先请达摩僧伽上座,然后整衣合掌,恭敬揖拜道:“当年,多亏大师慈悲相助,才救下两位无辜的王子,玄奘心中甚是感激,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当面拜谢。”
达摩僧伽赶紧再次搀住:“三藏说哪里话来?常言道,稚子无辜。再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救助弱子难道不是分内之事吗?倒是要感谢三藏成全了老僧一桩功德才是。”
在西域及睹货逻一带,能够被称为“三藏”的僧人无不是名望、学问都极高的大德,达摩僧伽早听说玄奘年轻时在大唐便已获得过“三藏法师”的称号,后来更从一些过往的游僧和商人口中听说,他是印度那烂陀寺最有学问的十大德之一,在曲女城法会上舌辩四方,名震五天,于是一见面便以“三藏”相称,以示敬重。
两人各自入座,讲述离别后发生的事情,玄奘顺口问起高昌国和两位睹货逻王子的近况。
达摩僧伽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沉默半晌,方才缓缓说道:“高昌的事情,老僧所知实在有限。当年,老僧受三藏之托,命寺中弟子将两位王子带去高昌,交给他们的舅父麹文泰。那些弟子倒是不辱使命,不仅将两位王子平安送到,回程时还带回了高昌王的谢礼。如今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便是那麹文泰也很可能不在人世了。”
玄奘倏然一惊:“这不太可能吧?玄奘昔日离开高昌时,那麹文泰登基不过五年,年纪不超过四旬。如今虽说已过去了十余载,却也不过半百之龄,正值春秋鼎盛之际。大师何出此言?莫非……出了什么事吗?”
“世事难料啊。”达摩僧伽叹息道,“老僧在此坐井观天,常听往来客商说起西域之事,那些传言真假参半,本就不足取信。方才是老僧妄言了,三藏不必当真。”
“那么,大师听到的传言是什么呢?”玄奘隐隐觉得这老僧的话绝非空穴来风,不放心地追问道。
然而达摩僧伽依然摇头:“老僧不敢妄言。”
既然人家不说,玄奘自然也不好强行追问,他沉默片刻,缅怀地说道:“高昌王是玄奘的结义兄长,当年玄奘西行,多亏他的帮助。我答应过他,取经回国时重入高昌,讲经三年。这次东归,玄奘放弃戒日王和拘摩罗王推荐的海路和南路,重走雪山北路,便是为了应他这三年之约。无论如何,都希望他平安无事才好。”
听了这话,达摩僧伽禁不住摇头叹息:“世事无常,三藏不该意气用事啊!”
“大师此话怎讲?”
达摩僧伽道:“这些年来,西域、葱岭一带兵荒马乱,突厥可汗便如走马灯般换个不停,三藏选择从这里东归,难道就不怕路上出什么意外吗?”
“玄奘答应过的事情,岂可违约?再说意外哪里都有,又岂限北路?”
“话虽如此,可是三藏回来得确实不是时候啊!”
这话让玄奘越发感到奇怪,立即问道:“是西突厥引发的战乱吗?”
达摩僧伽点头道:“事实上,早在三藏当年西行经过睹货逻的时候,就已经出事了。统叶护可汗的伯父莫贺咄率葛逻禄部反叛,杀死了统叶护,西突厥发生内乱。”
“此事我已听说了。”玄奘道,“当年经过素叶时,就见他们打过一仗,虽然规模不大,但已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发作是迟早的事。后来又听说弩失毕部的泥孰莫贺设迎立统叶护之子咥力特勤为汗,号为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
“三藏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老僧得知此事时,已是一年之后了。”
“玄奘得知此事,也是一年之后。那时我刚刚离开活国,正在缚喝罗国的纳缚伽蓝参拜佛宝,听寺里的僧人们说起此事。据说,那位新可汗曾带兵去那里劫夺佛宝,途中突然暴亡。”
“这就难怪了。”达摩僧伽笑道,“缚喝罗国可是号称小王舍城啊。听说肆叶护可汗是被纳缚伽蓝的守护神毗沙门所杀,三藏听到的怕也是这个传说吧?”
玄奘默默地点了点头,当初西行时在小王舍城的经历并不是很愉快。
见他神色黯淡,达摩僧伽话锋一转,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三藏可知,当初莫贺咄与肆叶护争夺大可汗之位时,两家居然各自派遣使臣向大唐皇帝求婚!你说可笑不可笑?”
“有这种事?”玄奘奇道,“想是他们两家征战不休,一时也分不出高低来。为了增强势力,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大唐,希望通过联姻来提升自己的地位。只是这样的请求,大唐皇帝又怎会答应?”
“正是啊。”达摩僧伽笑道,“唐皇答复他们:‘如今你们的国家君臣未定,战争不息,何言婚姻?’于是驳回婚书,又充了一回和事佬,对使臣们说:‘你们回去后,可致言可汗,就说是朕的意思,命你们两家各守辖境,停止征伐。’可是这两家彼此打得兴起,哪里停得下来?”
“那么最终的结果如何?”玄奘追问道。
“结果?结果三藏想必也能猜到,两路来使无功而返,将大唐皇帝的话分别转述给两位可汗,自然没能起到丝毫的作用。两派相攻更急,无止无休。当然了,肆叶护毕竟是前可汗之子,突厥部众大多数还是拥护他的,就连原属莫贺咄部的设与埃斤们也大多归附了肆叶护。莫贺咄战败后逃到金山,被泥孰所杀,突厥诸部共同推举肆叶护为大可汗。”
玄奘点头道:“这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莫贺咄既然已经败亡,为何西突厥还没有稳定下来,弄得肆叶护还要去劫夺佛宝呢?”
“因为他控制不住那些属国和部族。”达摩僧伽道,“之前看到头领们自顾不暇,属国们也便渐渐不向他们称臣纳贡,各自紧守属地,自成一统。而肆叶护又太过急功近利,当上大可汗后,立刻北征铁勒。可惜他的才能远不及他父亲,反被薛延陀部打得大败。他不思自省,却将这场败仗的原因全部归罪于部下,大肆杀戮,引得人人自危。后来,他甚至还想杀害将他扶上汗位的泥孰设,幸而弩失毕部事先得到消息,通知了泥孰,于是泥孰逃往焉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肆叶护此番害人害己,难怪不得善终。”
“三藏所言甚是啊。不久之后,肆叶护可汗便遭到了设卑达干与弩失毕部的夹击,逃往康居,就在这次逃亡中死亡。呵呵,有人说他是觊觎佛宝,但是老僧觉得,就算没有毗沙门,以肆叶护的性子和为人,也难保长久。”
玄奘缓缓点头:“正是。”
达摩僧伽接着说道:“肆叶护死后,西突厥各部迎立泥孰为咄陆可汗。”
玄奘“哦”了一声:“我记得,泥孰曾在武德年间到过长安,还与当年的秦王、如今的大唐天子结为盟兄弟。”
“原来如此!老僧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呢。不过这也就难怪了。”
“此话怎讲?”
达摩僧伽道:“泥孰被推举为大可汗后,立即派遣使臣到唐朝表示内附。大唐则派出鸿胪寺少卿刘善因出使西突厥,册封泥孰为奚利邲咄陆可汗。谁知天妒英才,仅仅过了不到一年,泥孰便因病离世。”
玄奘感叹不已,泥孰比大唐皇帝年轻,登上汗位不到一年就英年早逝,这其中必有缘故。不过这种事情就不是达摩僧伽这样的僧侣所能了解的了。
他又仔细回想了当年在素叶一带看到和经历过的一切,弩失毕部在热海的西部和西南部,咄陆部在那个大湖的东北部。两部都在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中耗尽了力量,突厥人口大幅减少,这便是权力之争的代价。
达摩僧伽轻轻抿了一口茶,摇头叹息道:“这些年来,突厥各部一直处于内乱之中,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当年战火烧到睹货逻时,很多小国都遭到了灭顶之灾。好在咱们活国的设倒是个滑头的家伙,又有可贺敦为他出谋划策,竟然做到了左右逢源。”
他所说的“设”自然是指以前的阙律特勤,现在的睹货逻王。
“玄奘在城堡里见到了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面色焦虑,甚至……有些惶恐。”
“这是必然的。小国在大国的夹缝间生存,本就不易,何况这一带战乱不断呢。”
玄奘心想,如此看来,这位新设倒也算是有些才干了。若是换了从前那位病恹恹的老特设,虽是统叶护之子,只怕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当然,那位聪明的可贺敦也是功不可没。
既然提到了阙律夫妇,玄奘便趁势问道:“他似乎又换了新的可贺敦,以前的那个呢?”
“死了。”达摩僧伽放下茶碗,平静地说道,“七八年前,突然病亡。”
玄奘默默点了点头,这个说法没有超出他的预料,虽然对于一个年轻的王妃来说,“病亡”,特别是所谓的“突然病亡”,从来都是一种非常可疑的说法,但也的确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其他国家,类似的事情都是经常发生的。君王年轻的妃子或者大户人家年轻的姬妾莫名其妙地“突然病亡”,旁人除了叹息一声“红颜薄命”外,谁也不会再去追问什么。
还记得之前呾度设的那个王妃,麹文泰的妹妹,她也是病亡的。呾度为此痛哭流涕,甚至大病了一场,直让人感动他们的夫妻情深。可是很快他便娶了新可贺敦,这里面是否也有可疑之处呢?
众生皆苦,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玄奘的心中五味杂陈,他轻声问道:“后来如何?”
“后来?后来就一言难尽了啊!”达摩僧伽道,“泥孰病故后,他的弟弟同娥设继位,号为沙钵罗咥利失可汗。同他哥哥一样,这位咥利失可汗也想跟大唐搞好关系。他继位后,立刻进献了五百匹好马给唐皇,上表请婚。嘿嘿,一个个都想娶你们唐国的公主啊!怎么就没听说有别国的公主嫁到大唐呢?国与国之间的联姻不都是双方面的吗?”
玄奘一时无言以对,心说:这还不是因为中原人好面子、讲辈分吗?唐朝公主嫁给别国国王,那国王便成了大唐皇帝的女婿;而若是大唐皇帝娶了别国公主,岂不成了人家的女婿?
这也就是为什么西域各国间相互联姻都很普遍,唯独中原王朝与别国的联姻都是单方面的嫁女,称为“和亲”。
当然,中原在这方面也耍了滑头,嫁过去的通常都是宗室女,甚至是外姓女子临时被封为公主的,比如嫁到高昌去的宇文公主。从未听说有真正的皇帝的女儿远嫁。
和亲毕竟是搭上了一个贵族女孩的终身幸福,因而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也正因如此,西域各国都以能娶到中原公主为荣。当年的统叶护、肆叶护皆是如此,咥利失可汗自然也不会例外了。
“后来如何?大唐朝廷答应了吗?”
达摩僧伽摇头道:“大唐朝廷厚加抚慰,却没有同意缔结婚姻的请求。这就让人觉得,大唐似乎并没有将咥利失可汗放在眼里。要知道,咥利失可是在他的部族中吹下了牛皮的,他是泥孰的弟弟,以为凭着这层关系,定能够与大唐成功结亲。却不料结果与当年的肆叶护并没有什么不同,顶多大唐方面对他客气一点儿。咥利失因此丧失了民心,突厥再度发生内乱。”
玄奘默默点头,这是可以理解的。一来,大唐公主岂可随意下嫁?二来,对于突厥,唐皇本就抱着搅局的心思,根本就没想要他们好。再说突厥内部早已混乱不堪,一块小小的石头都有可能掀起滔天巨浪,何况是大唐这样的庞然大物!
达摩僧伽再喝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接着说道:“四年前,欲谷设也被部下立为可汗,与咥利失大战,未分胜负。于是,双方便以伊列河为界,分地而治。不久后,咥利失的臣下俟利发吐屯勾结欲谷设作乱,咥利失大败,逃到拔汗那,却死在了那里。他没有留下子嗣,于是弩失毕部便立他弟弟的儿子薄布恃勤为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建牙于睢合水北,称为南庭。龟兹、且末、吐火罗、焉耆、石国、史国、何国、穆国、康国等国皆受他节度。这位乙毗沙钵罗可汗倒也乖巧,屡次遣使向大唐朝贡。去年秋天,唐皇还命左领军将军张大师前去授玺书,册立他为大可汗,并赐给了鼓纛。”
“那么,欲谷设呢?”玄奘追问道,“他打败了咥利失,难道就没有自立可汗?”
“他怎么可能放弃呢?”达摩僧伽笑道,“欲谷设被部下立为乙毗咄陆可汗,建牙于镞曷山西,称为北庭。厥越失、拔悉弥、驳马、结骨、触木昆等部附属于他,势力比乙毗沙钵罗可汗更大。”
“如此说来,西突厥岂不是再次被一分为二了?”
“正是。突厥的南北庭以伊列河为界,相互间争战不休。乙毗咄陆也曾遣使朝唐,大唐皇帝还劝谕他们停兵休战,彼此和睦相处。想来唐皇也很乐意看到西突厥就这样分成两部分吧。”
玄奘感慨道:“真没想到,短短十几年时间,曾经强大的西突厥就已经物是人非,变成如此乱局。不过这样一来,大唐与西域诸国倒是暂时没有突厥之患了。”
“哪有如此好事?”达摩僧伽笑道,“虽然大唐皇帝希望两位可汗相互掣肘,但他们之间的平衡还是很快被打破了。乙毗咄陆可汗兵力渐强,西域诸国纷纷归附,不久就将沙钵罗可汗杀死了。”
玄奘有些惊讶:“大师方才说,唐皇册封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是在去年秋天发生的事,距离现在也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想不到这么快就灭亡了。那么如今的局势岂不是更加复杂?”
“正是如此。乙毗咄陆兼并了沙钵罗的部众后,西进睹货逻。呵呵,咱们活国的设倒是乖巧,见势不妙,立即投降,被册封为睹货逻王。现在这乙毗咄陆可汗的势力不比当年的统叶护小,人也变得专横跋扈起来。前些日子,老僧听说唐皇又派人出使突厥,也不知双方出了什么过节儿,乙毗咄陆自恃强大,竟然扣留了唐朝使臣,正准备进攻伊州呢。”
玄奘大吃一惊:“你是说现在?”
“差不多吧。”达摩僧伽轻轻品着茶水,淡然道,“这个时候估计已经开打了,要不老僧怎么说三藏回来得不是时候呢?”
玄奘沉默了,看来达摩僧伽说得没错,如今的丝绸之路,还真是一团乱麻。
两人聊了这么半天,已经接近午时,小沙弥奉上了热粥。
达摩僧伽打量着玄奘道:“我看三藏一身风霜,想必在雪山上也吃了不少苦头,喝点热粥去去寒气吧。”
玄奘点头称谢。热乎乎的粥流入腹中,缓缓逼出满身的寒气,额头上渐渐冒出汗珠,五脏六腑立刻感到舒服了许多。
达摩僧伽关切地看着他,提议道:“三藏若是不惧雪山,倒是可以考虑走吐蕃路回国。老僧听说,两年前,唐皇与吐蕃赞普联姻,如今唐蕃的关系倒是不错,松赞干布每年都会派人去长安朝贡,贡礼比别的国家都要丰厚得多。而且松赞干布信佛,三藏若是从吐蕃路走,一定可以得到他的帮助。”
玄奘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自从松赞干布登上赞普之位,地处高原的吐蕃就变得强大起来,与大唐和印度的关系都很微妙。因此达摩僧伽所说的关于唐蕃联姻这件事,他在印度就已经听说了。
松赞干布年少嗣位,在父亲遗留的老臣的辅佐下平定了内部叛乱,随后又陆续降伏了昆仑山以南的羌人诸部,从而统一了那片高原。
统一后的吐蕃王朝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崛起。当时,包括唐皇李世民在内,谁都没有料到,这个新政权会在其后近两百年的漫长岁月里,成为大唐帝国最强悍、最难缠的宿敌!
唐贞观八年(公元634年),松赞干布遣使赴长安与唐通聘问好,这是吐蕃对大唐王朝的首次通使,唐皇自然十分重视,派使臣冯德遐持书信前往致意并还礼。松赞干布很高兴,听说突厥与吐谷浑都娶了唐朝公主,于是又遣使随冯德遐入朝,献上许多金银珠宝,奉表求婚。
刚开始,李世民并未同意,大唐周边小国林立,一个个都想娶公主,哪有那么多公主?何况吐蕃地处高原,气候恶劣,岂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能待的地方?因此松赞干布多次请婚,都始终未能如愿。
正当松赞干布已经按捺不住的时候,出使唐朝的使者回报,这都是吐谷浑王从中挑拨离间,唐皇才不肯许婚的。于是,怒发冲冠的松赞干布决心要给吐谷浑一点颜色瞧瞧。
事实上,这不过是个送上门来的借口,当时的吐蕃已经开始了对外扩张,锋芒所指的第一批目标就是包括吐谷浑在内的西部“诸羌”。
唐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初,松赞干布以唐朝拒婚羞辱吐蕃为由,率五万铁骑大举入侵吐谷浑。吐谷浑无力抗击强悍的吐蕃军队,在拼死抵抗无效后,国王诺曷钵携弘化公主等王室成员,率残部数千人向东逃亡,进入唐朝国境请求庇护。
七月,松赞干布又以唐朝收容吐谷浑王及其残部为由,悍然入侵大唐帝国本土;八月,吐蕃进抵唐朝西部重镇松州,击溃唐朝西部边境驻军,包围了松州城。
打了胜仗的松赞干布态度极为强硬,他派出特使“告诫”李世民:“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公主。若公主不至,我定深入,未尝不可入长安!”
吐蕃特使几乎是和松州边境的信使同时抵达长安的,一时间朝野震惊!
这年十二月,李世民派西凉名将侯君集出任当弥道行军大总管,统领大将军执失思力、左武卫将军牛进达,征发由唐朝府兵、东突厥和铁勒族精锐组成的五万骑兵,西征吐蕃。
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九月六日深夜,唐军先锋牛进达率五千骑士,在夜色的掩护下向吐蕃军队的营地发起突袭,并大举纵火。吐蕃军队没有任何准备,很多人甚至是光着身子冲出营帐仓促应战,一时间伤亡惨重。松赞干布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撤军,连夜向西逃去。
兵败后的松赞干布派遣大相禄东赞到长安谢罪,并带去了丰厚的礼物和他的亲笔书信。信中,松赞干布将自己此次行为的原因归结为急于获得天朝的赐婚,不得已才做出如此鲁莽之举,他恳求大唐皇帝务必将公主下嫁于吐蕃。
这一次,李世民经过深思熟虑,答应了松赞干布的请求。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正月,李世民册封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为文成公主,赐婚于吐蕃赞普松赞干布。
李世民的思维方式很直接,嫁一个公主,省十年军粮。再说,经过这场战争,他已经看到了这个新兴的高原国家的力量,联姻可以让这个地理位置优越的国家成为大唐王朝经营西域的有力屏障,这是一件事半功倍的选择,何乐而不为呢?何况远嫁出去的,又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玄奘西行时不走吐蕃路是因为唐蕃交恶以及无处补给,东归时这条直路已经打通,就可以考虑了。毕竟距离近,又只需要经过吐蕃一个国家,中途的麻烦不会太多。何况吐蕃信仰佛教,玄奘以唐人和佛教徒的双重身份从那里经过,当可获得有力的帮助。即使没有帮助,与诸国林立、政治繁复、信仰杂乱的西域道相比,吐蕃路的优势也是相当明显的。
但是这样一来,去高昌就不太方便了。
自从踏上东归之路,玄奘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想起高昌,想起当年那个倾举国之力为他的西行提供帮助的国王,想起国王临行前的殷殷嘱托:“三年,我要你回国时,在高昌住满三年!”
如今,他回来了,正准备去实践他的诺言,却不知现在的王兄怎么样了。
西域的局势一年三变,何况十五六年的漫长时光?高昌是丝路中道的枢纽,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气候条件都十分优越。这个充满了热沙、戈壁、葡萄园的绿洲,看上去是那样诱人,几乎所有强大的势力都会想到要染指一番,大唐和突厥皆不会例外。
玄奘又想起达摩僧伽刚刚提到的伊州,他知道那便是当年的伊吾,是他走出莫贺延碛大戈壁时所到达的第一个国家。
当年东突厥汗国灭亡后,漠北以南的广大区域几乎全部成了大唐的疆域,西域各国为之震动,纷纷归附。这其中,动作最快的当数伊吾,东突厥一灭,城主石万年就把伊吾全境的七座城池全部献给唐朝,唐朝马上就在那一地区设立了伊州,从此西域门户洞开。
伊吾归唐后,高昌就成了离大唐最近的西域国家,这使得它在唐与突厥两大势力的博弈中更为重要,它的命运又将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