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虫不可语冰
这是位于印度河谷的一个富饶的山地国家,其实已经不能算作北印度之地了,玄奘来的时候也没有从此地经过,因而倒有几分新鲜感。
两王一僧各乘一头大象,并骑而行。迦毕试王兴奋地说道:“我认识这个国家的国王,他也是三宝弟子,世世代代笃信大乘佛法。每一代国王继位后,都致力于行善积德。他的大都城就是印度河畔的鹤悉那城,里面有无忧王建造的宝塔十多所!”
既有佛塔,想必也有佛舍利。玄奘正想着要不要前去拜谒,旁边的迦湿弥罗王却开口道:“法师不要听他胡说,漕矩咤国的都城分明是在罗摩河谷的鹤萨罗城。一个国王,有不明白的事很正常,只是千万不要在圣人面前信口开河呀。”
“你说什么?我信口开河?”迦毕试王勃然大怒,“三年前,漕矩咤国的新王登基,本王就曾来过这里,为他庆贺,难道还会记错了不成?”
“你当然是记错了。”迦湿弥罗王慢条斯理地说道,“本王去年才到过这个国家,为我的王子求婚。我是不会记错的!”
眼看这两个国王居然为这等小事争执起来,玄奘就觉得好笑至极。在他看来,这个国家的都城在哪里,真不是件多么要紧的事。
当年他为了西行方便,经常要同各国国王打交道,如今的他只想尽快东归,像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能避开就尽量避开了。
队伍前面出现了一片丰茂的麦田,几个农夫在田边坐着聊天。两个国王争执不下,竟然立下赌约,各自派遣自己的侍卫,带上通译前去打听,这个国家的都城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们甚至还把玄奘拉进了这个赌约:“法师猜猜看,我们两个哪个能赢?”
玄奘微笑道:“我猜,应该是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发音。”
“不不不。”两个国王一齐摇头,“我们所说的这两座城市不在同一个方向。”
这时,派出去的侍卫和通译已经回来,禀报,这个国家有两座都城,一个是鹤悉那,一个是鹤萨罗,两座城市大小差不多,都很坚固险峻,国王依据不同的季节在不同城市生活和工作,因而它们都是漕矩咤国的都城。
玄奘哈哈大笑:“二位大王都赢了,不必再争了。”
两个国王有些尴尬,他们与这个国家相距不远,但也算不上近。由于有山林阻隔,平素并无太多往来,了解得自然不是很多,就连人家国家有两座都城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玄奘倒是颇有兴趣,因为这使他想起了大唐的两京——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与这里倒是异曲同工。
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京都是他的故乡,他很想插翅飞回去,虽然明知道,这也是一种执。
队伍途经鹤萨罗城,果然是座好城,城周花果繁茂,草木盛多,到处生长着郁金香和兴瞿草,这种草长在罗摩印度河谷,可谓漫山遍野。
这里的百姓也很友善,他们大多喜好技艺,有的人甚至掌握了多门技术。玄奘与途中之人顺口交谈了几句,发现当地的文字和语言与印度诸国皆有不同,也难怪迦毕试王与迦湿弥罗王都对这里了解得不多。
迦湿弥罗王凑上前,小声说道:“法师,您别看这里的人瞧着很聪慧,其实他们更喜欢夸饰空谈,很少务实。”
“也就是说,他们有些辩才喽?”玄奘问道。
“辩才嘛,也及不上迦湿弥罗的学者。”迦湿弥罗王倨傲地说道。
玄奘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
在城中,他看到了佛寺和天祠,僧侣与外道信徒混杂在一起。这里的外道种类繁多,路旁常有一堆一堆的人在进行辩论,声音洪亮,煞是热闹。
迦毕试王为了显得对这个国家了解得更多,他得意地向玄奘介绍:“他们信奉的天神是从我们国家的阿路猱山迁居于此的,这个所谓的神明在南部边界的那呬罗山上作威作福,杀戮作恶。凡人崇信他是因为向他祈求便能遂愿,若有轻蔑不信者就会遭殃,所以远近崇奉,上下敬畏。”
这样的神,玄奘听得多了,也不以为异。倒是迦毕试王提到的阿路猱山激起了他的思念之情——就是那座会不断长高的山啊!
随着大象的脚步不紧不慢地前行,迦毕试王手指前方,滔滔不绝地向玄奘介绍着:“法师看到前面那座山了吗?就是天神所在的那呬罗山。每年良辰佳节之时,邻国和异邦的君臣百姓,都会自动来到山下,有的带着金银奇宝,有的牵来牛马牲畜,竞相祭奉,表示他们的诚心。那些金银散布地上,羊马盈满山谷,却无人敢起非分之想。据说,有些一心施舍贡献、刻苦修行之人,还会感动天神,天神便会授他咒语法术,大多有奇效……”
一行人就这样说着走着,一路向北。经过阿薄健城,直达迦毕试国境内。
早已接到消息的太子率领僧侣信众数千人出城迎接,一路上鼓乐齐鸣,旌旗蔽空,大众欢喜礼拜,围绕赞叹。
玄奘同两位国王走在夹道之内,被前呼后拥的人流裹挟着进了都城,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热情。
迦毕试王满面红光,拉着玄奘的手站在高台上,对他治下的百姓高声宣布:“借助东土三藏法师带来的吉祥之气,迦毕试国将举办七十五天的无遮大会,让大乘教义和财富惠及僧众百姓!”
台下百姓哄然欢呼,声音响彻云霄。
玄奘心中感激万分,迦毕试王此举不排除有向戒日王叫板的意思,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也是一个国家对他的无上尊敬。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能以着急赶路为由匆匆离开。再说这里距婆罗犀那大雪山已经很近,迦毕试王举办无遮大会,恰好给了他时间,让他可以从容地为即将翻越的雪山做好充足的准备。
对于雪山,玄奘已经非常熟悉了。当初西行的时候,寒风惨烈的凌山和浩瀚无边的大葱岭给他的身心都留下了太深的印记,很多同伴将他们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大雪山上。他虽侥幸活了下来,却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只要天气阴寒就会发作,一旦发作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雪山,想起死在雪山上的人。
如今再次面对雪山,为避免悲剧的重演,他必须提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事实上,像这样的准备早在摩揭陀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他为自己制作了棉袍、毡靴、手套、帽子,以及厚厚的羊毛护膝。他将这些东西拿了出来,摆放在地毯上,对坐在面前的目瞪口呆的各国使节团首领说:“这是我为翻越大雪山而做的准备,你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为你们团队的每一个人都做同样的准备。”
使臣们看着这些奇怪的东西,着实感到难以理解。但这是玄奘法师提出的要求,他们也便不说什么。
还有藤绳,那是南印度森林中生长了上千年的藤条,虽然很细,却是坚韧无比。当年在南印度游学时,玄奘一路收集了许多,他用锋利的小刀将它们割下来,三四股拧在一起,做成七八十丈长的绳索。这样的绳索他做了三四捆,有些用来捆扎经包,有些就打算用于在崖壁间攀爬。
在曲女城,他曾试验过这些绳索的结实程度:两头大象各用鼻子拉住绳索的两端,都无法将其拽断。
他还亲手制作了几架绳梯,也是用这种结实的树藤做成的,这样,若是再遇到笔直的山崖或冰川,就可以直接缘绳梯攀上去,而不必费力地在冰上凿洞了。
此外,还有一些准备是临时的灵光乍现。
迦毕试国周围的荒原上生长着许多荆棘,上面遍布着一根根长短不一的棘刺,有的长达一尺,有如利剑,事实上也的确有人将其砍下来当刀剑使用;有的则不足半寸,看上去却也如铁锥一般,极其尖锐。
玄奘带了几十名迦毕试国侍卫走在这片荒原上,沿途收集畜粪,特别是牦牛粪,这是最好的燃料。
看到那些枝枝杈杈的尖利棘刺时,玄奘心里一动,看准一根寸把长的棘刺,伸手握住,用力一掰,棘刺纹丝不动。
侍卫们不禁暗笑,要知道这些荆棘虽然不高,却在此地生长了不知多少年,坚韧异常,怎么可能轻易掰下来?
玄奘转身向身旁的侍卫要了一把刀,用力砍了七八下,总算砍下来一根,拿在手上看了看,便交给身后的侍卫,嘱咐道:“小心收好了,别伤着自己,也别弄丢了。”
接着又砍了几根,手上的刀刃竟卷了口,连虎口都开裂了。
侍卫们觉得奇怪:“法师要这些棘刺做什么?做武器吗?你需要什么武器,可以向大王要,大王如此敬重法师,一定会满足法师的一切要求。”
“法师是高僧,不杀生的。”一个年轻些的侍卫自作聪明地猜测道,“我想法师一定是想用它做燃料吧?这些荆棘生长的时间已经很久了,烧起来确实不错,但这样砍未免太费劲了。”
“这些东西不是用来烧的,也不是用来做武器。”玄奘擦着额上的汗水道,“先别问那么多了,你们也来帮我砍。我只要一寸长的刺。大家小心些,这些刺很锋利,别扎伤了自己。”
这些侍卫都是迦毕试王派给玄奘法师的,法师的话自然不能违背。于是大家一起动手,费了半天工夫,也不知砍坏了多少把刀,居然收集了满满一箱棘刺。
玄奘用细藤将这些尖刺每三四十根串成一串,这样一连串了几百串。
侍卫们看着有趣,好奇地问道:“法师弄这些玩意儿,莫非是要挂在脖子上避邪吗?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玄奘笑着摇头:“这不是挂在脖子上的,是绑在鞋底上的。”
面对周围一圈困惑的目光,玄奘随手为他们做了演示,他拿起一根棘藤,将其一圈一圈地绑在鞋底上,让尖尖的棘刺全部冲下。
“这是沙门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办法,还不知道管不管用,先试试看吧。”
两只鞋子都绑好后,他直起身子慢慢走了几步,鞋下坚硬的棘刺全部扎入泥土之中,每走一步,都要拔出一些泥来。
“这是什么意思?”侍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还用问?像这种又尖又硬的东西,一定是用来对付猛兽和强盗的!”那个聪明的侍卫立即说道,“路上若是遇到一些不开眼的家伙拦路抢劫,只需抬脚一踢,那人不死也得重伤啊!”
听了这话,众人恍然大悟,都不住地点头称是。
玄奘哑然失笑:“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个出家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那法师这是……”
玄奘道:“你们看到前面那座雪山了吗?”
侍卫们连连点头,七嘴八舌地说道:
“法师说的是婆罗犀那雪山吗?突伽女神就住在那里,她的丈夫是大神湿婆。”
“法师,你可能不知道,他们夫妻俩的脾气都不太好,经常打架,一旦打起来就会爆发各种灾难,非常恐怖!”
“不过两位大神总的来说都很仁慈,他们引来雪山之水浇灌农田,我们才有粮食吃。就算偶尔降下洪水,也是为了让土地更肥沃。”
“大神湿婆其实是菩萨心肠,倒是突伽女神的脾气更大一些,好在她居住在大雪山上,只要不去招惹她,应该就没事了。”
“沙门正要去招惹她呢。”玄奘顺口接了话道,“我要东归,就必须从那座大雪山上翻越过去。可是那里终年积雪,有的地方还有冰河,非常滑,一个站立不稳,不知道会滑到哪里去。万一掉进了冰缝,可就麻烦了。沙门在鞋上绑上这些刺,希望它们足够结实,能帮助我们稳稳地站立在冰雪上。”
听了这话,众侍卫都不禁吓了一跳,纷纷摇头摆手道:“法师万万不可这么做!突伽女神的脾气很大,您拿刺去对付她,她一定会很生气的!大神一旦发起脾气,凡人可经受不起。”
玄奘笑道:“谁说我要对付大神了?我不过是想在冰上站得稳一点儿、走得顺一点儿而已,关大神何事?”
“但是那片雪山是突伽大神的血肉,法师穿着带刺的鞋,会刺痛她的!”
玄奘摇头道:“既然是大神,自然与凡人不同,哪能那么容易就被几根凡间的树枝刺痛呢?”
但是侍卫们仍是一脸恐惧,看着玄奘就像看着一个主动招惹神明的魔鬼。
见此情形,玄奘决定给他们吃颗定心丸:“放心吧,我跟突伽女神是老朋友了,她不会发脾气的。”
侍卫们并不知道,这位东土法师曾经差一点儿被当成祭品献给突伽女神,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止了祭祀。他大概是极少数的从突伽女神的祭台上活着走下来的人。所以玄奘说自己与女神是“老朋友”,虽有几分调侃的意味,却也不能算是胡说。
面对玄奘的轻松,侍卫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许久,才有一位小心翼翼地问道:“法师还真是巧思,只是这么做真的有用吗?”
“试试看吧。”玄奘心里也不是太确定,“不试又怎么知道有用没用呢?”
“可是,法师毕竟是出家人,像这种事情,求助于菩萨不是更保险吗?”
“我会求菩萨保佑的。”玄奘望着雪山,沉静地说道,“但是,如果我自己什么都不做,所有的一切都指望菩萨,那么菩萨恐怕会失望的。修行原本就是自己的事,遇到麻烦,首先应该想办法自救,自己先尽了最大的努力,然后再祈求菩萨的加持,我家乡的人称之为‘尽人事而听天命’。”
侍卫们恍然大悟,一起合掌道:“法师良言,弟子们受教了。”
除了这些防滑的毛刺,玄奘还准备了一匹略显透明的黑色薄麻布,可以用来保护眼睛,防止冰雪把强烈的阳光直射到眼睛里。
另外,还有一些预防和治疗冻伤的药材,以及一路上收集的燃料,主要是畜粪和一些干硬的松枝。
估计那些坚持以婆罗门教的方式来生活的使臣和护卫还会准备供神的酥油吧?玄奘心中暗暗思量,希望他们准备得多一些,在供奉给大神的同时,还能给他们这些胆敢挑战雪山的凡人一些温暖。
乌左特时常带着贴身护卫遮卢安来玄奘这里请教佛法,这两位来自南印度的使节对玄奘准备的东西很是好奇,不停地问东问西。
“雪山上真的很凉爽吗?凉爽得都让人不舒服了?”遮卢安,这个在印度河畔报信的小兵好奇地问道。
“是啊。”玄奘打量着他身上薄薄的无袖短衣,顺口问道,“我让你们准备的御寒衣物,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准备好了!”遮卢安举起一块雪白的羊毛毡布,一脸得意地说道,“法师你看,这块毡布寒时可以裹身,日晒时可以遮阳,睡觉时可以盖在身上,禅修时可以当坐具使用,脚冷的时候还可以用来盖覆双足,成为修行的辅具,是不是很方便?”
玄奘不觉一怔,他仔细看这小兵的神色,确认他不是开玩笑后,便将这块长不过三尺、宽不过尺半的白色毛毡拿了过来。
毛毡织得很细,雪白轻柔,手感极好,显然是贵族使用的上品织物。但要说拿这个来抵御雪山的寒冷,那简直就是在开玩笑了。
“这就是你们准备的过雪山之物?”他难以置信地问乌左特,“我不是说过,要你们按照我提供的棉袍样式去做准备吗?为什么不听?”
乌左特早看出玄奘神色不对,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生气,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法师的那些棉袍实在太大太厚,看着就要热死人了,更不要说穿在身上;还有那双毡靴,捂着脚,很不舒服。随身携带既不方便,又占地方,想必是用来修苦行的。法师啊,我们毕竟是使臣,不是苦行僧,所以……”
“你见过披棉袍穿毡靴修苦行的吗?”玄奘冷冷地问道。
“苦行不就是受热吗?”遮卢安天真地反问。
玄奘也懒得与这两只夏虫争执,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们从来没见过雪吗?”
“见过啊。”乌左特道,“我们跟随大王到曲女城参加法会,就看到雪山了。上面那些白得耀眼的东西就是雪吧?”
“现在那些雪离得更近了,晚上有风从山上吹过来,果然很凉快很舒服啊!”遮卢安兴奋地说道。
“沙门向你们保证,你们很快就会‘凉快’得欲仙欲死的!”玄奘没好气地说道。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啊!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寒之地,竟然成了他们眼中的极乐世界!
他心中无奈,但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在远方看的不算。玄奘的意思是说,你们有没有在近处摸过雪?”
乌左特和遮卢安一齐摇头。
玄奘叹了口气:“我要去看看你们的行李。”
摩腊婆国使节团的行李堪称华而不实,这里面有送给大唐皇帝的礼物,其中最珍贵的是两颗夜明珠。还有送给高昌王以及路上可能会经过的重要国家的礼物。
至于衣物,除了每个人身上的无袖短衣和托蒂外,也就是些替换的短衣和灯笼裤了。倒是有几件专门预备见皇帝时穿的华贵衣裳,勉强算是长衣,但也都薄得要命。
这样看来,最保暖的东西还真就是遮卢安拿给他看过的那条羊毛毡垫了。
玄奘越看越是心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带了一支什么样的队伍。除去那一百多名睹货逻僧侣,绝大多数同行者都没有翻越雪山的经历,有些来自中印度和南印度的家伙甚至连雪都没有见过,是名副其实的一群“夏虫”!
原本还以为,此事根本就不需要多做解释,只要自己一开口,这些人哪怕不理解,也一定会对他这个高僧言听计从的。现在看来,他还真是太瞧得起自己了。
也幸好今天心血来潮,检查了摩腊婆国的行李,否则就这样贸然进入雪山,到时候只怕哭都来不及!
在遮卢安一脸无辜的注视下,玄奘默默地放下毡垫,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了,他开始逐一进入每个使节团的营地,仔细检查起他们的衣物和行李来。
这一检查才发现,像摩腊婆国这种情况绝非特例,除了极少数几个北印度和中印度国家准备了有限的御寒衣物和便靴外,绝大多数国家都没有长衣和鞋子。摩腊婆国好歹还有几块羊毛毡,算是给足了他这个高僧面子,有些西、南印度的国家甚至连这个都没有。至于说照玄奘的要求去做什么棉袍、手套和毡靴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转了一圈后,玄奘只觉得浑身上下冷汗涔涔,暗自庆幸自己发现得早。
他再次将所有使节团的首领召集起来,向他们仔细讲述了雪山的可怕,讲述了自己当年翻越凌山时的痛苦经历。他不是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但有些时候不得不如此。
除了自己的讲述外,他又叫那一百多名睹货逻僧人也来现身说法,讲一讲他们翻越大雪山的经历。
这些僧人分别来自睹货逻地区的七八个国家,当初也不是一起翻越的雪山,说起那段经历,个个都觉得不堪回首。
一个说:“那里是有名的险要之地,那些山从远处看着很美,近看全都高大得不可思议,而且一望无际,让人有一种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绝望。我们那次是在向导的带领下,跋涉二十多天才算通过,一行三十多人,活着过来的不过十几个人!”
另一个说:“那里到处都是积雪,特别刺眼,走不了一会儿,眼睛就疼得睁不开了。天气冷得要命,路还特别滑。我们是从一个村庄出发的,攀爬了整整一天,走到一处斜坡,因为眼睛肿得看不清路,脚下一滑,竟然从那里一直滑回了村庄!”
听到这里,一些印度使节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那僧人不高兴地说道:“你们笑什么?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我算幸运的,只是滑回村庄。我的同伴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滑进了一个雪窝,等我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浑身青紫,像木头一样。”
第三位说:“你的同伴也算幸运,至少他还有尸首留下来,我的同伴连尸首都没有,他直接跌下了山谷……”
说到这里,不禁声泪俱下。
第四位说:“我们路上遇到了雪崩,十个人只活下来三个……”
第五位说:“我们更惨,碰到了雪山怪兽,一个同伴被它们活活撕成了两半!”
随着这些僧侣的讲述,在场的印度使节们都不禁目瞪口呆,敢情这大雪山竟没有一次不留人命的!
“是不是突伽女神要给自己留下几个祭品呢?”沉默许久,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别提什么突伽女神和祭品了!”玄奘低声喝止道,“真正的神没有喝血的,凡是这么做的,都是恶魔!”
众使臣吓得立即噤声,他们不明白,一向温和的法师为何会突然发脾气。
玄奘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平息了一下心情,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热,我也不喜欢。但是你们要相信我,雪山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惊喜的。所以,你们务必照我所说的来准备衣物,式样可以不限,但必须是长袖、长裤、长靴,有夹层能扎系且不能透风。还有,靴子里面最好有毛、不能浸水,不然走不了多久你们就找不到自己的脚了。”
说到这里,他取出自己的棉袍、棉裤、塞了绒毛的毡靴和手套,摆在众人的面前:“就像这样,每个人都要准备至少一套。三天后我会再次查验,没有的,或不够齐备的,玄奘绝不允许他跟随上路,不管他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或许是从未见过法师如此严肃的模样,以至于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苦着脸点头。
玄奘还是有些不放心,不仅挨个营地去看,还亲自动手做了几套。
他又用了两天时间,将各国使臣和睹货逻僧侣们携带的几十顶毡布大帐篷通通加了一层驼毛毡,把它们变厚了。
他甚至用羊毛和牦牛毛给小猫们也做了御寒的衣物,期望这些可爱的小生灵能在雪山上更好地生存。
所有这些东西一桩桩一件件都准备好,又检查完毕后,迦毕试王举办的七十五天无遮大会也已经到了尾声。
会后,国王陪同玄奘一起南行十五日,前往迦毕试的属国伐剌拿[2]巡礼圣迹。
这个国家处于大山之间,往西去就到了稽疆那国,那里的每个山谷都有自己的首领,国中盛产羊和马,其中有一种好马,形貌骏美高大,被各国视为稀种,倍加珍视。
接着,好客的迦毕试王又专为玄奘举办了七天的讲经大会,以作饯别。
玄奘终究还是要走了,迦毕试王再也找不到挽留的理由,只得同其他国王一样,派遣使臣和护卫,准备精美礼品,要他们跟随玄奘法师一同前往东土,晋见大唐皇帝。
玄奘心中颇感无奈,东归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摆在他面前的困难也越来越复杂:不仅要面对恶劣的气候、险恶的地形以及沿途那些神出鬼没的强盗,还要应对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随行者,坚定他们的信心,化解他们的矛盾。
出发当天,迦毕试王亲率数百人,备足粮草,护送玄奘一行北行五百余里,一直抵达佛栗氏萨傥那国[3]的都城护苾那,这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迦湿弥罗王也要回国了,离开前同样派出了使节团,并且依照玄奘的要求为每个人准备了御寒的衣物,这使得玄奘的东归队伍变得更加庞大,一千三四百人,再加上各种牲畜,浩浩荡荡,足有好几里长!
玄奘一行又在护苾那城中收集了许多燃料,为了携带这些物资,他还专门从当地购买了几十头健壮的牦牛。
春夏之交的高原,风景极其优美,山上冰峰晶莹剔透;山腰处松杉森森,一派绿意;山麓间涧水潺潺,芳草萋萋,野花烂漫,从山顶至山脚,呈现出不同季节的缤纷景色。
正午时分,隐隐有微煦的暖意在半空中缭绕,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消融的冰雪形成了成百上千条大大小小的瀑布。有的瀑布落差极大,水还没到底,就变成一片淡淡的半透明的水雾,几声婉转的鸟鸣带着清脆的尾声从水雾中飘来……
然而玄奘无心欣赏美景,他面色沉毅,深邃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那座高耸入云的婆罗犀那大雪山[4]。
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用近乎虔诚的心关注着这座大山,不厌其烦地做着各种烦琐又细致的准备,以防凌山悲剧的重演。所有能想到的都做了,如今,他终于要带着他的队伍走进这座雪山,心中却始终没有太大的信心,只希望雪山慈悲,能够容谅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打扰,让他们平安通过……
随着众人脚步的逼近,原本梦幻般的白色雪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巨大的山体威严耸立,仿佛洪荒怪兽般连绵不绝,直朝着他的队伍压了过来。
中南印度各国的使节团显得亢奋不已,望着以前从未靠近过的苍茫雪山,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
渐渐地,他们距离雪山越来越近,近得能感受到空中飘落的雪花,天地间犹如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雾,看不清前方的路。
“这里,果然好冷……”遮卢安缩着脖子,小声说了一句。
几粒雪花飘到他的脸上,迅速变成了水珠。他伸手抹了抹,不可思议地看着冻得通红的手。喜欢凉爽的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天气还可以“凉爽”到如此地步,明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吹进他的口鼻和袖管时,竟有了刀子般的实质感觉!为什么家乡的风就没有这种感觉呢?
“冷一点儿好。”睹货逻僧人安那怙提沉着脸,在一旁提醒道,“天气越冷越安全。那些冰雪都被冻得结结实实,可以在上面行走,也不容易发生雪崩。等到冰雪开始融化时,危险就会大大增加。”
他回过头,正准备对玄奘说现在可以登山了,却吃惊地发现玄奘站在大象乌萨的身旁,面色苍白、牙关紧咬,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安那怙提吓了一跳,赶紧来到他的身边:“三藏,你怎么了?是病了吗?”
“我没事……”玄奘靠着大象宽阔的身体,勉强一笑道,“只是一些旧伤病,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也好不利索……不过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
“那么,三藏今日能上山吗?要不要歇上几天?”安那怙提担心地问道。
玄奘轻轻摇头:“不用,已经没事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将身体的不适强行压了下去。再度睁开双眼时,清澄的目光中又恢复了往昔的坚定与自信。
安那怙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相信三藏已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