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沧海桑田玫瑰园
悟空牵着阿归的手,与师父沿着荆棘丛的边缘边走边聊。
“我在撒马尔罕见到了你的父亲。”玄奘轻轻说道,“他现在同你的道诚师父一起修行,一切安好,你不用牵挂。”
“多谢师父。这样弟子也就放心了。”
“如果我将阿归带走,你以后就又是一个人了,有什么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继续在这一带游猎呗,慢慢地攒上一笔钱,将来娶个媳妇,生几个娃。”
玄奘淡然一笑,这想法倒是符合当地大多数人的心理。
却听悟空接着说道:“等我老了,或许会出家修行,为来世积累些功德,就像我父亲和伊塔姑姑那样。”
“你伊塔姑姑也出家了?”玄奘不觉停下了脚步。
“是啊。”悟空道,“她修习大乘佛法,连三净肉都不吃,这在龟兹可是不常见的。所以她也不住庙,独自一人在一间精舍里修行。国王很尊敬她,每天派人给她送去供养。我父亲当年离开龟兹时,也曾嘱咐我要经常去看看伊塔姑姑,看她是否缺少什么。所以,我每次跟商队出去,回来时都会去看她。她偶尔会在我面前提起师父……对了,师父,你想去看她吗?我想她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玄奘立即摇头,“都是修行人,还是不要相互干扰的好。”
“可是师父……”
悟空正想再说什么,玄奘摆摆手打断了他:“这次东归我带了很多人,回程途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地方要去,实在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悟空只得点头:“那好吧,师父。”
“另外,悟空啊,你既是我的弟子,日后又有出家修行的打算,那么为师有一句话相劝。”
“师父请讲。”
玄奘道:“你能不能换个营生,不要再打猎了?毕竟是杀生的活计。”
“行啊!”悟空爽快地答应道,“那弟子就继续去给商队做护卫。”
玄奘摇头道:“做护卫也免不了杀生,而且危险重重。你既然会些功夫,就在龟兹开馆授徒不好吗?或者做点小本生意。”
悟空笑了:“师父,弟子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弟子生性就不是个能在某个城池闲下来的人。师父放心,弟子日后尽量不杀生就是。”
玄奘心中喟然叹息,却又无言以对,只能摇头苦笑。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远处的山崖上升起一层淡淡的雾气,使这片荒凉的地方终于有了一点过去的感觉,只是偶尔会有一根坚硬的棘刺从荆棘丛里伸出来,扯破他们的衣服,将他们从仙境带回到现实。
“这片荆棘实在是太奇怪了。”玄奘将钩住的衣带从荆棘上轻轻摘下,不解地说道,“感觉它们与这一带的景致格格不入,就好像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还这般坚韧。”
悟空道:“师父猜得没错。弟子听说,这些都是突厥人种下的。这种荆棘连骆驼都不吃,只能当柴烧。可它们又实在太过坚韧,上面的刺还多,密密麻麻的,很难砍伐。所以当地人也很少来砍它们烧它们,于是没过几年就占据了这么大的一片荒地。它们长得快极了!有它们在,别的什么庄稼啊牧草啊都长不出来。”
玄奘很吃惊:“你说是突厥人种下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具体缘故,弟子也不清楚。好像……好像说是……为了当年的女王吧。弟子听说,金氏国最后一任女王就死在这里,是被活活烧死的!”
玄奘的脚下突然打了个趔趄,他赶紧稳住了身体。
“师父,你怎么了?”悟空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被一根树枝绊了一下。”玄奘稳住心神,低低地问道,“那个女王,是叫迦弥罗吗?”
“咦?师父怎么知道?”悟空感到惊奇不已。
大约是看出师父的神态有些不对,他立即说道:“这件事,弟子也是道听途说,未必是真的。师父若是想知道真相,不如弟子陪你去打探一下?”
玄奘沉默地点了点头。
三人沿着荆棘丛的边缘行不多远,便进入一片草滩,玄奘注意到,草丛下方有石制的台基,显示出这里曾经有过石砌建筑。
玄奘的心越发沉重,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当年的王宫所在地了。
他们在草滩上碰到了一个放牧的女孩,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虽然衣着朴素,却难掩其清丽的姿容。
看到玄奘,女孩儿不禁愣了一下,大概是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僧人吧,不光是模样、衣着与这附近的僧人明显不同,更奇的是,手上居然抱着两只巴掌大的毛茸茸的小兽!那两只小兽乖巧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瞪着两对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十分惹人喜爱。
“阿弥陀佛!沙门玄奘,从印度东归,途经此地。请问,这里是金氏国吗?”僧人微微欠身,温言问询。
听到他自报家门,女孩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啊……是的,这里就是当年的女儿……金氏国……”她显然有些紧张,语句磕磕巴巴的,“你……你是……玄……玄奘法师?”
“正是。”玄奘温和地点头,“你们的王城迁了吗?沙门记得从前就在这个地方的。”
“嗯,是的。”女孩赶紧点头,“旧王城被烧毁了,那时我还小,又不住在城里,因此不大记得具体的情形了。”
玄奘心中一阵黯然,他没有猜错,女儿国确实遭遇到了极大的变故。
“那么,沙门现在可以去参见你们的国王吗?”他试探着问道。
“我……我不知道。”女孩不知所措地说着,又向身后指了指,“国王就住在那边的新王城里,我是见不到他的。你是个高僧,大概……大概可以吧……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你,国王一定会很乐意见你的。”
“国王是叫迦弥罗吗?”玄奘温和地追问道。
“不是啊。迦弥罗先王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大概……大概有六年了吧。”
虽然对此事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一旦得到证实,还是令玄奘感到难以接受,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冰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法师,你……你怎么了?”女孩显然看出了不对,小心地问道。
“没什么,多谢女菩萨。”玄奘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次礼貌地合掌欠身,道别离开。
走出很远,他依然可以感觉到那个女孩儿在看着他,美丽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愕。
玄奘的心里很杂乱,作为一个高僧,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绪了,一些记忆的片段,从心底的最深处被唤起,连同当年的伤病一起向他袭来,令他一时间猝不及防,险些手足无措。
好在悟空及时扶住了师父,在草滩上坐了下来,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师父,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什么。”玄奘虚弱地摇头,“只是走了很远的路,有些累了,歇息片刻就好。”
师徒二人就在这片草滩上静坐了一会儿,阿归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逗两只小猫玩耍。
玄奘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决定。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先到王城去,见一见金氏国的当今国王,了解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冲那个年幼的孩子招了招手,将他叫到身边,温言道:“阿归,你的卡吉大哥是我的弟子,你愿意拜我为师,也做我的弟子吗?”
“我愿意。”阿归认真地点头。
玄奘笑了笑,指着两只小猫道:“那么,这两只猫儿,便是师父送给你的见面礼。你要答应师父,照顾好它们。”
“是,师父!”阿归兴奋极了,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小奶猫抱在怀里,满眼都是喜悦的色彩。
悟空在一旁问道:“师父,要不要弟子陪您去见王?”
“不必。”玄奘此时已完全恢复了从容的态度,“你带这孩子回你的住处,等我消息。嗯……我可能要迟一些去找你了。”
“可是,师父,弟子觉得您的身体好像不大好……”
玄奘微笑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我看师父方才的气色……很不好。不如弟子带您去龟兹看看,那里有大夫。”
玄奘轻轻摇头:“师父自己就是大夫,哪还要别人看呢?你放心吧,师父身体很好,不然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方才只是突然间感到有些疲累,现在真的没事了。你只管回去,照顾好这孩子。”
悟空只得点头,目送师父离去。
虽然相处的时间极短,但他了解师父的性格,知道他一旦决定了什么,是很难更改的。
金氏国的新王城远不及当年的旧城繁华,这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才建了五六年,而且显然是临时的。
城市虽不大,却显得清新而又干净。它被群山环抱着,蓝天下可以看到周围白雪皑皑的山峦。
令玄奘没有想到的是,国王竟然是迦弥罗的弟弟艾瓦。
他与悟空年纪相仿,当年的天真少年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成了这个奇特国家的第一任男性国王。
看到他,玄奘不自禁地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那个赤着双足围着浴桶踩水撒花的孩子。
他已经做了五年的国王,这期间,他娶妻、生子,始终没有将权力交出来的意思,也无人有能力逼他这么做。
他准备做一辈子的国王,然后将王位传给他的儿子,就像别的国家的国王那样。
昔日那个神奇梦幻、与众不同的女儿国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普通的西域绿洲国家。
“金氏国究竟发生了什么?”站在国王面前,玄奘理所当然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艾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五年前,突厥人来到这里,他们有上万骑兵,就像一群野兽,袭击了我们的家园。”
玄奘的心禁不住缩紧了,突厥人的凶悍,他当然知道,他们劫掠起来,就连大唐都感到头痛,何况是羊羔般柔弱的女儿国呢!
艾瓦沉郁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突厥人抢走了很多女孩子,我阿姐忍耐不住,出面与他们讲理,谁知他们的汗竟然看上了阿姐,提出要阿姐嫁到突厥,他们就撤军。”
“他们的汗是欲谷设吗?”玄奘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说他的号是乙毗咄陆可汗。”
果然没错,就是当今西突厥的统治者!
突厥可汗大都好色,看到迦弥罗这样的女子岂有不动心的道理?
怪只怪女王太天真,竟然妄想跟狼讲道理。
艾瓦再次叹息,语气和声调中有着一种特殊的伤感:“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人,从他眼中射出来的光芒,使他看上去不像是人,而更像一只凶恶的野兽,让人简直不敢拒绝他的要求!”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恐怖的神色,看上去苍白至极。
“迦弥罗拒绝了他?”玄奘的语气显得十分冰冷。
艾瓦沉默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我阿姐有些呆气,那些年来,她心中总念着法师。她不肯嫁给别人,不管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玄奘心中一阵绞痛,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王的形象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她的笑容一如昨日那般耀眼,碧蓝色的眼睛就像高原的湖泊一样澄澈,那里面映着雪山草原、大漠绿洲、羊羔马群,唯独没有这世间的诡诈与残酷。
此时此刻,这明媚的笑容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剜入他的胸口,不停地旋转着。那种心痛的感觉,直令他的四肢都为之抽搐!
玄奘还记得当年,她提到波斯国王欲与其联姻时说过的话:“若是那样,大家都会觉得受了我的恩惠,都会觉得对不起我,我不想那样。”
她说这话时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纯净的声音恍如天籁。
时隔多年,她依然是这样的逻辑。
从艾瓦的讲述中,玄奘大致了解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狼一样的突厥骑兵席卷而来,就像一场沙暴侵入绿洲,又像一群野兽闯入了花园,除了粗暴的践踏与破坏外,再不会有别的行为。
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娇嫩的女儿国不堪一击,最终被血与火淹没。
玫瑰园里寂静无声,二十五岁的女王迦弥罗缓缓坐上主位,她洁净的面容散发着明月般的清辉,碧蓝色的眸子好似一汪碧水,蜿蜒流转中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乙毗咄陆可汗呆住了,他手下的设和埃斤们也都呆住了,早听说这个国家的王是个美人,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般美貌迷人。一瞬间,所有从前见过的倾国倾城的美色,都显得暗淡无光!
可汗彻底沉沦了,他被美丽的女王迷得神魂颠倒,他傲慢地以为,凭借他的地位和武力一定可以使她就范,对此,他非常自信。
然而最终,他还是失算了。
女王站在玫瑰园的石阶上,如同一株亭亭的花树,面对眼前黑压压的突厥骑兵,朗声说道:“迦弥罗不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百姓的安全,也不愿意用百姓的性命来换取迦弥罗的清净。现在,迦弥罗提供第三种选择,就让我在火中荼毗吧!”
随后,她对一旁目瞪口呆的弟弟说道:“我把金氏国交给你,把这些人交给你,你要答应我,让他们活下去。”
年轻的艾瓦面容肃穆,眼中含着点点泪光,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走上前,小声劝说道:“阿姐,你真的想一辈子一个人吗?嫁给突厥的大可汗不好吗?他至少很强大,是个英雄。”
“不,他不是英雄,他是个野兽。”女王鄙夷地说道,“野兽总归是野兽,不管他看上去多么强大。真正强大的人绝不是他这个样子的,而是从容自信,充满智慧和慈悲。真正强大的人不会让人感到畏惧,只会带给人信任和安宁。这样的人我只见过一个,而且,他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说到这里,女王的声音低了下来,碧蓝色的眼眸投向西边连绵的雪山,像是在喃喃自语:“或许有一天,他会回来。我不知道这需要多久,但是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他答应过我,要为我、为女儿国,带回玫瑰的种子。”
艾瓦心中恻然,低声道:“那么,等他回来,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没有用的。”迦弥罗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他离开的时候,我曾与他打赌,赌我死了之后,他会为我流泪。当时,他说他不会。”
“他会的。”艾瓦忍不住说道。
“他不会的。”女王的语气十分平静,“这个赌我输定了,我早就知道。”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修行人,修行人的心肠固然慈悲,但也极其刚硬。”
听艾瓦讲到这里,玄奘再也忍耐不住,一滴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你流泪了,法师。”艾瓦低呼道。
玄奘没有否认,他的心已经痛得几乎窒息。
隐约中仿佛看到了那场熊熊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她美丽的脸庞。
她双手合十,礼拜四方,虔诚祈祷:“迦弥罗自知罪孽深重。如果上天要惩罚的话,就惩罚迦弥罗一个人吧,不要让我的国家和百姓陷入灾难。”
……
“阿姐死在火中,金氏国的人并不感念她,他们觉得她很自私,不肯为这个国家的百姓牺牲自己。”艾瓦说到这里,深深叹息。
玄奘缓缓摇头:“就算她答应了欲谷设的要求,突厥人也不会撤军的。这是一个以抢劫为正当行业的部族,既然到了你们的国家,欲谷设根本收束不了部下的兽心,也不会去收束。身为可汗,他不可能自己美人在怀却要求部下收敛,这样做会使他失去军心。况且他根本不认为有这么做的必要,突厥人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是信誉。”
“我知道。”艾瓦点了点头,凄然道,“我也是当了几年国王之后才明白这一点的,当年的金氏国实在太天真了。”
突厥人最终还是撤军了,不是因为迦弥罗的死,而是由于突厥内部有部族叛逆,欲谷设不得不回军平叛,他不可能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国身上。
然而这个小国毕竟让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挫折和耻辱,他最希望得到的东西竟然没有得到,这不能不令他恼怒万分。
临走之际,他下令一把火将玫瑰园烧成了白地,并命部下在地上撒上了荆棘的种子。
“你们等着,我还会回来的!”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愤怒的声音令艾瓦和金氏国的百姓不寒而栗,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但艾瓦复述这段往事的时候,眼睛里依然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很多人压制不住心头的恐惧,离开了金氏国,还有一些人不愿意离开家园,于是选择了等待,等待那个不可知的命运。”
“难怪金氏国看起来萧条了许多。”玄奘喃喃自语,随即又问道,“突厥人最终没有回来?”
“是的。”艾瓦长嘘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再来。好在有雪山女神的庇护,他们一直没有回来。”
玄奘冷笑道:“他没有回来,是因为这些年来突厥内部的乱局已经令他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出精力来顾及你们这个雪山中的小国了。所以你才能够带领你的国民休养生息,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存。”
“这么说,是我的幸运了?”艾瓦紧张地问道,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等到突厥的乱局结束,他还会带着他的人马回来吗?”
“突厥的乱局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结束的。至于以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不过从因果的角度讲,像欲谷设这样的人,时运也不会太久。”
艾瓦轻轻松了一口气:“法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玄奘突然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她的墓吗?”
“谁?……哦,你是说阿姐。”艾瓦终于反应过来,他注意到法师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一闪即逝,“她就葬在当年的玫瑰园里,不过那里现在已经被大片的荆棘覆盖住了。”
“我去看看她。”玄奘轻声说道。
长长的队伍在荆棘丛前停了下来。
艾瓦下了马车,对玄奘道:“这里便是当年的玫瑰园,现在法师也看到了,仅仅过去了五年时间,这里就成了荒冢和荆棘丛。她的墓地就在中央,可惜这片荆棘实在太厚太密,偏偏又坚韧异常,我们砍不开,也走不进去。”
“没尝试过用火烧?”玄奘奇怪地问道。
艾瓦道:“试过。前年冬天,荆棘干枯之时,我就下令点了一把火,一来好进去扫墓,二来也希望种些牧草,让附近的百姓们来此放牧。可惜风实在太大,火一点着就难以收拾,将周围的村庄和草场全部烧毁,牲畜没的吃,饿死了许多。结果到了春天,还没等牧草长出来,荆棘倒是先长出来了。我们对此也是无可奈何,从此便不再去碰这些东西了,只在外围祭奠。”
玄奘抬眼望去,只见面前一人多高的荆棘丛挡住了他的视线,除了密密麻麻的棘刺,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就是当年的玫瑰园,那些如烟的往事有如乱云一般,在他的眼前乍消乍现,难以摆脱。
他缓缓合上双掌,对着这片荆棘开始诵经。
艾瓦站在他的身后,絮絮叨叨地说道:“那段日子里,阿姐常会念及你们当年在魔鬼城里的情形。她说,当时你们两个都受了伤,疲惫、恐惧、饥渴、伤痛……感觉时间就像流沙一样,慢得出奇。”
“她说,那时的她常常处于昏睡之中,醒来时总能看到玄奘哥哥坐在她的身旁,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和踏实。”
“她说,人的记忆实在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有时候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转眼就忘记了;而那些明明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情,回想起来却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般。”
“她说,你若是念得多,记忆便会不断地加长、加长……因此有的人,对于短短几天的经历,却可以用上整整一辈子来回味。”
“她说,佛家讲,一切都是虚幻的。但她依然对那份情意格外珍惜。哪怕只是回忆,她也觉得这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她说她能够拥有这份回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她说……”
“不要再说了。”玄奘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
艾瓦沉默了一下,轻轻说道:“其实,那时的我是很羡慕阿姐的,她拥有一个多么美丽的梦啊!”
玄奘道:“这确实是一个梦,从头到尾都是虚幻,你应该唤醒她。”
艾瓦缓缓摇头:“我当然知道这是虚幻,但是看她如此痴迷,就始终不忍破碎她的梦……”
说到这里,年轻的国王竟有些唏嘘。
那一天,就在这片地方,他的阿姐端端正正地坐着,纤长的手指转动着佛珠。她说那是他临走时送给她的,但是艾瓦知道,分明是她死缠滥打跟他讨要的。
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她从来就没有走进过他的内心,只记得当年他带着她在国都周围的山林间逃亡,躲避凶恶的猛兽和恶人。他的手掌镇定又温暖,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平静。
她希望他能为她留下来,可惜他不能。他要去遥远的圣地寻求真理,救助那些迷失在尘雾中的世人。
大火熊熊燃烧起来,她望着西边的雪山,迷离的双眸变得清亮润泽,映着金红色的火光,灼灼生辉。
那一天,晚霞把天空烧得壮观绚烂,云彩镶嵌着金边,层层叠叠,像一座巨大的珍宝山,让人觉得仿佛会融化在里面一般。
旁边传来隐隐的哭泣声,她却浑然不觉。艾瓦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一声:“阿姐!”她听到了,恬淡地一笑,天女般的面容在火光中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庄严和尊贵。
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入大火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
玄奘闭目合掌,静静地坐着,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无法令他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迦弥罗明媚天真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的美如此无瑕,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深湛的眼波定定地凝望着他,朝他无声地微笑。
“法师,我们回去吧。”艾瓦站在他的身后,小声说道。
玄奘合上眼睛,做了个悠长克制的呼吸。感觉她仍站在自己面前,身上披着一层阳光,扎得他眼睛生疼。
“法师……”艾瓦又叫了一声。
玄奘闭目合十,内观己心。再度睁开眼睛时,目光已变得十分平静,那些复杂的情绪——悲伤、痛楚、愤怒、愧疚……通通归入了寂然。
“多谢大王告诉我这些。”他注视着荆棘丛,用他一贯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大王请回吧,沙门想在这里住上一阵。”
艾瓦怔了一下,有些为难:“夜里风大,法师在这里露宿,只怕……”
“没关系的。”玄奘打断了他的话,“沙门在外面露宿惯了。”
艾瓦想想也是,毕竟玄奘是个游方僧,走了那么远的路,到过那么多的国家,对于野外露宿,应该是有经验的。再说阿姐的死终究与他有关,他在这里凭吊几日,似乎……也是应该的。
“也好,那我就先回宫去了。夜里有狼,法师一个人可千万要小心。对了,法师还有什么需要吗?”
“我需要一些砍刀。请大王多预备一些。”
“砍刀?”艾瓦再次怔住,见这僧人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那些铁一般扭曲虬绕的荆棘,心下顿时恍然,“法师,这些荆棘是很难砍得动的,况且这么多,根本砍不开。真的,法师,我们试过的……”
“我知道。”玄奘语气清淡,不带丝毫情绪。
艾瓦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这僧人紧接着又来了一句:“可是我还没有试过。”
这平淡如水的声音却让艾瓦感受到一种石头般的坚硬,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艾瓦命人送来数十把上好的砍刀,放在玄奘脚下,互道“珍重”后,便带着士兵们离开了。
玄奘伸手握住面前的一根荆棘,他握得如此有力,以致他的指节处,都发出了“咯咯”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手,轻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平定了自己的心绪后,他脱下外袍扎在腰间,又从地上拾起一把砍刀,对着树干的底部挥刀砍了过去!
这根荆棘树干较直,含水量也不大,但是依然坚韧异常,玄奘一连砍了十几刀,才听到“咔嚓”一声,手臂粗细的棘树齐根断裂!
真的很难砍吗?玄奘鄙夷地摇了摇头,又一鼓作气,齐根砍倒了旁边的两棵,这才伸出手,用力将这三棵棘树拉了出来,扔到了一旁。
接着他便从这三棵树的缺口处突入,往中间砍。中间的树拥挤,只能向上长,枝干挺直不纷乱,便于砍、拉和捆扎。
砍柴也是有窍门的,不能用蛮力,砍根、砍干、砍主枝、清理……这样按部就班地去做,既能节省时间、节省堆放空间,又能保存体力。如果只是胡乱砍倒就不管了,则不仅堆放困难,收拾起残局来也会很麻烦。
这些窍门还是他幼年时在洛阳净土寺里做童行时获得的,虽然当时不常做,这些年来更是少有接触,但是童年的经验却不容易丢失。
他继续挥刀猛砍,锋利的棘刺撕裂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伤痕,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的刀与其说是砍向荆棘,不如说是砍向前方那阴冷沉窒的空气。
渐渐地,刀刃卷了、钝了,他却一无所知,直到实在卷得不成样子,无法再用了,才被他随手抛到了一边。
他从地上拾起水袋喝了一口水,润一润干渴的咽喉,再换一把刀,继续挥砍。
随着手起刀落,茂密的荆棘丛竟被他砍出一条路来,身后堆满了整整齐齐泛着白茬的荆柴。
当他又用坏了两把砍刀的时候,耳边隐隐传来夜虫的鸣叫声。
玄奘直起身,这才骤然发觉,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长风在荒原的上空不停地呼啸,宛如鬼哭狼嚎。
砍了一整天,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两条手臂被棘刺扎得洇血,右手虎口开裂,掌心里攥满了血疱。
他抬起衣襟擦了把脸上的汗,大步走出了荆棘丛,来到一棵树下,将潮湿的脊背靠在树干上,默默注视着天际那盏清瘦的上弦月。
从雪山上吹下来的风异常寒冷,犹如千万根芒刺扎入他的体内,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冻成石头了。
迦弥罗的身影再度闯入他的脑际,他回忆起与那个小女王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些早已模糊的细节又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有一股细细的暖流淌过心田,化开了心中的坚冰……
终于,他盘膝坐了下来,开始诵经。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逐渐向他袭来,将他深深地淹没。于是,他就在这片淡淡的月辉中闭上了眼睛,任那刺骨的夜风将自己团团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