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由科学的理念世界回归生活世界的先验现象学之途
现象学的重要意义之一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超越自然主义的思想方式,让我们面对科学的事实本身,去直面科学的危机与当代人类精神生活的危机,并真正理解科学的意义和本性。
本节中,我们试图借助于现象学的超越论还原,通过从科学的超越世界返回生活世界,再向先验自我意识还原,我们获得了现象学的超越论的视野。借助于这种视野,我们可以期望揭示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的先验根源,或者说以先验的方式分析它们如何作为先验的主观性生活的成就而由意向性构成为我们呈现出来。由此,借助于先验的视角,原先作为生活世界的理念外衣的超越的幻象可以被剥离,而使科学奠基于先验的生活世界成为可能。借助于一门生活世界现象学,使所有客观科学和精神科学都成为生活世界科学,科学和人类精神生活才可能获得其先验现象学的彻底奠基,其面临的危机才能最终被克服。
一 自然态度与科学的危机和生活的危机
最基本的自然态度就是我们对自然的存在信仰,即设定自然是自在存在的实体。而在我们对科学的理解中,这种自然态度则具体化为:设定自在的世界是存在的,无论我们对它有没有意识;科学是我们对自在自然的客观认识,科学理论是对自然的规律的概括,自然科学理论名词指称实存的自然客体及其属性;科学所构建的理论模型具有实在性,甚至反映了自然的真实面目。进而,自然科学的思维模式是我们把握真理的唯一途径。
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科学的兴起和哲学家们对科学的深入反思,这种对科学的朴素信仰在科学界逐渐被动摇和弱化。首先,对自在自然的设定被弱化或者对自在自然的存在问题不作判断;其次,科学理论不再被简单地认为是对自然的规律直接的反映或符合,而是作为说明和预测自然现象的理论约定或假设;而且,关于科学理论对象的实在论主张也在不断地被弱化;科学理论的模型也不再被大多数科学家认为是自然中的客观实在的图景。
但是在方法论、科学规范和科学语言层面,自然主义却反而在不断强化。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依然被独断地当作所有知识探索和获取真知识的典范,不仅如此,经验实证方法被当作科学理性和规范的主要体现,于是,实证方法论成为唯一具有合法性的科学规范:科学与非科学的界限,真理与谬误的判断标准,都要以自然科学的规范来判决。精神科学如历史科学、道德科学、伦理学都面临着自然科学的科学规范和方法带来的合理性危机。这种方法论的独断论反映在哲学的语言分析中,便是自然科学的语言框架,例如物理学的语言是所有科学语言的典范,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运动便是设想通过科学理论的理性重构,使所有科学都统一于物理学。这种方法论和语言层面的自然主义,在新兴的心灵哲学和认知科学哲学中赢得了更多的信众和得以更为彻底的贯彻。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运动”纲领的当代继承者就是种种版本的所谓物理主义。其典型代表就是当代心灵哲学中的强纲领的物理主义:它企图用种种的物理主义方案来解决身心问题,把表述自由意志、情绪和感受的言语都还原为物理主义的语言表述,而且认为最理想的语言不是观察语言,而是抽象的理论语言。例如,如把关于情感和意志的日常表述还原为理论语言对微观粒子物理运动的表述,那么逻辑经验主义以及后来的自然主义的问题在哪里呢?它们和所谓“欧洲科学的危机”和“人类生活的危机”又有何关系呢?
近代以来,由于伽利略科学对自然的数学化、理念化,科学也远离了它原初的明见的意义,而变为完全不可理解和缺乏意义的。不仅如此,自然科学的规范被当作科学的唯一标准,“一切有关作为主题的人性的,以及人的文化构成物的理性与非理性的问题全部都排除掉。”最终,理念化的、抽象的科学世界取代生活世界而成为人们关于世界的基本观念,人类进入世界图景时代。20世纪以来,如前所述,一方面科学的不断发展在消解科学家对科学的朴素信仰;另一方面科学和技术的巨大成功又在不断强化科学在民众中的客观科学的印象。
在哲学层面,逻辑实证主义把传统形而上学讨论的问题彻底抛弃了:不仅认识论的这样的纯粹理性问题不再具有合法性,而且伦理和道德实践也不再属于科学的领域,“实证主义可以说是将哲学的头颅砍去了”。而自然主义的盛行,又在不断强化科学方法和规范的权威地位,以及科学世界对于我们生活的根本性支配地位。也就是说,20世纪对科学的自然态度下的反思,并没有使我们真正理解科学的革命性发展为我们显现的科学的本性。
正如胡塞尔所担忧的,“但如果科学只允许以这种方式将客观上可确定的东西看作是真的,如果历史所能教导我们的无非是,精神世界的一切形成物,人们所依赖的一切生活条件、理想、规范,就如同流逝的波浪一样形成又消失,理性总是变成胡闹,善行总是变成灾祸,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如果是这样,这个世界及其中的人的生存真的能有意义吗?”也就是说,这不仅会导致整个西方世界的文化和科学危机,而且会使自古希腊以来便有的、由近代欧洲人继承和重新发扬的新的理性生活的理想面临崩溃的危险。
在胡塞尔看来,科学和生活的危机首先在于人们放弃普遍哲学的理想,不再关注纯粹理性的科学和信念,不仅不再把作为事实科学的自然科学作为理性的理想科学(如现象学)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而且不再用理论的、纯粹的哲学塑造和规范自己的政治和社会生活。
面对这种由自然态度,主要是逻辑实证主义和自然主义造成的危机,胡塞尔认为我们的出路在于以先验的现象学超越实证论和自然主义对哲学的统治,重新为一切科学奠定基础,并挽救欧洲人的理性生活理想。
二 由科学的理念世界开始的超越论还原之途
我们之所以借助于现象学来克服自然主义,是因为科学是以自然主义的世界自在存在设定为其逻辑基础的,如果哲学试图模仿科学而进行“科学式的”反思,那就相当于一个人试图抓住自己的头发而使自己脱离地面,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而对科学做现象学的研究,则是作为一种严格科学的彻底反思。借助于现象学对一切自然态度下的存在信仰以及一切科学的理论和知识的悬置,直面科学的现象本身,从而使哲学的反思能够真正超越自然主义。
现象学还原悬置了我们的一切自然态度下的存在信仰、知识和兴趣,但这并不是现象学排斥了自然世界和科学,而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态度转变:由自然态度转变为现象学的超越论态度。“在悬置这种改变态度中……在世界—生活的全部兴趣和目的中并没有丧失人和东西,因此,从认识的目的中也没有丧失任何东西。只是对所有这些东西都指出了它们的本质上的主观的相关物”。悬置中失去的只是我们的自然态度,而其目的是揭示被悬置者在主观性中的先验构成的起源。
遗憾的是,现象学的悬置却往往被误解为现象学和科学根本对立的最主要依据。流传甚广的一种版本是,认为现象学的悬置是回避了科学,排斥了科学,现象学是科学的对立物,彼此水火不容。“但是,如果悬置是这样的东西,那就没有任何超越论的研究了。如果我们不将知觉与被知觉的东西,记忆与被记忆的东西,客观的东西与对每一种客观东西的证实(其中包括艺术、科学、哲学)当成例证体验到,并且甚至完全自明地体验到,我们如何能够将这一类东西当作超越论的主题呢?”可见,现象学并不排斥自然世界和科学,而且要把它们作为先验现象学的主题、例证,甚至要完全明见地体验到它们。可以据此推论,在纯粹现象学的视野中,会有一系列现象学哲学的分支:现象学的科学哲学、现象学的艺术哲学和现象学哲学的伦理学等。
现象学的先验还原的第一步是由数学—逻辑的客观科学(即以近代自然科学为代表的实证科学)构造的抽象理念世界向生活世界的回归。在科学的自然态度中,有三个维度:对自在自然的存在设定、对直观世界的存在设定和对科学理论的实在论立场。生活世界之间的关系,我们不仅要悬置对自然的自然态度,而且必须悬置对科学及其总体判断的自然态度,即对科学的实在论立场。这是因为以往我们对科学的预先的假设性判断的信仰使得我们无法真正明见地澄清它的意义,从而无法揭示科学世界和明见的生活世界之间的关系。通过现象学悬置,客观科学的这些自然态度彻底剥离,而使其主在生活世界中的主观性起源显露出来:客观科学只是生活世界中的派生性的文化样式之一,它是一种奠基于生活世界中的主观性的成就。
这里的生活世界,仍然是自然态度下的直观经验的世界,因此超越论的还原需要进一步悬置我们对生活世界的存在信仰,使其成为纯粹的主观性生活的现象,“在这种悬置中,我们总是能够自由地将我们的目光始终一贯地紧紧指向这个生活世界,或者说,指向它的先验的本质形式”, “在这里,集中注意生活世界中现象的态度被当作出发点,即被当作通向更高水平的相关的态度之超越论的指导线索”。回溯的最终点是揭示它在先验自我意识的先验生活中的起源。按照胡塞尔的说法,就是把超越世界的一切都要最终纳入到“自我—我思—所思”的超越论意识生活的结构中去。至此,我们才真正克服了自然态度,达到先验现象学还原的最终点——先验自我意识或“具有最终目标指向的主观性”。
但是,先验还原的最终点并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因为先验现象学的终极目标是要意向地解释所有超越的现象、陌生的经验。现象学家“将指向世界生活中的目标的生活,并限定于这些目标等,当成自己的主题”。这种超越论的解释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所有外在地超越的领域归根结底都属于先验自我的本己性的领域,在先验还原的最终点,“并回溯到主观性以其隐蔽的内在的 ‘方法论’具有世界,‘确立’世界,继续形成世界的诸方式”。于是,先验还原的终点成为超越论的视野去理解生活世界和客观科学的出发点。
对生活世界和客观科学的先验理解,是以它们为先验的主观性的意向性相关极。但仅此而言,对于生活世界和客观科学的现象学奠基而言是完全不够的。我们必须揭示其是如何作为先验的意识生活的成就不断连续地意向构成出来,才真正完成了对它们的现象学奠基。
三 科学世界的意向构造和超越的幻象:
从先验自我开始的对超越世界的意向性解释,具有很多层次,从内在时间意识之流到内在超越的意识现象的构成,再到交互主体性的构成,最后是超越的生活世界的构造。而科学世界的构造,已经超出了先验自我的本己性领域,只是它却最终还是要奠基于通过还原而归属于超越论自我的意识生活的生活世界之上。在此,限于我们的主题,此文中我们对意向构成层面的研究仅限于从生活世界中客观科学世界的构造。我们这里并不单独论述生活世界的发生构成,而是把它结合在世界经验构造的论述中,而后者则是科学理论和科学世界构造的前提。当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直观现象的超越论构成之时,世界是我们的超越论视野的广阔的地平线。
(一)由世界视域开始在直观的生活世界中的明见性构成
我们知道,科学理论的构造是为了系统地说明和预测我们直观世界中的现象,并且首先是建立在对这种直观现象的观察和实验之上的。因此,直观的生活世界中的对象的构成是科学理论构成的基础。但是,我们的经验并不是以对象和事件构成的完结为先决条件的,而是在构成世界对象的同时我们就进行着前谓词经验和谓词经验判断的构成。
首先,所有超越的经验的构成,都是以一个预先的对象类型的先天确定性为其线索的,而且所有超越对象的意向构成总是在一个外在视域中进行的,或者说任何外在直观的对象总是这个视域中的对象。这个作为地平线的世界视域,也就是我们的生活世界。由于世界视域是任何超越的构造的意向相关物,也即我们的任何超越构造一开始,世界视域已经存在,所以任何超越的意向构成的成就都是生活世界的组成部分,它们奠基于生活世界,从生活世界获得它们的意义来源。
在超越对象的构成中,我们首先是对对象的整体把握。这种对整体的把握一开始是空洞的,但是它在类型上却是确定的,是由世界视域的整体结构预先规定的。这种整体的把握相关的是这个对象的内在视域,对象的构成便是以这个整体视域为基础,在直观中不断地获得明见的充实。胡塞尔把这种直观地充实的过程比作“赋予对象以灵魂”。构成对象的过程就是对在体验中原初地给予的感性材料赋予意义,或者说使其立义为对象的过程。这是一个超越的过程:意向构成并不是在完全内在的明见性中,而总是非完全充实的,总是伴随着共现,总是可错的。
其次,在谓词经验的构成中,对象的某些属性或部分首先被突出出来,对象总是作为具有某种特性的对象而存在。这就意味着在对象的构成中,我们已经进行着种种的判断活动,尽管这里的判断并不是以判断句子表述的。通过对这些同一个对象的不同的性质的判断的联想性的综合和贯通,最终形成关于对象的整体的谓词经验和谓词判断。
最后,在谓词经验的基础上,通过经验性的统觉的综合,可以形成经验性的普遍性的判断,而通过自由想象的变更,在生产性的想象力的连接和贯通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形成关于对象领域的纯粹普遍性的判断。
这里的所有经验和判断都是在直观的明见性的领域中意向地构成的。通过这种经验在历史的世界中的不断发生地构成,整个生活世界获得了充实,经验不断地沉积在生活世界中。
这里的不断被沉积的经验充实的生活世界是我们所有社会实践的基础,也是我们的科学认识实践的原初的意义领域。科学的成就就是在此基础上不断通过高级层次的、主动的意向综合而形成的。
(二)科学在抽象的数学—物理学世界中的抽象的理念化构造
科学的目的是对整个直观世界的现象做系统的说明和预测(包括对人为设计的环境中可能出现的预测),并且在理论指导下,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实现对现象的控制。或者说,科学企图把握直观经验领域的现实的和可能的现象的一般规律性使我们知道,包括科学经验在内的所有世间经验都是超越性的,也就是这些经验是不能完全直观地充实,不具有完全的直观明见性。于是,科学对直观经验世界的普全性的规律的诉求和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经验的超越性特性之间发生冲突:我们对普全的世界视域的整体把握总是空洞的,我们的超越性构成总是只能获得局部领域的直观明见性经验,而科学要求获得关于整个世界的普遍性规律。那么面对世界整体这个不完全直观明见性的领域,科学如何达成它的目的呢?
科学家无法通过对对象领域的整体直观把握其整个区域的基本范畴和规律,也无法对直观世界的某一类对象或局部区域完全明见地把握,因此他们只能是依据于两种超越的构造形式:1.从某些局部领域的经验构成整个现象领域的普遍性判断;2.从直观的和已知的对象领域的现象的规律性构造非直观的、未知的对象领域的规律性。前一种超越性构造是为了获得判断的普遍性,这是通过外推和类比的构造获得的;而后一种超越性构造是由直观的或已知的现象和经验构造未知领域的现象,这是通过由现象到机制的回溯性的构造而进行的。
这两种超越的构造是非明见的、猜想性的。但它们之所以能获得成功,其奥秘或许在于在世界的整体性视域中,我们的任何超越构成总是受世界的整体结构的预先规定,同时我们对世界的区域本体论有一种预先的领会,作为我们的理论构成的潜在的引导。这种对世界的潜在的整体把握是建立在我们在生活世界中的直观性经验的沉积的基础上的,因此没有我们对生活世界的直观经验,所有科学的超越构造便无法发动起来。
即便如此,科学理论的构成不是完全是借助于对这两种构造方式的交替应用而获得的。因为缺乏对所探索的领域的明见性直观,科学家只能借助于对对象领域的整体把握,对其进行抽象,通过自由想象的变更,不断变换这个抽象世界中的要素,获得变换下的不变的要素,再经过生产性的联想贯通这些要素,把握其不变的内在关系。在这个复杂而反复进行的过程中,以上两种构造方式穿插在其中。但是,科学理论的这种超越性构造并不是一个机械的、每一步都明见的,也许很多的构造是在下意识之中,并没有为我们所明确地意识到,也许构造是作为完形式的把握,以一个整体突显于科学家的灵感之中。
由于这种超越的构造并不能代替直观而获得对对象领域的性质的把握,因此科学并不是通过把握对象而把握对象领域的规定和规律,而是通过某些参数来表征对象系统的状态和性质,然后通过把握这些参数之间的数学关系来把握对象领域。因此,由参数表征的假设的对象领域的状态的所有可能性都通过某些特定的数学公式来规定。这样,科学家们通过一整套表述物理性质的参数的数学关系而间接地把握了对象领域。然而,我们没有理由说这里的数学关系式表述了任何关于自在实在的真理,因为这里的数学公式和其中的参数,并不一定具有直观的意义,也不一定能获得直观经验的间接的充实。
科学理论,只有作为一个抽象理念的整体框架,才有可能与对象领域整体建立一种间接的明见性关系。而这种明见性仅仅依赖于科学理念框架可以借助于演绎而表述直观世界的现象的可能的显现形式的规律性判断。如果说我们的科学有实在性的话,那么这种实在只是在这种意义上:成功的科学理论具有一种整体论性质的关系性实在的特性,或者说成功的科学理论是关系实在的理论。
(三)由科学说明和预测的有效性开始的本体论虚构
由于科学理论的构造是在直观经验匮乏的情况下,主要以视域中沉积的以往科学经验以及少数新的科学直观经验而超越地进行的,因此科学理论是否具有间接的明见性(明察性)还需要生活世界中直观经验的最终检验。成功的科学理论可以为我们直观世界的某个领域或全体领域提供的所有可能现象提供一种系统的说明和预测。在用作为抽象理念语言框架的科学理论解释直观的现象时,我们通常需要对科学理论进行语义阐释,并辅之以各种直观或非直观的模型来说明。在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中,往往把宏观的现象还原为对应的微观的理论机制来解释。这种科学中普遍采用的还原论的说明模式同样也适用于科学预测和科学的技术化应用。
在这种借助于模型的还原性的科学说明中,要求直观现象及表述它们的描述性术语能够被理论对象及对应的理论术语的语言集表述。显然,在这种以严格性和系统性为规范的科学说明中,作为说明性语言的理论语言框架和理论对象要优越于被说明的直观现象语言和对应的直观现象的。在这个意义上,最理想的科学说明就是用理论语言系统地重新表述整个直观现象领域,或者可以说,科学说明就是用科学世界的语言重构直观的生活世界的现象。因此,从科学说明的角度看,理论对象和理论术语在本体论上要优越于直观现象和直观描述术语,前者好像更为“实在”。相应地,科学的抽象理论框架好像比那些关于直观现象的描述性判断更系统、更严密,因而更接近真理。
但是,这是出于对科学理论的构成和科学说明的本性的误解而造成的本体论上的谬误。这是因为,如前所述,科学理论是借助于少量的直观的和明察的经验超越地构造出来的,因此科学理论对象(通过对数学公式的语义解释)作为科学理论中的本体论承诺,是带有假设性和约定性的;虽然它们在说明和预测现象方面也许有工具意义上的本体论的优越性,但却没有本体论上的实在性。这是因为它们本身的明见性(明察性)最终要依赖于直观现象世界中的观察实验和经验的检验,而不能把它们直接当作本体论上实在的东西来解释直观世界中的现象。而上面所述由科学说明中理论的优越性到对科学理论在本体论上的优越性的判断乃是对科学说明的本性的误解,由前者到后者的跳跃在逻辑上是不合理的,是由对本体论的谬误理解而导致的幻想而已。
而朴素的科学实在论者则往往一方面被科学在说明和预测现象方面的成功所迷惑;另一方面对科学理论的超越构成和科学说明的规范不理解,因而颠倒了直观现象和科学理论、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之间的真实的奠基关系,执科学理论对象为实存之物,认科学理论为关于自在实在的客观真理。
(四)科学的超越幻象对直观的生活世界的覆盖
如我们以上所论述,我们对外在世界的直观是永远都无法完全直观地充实的,即我们的直观无法与直观的世界相即。这是由于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构造总是超越性的构造,超出了直观明见的范围,而世界则永远在我们的视野的地平线处延伸。科学企图依赖于有限的经验通过超越的综合去把握无限的世界,这种有限的经验和无限的潜在可能性之间的矛盾造成了我们的科学理论本身的非直观明见性和抽象性。
科学实在论者遗忘了科学作为主观的意向构成的成就,是生活世界的局部的事业,是奠基于生活世界的原初的经验的,而把科学作为完全超越主观的世界的自在的实在的完全客观的真理。这样,他们认为科学理论对象比我们生活世界中的直观经验更为本源、更为真实,科学的世界是一个比生活世界更为真实和客观的世界。
这种对作为理论预设的理论实体的实在化,使得科学超出了它自己的有限性而变成自在存在的实体。恰正如在康德那里,当知性企图超越经验的现象界而去把握无限的本体界时会因理性的僭越而产生先验的幻象一样,在科学实在论者这里,所谓的实在的理论实体也是科学超越自己的有限性而产生的超越的幻象。
在科学的卓越的成就面前,大多数人失去了对科学的理性反思和批判,以一种自然的态度去朴素地看待科学,他们被这种科学实在论的幻象所迷惑,把科学理论所假设的理论对象看作是本体论上优先的和实在的。他们把科学说明中用理论语言表述关于直观现象的描述性语言本体论化为是表述真实世界的语言对描述表观的现象的语言的替代,是关于世界的客观真实的知识对主观的感知经验的取代,是真实的客观世界对主观的生活世界的取代。因此在科学文化发达的现代社会,无论从语言、思维还是世界观看,都有用抽象的、关于客观世界的语言和观念取代直观的生活世界的语言和经验的趋势。
这样,伴随着科学对自然的数学化和抽象化,是被朴素的科学信仰支配的用科学的客观世界的观念和语言对生活世界的直观经验和日常语言的侵蚀和替代。如果人们都习惯于用科学的抽象语言来替代生活世界的日常语言,习惯于把桌子看作基本粒子的组合物、把花朵看作生物分子的聚集物,那么最终我们关于生活世界的直观经验和观念就有被彻底地分解和还原为科学的抽象观念的危险,这样,我们的主观的生活世界就完全被客观的科学世界覆盖。
二 向超越论的生活世界的回溯与科学幻象的克服
由上述分析可知,由于这种科学的抽象世界被误认为是本体论上实在的和优越的,我们陷入了我们自己构造的科学的超越的幻象中。这不仅使得科学失去了对于我们原初的生活世界的意义,而且作为我们的理性的生活的基础的理性的科学的理想也被放弃,这使得我们陷入了科学的危机和整个精神生活的危机。当我们企图从这种抽象的、缺乏意义的、单一的存在者之去蔽方式的围困中突围时,我们面临着对道路的抉择。我们不仅要重新澄清科学可能具有的意义,使它成为有根基的,而且需要重新建立我们对普遍性的科学的理想,并使我们的生活奠基于理性之上,成为有意义的。
而从前文对科学理论意向构成诸层次的分析,我们发现揭示了客观科学及其世界其实是在生活世界中获得的主观性的精神成就,它奠基于生活世界,它的意义来源于生活世界。因此我们把的目光沿着由客观性知识动机牵引着的科学意向构成的诸层次回溯到生活世界,去寻找科学理论在生活世界中的意义源泉。
生活世界不仅仅是科学理论意向构造的空泛视域和地平线,而且是一个由一系列的原初创构成的历史的、文化的世界。在自然态度中,它是一个预先存在的客观的世界,但在这里,通过态度的转变,它成为超越论现象学视域中作为主观性成就的意向相关性领域。在这个直观而生动的世界中,我们的一切生活的丰富的样式和形态不断地发生构造,认知的、价值的、审美的意义总是在历史的流变中不断地从我们生活的周围世界中生发出来。我们的任何的事业总是已经处在此原初的生活世界的视域中并在其中发生地构造。也就是说,包括任何理论或实践的活动,都是奠基于此生活世界。
作为科学的实践者的科学家共同体,就生活在这个主观的世界中;而科学实践活动就是在生活世界中进行的,属于生活世界的具体的派生性的组成。因此作为超越性的意向构造成就的客观科学,一开始就已经是主观的实践,奠基于生活世界并从生活世界获得其意义的,没有生活世界的奠基,任何科学理论的构造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不仅体现在科学理论的构造需要借助直观经验作为其材料,而且科学总是已经是在某种科学的文化视域中的,在这种视域中,总是已经沉积着以往人类关于实际的认识经验,这也是科学理论的意向构成的必不可少的经验材料。而且,科学理论的明察性需要通过生活世界中的观察实验的检验而获得,科学理论也通过说明和预测直观现象而间接地向生活世界回复。因此,我们的科学总是根植于这个生活世界而具有与这个普遍的生活世界的意义关联。
因此,关于先验的生活世界的观念的提出,使得我们有可能克服随客观科学的兴盛而产生的科学的危机和生活的危机。下面,我们需要对生活世界及其与科学世界的关系的分析来进一步探索是否用这种解决方案可以解决我们面临的科学危机和生活危机。
在自然态度下,对科学理论的概念和理论的实在化,是站在朴素的自然主义的立场上,由于不明白科学理论实质上是生活世界中的主观性成就之一,把科学理论说明和预测的有效性等同于它们的客观真理性,把自然信仰当作真理,这是自然主义谬误在科学理论的本体论问题上的根本体现。这种自然主义的谬误导致了科学放弃了自己的理性精神,僭越自身的界限而虚构自在的世界,从而造成科学世界对生活世界的抽象化和覆盖。因此,自然主义立场上的科学对自然的理念化才是科学危机的最终根源。
通过向生活世界的回溯,我们终于澄清了科学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关系:科学世界作为一种抽象的数学—逻辑的构造,它是我们生活世界中主观的精神成就。作为抽象理念的体系,它只有回归到生活世界,才能间接地和直观的世界现象相关联,奠基于生活世界并从它那里获得其意义的来源。生活世界并不是作为科学世界的一个局部的、直观现象的层而隶属于科学世界;恰恰相反,科学世界只是作为我们生活的局部的领域,在作为它根基的、充满着意义的生活的整体中才能获得它的意义。
在先验的视野下,我们立足于本源的生活世界中。这时候我们可以发现,对现象的精确的预测和有效的控制是我们的实用性的生活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内容,也不是我们生活的最核心的价值,而是从属于我们的目的性的生活的整体,它必须通过奠基于我们的理性的生活才能获得它对我们生活的意义和价值。科学理论的解释和预测直观现象的有效性并不会导致其理论对象在本体论上的优越性,科学理论只有在作为整体提供关于生活世界中现象的系统的说明和预测的意义上间接地具有意义。依据于现象学的明见性原则,生活世界中的直观经验相对科学理论而言更具有更为基础和本源的意义。
在前科学的在历史中长久地持存的生活世界中,理性不仅体现在理论实践中,而且也规范着我们的价值体系、伦理生活和审美体验。科学的危机不仅仅是客观科学的思维和理念对我们生活的抽象化,而且更在于客观科学不仅成为知识的典范,而且它的规范被外推为一切科学的合理性规范,这导致所有精神科学,尤其是关于价值和道德的科学面临着被剥夺合理性的危机,伴随而来的是价值和道德的相对主义、虚无主义。由此,前科学的时代中那种用理性来规范我们的一切理论和实践的理想丧失了。我们的价值、伦理和审美的理性都丧失了其在生活世界中的根基,面临缺乏其合法性根据的威胁。这又会导致我们的整个精神生活的危机。
那么,整个精神科学如何摆脱客观科学的侵害而获得其在理性的科学体系中的合理地位呢?事实上,当我们论证了客观科学是更为本源的生活世界的主观性实践的成就,是隶属于生活世界的派生性的理论实践;它不能作为我们理性的科学的最终规范时,我们就已经获得了一条为精神科学奠基的先验途径:既然在生活世界中,客观科学不再作为评价一切科学的规范,也不作为我们生活的规范性根据,生活世界本身成为衡量客观科学和其他科学的最终的根据。我们就可以摆脱客观科学观念的精神桎梏而重新沉思建立我们的奠基于生活世界的理性的普遍的科学的系统,为我们的理性的、有意义的生活奠基。
这样,我们需要对客观科学、精神科学和我们的生活的所有样式做一个彻底而系统的理性的奠基。显然,这种奠基需要建立一门关于生活世界的先验的普遍科学,揭示生活世界的本质形式和诸种派生生活的本质类型,使得前述这些科学都能被看作生活世界的局部而在这种普遍科学中获得理性的奠基。在胡塞尔的设想中,这种普全的普遍科学就是“生活世界现象学”。这种理想中的生活世界现象学虽然是主观性的科学、观念的科学,但是它可以系统地澄清客观的科学如何作为主观的精神的成就,也使得客观科学通过回归生活世界而获得其意义。而且,它可以为我们的价值科学、伦理科学和美学奠定基础。最终,所有客观科学和精神科学,都应该是作为生活世界科学体系的不同分支,奠基于生活世界现象学。而生活世界现象学则最终要奠基于一门关于超越论自我的纯粹现象学。
由此可见,只有建立一门超越论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并使客观科学和精神科学成为奠基于其上的生活世界科学,从科学世界向生活世界的回溯才能最终完成,科学的危机得以克服。
不仅如此,当每一门科学都作为生活世界科学的分支而获得其意义时,在自然态度下的因科学理论的本体化谬误而构造的超越的幻象就会完全消失,导致对生活世界的抽象化、理念化的重构被终止,披在生活世界之上的理念外衣被剥离。从而,人类精神生活的危机有希望得以克服。
三 结论
自然主义作为自然态度在当代哲学中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在关于客观科学的哲学研究中根深蒂固,而且对当代精神科学的研究影响巨大。但是如我们前面所论证,科学中的自然主义并不是科学的本质性因素,它是自然主义哲学披在科学身上的外衣。现象学对科学的彻底反思就是为了澄清科学的本来面目,揭示科学是如何作为生活世界中主观性的成就,最终克服科学和人类生活的危机。我们先前的分析揭示了客观科学如何作为主观性的成就从生活世界中意向构成及科学理论如何由于自然主义的本体论化而产生先验幻象,并探索如何借主义先验现象学的视角,找到客观科学重返生活世界的途径。但现象学的彻底反思的最终实现,需要一门先验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并使客观科学和精神科学奠基于其上。这个任务对于现象学的沉思来说,还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