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成熟时期
王阳明尽管自龙场回来以后已经悟得良知,但并没有想好如何论述。自正德七年(1512)他试图传播良知之学,此时意识到仅凭静坐不能解决成圣成贤修养中所遇到的问题,龙场以来一直潜藏在心中的良知思想开始涌动萌发。正德十四年(1519)起,他主要活动于南昌、赣州、绍兴等地,比较系统地公布及阐释自己的良知学说,心学的核心是良知或致良知之学,良知之学的系统化标志着其思想进入成熟时期。良知之学是他思想的核心,自从系统阐发良知之后,其他范畴或概念纳入到良知系统中,或者说都可以从良知的角度加以诠释。以良知为基轴构建起自己的思想体系是这一时期的特点。
一 良知之学的确立
滁州全椒县学在襄河南边,督学官员黄群迁于河北,讲诵乡射,粲然有制,正德七年(1512)后,王阳明任职于此,集邑中后进切磋于良知之学,与水之必下,人之必善,千载一揆。诸生彬彬扬扬,趋于正教,而科第也汇征不替。其中“切磋良知之学”是他把此学传播给当地的证据。据《年谱》正德八年(1513)十月他在滁州督马政,此时诸生大都通过静坐来抵御口耳异同,但发现专以静坐为工夫容易陷入喜静厌动枯槁之病,这为后来提出以“致良知”精神扭转此弊提供了前提条件。
关于滁州以后的思想变化,《传习录》有记载:一位友人静坐有见,于是询问于王阳明。他回答以前居滁州时发现由静坐带来枯槁之病:
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传习录拾遗》也有类似的说法:
吾昔居滁时,见学者徒为口耳同异之辩,无益于得,且教之静坐。一时学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学者真见得良知本体昭明洞彻,是是非非,莫非天则,不论有事无事,精察克治,俱归一路,方是格致实功,不落却一边。故较来无出致良知。话头无病,可也?良知原无间动静也。
居滁州期间,他已经意识到专以静坐非但不能克服口耳同异之辩,而且还患上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正是此时致良知工夫蓄势待发了。良知明白,随你静处体悟或事上磨炼,良知本体原无动静,这便是学问头脑。致良知是实践中得来,以此为工夫药到病除。这里明确指出“自滁州至今”经反复思虑,此后“致良知”是其思想的不二宗旨。
王阳明自谓:“予自鸿胪以前,学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头脑渐觉见得此意者多,可与裁矣!”揭示良知在任南京鸿胪寺卿正德九年(1514)之后,但具体的时间没有说。黄绾则直接说:“甲戌,升南京鸿胪寺卿,始专以良知之旨训学者。”但缺乏其他材料作为佐证,不过这时虽然没有明确阐发良知之学,但其教人已遵循良知精神。正德十四年(1519),以平宁藩为标志,他开始明确阐释良知学说。钱德洪在论述王阳明平宁藩之后写道:
始教学者悟从静入,恐其或病于枯也,揭“明德”、“亲民”之旨,使加“诚意”、“格物”之功,至是而特揭“致良知”三字,一语之下,洞见全体。
这里的“至是”指征宁藩,从这时起明确提出“致良知”,以此为标志良知之学成为这一时期思想的主轴。钱德洪说:“辛巳以后,经宁藩之变,则独信‘良知’,单头直入,虽百家异术,无不具足。”又说:“盖师学静于阳明洞,得悟于龙场,大彻于征宁藩。”平宁藩以后开始明确良知宗旨。这时专门发挥致良知宗旨,而且益明了简易。辛巳即正德十六年(1521)以后则进一步深化,似乎一切问题都从良知角度来理解,或者说从良知出发处理或诠释所遇到的问题。
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王阳明至南昌,陈九川、夏良胜、万潮、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舒芬及裘衍日侍讲席,巡按御史唐龙、督学佥事邵锐皆守旧学相疑,唐龙又以彻讲择交相劝。他回答道:“吾真见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学者未得启悟,故甘随俗习非。今苟以是心至,吾又为一身疑谤,拒不与言,于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为也。”良知人皆同然或人人都有良知,只是尚未发现,因此才为习俗所困。良知自在人心,发明本心,开启良知才能超脱习俗。嘉靖元年(1522)致书陆澄说:“致知之说,向与惟浚及崇一诸友极论于江西,近日杨仕鸣来过,亦尝一及,颇为详悉。”惟浚即陈九川,崇一为欧阳德,二人庚辰(正德十五年)在江西陪伴王阳明,此时便与陈九川、欧阳德诸弟子谈论致良知。嘉靖二年(1523)致书薛尚谦再论良知后说:“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学之秘,向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彻。”后来的两封书信皆说明他在赣州时就开始讲论致良知之说。
《传习录》载:正德十五年(1520),陈九川去赣州见王阳明,师生两人谈话涉及良知。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答:“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问:“请问如何?”答:“只是致知。”问:“如何致?”答:“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陈九川与于中、邹守益共同陪伴他,他说:“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陈九川自赣州将归,王阳明有诗赠别道:“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他说:“若未来此讲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什么?”在一旁的敷英则认为,发明致良知后看他的《大学古本序》才知大意。翌年,王阳明又对弟子们说:“吾党知学问头脑,不虑无下手处,只恐客气为患,不肯实致其良知耳。”以致良知来克服外邪之气。
关于良知的阐述,《年谱》及王阳明与人的书信也有相关的记载,兹引几条:
《年谱》正德十六年(1521)载:在江西。正月居南昌,王阳明始揭致良知之教。听说前月十日明武宗驾入宫始舒忧念。自从经历了宸濠、忠、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所谓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后圣,没有不相同的。同年致友人、弟子书信也多次提及致良知,如在与杨仕鸣书写道:“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真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致湛若水书说:“致知之说,鄙见恐不可易,亦望老兄更一致意,便间示知之。此是圣学传心之要,于此既明,其余皆洞然矣。”又遗书邹守益说:“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钱德洪刻《阳明文录》引此段并肯定地说:“‘良知’之说发于正德辛巳年。”明确正德十六年(1521)发明良知之学。
同条载:一日,王阳明喟然发叹。陈九川问:“先生何叹也?”答:“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问:“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答:“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又说:“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良知虽然继承孔孟儒学真谛,但是是经过艰苦磨炼得出来的,不轻易示人是因为怕别人不理解或曲解做不到。
《传习录拾遗》第四十四条有类似的记载:一天,王阳明喟然发叹。陈九川问:您为何发叹?答:此理简易明白如此,却一经沉埋数百年。问:“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答:“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贤相传一点骨血也。”良知本来既简易又明白,可是后来为人们所忽略,尤其是朱熹从知解上入手,即重视感觉闻见而忽视心性本体阻碍圣道,以为自揭出良知才真正体认心体即天理,良知才是圣贤相传的精髓。
《年谱》同条又载:“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今经变”指经历了宸濠、忠、泰之变以后,明确阐释“致良知”之说。《传习录拾遗》载:王阳明对友人说:“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含诸口,莫能相度。”久乃说:“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旁边的人非常仰慕,则又说:“连这些子亦无放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经历居夷处困之后发现良知,在此之前有所得,但似乎处在一种朦胧状态,“这些子”,给人以模糊之感,后来经历平朱宸濠等叛乱,良知之学益加明了。同年九月,他回余姚省祖墓,此间与宗族亲友宴游,随地指示良知。又致友人书信认为,如果依良知用功,“方是致知格物,方是明善诚身。果如是,德安得而不日新!业安得而不富有!”在良知上用功才能修身,德日新而业富有。
钱德洪早就听说王阳明在江右讲学,久思及门,而乡中一些老儒执着偏见怀疑其已往行迹,此时王阳明回余姚祭祖,钱氏则单独暗中观察动用,深信王阳明并排除众议,得到父亲同意后率二侄大经、应扬及郑寅、俞大本,借王正心通贽请见。所作《刻录叙说》载:自正德十六年(1521)冬始先后在余姚、绍兴两次见到王阳明,对于他的教诲好像朦胧不清,没有领会如何入手。同门先辈中有想要从事静坐,于是找到光相僧房,在那里闭门凝神净虑,很快地见到此心的真体,如同出蔀屋而睹天日,开始知晓平时的一切作用都不是天则自然。习心浮思之后便是炯炯自照,毫发不容执着,马上高兴地告诉王阳明。后者则说:“吾昔居滁时,见学者徒为口耳同异之辩,无益于得,且教之静坐。一时学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学者真见得良知本体昭明洞彻,是是非非莫非天则,不论有事无事,精察克治,俱归一路,方是格致实功,不落却一边。故较来无出致良知话头,无病可也?良知原无间动静也。”钱氏对此评论说:“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江右始单提“致良知”与下文引在“虔州”始揭“致良知”的说法一致。“反复世故,更历险阻,百炼千磨,斑瑕尽去,而辉光焕发,超然有悟于良知之说。自辛巳后,而先生教益归于约矣。”正德十六年以后,他对良知之说的阐释更加精致,尤其注重实践。
自龙场起王阳明就已经意识到良知,开启了良知的萌发过程,只是不成熟,出于谨慎没有明确提出并加以阐释。此后的一段时间,在良知萌发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带有标志性的变化,分别是在正德七、八年(1512、1513)在滁州时开始思考良知,正德九年(1514)任南京鸿胪寺卿前后的思想转变继续朝着这一方向努力。而在江西平宁藩期间,即正德十四年(1519)至正德十六年(1521),这三年则明白确立以良知为学宗旨并以此教人。思想不是事件,不必确定在某个时间点上而应是一个过程,如果把正德七年至正德十六年这八年连成一条线来考察,可以看出其良知学说由不明确逐渐到明确的演进过程。
二 阐扬良知之学
王阳明发明良知之学以后,也没有忘记论心,良知之学是以心学为基础的。他认为,不知本于其心,如何能穷理?学只学存心养性,“存心养性之外,无别学也”。释《尚书·说命下》“学于古训乃有获”说:“夫谓学于古训者,非谓其通于文辞,讲说于口耳之间,义袭而取诸其外也。获也者,得之于心之谓,非外铄也。”学习古训有所收获在得之于心,学非外在求索而是反身向内完善自己的内心。欲并不一定指声色货利外诱而是指有心之私皆私欲,遵循理虽然酬酢万变也是静,周敦颐把“主静”理解为无欲就是集义。从欲虽然心斋坐忘也是动,告子的强制正是有意地帮助,属外义之说。这是从心的角度来理解动静与体用、理欲的关系。
嘉靖改元,王阳明在绍兴讲学,专门阐扬致良知,在此期间与诸友及弟子通信中反复阐发良知学说。相关论述择要如下:
嘉靖元年(1522),王阳明致陆澄书说:“‘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以是非之心诠释良知。嘉靖二年(1523),针对别人的各种诽谤自谓:“吾自南京已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有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乡愿没有是非而良知辨明是非,以良知来实践。同年他与薛侃书回忆在赣州时刻讨论致知:“但知得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只是同志中尚多有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尤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熟味!此是孔门正法眼藏”。借佛语点出致良知为孔门儒家心传心授法的开始。
嘉庆三年(1524)正月,绍兴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然性格豪旷、不拘小节,王阳明与之论学有悟。大意如下:大吉:自己临政多有过错,您为何不发一言?王:有什么过错?大吉历数其事。王:说过了。大吉:是什么?王:不说,如何知道?大吉:良知。王: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过了几天,再仔细寻找自己的过错并且说:与其犯错后悔改,不如预先不犯为佳。王:别人说不如自悔真诚。大吉笑谢而去。又过了几天再次仔细寻找自己的过错,并且说:“身过可勉,心过奈何?王说:“昔镜未开,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强调自我省察的重要性。于是建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身率讲习以督之。萧璆、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湖广,杨仕鸣、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艮、孟源、周冲等来自直隶,何秦、黄弘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魏良器等来自新建,曾忭来自泰和。后学众多以至于书院不能容纳,环四周听讲者三百余人。他来此讲学只阐发《大学》万物同体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良知以至于至善,工夫有得则根据人的品行端正施以教化。因此人人悦其易从。这是以良知设教启发众生。
此时王阳明退居家乡,中秋之夜与弟子们在天泉桥宴饮,作诗阐述良知自明的道理,有云:“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又“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良知、心、天理三者一致,天理在吾心,吾心即是良知,良知即天理,因此反对向外求,以为郑玄、朱熹都属于外求支离,服膺曾点以道德自省为归。黄勉之来书以良知诠释诚明、戒慎恐惧、恻隐羞恶等,他加以肯定,诚明戒惧与恻隐羞恶都是良知的展现。心之本体是乐,良知是乐之本体,心是良知的内容,良知是心的本质,以良知释心说明心是道德之心、善良之心。
嘉靖四年(1525),王阳明书魏师孟卷说:“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自孔孟既没,此学失传几千百年。赖天之灵,偶复有见,诚千古之一快,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每以启夫同志,无不跃然以喜者,此亦可以验夫良知之同然矣。”自诩其致良知之学传承孔子、孟子,以良知开启同志。与王公弼书说:“只此自知之明,便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彼慊,便是致知矣。”良知是自知之明,是知的最高层次,“以良知之说略加点掇,无不即有开悟”。知晓得自以为得之非所宜,这便是良知。良知,“即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学而有,不待虑而得者也”。真我是因为有良知,“夫吾之所谓真吾者,良知之谓也”。又强调致良知,有自知之明就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自慊是致知。孟子讲的集义就是致良知,“集义只是致良知。心得其宜为义,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致良知应循序渐进,“只消就自己良知明觉处朴实头致了去,自然循循日有所至,原无许多门面折数也”。致良知与知行一致,致是良知而行即所谓“天下之达道”。心之良知称为圣人,圣人之学只是致此良知而已。
嘉靖五年(1526),王阳明致邹守益称:“比遭家难,工夫极费力,因见得良知两字比旧愈加亲切。”“除却良知,还有甚么说得?”在工夫实践中,对于“良知”的体认更为亲切。又“今良知之说,已将学问头脑说得十分下落,只是各去胜心,务在共明此学,随人分限,以此循循善诱之,自当各有所至”。良知已经阐释得十分明确,希望弟子们各尽所能,共同推进。良知要自我反省,溺于旧习之人虽然已有所觉悟,然而克治之功实行起来还是很艰难,更何况自溺其中而不悟的人。湛若水的随事体认天理也可以说是戒慎恐惧的工夫,但仍尚欠不足,有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而求于外者之嫌疑。如果这里说的是致良知的功用,那么这一说法也没有什么危害,不然就难免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了。
王阳明认为,圣贤垂训固然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但“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善即良知,谈良知则容易使人明白。自谓近来提出“心之良知是谓圣”之说。这里指接近终极道德关怀,在良知上体认如《大学》所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在患难艰苦之中,以及工夫极费力之时,方见得良知两字比以往愈加亲切,真是所谓大本达道,舍此更无学问可讲。又揭示良知的两个特点,其一,良知真切简易,无论凡圣人人都有。其二,良知人人都有只是潜在的,而由于人自身的原因,其展现则有所不同,即使是圣人对于良知也未能达到极致,因此良知的展现是一个道德不断完善的过程。
嘉靖六年(1527),朱得之准备回乡,临行前向王阳明请教。后者认为,四方学者来此相从,对我无所畀益,我只是以良知教人,病中仍草书诸友及弟子。得聂豹来书,见其近来所学进步如此之快,欣慰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认真读了几遍,其中还有些不透彻,这说明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等到纯熟时就不会有此不足。与马子莘书说:“良知即是天理。”“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外良知以求知者,邪妄之知矣;外致知以为学者,异端之学矣。道丧千载,良知之学久为赘疣,今之朋友以知此事日相讲求者,殆空谷之足音欤!”把良知与天理看成一致的,天理并非外而属内,天理即良知。至黄宗贤书说:“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魉自消矣。”良知一出天下白,干净世界便到来。与以乘书说:“而旧闻旧习障蔽缠绕,一旦骤闻吾说,未有不非诋疑议者。然此心之良知,昭然不昧,万古一日。”对良知之说虽然有所怀疑,但人心所有的良知则永恒存在,人们应该善于发现它。与陈九川书说:“圣贤论学,无不可用之功,只是致良知三字,尤简易明白,有实下手处,更无走失。”致良知简易明白而终归于实践。
王阳明以意界定良知说:“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则谓之良知。”心应物的起念处就是意,意分辨是非的能力就是良知。自谓:“凡鄙人所谓致良知之说,与今之所谓体认天理之学,本亦无大相远,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耳。”致良知与天理大体一致。《中庸》讲“知耻近乎勇”,所谓知耻,“只是耻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知耻中的耻是耻于自己不能致良知,良知存在于心,但也要靠启发。致良知起到调节情欲的作用,见得良知亲切之时,致良知的工夫并不困难,只是因为受情欲等的影响,情欲等为良知自身本无,只因良知昏昧蔽塞以后才有,一旦良知提醒如白日一出,魍魉自然消除。圣贤论学,“无不可用之功,只是致良知三字”。征思、田途中示儿:“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这是对自己平生学问的高度概括。
王阳明于嘉靖七年(1526)底病故,可见他生前一直关心良知之学,在与众弟子、友人交谈及书信中不厌其烦地阐发良知,为弘扬良知之学而不遗余力,可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三 天泉证道与严滩问答
嘉靖六年(1527)九月,王阳明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征广西思恩、田州二地,临行前与两位弟子钱德洪与王畿在天泉桥上讨论所谓“四句教”“四无”,所论包括心性及格物、良知,涉及他思想的核心,学者称此为“天泉证道”。而严滩问答指钱德洪与王畿对天泉证道似有未尽而追至严滩,以佛家实相幻相之说进一步发问,涉及有无、本体与工夫问题。天泉证道与严滩问答所回答问题可以说是其思想的总结。
《传习录》记载:王畿提到王阳明的教诲:“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钱德洪问道:“此意如何?”王畿说:“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钱德洪说:“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关于“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四句话可分为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为首句,意思是说心之本体无所谓善恶,也可以视为超越善恶,在这里心与性合一,性与天道合一,是原发之性存在于心中,相对而言属于形而上,是先天或超验的。第二个层面是后三句则有了善恶,这已经不是心体,心与性、性与天道一分为二,相对而言属于形而下,进入后天或经验的气化阶段。善恶的出现就需要工夫,使之回归本体,达到本体与工夫的一致。后三句的第一句,意念的萌动才有善或恶,对于善恶的态度分两步,首先要以良知来知晓善恶即区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其次才是为善去恶,而这便是格物的工夫。在这里,本体与工夫从原初一致到可能不一致再通过工夫回归一致。
钱德洪反问王畿这四句话意思如何?王畿认为这四句话恐怕不符合王阳明之教,于是他自己提出“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另外四句话与之对立。在他看来,既然心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么与此相关,意知物这三者也应该是无善无恶的,因此反对意有善有恶,心体却无善无恶之说。钱德洪又认为,心体指的是天命之性,所谓心与性、性与天道合一,原本无所谓善恶或超越善恶,而心内在于人在后天受习染影响,意念萌发之中必然表现出善恶,因此才需要《大学》所谓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等工夫以恢复其本心即原发之性,倘若没有善恶,功夫则变得毫无意义。钱德洪和王畿各持己见且争执不下,于是就教于老师。王阳明对他们说:
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这里区分钱德洪与王畿说法的适应范围,认为“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与“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并不矛盾,可以“相资为用”,所谓并行不悖。
于是王阳明分别以两种人为例阐释自己的主张:利根之人即天性伶俐的人,属于“四无”,这种人天赋人性本原处悟入人心,在未发时便是中,心与性、性与天道一致,本体与工夫统一。中根以下之人即一般人,属于“四句教”,这种人本体受习染等遮蔽,心与性、性与天道一分为二,因此要下功夫,在意念上为善去恶,功夫尽到本体自然显现,也就是说通过工夫复归本体,达到本体与工夫的一致。王畿强调“四无”指的是天性伶俐之人,钱德洪重视“四句教”指的是中根以下之人,两人的意见互补,一般人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但经过努力皆可回归本体,所谓殊途而同归。因此,他反对把“四无”与“四句教”片面化甚至走向极端。天泉证道的核心是强调本体与工夫的一致,是良知之学的精髓。
之后王阳明征思、田,钱德洪和王畿追送至严滩,以佛家实相幻相发问,王阳明答以有无、实幻相辅相成,又涉及本体与工夫,把本体上说工夫,工夫上说本体看成是一致的,也即本体与工夫合一,这是对自己思想的高度概括,因为心即理、良知、致良知、知行合一等都体现本体与工夫的一致。天泉证道与严滩问答从不同角度概括王阳明思想的核心,是其思想的总结。
王阳明的思想前期是探索,其成学前的一段思想历程总会涉及明初以来的科举、辞章、朱熹,以及佛老方外之学,后来虽然超越这些,但也汲取其中的营养,是其思想的重要来源。后期从奠基到成熟概括起来可以称之为从龙场悟道到天泉证道、严滩问答的过程,其间在批评朱熹的基础上,结合儒家经典尤其是《四书》,提出并加以完善了心即理、格物、吾性自足、知行合一、良知或致良知、“四句教”与“四无”、本体与工夫一致等一系列主张,其核心是良知或致良知。他的良知学说可以说是以天赋人性及心为本体、以心性修养为工夫的道德形而上学,其最大特色是对道德自觉的肯定与道德主体的高扬,从正面或积极角度阐释人成圣成贤的潜能及其实践的必要性,而这也是古今中外永恒的问题,因此使其超越时空而具有普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