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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钘思想论稿

宋钘是先秦诸子的主要代表人物,其思想博杂而又明晰,他既不是《汉书·艺文志》所谓的小说家,也不是《荀子》所说的墨家以及《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谓“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的道家。仔细分析,宋钘应是一个继承道墨、融合道墨、发展道墨的思想家,他把并不融洽的二派的不同的思想很微妙地融合在一起,从而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同时,宋钘与尹文同游稷下,但又不同于稷下学派,可以说他是稷下黄老之学的先驱和盟友,其思想更多地表现了不顾自身、博济众人的热心救世精神。

宋钘,即宋经、宋荣、宋荣子。战国时宋国(今河南商丘)人。《庄子·天下》提出宋钘和尹文为一派,思想相通之处颇多;宋钘与孟子为同时代人又略长于孟子;《荀子·正论》中屡称宋钘为“宋子”“子宋子”,对宋钘倍加尊敬,故有学者推断荀子在稷下求学问道时曾师事过宋钘。《汉书·艺文志》著录《宋子》18篇(已佚),一说《管子》中的《枢言》《心术》《白心》《内业》4篇为宋钘和尹文的遗著。参见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1)·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5页。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把宋钘列在小说家,尹文列在名家,原属两派。但《庄子·天下》却把宋钘和尹文并在一起合论,实际上宋钘和尹文的学说有很多是相通的。

宋钘和尹文都曾游学于稷下,在稷下和齐国以外都有很高的声誉,而且门徒众多,影响甚大,《荀子·正论》所说“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典”即可为证。宋钘比齐国本土学者更多受到老子学说的影响,在稷下,他积极宣传根据老子学说自创的“情欲寡浅”和“见侮不辱”的理论,无形中起到了传播老子思想的作用。但是宋钘的思想在很多方面不同于稷下学派。稷下学派总的思想趋势是倾向于保守,齐威王、齐宣王优待他们,尊敬他们,给他们以十分讲究和优越的居住、生活条件,这样的待遇所培养出来的人大多走向维护当时将趋没落的领主贵族。稷下学派中慎到、田骈、淳于髡之流便是这一路。与稷下学派不同的是,宋钘、尹文具有不顾自身、热心救世的精神。《庄子·天下》称述他们“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还说他们“其为人太多,其为己太少”。这种博济众人的情怀,稷下学派里很少有人体现。

《庄子·天下》说宋钘“上说下教”,能够随时随地接触到人民群众,而稷下学派则是聚居在一起的文人学士,身份性质似大不同。宋钘以“天下”为目标,拿“天下”人做文章,不是专门替当时的君主服务,这也有悖于齐宣王、齐威王特招学士而为其服务的宗旨。《史记·孟荀列传》言稷下学派“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崇之”,生活极为豪华;而宋钘、尹文是“忍饥立教”, “弟子虽饥,不忘天下”《庄子·天下》。,生活十分刻苦。宋钘、尹文还“周行天下”同上。,奔走四面八方,与稷下学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活动也大相径庭。由此可见,宋钘、尹文虽游历稷下,但应不属于稷下学派。

《庄子·天下》对宋尹学说做过比较详细的介绍和评说: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说(悦)之。

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情)欲置(寡)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情)欲固置(寡),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

曰:“君子不为苛(苟)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认真分析,宋钘的思想有不少是与道家思想相通的。班固在《汉书·艺文志》的《宋子》18篇下面自注说:“荀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这是班固当初所见未佚的《宋子》18篇里面,颇多言论是出于黄、老思想的,因此,班固根据荀子的援引指出宋钘思想言论带有黄老意味,应当说是比较到位的评述。

宋钘思想与道家思想的相通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庄子·天下》说宋钘“以情欲寡浅为内”,这和老子所主张的“寡欲恬淡”是相通的。

《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 “以恬淡为上”, “使民无知无欲”等思想,与宋钘的“情欲寡浅”是一致的。

“情欲寡浅”主要是说人对物质财富或其他享受的需求本来很有限。宋钘认为一般人觉得自己的欲望没有止境,总想尽可能多地享受外物,这是一种错觉,其实按照人的正常需求来看,人只愿少得而不愿多得。现在看来,宋钘的这个理论与人的感觉和常识正相反,有其认识的局限性。但宋钘提倡“情欲寡浅”的直接用意是消除贪得无厌之心,无贪心即无争端,无争端即无征伐,于是“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的理想就可以顺利实现。

宋钘的“情欲寡浅”观是对老子“寡欲”的加工和改造。其区别在于老子强调享乐有害和“少私寡欲”只是要求统治者不可诱发民众的欲望,而宋钘则认为人本来就是寡欲的,这就将老子的政治思想演化成为一种人性论,可以说这是宋钘的独特创造。

(2)“见侮不辱”说对老子思想的借用和发挥。

《老子》有“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说(第22章),有“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说(第28章),应是宋钘“见侮不辱”说之蓝本。

可以这样说,“见侮不辱”是一个更难论证的命题。从实质上讲,是典型的精神胜利法。但宋钘“见侮不辱”说的用意在于“救民之斗”。并且,宋钘认为“侮”来自“外”,而荣辱之感出自“内”, “侮”和“辱”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对外来之“侮”不感到“辱”,就是“见侮不辱”,并且宋钘要从根本上消除“辱”这种心理,把能够引发争端的所有耻辱感都给予否定和取消。这与老子的“知其雄,守其雌” “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的说法既有联系,又有很大的区别。

(3)看重自身,轻视外物的思想。

《庄子·天下》说宋钘“不以身假物”。成玄英《疏》说“立身行己,不必借物以成名也”。宋钘这种看得本身为重要,轻视外物的主张也是出于道家的思想。《庄子·天下》评论老子所谓“以本为精,以物为粗”;《秋水》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在宥》说“贱而不可任者物也”,所言内容都是一致的。

(4)对老子的“道”即是“气”思想的阐发,明确提出了精气说。

“道”就是“气”, “气”的精粹、精微部分就是精气。老子已经有了“道”就是“气”的思想,曾经提出“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其中有精,其精甚贵,其中有信”(第21章)的观点。道中有精微的东西,这个精微的东西真实而有实效,包含着精气说的萌芽。宋钘常将“道”“气”并提,并且发挥说“精也者,气之精者也”。精气是宇宙万物的本源,宋钘继承了老子的“道”是“至大”与“至小”相统一的观点,认为精气“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管子·内业》。,是宇宙万物的本源。一切事物,小到不可分割,大到没有边缘,都包含有精气。精气“下生五谷,上为列星”同上。,构成宇宙万物。精气构成人体,产生生命和智慧。可以看出宋钘对老子思想的继承和发挥。宋钘对老子学说的吸纳极大地提高了道家思想在稷下的地位,推动了道家学说在稷下的传播和发展,并对黄老学派的思想有着直接而具体的影响。

宋钘思想与墨家思想相通的地方更多。《荀子·非十二子》把墨翟和宋钘合在一起论列,已经把宋钘当作墨学的支派看待了。现在我们仔细考察宋钘的思想,确也能够发现他的主张有许多地方同于墨家的学说,甚至是忠实地继承了墨家思想的基本原则。

(1)《庄子·天下》说宋钘“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又说“弟子虽饥,不忘天下”, “以为无益于天下,明之不如已(止)也”。与墨子“兴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的重“利”宗旨完全一致。《天下》评述墨翟:“墨子真天下之好也。”俞樾《诸子评议》说:“谓其真好天下也,即所谓墨子兼爱是也。”墨子的宗旨宏愿在于兼利天下,与宋钘所说把“天下”当对象并无二致。

(2)《庄子·天下》说宋钘“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荀子·非十二子》称述墨子、宋钘说“慢差等”。《天下》称述宋钘的舍己为人的态度,原是与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精神相符合。依“兼爱”的观念推广,那么对于上下、人我、亲疏的差等观念,自然就不必措意。所以《天下》说宋钘“其周行天下,上说下教”。“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这就是推广兼爱的主张,觉得“上”和“下”原是一律,不分高低,心里并不存有差别等级的观念。

(3)《庄子·天下》说宋钘:“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宋钘如此勤劳自苦的生活态度,和《天下》说宋钘称述墨子的行径“日夜不休,自以苦为极”,也完全相同,他们都有刻苦朴素的作风和殉道救世的精神。

(4)《庄子·天下》说宋钘:“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禁攻寝兵为外。”《韩非子·显学》说:“宋荣之议,设不斗争。”这也无异于墨子“非攻”的主张。《孟子·告子下》载,孟子曾与宋钘在丘石相遇,其时宋钘正要到楚国去阻止战争:“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又说他劝谏楚王兴兵的要点是:“我将言其不利也。”其言其行,都俨然墨子再世。但是,认真分析,宋钘的思想并不是对墨学的简单重复,可以说在寻找“救民之斗”“禁攻寝兵”的心理学方面对墨学做出了创造性的发展。

宋钘主张“禁攻寝兵”,在战国时期应该说是不合时宜的,但他以利害游说诸侯罢兵,在当时交征利的情况下仍还有一些现实意义,如果能将利害的道理讲透彻,局部的停战是有可能的。而孟子根本反对讲利,主张只以仁义说服各国诸侯,较之宋钘就更显得迂腐了。

可以看出,宋钘思想大部分出于道、墨二家,但是,他既不是道家,也不是墨家,他是融合了道、墨二家并加以发展。分析宋钘的思想,关于内部身心修养方面,大都采取道家的学说;关于对外处世接物方面,大都采取墨家的主张。《庄子·天下》中的两句话:“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正是融合道、墨二家思想的体现。“禁攻寝兵”指墨家的主张,符合墨家的救世精神,而“情欲寡浅”则是道家的观点,与道家修养身心、树立人格相吻合。可以这样理解,宋钘对道、墨二家的融合,就是拿道家学说做“体”,拿墨家学说做“用”。

所以从思想综合方面的造就而论,宋钘确乎已经做到了调和道、墨二家的思想,并有自己的创新和发展,他的理论最终都服务于墨学的“禁攻寝兵”,同时又传播和发展了老子的思想。宋钘思想的特点是汲取道、墨二家思想之长并形成自己的特色,宋钘思想的这一显明特点,也因而使他在诸子百家中成为翘楚。

宋钘有异于纯粹道家思想的地方,是因为他的行动上,尚多汲取墨家的风格;有异于纯粹墨家思想的地方,是因为他的修养方面,尚多根据道家的学说。宋钘思想中的最可称道之处在于他采取墨家学说,可是不曾采取墨家“天志”“明鬼”一类的东西,他是有选择的。他采取道家旧说,但不采取黄、老派权术政治和消极隐逸思想,取舍十分清楚。因而可以肯定地说,宋钘的思想比起前一阶段的墨翟和老庄,明显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宋钘学派在认识论上还有一个重要思想,即“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别宥”即别囿,是指辨清并破除妨碍自己准确认识事物的屏蔽、囿蔽,如错觉、偏见、心理定式之类。《吕氏春秋》有《去尤》和《去宥》篇,一般认为是宋钘学派的作品。《去尤》中有“世之听者,多有所尤(囿),多有所尤则听必悖矣。所以尤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与因人所恶。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乡(向)视者不睹北方,意有所在也”。《去宥》也说:“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为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别宥”说对后来荀子提出“解蔽”思想影响很大,它要求不以情感妨害理智,要求去掉主观偏见,强调客观全面地认识事物,这些无疑都是正确的认识原则。需要注意的是,宋钘学派的“别宥”说并不是简单地就认识谈认识,而很可能是为其“情欲寡浅”和“见侮不辱”两个命题张目的。《去尤》特别强调,给人的认识造成囿蔽的原因有多种,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自身的情感定式——喜好和厌恶。这个说法就隐约透露出为“情欲寡浅”和“见侮不辱”提供认识论依据的意思:人们“皆以己之情为欲多”,这是由喜好造成的囿蔽,其实“人之情欲寡”才是真理;人们都把受欺侮视为耻辱,这是由厌恶造成的囿蔽,其实受侮并不足以构成耻辱。《去尤》和《去宥》举了很多错觉和偏见蒙蔽人心使认识走入误区的例子,这些例子带有一个非常突出的倾向,即强调对某人某事的猜疑、不满、厌恶、愤恨,往往不是因为这些人和事真有什么不对,而是由于认识主体出现了偏差。也就是说,怨恨别人的原因和责任全在己而不在人,在“内”而不在外。丢斧子的人怀疑邻人之子是窃斧者,发现他的言语、表情、动作无一不像窃贼,其实对方根本未曾行窃;一位老人好意劝邻居砍掉可能伤人的枯树,邻居照做后,老人顺便“请而以为薪”,邻居便大为不悦,认为他劝说砍树用心不良。这两则典型故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见侮不辱”的命题。大概在宋钘看来,所谓的受欺侮实际上大多是“受侮者”自身的心理错觉,对方很可能像“邻之子”和劝说砍树的老人一样,并没有故意害人之心,只要自己调整心态,校正视点,就不会因被冒犯而产生受辱的错觉。

现在看来,宋钘的这一认识论既是古代一个重要思想的体现,同时又存在着很大的片面性,《荀子·解蔽》所言“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是很有道理的。

 

(原载《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