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可他们谈些什么呢?”律师比胡得先生简直有点恼火,仿佛说到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
“他们在说借东西的小人。”梅太太说。
他们站在矮树篱下。脚边,长成树样的卷心菜湿漉漉的,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这是个暗沉阴湿的下午,下面,一盏灯透过木屋的窗闪着温暖的光。“我们可以在这儿搞个果园。”她满不在乎地添了一句,似乎要改换话题。
“我们这个年纪,”比胡得先生说,仍旧盯着下面山谷里的那盏窗灯,“以你我的年纪,种花要比种果树更明智一点……”
“你这样想?”梅太太说。她拉拢了身上厚呢子的长斗篷抵御回旋不停的风。“你瞧,我要在遗嘱里把木屋留给她。”
“把木屋留给谁?”
“凯特,我的侄女。”
“明白了。”比胡得先生说着又瞥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子,他知道凯特就坐在窗后面呢。一个奇怪的孩子,他想,让人仓皇失措。她瞪大了眼睛盯着你,视线穿过你,对你视而不见,却可以跟从前的看林人,那个无赖的老汤姆·古德因纳福喋喋不休讲上个把小时。狡猾的老头和倾听的孩子,他问自己,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他们现在(他扫了一眼手表)已经一块儿待了足足一个钟头又一刻钟,就那么弓着身子坐在窗边,说啊,说啊……
“借东西的小人……”他重复道,似乎被这个词难住了,“什么借东西的人?”
“哦,只是一个故事罢了,”梅太太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边在被雨浸湿的卷心菜中间挑拣着落脚点向凸起的砖石路走去,“我们以前也相互讲这些,我和我弟弟,小时候住在乡下那会儿。”
“你是说在费班克庄园?”
“没错,跟索菲姑婆同住的时候。凯特喜欢这个故事。”
“可为什么,”比胡得先生问,“她就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呢?”
“讲给老汤姆听?为什么不行?实际上,我认为正好相反:我相信是汤姆讲给她听。”
比胡得先生跟着梅太太走在磨平了的砖石路上,一言不发。他认识这家人大半生了,一群怪人啊。(他是最近才开始这么认为的。)
“你编的故事?”
“不是我,不是—”梅太太笑起来,似乎有点儿窘迫,“我认为是我弟弟编的。”“如果这故事是编出来的话。”蓦地,她又尖着嗓子补了一句。
比胡得先生赶紧抓住话头。“我没怎么明白你的话。你提到的那个故事,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吗?”
梅太太笑了。“哦不,不可能真的发生过吧。不可能的。”她继续向前走着,回头又说,“只不过这老头,这个老汤姆·古德因纳福,好像了解这些人呢。”
“什么人?这些讨饭的?”
“不是讨饭的—是借东西的小人……”
“明白了。”一点儿也不明白的比胡得先生说。
“我们这样称呼他们,”她拐上小路,等着他跟上她的脚步,“或者他们这么称呼自己,是因为他们没有一样他们自己的东西。他们连名字都是借来的。我们认识的那家人,爸爸、妈妈和孩子分别叫波德、霍米莉和小阿丽埃蒂。”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微微一笑,“我觉得他们的名字还挺可爱呢。”
“非常可爱。”他说得有点儿太冷冰冰的了。接着,他不由自主地回应她,也微微一笑。他记得,她的举止中总有这种和婉的嘲弄劲儿;就算年轻的时候,虽然被她的秀丽吸引,他还是发现她会让人不知所措。“你一点儿也没变。”他说。
她立刻严肃起来。“可你不能否认那是座奇怪的老屋,啊?”
“老,没错。可说奇怪嘛,”他俯视坡下,“这木屋也差不离了。”
梅太太笑起来。“哈,凯特会同意你所说的!她发现这间木屋的怪异比起我们所发现的费班克的怪异,丝毫不逊色呢。你知道,在费班克,我和我弟弟从一开始就有感觉,除了人类,房子里还住着其他人。”
“可是,”比胡得先生气急败坏地嚷起来,“除了人类以外,不会再有什么‘人’了呀。这两个说法是同义的。”
“那就其他类人吧。比人类小很多,基本方面却很相似的东西,头看起来有点儿大,可能手脚也稍微长一点。不过很小,很神秘。我们猜他们像老鼠一样生活,在护墙板里,踢脚板后,或者地板下,完全能依赖从上面大房子里借来的东西过活。可你不能称之为偷:这更像一种收集积累。总体来说,他们只拿人们肯定用不上的那些东西。”
“哪类东西呢?”比胡得先生问。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赶忙跳到她前面,为她清开路上的一条刺藤。
“哦,各类东西。当然有各种食物啦,还有其他可能有用处而且搬得动的小东西—火柴盒、铅笔头、针头线脑—任何他们能够用来做成工具、衣服或家具的东西。我们认为他们真是挺悲哀的,因为他们也有对美的向往啊,也渴望着把自己黑黢黢的小洞弄得跟人类的家一样漂亮、舒适呢。我弟弟帮过他们,”梅太太突然犹豫起来,似乎有点儿尴尬,“他是这么说的啦。”她的总结软绵绵的没有力道。她轻笑了两声。
“明白了。”比胡得先生又说。他们绕着木屋走,避开滴水的茅草屋檐,他一言不发。“汤姆·古德因纳福又是怎么掺和进来的呢?”在盛雨水的桶边稍歇的时候,他终于问出了口。
她转身看着他。“嗯,很不一般,是不是?我这把年纪—快七十岁咯—继承这座木屋,发现这儿还是他的地盘?”
“确切地说,不是他的地盘,他是马上就要离开的租户。”
“我的意思是,”梅太太说,“发现他竟然还在这儿。老早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和我弟弟一起去打兔子,他们算得上好搭档呢。可出了乱子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哦,”比胡得先生说,“出过乱子?”他们两个站在破旧的前门边,他不由自主地好奇心大发,把伸出去拉门闩的手缩了回来。
“差不多算乱子了,”梅太太说,“我还以为你听说过呢。连警察都出动了—你记得厄尼·朗纳克尔吗?整个村子一定都传开了。厨娘和园丁听到了有关这些生灵的风声,决定用烟把他们熏出来。他们请当地的捕鼠人来帮忙,还派人过来叫汤姆带着他的白鼬过去。他那会儿是个孩子,是看林人的孙子—比我们大一点儿,不过年纪还是很小。可是,”梅太太突然转身看着他,“你一定听说过这些吧?”
比胡得先生皱了皱眉头。记忆中,过往的谣传缓缓地苏醒过来……关于费班克庄园的一些胡说八道或其他啥的;厨娘的名字仿佛是戴弗或者德赖弗;客厅贮藏橱里的东西不见了……
“是不是”——他终于说道——“一块绿宝石手表出了岔子?”
“没错,这就是他们喊警察的原因。”
“但是,”比胡得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个女人,戴弗或者—”
“德赖弗!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还有那个园丁—你是说他们相信这些生物存在?”
“显然是的,”梅太太说,“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了。”
“发生了什么呢?”比胡得先生问,“抓到它们了吗?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它们结果是什么样儿?老鼠,我猜?”
“那时候,我不在呀,所以我说不出‘他们结果是什么样儿’的。不过据我弟弟说,他们在关键时刻钻过格栅逃到外面去了。通风换气的格栅有一个在砖结构里一路朝下通到外面。他们跑过了果园,然后—”她看了看四周,光线柔和而昏暗,“进了野地。”
“有人看见他们跑了吗?”
“没有。”梅太太说。
比胡得先生飞快地向下瞥了一眼雾霭笼罩的山丘。死气沉沉的田野那边,树林已经裹进了暮色里,看起来黑黑的。
“松鼠,”他说,“十有八九就是了。”
“可能吧。”梅太太说着从他身边走开去,来到洗衣房边。当天早晨工人们在那里挖了条排水沟。“这宽度排污水够吗?”
“够了,没错,”比胡得先生说,“不过卫生监督员绝不会允许这种做法:这些沟都排向小河。不行的,恐怕你得弄个化粪池。”
“那这用来干什么呢?”
他朝洗衣房方向一点头。“洗涤槽溢流啊。”他看了一眼手表,“你要去哪儿?我开车送你。天太晚了……”
“你太客气了。”梅太太说。他们朝前门走去。
“一个古怪的故事。”比胡得先生说着用手去拉门闩。
“是的,非常古怪。”
“我的意思是—闹到要找警察的田地。不一般呀。”
“没错。”梅太太表示同意。她停下脚步,在台阶边的一块破麻袋布上擦脚。
比胡得先生瞅了瞅自己的鞋,也学着她的样子擦了擦。“你弟弟一定很让人信服。”
“没错。”
“而且很有创造力。”
“是的,据我弟弟说,这些人有一大群哪。他讲起过另外一批,费班克那家的表亲,他认为他们住在獾的洞穴里—就在林子边上。亨德列里舅舅和卢皮舅妈……”她斜眼看着他,“这家有四个孩子。”
“据你弟弟的说法。”比胡得先生评点了一句,再次伸手去拉门闩。
“根据老汤姆的说法—”她笑了,放低了声音,“老汤姆发誓这故事是真的。但他认为他们根本不住在獾洞里;或者,如果他们真住了,也不会一直住下去。他坚持认为许多年来,他们一直住在这里,住在壁炉旁边的板条抹灰里。”
“哪个壁炉?”比胡得先生不自在地问。
“这个壁炉。”梅太太说。门开了,她的声音低成了耳语:“就这儿,这座木屋里。”
“就这儿,这座木屋里……”比胡得先生重复着,声音里透着惊讶。他站在一旁让梅太太过去,却伸长了脖子打量屋内,连门槛都不跨。
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黄色的灯光洒满铺了石板的地面,壁炉里亮着渐灭的余火。窗边立着一垛榛木棍,劈削整齐了准备用来修葺屋顶,再过去则是一把木质的扶手椅。凯特突然从壁炉后面的阴影里现身。“你们好啊。”她说。
她似乎要再说点什么,不过她的目光悄悄地从梅太太身上移向门口,比胡得先生还在那里徘徊呢。“我正仰着头往烟囱管里看呢。”她解释说。
“我知道—你的脸黑乎乎的!”
“是吗?”凯特没什么兴致地说。她的眼睛看上去非常明亮,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梅太太想,她要么是在等比胡得先生关门进屋,要么是在等比胡得先生关门走人。
梅太太瞥了一眼没人坐的扶手椅,从凯特身边经过,走向洗衣房的门。“汤姆在哪儿?”
“出去喂猪了。”凯特说。她再次迟疑了一下,然后冷不丁地说:“我们是不是也要去啊?只一步路就穿过田野了。我很想很想给你们看点东西—”
比胡得先生看了一下手表。“嗯,那样的话—”他开了腔。
“是吗,你不用等我们了,”梅太太冲动地打断了他,“用凯特的话说,只一步路……”
“我只是要说,”比胡得先生仍旧不进不出地站在门槛上,古板执拗地继续说,“这条弄堂窄得很,沟里又都是烂泥,我打算把车一路开到前面,在十字路口拐弯,”他开始扣大衣扣子,“也许你们能听到喇叭声再出来?”
“好啊,好啊,真的。谢谢你……自然啦,我们会注意听……”
前门关上了,比胡得先生走了,凯特拉着梅太太的手,急急忙忙拖着她到壁炉边。“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好多好多……”
“我们没粗暴无礼吧?”梅太太问,“我是说对比胡得先生?我们没有赶他走,对吧?”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你很妥当地感谢过他了。看—”凯特继续说,“快看呀!”她放开梅太太的手,向前跑去—气喘吁吁地又拉又拽—从壁炉旁边的墙里拖出一只紧紧塞进里面的木盒子。踢脚板上现出一个老鼠洞—形状有点像哥特式尖拱。“这就是他们住的地方—”凯特大声说。
梅太太不由自主地又惊又奇。她低头看着那洞,不安地说:“人不能太轻信,凯特。我是说,我们不能完全相信听到的每一件事情。你知道他们怎么说老汤姆的吗?”
“村子里吗?当然,我知道他们怎么说的—‘五郡里最大的骗子’。可这种说法都是因借东西的小人而起的啊。你晓得的,一开始,他就讲这些人。这是他失策。他以为人们会感兴趣。可他们没有兴趣—不:他们就是不信他。”凯特跪在炉前的砖地上,喘着粗气,朝黑黢黢的洞里望。“我认为,其他真正相信借东西的小人存在的人只有一个……”
“你是说费班克的厨娘德赖弗太太?”
凯特皱起了眉头,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不,我认为德赖弗太太并不相信他们的存在。我知道她看见他们了,但我认为她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我说的是白眼,那个吉卜赛人。我是说,他把他们从靴子里倒出来,摔在大篷车的地板上。他们就在那里—就在他的鼻子底下—一清二楚。汤姆说,他想抓住他们,不过他们跑掉了。他要把他们关进笼子里,放在集市上展览,收钱。是汤姆救了他们。当然,在斯皮勒的帮助下。”
“斯皮勒是谁?”梅太太问—她依旧瞪着眼睛看着老鼠洞,仿佛被施了魔咒。凯特似乎有点吃惊。“你没听说过斯皮勒?”
“没有。”梅太太说。
“噢,”凯特一仰头,半闭着眼睛大声说,“斯皮勒可棒了!”
“我想也是。”梅太太说。她拉过一把铺了灯芯草垫子的椅子,僵着身子坐在上面。“但你跟汤姆一聊就是好几天,还记得……我有点儿跟不上趟了。斯皮勒是谁呢—一个借东西的小人?”
“他是个借东西的小人,”凯特纠正道,“不过有些不同寻常—他住在灌木树篱里,穿着旧的鼹鼠皮衣服,而且不怎么洗洗涮涮……”
“听起来,他不是那么棒嘛。”
“噢,可他就是非常棒。斯皮勒跑去找汤姆,汤姆冲下去救了他们;他在吉卜赛人鼻子底下一把抓住他们,放进口袋;他把他们带到这里—四个都带了—斯皮勒、波德、霍米莉和阿丽埃蒂。他小心地放下他们,一个又一个,”凯特拍了拍暖烘烘的石板地,“在这里,就这个地方。然后,可怜的小家伙们,他们钻进踢脚板上的老鼠洞,跑到墙里面去了。”凯特又低下头往洞里看,“就在里面,爬上一把小小的梯子,那上面住着他们的亲戚……”她突然爬起来,伸长了胳膊拍烟囱壁上的灰泥。“亲戚家就在这儿。有点儿高的。他们有两层楼—在洗衣房的板条抹灰和这间房的板条抹灰之间。他们利用这根烟囱—汤姆说—而且在洗衣房的水管上开孔安装龙头取水。阿丽埃蒂不喜欢住在上面,她晚上爬下来,跟小汤姆说话。不过这些人没在这儿住多久。你看,发生了一些事情—”
“告诉我—”梅太太说。
“嗯,现在不是时候吧。比胡得先生要按喇叭了……而且应该由汤姆来说,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甚至连他们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天生是个说故事的,这就是为什么,”梅太太笑着说,“而且他了解人。人们为了活命奔波劳碌,反应都差不多的—当然,这是按类型来说的—不过,跟人的大小尺寸或者地位身份是没什么关系的。”梅太太向前倾着身子,似乎也要仔细看看踢脚板。“就算是我,”她说,“也能想象霍米莉的感受,无家可归,一文不名,眼前是个灰尘覆盖的洞……陌生的亲戚住在上面,他们不知道她就在门前,她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