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孤独的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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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个夏天不同于米克记忆中的任何夏天。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可以用思想或言语描述的事情,但她感觉到了变化。她一直很兴奋。早上,她迫不及待地从床上爬起来,迎接新的一天。夜里,又要睡觉了,她对此厌恶透顶。

吃完早饭,她就带孩子们出去,除了一日三餐,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通常只是在街上闲逛——她拉着拉尔夫的小车,巴伯尔跟在后面。她总是忙着思考和计划。有时,她突然抬起头,发现到了镇上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地方。有那么一两回,他们在街上遇到比尔,她正忙着想事情,他抓住她的胳膊,她才看见他。

清晨,天有点凉,他们长长的影子在面前的人行道上延伸。但正午时,天气总是很炎热。阳光太强了,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很多时候,关于将要发生的事情的计划都和冰雪混在一起。有时她好像在瑞士,群山覆盖着白雪,她在冰冷、泛绿的冰面上滑行。辛格先生和她一起滑冰。收音机里可能正在播放卡洛尔·隆巴德[9]或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10]的音乐。他们一起滑冰,辛格先生掉进了冰窟窿,她不顾危险,跳进去,在冰下游泳,把他救了出来。这是一直在她的脑子里盘旋的计划之一。

通常,走一会儿,她就把巴伯尔和拉尔夫寄放在阴凉处。巴伯尔是个一级棒的孩子,她把他训练得很好。如果她告诉他不要去听不到拉尔夫哭喊声的地方,她绝不会看到他在两三个街区外和别的孩子玩弹子球。他会在童车附近独自玩耍,她离开他们时不会太担心。她要么去图书馆翻翻《国家地理》杂志,要么到处闲逛,再想想问题。手头有钱的话,她就去布兰农先生那儿买瓶软饮,或者买块银河巧克力。他给小孩打折,五分钱的东西只要三分钱。

但不管她在做什么,一直都有音乐。有时,她边走边哼歌;有时,她静静聆听内心的歌曲。她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音乐。有些音乐是收音机里听到的,有些音乐就在她的脑子里,哪儿都没听到过。

晚上,孩子们一上床,她就自由了。这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时间。天黑了,她独处时会发生很多事。吃过晚饭,她就再次跑出家门。她不能把她晚上干的事告诉任何人,妈妈问起,她就撒点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小谎。但有人叫她,她多半会跑开,假装没听见。她对所有人都这样,除了爸爸。爸爸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她听了就跑不开。他是整个镇子块头最大、个子最高的男人之一。但他的声音那么轻柔和善,人们听了都很惊讶。不管她有多匆忙,只要爸爸叫她,她都会停下来。

这个夏天,她发现爸爸身上有某种东西是她以前不知道的。在那之前,她从未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独立的个体看待。很多时候,他会叫住她。她会走进他工作的起居室,在他身边站上几分钟——但听他说话时,她总是心不在焉。一天晚上,她突然理解爸爸了。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明白了。随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似乎像理解别人一样理解爸爸了。

八月末的一个晚上,她正急着出门,九点前必须赶到那所房子,不然就迟到了。爸爸叫住她,她走进起居室。他正弯着腰坐在工作台前。不知怎么的,他在那儿总让人感觉不自然。去年他出事之前一直是油漆匠和木匠。每天天还没亮,他就穿着工装裤离开家,一走就是一天。晚上,有时候他会摆弄钟表,这是一份额外的工作。他多次尝试在珠宝店找份工作,这样他就可以整天坐在工作台前,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打着领带。现在他干不了木匠活了,于是在门口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廉价修理钟表”。但他看上去和大多数干这行的人不一样——闹市区的钟表匠全是手脚麻利、肤色黝黑的小个子犹太人。工作台对父亲来说太矮了,他的大骨头似乎松散地连在一起。

爸爸只是盯着她。她看出来,他叫她其实没什么事,只是很想跟她说说话。他在考虑如何开口。他棕色的眼睛对于他那张又长又瘦的脸来说太大了,他的头发掉得一根不剩,苍白的秃脑瓜顶让他看上去赤裸裸的。他仍然看着她,不说话,她急着要走。她必须在九点整之前赶到那所房子,不能再浪费时间了。爸爸看出她很焦急,于是清了清嗓子。

“我有东西要给你,”他说,“不多,不过也许你可以给自己买点什么。”

他大可不必只是因为寂寞、想聊聊天,就给她五分一毛的。他挣的钱只够他每星期喝两次啤酒。他的椅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两个瓶子,一瓶空了,一瓶刚打开。一喝啤酒,他就想找人说话。爸爸笨拙地在腰带上摸索,她扭过脸看别处。这个夏天,他变得像个孩子,把攒下来的一点体己钱到处藏。有时藏在鞋窠里,有时藏在腰带上割开的小口子里。她不是很想拿那一角钱,可是他递给她时,她的手却自然地张开了,准备接钱。

“我有很多活儿要干,不知道从哪儿干起。”他说。

这和事实正相反,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他从来没有多少钟表要修,干完活,他就在家里转悠,干点杂活。晚上,他就坐在工作台前,清洗旧发条和齿轮,一直磨蹭到睡觉时间。自从摔坏髋部,不能有稳定的工作,他每时每刻都得做点什么。

“今天晚上我想了很多。”爸爸说。他往杯子里倒了些啤酒,在手背上撒了几粒盐。他把盐舔干净,喝了一口啤酒。

她急着要走,都快站不住了。爸爸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想说点什么,但叫住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只想跟她说会儿话。他刚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们只是看着彼此。寂静在蔓延,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刻,她理解了爸爸。她并不是得知了一个新的事实,而是自始至终完全理解,只是没动过脑子。现在,她突然知道自己了解爸爸。他很孤独,他是个老人。因为没有一个孩子为了什么事情去找他,因为他挣的钱不多,他觉得自己和家人隔绝了。寂寞的他想接近任何一个孩子——而他们都太忙了,不知道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对任何人都没有真正的用处。

他们对视时,她明白了这一点。这让她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爸爸拿起一根钟表发条,用蘸了汽油的刷子擦洗起来。

“我知道你着急走。我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

“不,我不急。”她说,“真的。”

那天晚上,她坐在工作台旁的椅子上,他们聊了一会儿。他谈到了账目和花销,以及换一种方式经营的话,情况会怎样。他喝着啤酒,谈话间,泪水盈眶,他用鼻子抵住袖子,用力吸了几下。那天晚上,她陪他待了好一会儿。尽管她急得不得了,但由于某种原因,她不能把脑子里的想法告诉他——那些炎热而黑暗的夜晚。

这些夜晚是秘密,是整个夏天最重要的时光。黑暗中,她独自走着,好像镇上只有她一个人。夜里,几乎每条街都像她住的那条街一样普通。有些孩子害怕晚上穿过陌生的地方,但她不怕。姑娘们害怕从某处蹿出一个男人,把她们当已婚妇女那样糟蹋了。大多数姑娘是疯子。如果一个有拳王乔·路易斯[11]或摔跤手山人迪安那么大块头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想打架,她会撒腿就跑。但如果是一个体重不超过她二十磅的家伙,她就会痛揍他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夜晚是美好的,她没工夫想担惊受怕的事。只要在黑暗中,她便想着音乐。走在街上,她会给自己唱歌。她觉得整个镇子都在聆听,却不知道唱歌的是米克·凯利。

夏天这些自由的夜晚,她学会了很多音乐知识。她走在富人区,这里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所有窗户敞开着,她能听到美妙的音乐。过了一会儿,她就知道哪家在听她想听的节目。特别有一家总播放各种好听的管弦乐。晚上,她就来到这所房子,溜进黑咕隆咚的院子听。房子周围有漂亮的灌木丛,她就坐在窗边一个灌木丛下。节目播完了,她就站在黑咕隆咚的院子里,双手插在兜里,思考很久。这是整个夏天最真实的部分——听收音机里的音乐,研究它。

“Cierra la puerta, señor.[12]”米克说。

巴伯尔像野蔷薇一般锋利。“Hagame usted el favor, señorita.[13]”他回嘴道。

在职业学校上西班牙语课很棒。说一种外语让她感觉自己见多识广。开学后,每天下午,她都开心地说新学的西班牙语单词和句子。一开始,巴伯尔被难住了,她一边说外语,一边看他的脸,很有趣。很快,他就赶上来了,没过多久,他就能复述她说的每句话,还记住了学过的单词。当然,他不知道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不过,她也没照原本的意思说。过了一阵子,这孩子学得太快,她会的西班牙语都用光了,只好急促含混地发出一些编造的声音。但没过多久就被他发现了——谁也骗不了老巴伯尔·凯利。

“我要假装第一次走进这所房子,”米克说,“这样我就能看清所有的装饰好不好看。”

她出了门,来到前廊,然后回来,站在门厅里。一整天,她、巴伯尔、波西亚和爸爸都在为这次派对布置门厅和餐厅。装饰品有秋叶、藤蔓和红色皱纹纸。餐厅的壁炉架上和衣帽架后面贴着亮黄色的叶子。他们在墙上拉了藤蔓,桌子上会放上潘趣酒[14]碗。红色皱纹纸从壁炉架上垂下长穗,椅背上也缠着皱纹纸。装饰足够了。没问题。

她用手蹭了蹭额头,眯起眼睛。巴伯尔站在她身旁,模仿她的每个动作:“我真希望这是一次不错的派对。我真这么希望。”

这是她举办的第一场派对。她只参加过四五次。去年夏天,她参加了一次毕业舞会,但没有一个男孩邀请她散步或跳舞,她就那么一直站在潘趣酒碗旁边,直到所有茶点吃光,她就回家了。这次派对绝不会像那次那样。再过几个小时,她邀请的客人就该陆陆续续到了,喧闹即将开始。

她不太记得怎么就有了开派对的念头。她上职业学校不久就有了这个想法。中学棒极了,方方面面都和小学不一样。如果她像黑兹尔和埃塔那样上速记课,她就不会这么喜欢了——但她得到了特许,像男孩那样学机械。机械班、代数和西班牙语都很妙。英语很难学。她的英语老师是明纳小姐。大家都说,明纳小姐以一万美元的价格把脑子卖给了一个医生,这样她死后,他就可以把她的脑子切开,看看她为什么这么聪明。写作课上,她突然问这样的问题:“请说出与约翰逊博士同时代的八位名人。”还有:“引用十句《威克菲尔德的牧师》里的话。”她按字母顺序点名,上课时,成绩册一直打开着。就算她脑袋灵光,也是个整天绷着脸讨人嫌的家伙。西班牙语老师去欧洲旅行过。她说,在法国,人们抱着面包棍回家,也不包一下。他们会站在街上聊天,用面包棍敲打灯柱。法国没有水,只有葡萄酒。

职业学校几乎各方面都好。课间,他们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午餐时间,学生们在体育馆里闲逛。很快,有件事令她困扰。人们在走廊里一起走来走去,每个人似乎都属于某个特殊的群体。一两个星期内,她就认识了走廊和班里的人,她和他们说说话,但仅此而已。她不是任何群体的成员。上小学时,她想加入哪个群体,直接过去跟他们玩就行了。这里就不同了。

第一个星期,她独自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琢磨这件事。她计划加入某个群体,她在这上面花的心思几乎和音乐一样多。这两个念头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最后,她想到办个派对。

她对邀请对象有严格的要求。不邀请小学生,十二岁以下的不行。她只邀请十三到十五岁的孩子。她邀请的每个人她都认识,关系好到可以在走廊里说话——不知道名字的,她就问出来。有电话的,她就打电话邀请,其余的在学校当面邀请。

电话里她总是说同样的话。她让巴伯尔把耳朵贴过来听。“我是米克·凯利。”她说。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个名字,她就解释到他们想起来为止。“星期六晚上八点,我要办一场舞会,我现在邀请你参加。我住在第四街103号A公寓。”A公寓在电话里听起来棒极了。几乎每个人都说很高兴参加。几个坏小子自作聪明,一遍遍问她的名字。一个男孩装可爱,说:“我不认识你。”她立刻就把他镇住了:“你去死吧!”除了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有十个男孩和十个女孩,她知道他们都会来。这将是一场真正的派对,和她参加过或听说过的所有派对都不一样,而且会更好。

米克最后检查了一遍门厅和餐厅。她在衣帽架旁“老脏脸”的照片前停下脚步。这是她妈妈的祖父的照片。他是南北战争时期的一名少校,在一场战役中牺牲了。有个孩子在他的照片上画了眼镜和胡子,铅笔印被擦掉后,他的脸就脏得不像样了。这就是她叫他“老脏脸”的原因。这张照片在一个三连框中央。两边都是他儿子的照片。他们看上去和巴伯尔年龄相仿。他们穿着制服,面带惊讶的表情。他们也在战斗中牺牲了,很久以前。

“我要把这个取下来,这个和这次的派对不搭,看起来太普通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不知道,”巴伯尔说,“我们普通吗,米克?”

“我不普通。”

她把相框放在衣帽架下面。装饰得不错。辛格先生回来看到会很高兴。房间似乎非常空旷安静。餐具已经摆好,准备吃晚饭了。晚饭过后,就是派对时间。她走进厨房,看茶点准备得怎么样了。

“你认为一切会顺利吗?”她问波西亚。

波西亚正在做饼干。茶点在炉台上,有花生酱、果冻三明治、巧克力脆饼和潘趣酒。三明治上面盖着一块湿茶巾。她偷看了一眼,但没拿起一块尝尝。

“我跟你说过四十遍了,一切都会好的,”波西亚说,“我先回家做个饭,然后马上回来,系上白围裙,好好招待你的客人。我九点半离开这里。今天是星期六,晚上赫保埃、威利和我也有安排。”

“当然,”米克说,“我只是想让你帮帮忙,派对真正开起来就好了——你知道的。”

米克屈服了,拿了一块三明治。她让巴伯尔留在波西亚身边,自己走进中间的屋子。她要穿的裙子正摊在床上。黑兹尔和埃塔都很慷慨,把最好的衣服借给了她——她们应该不会参加派对。埃塔的蓝色双绉晚礼服、一双白色的轻便舞鞋和一顶水钻冕状头饰。这些服饰真是美极了,想象不出她穿上会是什么样。

时近傍晚,一道道长长的黄色斜阳穿过窗户。如果她需要两个小时为这次派对梳妆打扮,现在就该开始了。想到穿上漂亮的衣服,她不能就这样坐着傻等。她慢慢走进浴室,脱下旧短裤和衬衫,拧开水龙头。她搓洗粗糙的部位——脚后跟、膝盖,特别是胳膊肘。她洗了很长时间。

她光着身子跑进中间的屋子,开始穿衣服。她穿上丝绸连衫衬裤和丝袜。为了好玩,她还戴上了埃塔的胸罩。接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穿上裙子,把脚塞进轻便舞鞋。这是她第一次穿晚礼服。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她的个子太高了,裙子的下摆高出脚踝两三英寸,鞋也太小了,穿着挤脚。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最后她断定,她要么看起来像个傻瓜,要么非常美。非此即彼。

她尝试了六种不同的发型。额前翘起的那绺头发有点小麻烦,于是她把刘海儿打湿,弄出三个小卷贴在额头上。最后,她戴上冕状头饰,涂了很多口红,搽了很多胭脂。打扮完了,她像电影明星那样,抬起下巴,眼睛半睁半闭。她慢慢地把脸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她看上去很美——就是很美。

她感觉镜子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那是一个和米克·凯利完全不同的人。离派对开始还有两个小时,她羞于让家人看到她早早就穿戴整齐了。她再次走进浴室,锁上门。坐下来会把衣服弄乱,她就站在地板中央。四面封闭的墙似乎压缩了所有的兴奋。她感觉自己和过去那个米克·凯利太不同了,她知道这会比她这辈子的任何东西都好——这场派对。

“哇!潘趣酒!”

“好漂亮的裙子——”

“哎呀!你解出了那道三角题,四十六乘以二十——”

“借光!别挡道!”

人们蜂拥而入,每秒钟大门都砰砰作响。尖锐的声音和柔和的声音同时响起,最后只剩下一片嗡嗡的喧闹声。女孩们穿着华美的晚礼服,三五成群,男孩们穿着干净的帆布裤、后备军官训练团的制服,或者崭新的深色西装走来走去。乱哄哄的,米克看不清单个的脸或人。她站在衣帽架旁,环视整个派对。

“每人拿张舞会卡,开始预约吧。”

起初,屋子里太吵,什么也听不清,无法集中精力。男孩们挤在潘趣酒碗周围,桌子和藤蔓都被遮住了。只有她父亲的脸从孩子们的头顶上露出来,笑眯眯地把潘趣酒盛到小纸杯里。她身旁的衣帽架的底座上放着一罐糖果和两块手帕。几个女孩以为今天是她生日,她表示了感谢,拆开礼物,也没告诉她们,再过八个月,她才十四岁。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精心装扮了一番。男孩们闻起来很香。他们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身着五颜六色长裙的女孩们站在一起,好似一大片鲜艳的花朵。开头很棒。这次派对的开局不错。

“我有苏格兰、爱尔兰和法国血统,还有——”

“我有德国血统——”

她叫喊着,让大家拿好舞会卡,然后走进餐厅。很快,他们从门厅里涌进来。每个人拿着舞会卡,聚在墙边,排好队。派对这才真正开始。

突然,气氛变得很古怪——静悄悄的。男孩们站在房间一头,女孩们在他们对面。出于某种原因,大家同时不出声了。男孩们拿着卡片,看着姑娘们,屋子里寂静无声。男孩本该邀请女孩,但没有一个人开口。可怕的平静越来越沉重,她参加派对的次数不多,不知如何是好。接着,男孩们开始用拳头击打对方,聊起天来。姑娘们咯咯笑——但即使她们不看男孩,你还是能看出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是否受欢迎。可怕的寂静消失了,但屋子里的气氛很紧张。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走向一个叫德洛丽丝·布朗的女孩。他约完她后,所有男孩全都冲向德洛丽丝。她的卡片上写满了名字,他们又转向一个叫玛丽的女孩。这之后,一切又戛然而止。还有一两个女孩得到了几个邀约——因为这场派对是米克举办的,三个男孩约了她。仅此而已。

人们只是在餐厅和门厅里闲逛。男孩大多聚集在潘趣酒碗周围,互相炫耀。女孩们也扎堆,笑个不停,假装很开心。男孩们琢磨着女孩,女孩们琢磨着男孩。结果屋子里的气氛很怪异。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哈利·米诺维茨。他就住在隔壁,她从小就认识他。尽管他比她大两岁,但她长得比他快。夏天,他们经常在街边的草地上摔跤打架。哈利是个犹太男孩,但看着不太像犹太人。他的头发是浅棕色的,直发。今晚他穿得很整洁,进门时,他把一顶成年人那种带一根羽毛的巴拿马帽挂在衣帽架上。

她注意到他并不是因为他的衣服。他脸上有变化,因为他没像往常那样戴角质边框眼镜。他有一只眼睛长了针眼,为了看东西,他不得不像鸟一样歪着脑袋。他细长的手不停地摸那个小红包,好像很疼的样子。他要潘趣酒的时候直接把纸杯戳到她爸爸脸上了。她看得出他非常需要眼镜。他很紧张,老是撞到人。除了她,他没邀请任何女孩,因为这是她的派对。

潘趣酒都喝光了。爸爸怕她尴尬,和妈妈一起回厨房榨柠檬汁。有些人在前廊和人行道上。她很高兴来到外面,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走出炎热明亮的房子,她闻到黑暗中即将到来的秋天的味道。

然后,她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人行道旁,黑暗的街道上,有一群邻居家的孩子。皮特、祖克尔·韦尔斯、芭比和小排骨——一大群人,有的年龄比巴伯尔小,有的十二岁多一点。甚至还有她根本不认识的孩子,嗅到聚会的气味,也跑来玩。还有一些跟她一般大和比她大的孩子,她根本没邀请他们,因为他们对她做过坏事,或者她对他们做过坏事。他们一个个脏兮兮的,穿着普通的短裤、邋遢的灯笼裤,或者日常的旧衣服。他们只是在暗处转悠,注视着派对。看到这些孩子,她有两种感觉:一种是悲哀,另一种是警惕。

“我约了你。”哈利·米诺维茨假装在读舞会卡上的字,但她看到上面什么也没写。她父亲来到门廊,吹了声口哨,第一首曲子开始了。

“好,”她说,“我们走吧。”

他们开始绕着街区走。穿着长裙,她依然觉得自己挺时髦。“看那边,米克·凯利!”黑暗中,一个小孩叫道,“你们看她啊!”她继续往前走,就像没听见一样,但她知道那是小排骨,过两天她就会抓住他。她和哈利沿着黑魆魆的人行道快步走着,来到街道尽头时,他们拐到另一个街区。

“你多大了,米克,十三?”

“快十四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一直为此苦恼。五英尺六英寸[15]的身高,一百零三磅[16]的体重,她才十三岁。派对上的孩子站在她身边都变成了矬子,除了哈利,他只比她矮几英寸。没有一个男孩愿意和比自己高这么多的女孩跳舞。不过,也许抽烟能阻止她继续长高。

“我光是去年就长了三点二五英寸[17]。”她说。

“我在集市上见过一位女士,八英尺六英寸[18]。不过,你可能长不了那么高。”

哈利在一棵黑乎乎的紫薇树旁立住脚。一个人也看不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拿在手里摆弄。她弯下身看了看,原来是他的眼镜,他正在用手帕擦镜片。

“对不起。”他说。他戴上眼镜,她听见他深深的呼吸。

“你应该一直戴着眼镜。”

“是啊。”

“你出来怎么不戴眼镜?”

夜很静、很黑。过马路时,哈利抓着她的胳膊肘。

“派对上有个姑娘觉得男人戴眼镜女里女气的。这个人——哦,好吧——也许我——”

他没说完。突然,他绷紧身体,跑了几步,跳起来够高出头顶约四英尺的一片树叶。黑暗中,她刚好看得见那片高高的叶子。他的弹跳力很好,一把就揪了下来。他把叶子放进嘴里,黑暗中,对着假想敌打了几拳。她赶上他。

像往常一样,她心中有首歌。她自顾自地哼唱着。

“你在唱什么?”

“一个叫莫扎特的家伙写的曲子。”

哈利感觉相当良好,像快拳手那样侧步:“听着像德国人的名字。”

“我猜是。”

“法西斯?”他问。

“什么?”

“我是说那个莫扎特是法西斯分子,还是纳粹分子?”

米克想了一下:“不,他们是最近的事,这个家伙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这是好事。”他又在黑暗中打了一拳。他想让她问为什么。

“我说这是好事。”他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因为我恨法西斯。要是让我在街上碰到,我会杀了他。”

她看着哈利。街灯下,树叶在他脸上投下快速晃动的斑驳的影子。他很兴奋。

“怎么回事?”她问。

“天哪,你从来不看报纸吗?你瞧,是这样的——”

他们又绕回来了。家里喧闹得很。人们在人行道上叫着,跑着。她一阵阵反胃。

“没时间解释了,除非我们再绕着这个街区转一圈。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为什么痛恨法西斯。我想告诉你这件事。”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把这些想法滔滔不绝地讲给某个人听。但她没时间听。她正忙着观察家门口的情况。“好了,回头见。”约会结束了,她可以观看并专心思考眼前的混乱了。

她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离开的时候,人们穿着漂亮的衣服,三三两两站着消磨时间,这是一个真正的派对。而现在——才过去五分钟,这个地方更像是一座疯人院。她不在的时候,那群孩子从暗处走出来,径直冲进了派对。胆子可真大!老皮特·韦尔斯手里拿着一杯潘趣酒走出来,砰的一声关上前门。他们喊叫着,奔跑着,和被邀请的人混在一起——穿着松松垮垮的旧灯笼裤和日常的衣服。

芭比·威尔森在前廊上胡闹——芭比还不到四岁。谁都看得出来这会儿她应该在家里睡觉,像巴伯尔一样。她一次迈一个台阶,把潘趣酒高高举过头顶。她根本没有理由来这儿。布兰农先生是她姨夫,她随时可以在他那儿得到免费的糖果和饮料。她刚走上人行道,米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马上回家,芭比·威尔森。走吧,立刻。”米克朝四周看了看,想知道还能做什么,让派对恢复它该有的样子。她走向祖克尔·韦尔斯。他站在人行道远端,黑暗处,手里拿着纸杯,神情恍惚地看着每个人。祖克尔七岁,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和脚丫子。他没捣乱,但看到眼前的一切,她简直气疯了。

她抓住祖克尔的肩膀摇晃。一开始,他紧咬牙关,但过了一会儿,他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回家去,祖克尔·韦尔斯。你没被邀请,别在这儿瞎转悠了。”她放开他后,祖克尔仿佛夹着尾巴一般,沿着街道慢慢走开了。但他没有径直回家。走到街角时,她看见他在路边坐下来,注视着派对,他以为她看不见他。

终于把祖克尔打发走了,她感觉很好,但紧接着,她心里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担心,于是又把他叫了回来。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的是大孩子们。他们真是一群胆大包天的捣蛋鬼,喝光了饮料,把一场真正的派对搞成了一场骚乱。他们进来出去,砰砰关门,大喊大叫,互相碰撞。她走向皮特·韦尔斯,因为他最顽劣。他戴着橄榄球头盔撞人。皮特已经十四岁了,但还在上七年级。她走向他,但他的块头太大了,不能像摇晃祖克尔那样摇晃他。她叫他回家,他快速晃动身体,向她冲了过来。

“我去过六个州。佛罗里达、亚拉巴马——”

“用银色的布做的,配上腰带——”

派对乱糟糟。所有人同时说话。受到邀请的职业学校的学生和邻居的小孩混在一起。男孩和女孩仍三五成群分开站,没有人约会。屋子里的柠檬水也快喝光了。碗底只有一小汪水,上面漂着几片柠檬皮。她爸爸一直对孩子太好。只要有人把杯子递过来,他就给人家倒潘趣酒。她走进餐厅时,波西亚正在分三明治。五分钟内,一抢而空。她只拿到一块——果冻三明治,面包泡在粉红色的液体里。

波西亚待在餐厅,观看派对。“太好玩了,我不走了,”她说,“我已经让人捎信给赫保埃和威利了,这个周六的晚上,他们自己玩吧。每个人都这么兴奋,我要等着看这个派对的结尾。”

兴奋——就是这个词。她能感觉到房间里、门廊上和人行道上全都弥漫着兴奋。她自己也挺兴奋。从衣帽架的镜子前走过时,她看到镜中自己漂亮的衣服、漂亮的脸蛋、红色的胭脂和水钻冕状头饰,但她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兴奋。也许是因为屋子里的装饰,还有职业学校的学生和孩子们挤在一起。

“看着她跑!”

“哎哟!住手——”

“别没大没小的!”

一群女孩在街上奔跑,提着裙子,头发飘扬。几个男孩从一丛丝兰上砍下又长又尖刺刀似的叶子,拿着它们追赶女孩。职业学校的新生们全都精心装扮成参加一场真正的舞会的样子,一举一动却像孩子。一半是玩闹,一半根本不是玩闹。一个男孩端着一把“尖刀”过来了,她也跑了起来。

派对的理念彻底完结。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打闹。但这是她见过的最狂野的夜晚。都是孩子们造成的。他们就像是一种传染病,他们的加入让其他人忘了中学,忘了自己快是成年人。这就像下午泡澡之前,先在后院里打滚,弄自己一身泥,就是为了进浴缸之前,享受这种美好的感觉。每个人都是星期六晚上在外面玩耍的野孩子,她觉得自己最野。

她叫嚷、推搡,总是第一个尝试新花样。她吵吵闹闹,跑得太快,注意不到其他人在干什么。她上气不接下气,没法完成她想做的所有疯狂的事。

“街边有沟!沟!沟!”

她第一个冲过去。这个街区的地下在铺设新管道,挖了一条特别深的沟。沟边的火盆在黑暗中又亮又红。她迫不及待地想爬下去。她一直跑到摇曳的小火焰边,然后跳了下去。

如果穿的是网球鞋,她可以像猫一样落地——但她穿的是高跟鞋,她脚下一滑,肚子撞到管子上。她的呼吸停止了。她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

这场派对——她回想了很久自己是如何想象它的,如何想象职业学校的新人,以及她每天都想与之厮混的那群人。再回到学校的走廊,感觉将会不同,她知道他们没什么特别的,和其他孩子一样。这场搞砸了的聚会还成。但一切都结束了。这就是结局。

米克从沟里爬了出来。几个小孩在小火盆周围玩耍。火苗发出红光,投下长长的闪烁的影子。一个男孩回了趟家,戴上提前为圣诞节买的面具。除了他,派对没有什么变化。

她慢慢地往家走。经过孩子们身边时,她一声不吭,也不看他们一眼。门厅里的装饰被扯掉了,房子看起来空空的,因为所有人都出去了。她在浴室脱下蓝色的晚礼服。裙边撕破了,她把它叠起来,破的地方就看不见了。水钻冕状头饰不知道丢哪儿了。她的旧短裤和衬衫依然丢在地板上。她穿上它们。她太大了,以后不能穿短裤了。过了今晚就不能穿了,再也不能了。

米克走出去,站在前廊上。没了胭脂,她的脸很白。她把手拢在嘴边,深吸了一口气。“都回家吧!关门啦!派对结束了!”

寂静神秘的夜里,她又独自一人了。天还不晚,街边的窗上透出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黄光。她走得很慢,手插在口袋里,头歪向一边。她走了很久,根本没注意方向。

房子与房子之间开始拉开距离,院子里有大树和黑魆魆的灌木丛。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就在这个夏天来过很多次的那家附近。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她走到那幢房子前面,等了等,确定没有人看见她后,穿过侧院。

收音机照常开着。她在窗前站了片刻,看着里面的人。秃头的男人和灰白头发的夫人在桌旁打牌。米克坐在地上。这是一个非常美好且隐蔽的所在。四周是茂密的雪松,她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了。今晚的节目不好听——有人唱流行歌曲,所有歌曲都以同样的方式结尾。她心里空落落的。她把手伸进口袋,摸来摸去。有葡萄干、七叶树籽、一串珠子、一根香烟、几根火柴。她点上烟,以手抱膝。她心里空落落的,甚至没有一丝感觉或想法。

一个节目接着一个节目,都是垃圾。她不是很在意。她抽着烟,抓起一小把草叶。过了一会儿,一个新播音员开始说话。他提到了贝多芬。她在图书馆读到过这位音乐家——他的名字读起来有个A,拼写的时候是两个E。他也是德国人,和莫扎特一样。他活着的时候说外语,住在外国——她就想这样。播音员说要播放他的第三交响曲。她有些心不在焉,还想再走走,不太在乎收音机里播什么。接着,音乐声响起。米克抬起头,举起拳头,抵住喉咙。

怎么回事?有那么一分钟,序曲左右摇晃,像散步或行军,像上帝在夜晚昂首阔步。她感觉身外的一切突然冻住了,只有第一乐章在心里热乎乎的。她连后面的音乐都听不见了,但她坐在那里等着,紧握拳头,整个人僵住了。过了一会儿,音乐又来了,更硬,更响。它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她,米克·凯利,白天行走,夜晚形单影只。在炎炎烈日下,在黑暗中,充满计划和感受。这音乐就是她——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她。

她没法好好听整首曲子。乐曲在她心中沸腾。哪部分?抓住某些美妙的部分,仔细回味,以后就不会忘了——也许她应该放弃这种做法,每个部分都听,不去想,也不试图记住?天哪!整个世界都是这首曲子,她不能更仔细地聆听。最后,序曲又回来了,各种乐器共同演奏出每个音符,如同一记记握紧的重拳打在她心上。第一乐章结束了。

这首曲子不长也不短。它和时长毫无关系。她紧紧抱着腿坐着,十分用力地咬着带咸味儿的膝盖。她可能听了五分钟,也可能听了半个晚上。第二乐章是黑色的——缓慢的进行曲。并不悲伤,但就像全世界都是死的、黑的,回想过去也没用。有一种号角似的乐器吹出哀伤悦耳的曲调。然后,音乐愤怒地扬起,带着兴奋的底色。最后又是黑色的进行曲。

但也许这首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章才是她最喜欢的——欢乐,像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艰难而又自由地奔跑跳跃。这样美妙的音乐是最令人痛苦的东西。整个世界都是这首交响曲,她听不过来。

结束了。她双手抱膝,僵硬地坐着。电台在播另一个节目,她用手指堵住耳朵。音乐只给她内心留下伤痛,还有空虚。这首交响曲的旋律,她想不起来了,哪怕是最后几个音符。她努力回想,但想不起任何声音。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她像兔子一样怦怦跳的心和这种可怕的伤痛。

收音机和屋里的灯都关了。夜很黑。米克突然用拳头猛击大腿,使出浑身力气捶打同一块肌肉,直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但她觉得这还不够狠。灌木丛下面的石子很锋利。她抓起一把,在同一个地方上下刮擦,直到手上流出血。然后,她倒在地上,仰望黑夜。她的腿火辣辣地疼,她心里好受些了。她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身上软绵绵的,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再次平缓起来。

为什么探险家们不是仰望天空就知道世界是圆的?天空是弯曲的,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球内部,深蓝的天上点缀着明亮的星星。夜晚很宁静。空气中有温暖的雪松的气味。不努力回想那首曲子,它反而在心头响起。第一乐章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和刚才收音机里播放的一模一样。她平静、缓慢地聆听,就像解几何题一样想着音符,这样她就会记住。她能清楚地看到声音的形状,她不会忘记它们。

现在她感觉很好。她低声说了几句话:“主赦免我吧,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怎么会想起这个?最近这几年,人人都知道没有什么真正的上帝。当她想到过去她想象中的上帝时,她只能看到辛格先生裹着长长的白床单。上帝是沉默的——也许这就是她想起那句话的原因。她又把那句话说了一遍,仿佛是对辛格先生说的:“主赦免我吧,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这首曲子优美且清脆。现在她想唱就能唱出来。也许以后,某个早上,她醒来时,还会想起更多。如果再听一遍这首交响乐,她还会记住其他乐章。如果能再听四遍,就四遍,她就全记住了。也许吧。

她又听起了序曲。音符越来越舒柔缓慢,她仿佛正缓缓沉入黑暗的地下。

米克猛然惊醒。空气凉飕飕的,睡醒前,她梦见老埃塔·凯利要把被子全拿走。“给我毯子——”她想说。就在这时,她睁开了眼睛。天很黑,星星全不见了。草地是湿的。她急忙起身,爸爸会担心的。接着,她又想起了那首曲子。她不知道现在是半夜,还是凌晨三点,她匆匆往家赶。空气中有一股类似秋天的气味。音乐在她的脑子里又响又快,她在通往家的人行道上越跑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