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条件养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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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那么正面的强化

现在要宣布一个很糟糕的消息:实物奖励(金钱、食物)和象征性奖励(分数、小星星)对孩子产生的影响也同样适用于口头奖励。在许多情况下,表扬对孩子产生的影响与其他形式的奖励一样差劲。

首先,一句“做得好!”会干扰把某项任务真正做好。研究人员经反复研究发现:出色完成某项创造性工作的人在受到表扬之后,通常不会顺利完成下一项工作。为什么?原因有三:一,表扬会制造“维持原有成绩”的压力,从而阻挠其将事情做好;二,表扬会降低人对所做事情的兴趣(因为此时的主要目标变成了获得更多表扬);德齐等人于1999年经研究发现,有关“表扬”对孩子内在动机的影响十分复杂,因为不同研究人员给“表扬”赋予了不同的意义。最近一项研究结果显示,“尽管口头表扬可以起到强化大学生内在动机的作用,但对儿童来说并不会”。三,一旦开始想着如何持续受到正面评价,人就会变得越来越不爱冒险,而冒险是创造力的先决条件。

“正面强化”在制造成绩之外的结果方面没有优势。与奖励和惩罚一样,充其量只能暂时改变孩子的行为。例如,孩子因喝下某种陌生的饮料而受到表扬,其结果是孩子会更不喜欢这种饮料,就像是受到实物奖励喝下饮料的孩子一样。(这位调查人员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本以为表扬并不会像其他外在刺激那样具有破坏性。)

更令人担忧的是,一项研究结果发现,经常被家长称赞“慷慨大方”的低龄儿童会比其他孩子在日常生活稍显吝啬,这再次与受到实物奖励的孩子表现一样。每次听到“把东西分给别人,你真棒”或“你的帮助令我感到骄傲”这样的话,他们就对分享或帮助别人减少一些兴趣。在孩子看来,这些行为本身并没有价值,只不过是为再次得到大人的同类反应而不得不做出的行为。这一次,慷慨大方变成了仅仅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在其他情况下,就有可能是画画、游泳、学乘法或任何我们提供“正面强化”的事情。

与其他奖励手段一样,口头表扬通常反映了对行为过于专注,这与前面提到的行为主义犯的是同样的毛病。一旦我们开始关注隐藏在行为之下的动机,就会突然领悟到“正面强化”会走火。毕竟,我们如果想让孩子成长为一个真正富有同情心的人,那么知道其是否会帮助他人还不够,我们还应该知道为什么

以杰克为例:他将自己的玩具分享给朋友的原因是希望引起妈妈的注意,得到妈妈的表扬(“你让戈列格雷也玩儿你的玩具,让我真高兴”)。但再看看扎克:他分享玩具时并不知道、甚至也不关心妈妈是否注意到了,他这样做只是单纯地想让小朋友开心。对儿童分享行为的口头表扬通常忽视了这两种不同动机,更糟的是,让孩子在日后更想赢取表扬确实会助长外在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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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所阐述的主要论点是:口头表扬更易导致事与愿违,因其是一种外在动机。但现在我想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概念,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其是一种奖励,而是正面强化例证了“有条件养育理论。”

请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撤回爱”的镜像是什么?也就是说,当孩子行为不当我们就收回对他们的爱,它的对立面是什么?肯定是当孩子的行为令我们满意时,我们就给予他们爱:这种有选择、有条件的给予通常是在明确希望对其行为施以强化。口头表扬与“无条件爱”并不仅仅是存在差别,而是完全对立;是在对孩子说:“要想让我支持你,要想让我高兴,你就必须跳过我的(马戏团用于训练动物的大圈。——译者)”。

真正关心孩子的家长会留意孩子的举动,会经常(尽管不能总是)将其看到的一切描述给孩子,并邀请他一同反思其行为背后的含义。但“做得好!”不是描述,是一种评价,带有令人不安的暗示作用,极易让孩子意识到我们在如何看待他们。不说“我爱你”,口头表扬传达的是“我爱你,因为你做得好。”我们无需这么——当然几乎没有人这么说;我们仅仅就够了——即仅仅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表达爱、表露兴奋。同样,即使家长没有真的说出“我不爱你,因为你做得不好”,爱的撤回通常也发生了。在这两种情况下,这种信息无论如何都被表达得淋漓尽致。

几年前,我和妻子想为孩子找一个保姆,我们约见了一位年轻妇女,她爽快地在我们面前总结了其育儿哲理:“乖巧的行为会得到我的关注。”她可能是想表达自己有别于那种专门对不乖的孩子施以严厉训斥的保姆,但我们立即意识到她不是我们想要的人:我们从未想让孩子认为保姆对他们的关爱程度取决于其行为表现——换句话说,保姆仅仅在她决定孩子已经挣得她的关爱时才会看他们听他们。

不过我十分感激这位女士,她帮助我理清了自己到底反对什么以及为什么反对。我还要感谢的是另一位在我心底埋下智慧种子的女士,她是我前段时间做讲座时的一位观众,尽管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也忘了她住在哪个城市,但我却记得她走近我后对我说,她曾收到孩子的学校寄来的汽车贴纸,上面写道:

我为我的孩子感到骄傲因为他当选了本月明星学生

她告诉我她立即进屋找出了一把剪刀,将贴纸的下半部分剪掉,只留下第一行字,并将其贴在了自己的车上。这位女士很聪明,她不仅抵抗住了沦为有条件养育家长的诱惑,同时也巧妙地利用这个机会向孩子证实自己无条件地为他感到骄傲。

这里我要再次强调:人类的行为没有绝对性。“正面强化”是否会对孩子产生负面影响(如果产生,有多严重)取决于诸多不同因素。如何实施:口头表扬的用词、表达方式、说话的语调、私下表扬或是当众表扬。对谁实施:孩子的年龄、性格及其他变量。为何实施:孩子做哪些事情受到了表扬?表扬的目的是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孩子眼里你的目的是什么?祝贺孩子没有给你找麻烦(例如,吃饭时整洁干净),和祝贺孩子做了一件真正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是不同的;对孩子的盲目顺从(例如,甘愿听从你的指挥)表示欣喜,与对孩子一次有深度的提问表示欣喜,也是有区别的。

那么,我们有可能找到将口头表扬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的办法,但更重要的是,即使有更好的办法,也仍算不上理想。(因而本书第八章提供口头表扬的替代品,而非破坏力更小的办法。)举例来说,对孩子的行为表现出自发热情其实并不比为改变孩子行为施以正面强化更招人喜欢,只不过后者带有故意的斯金纳式操控,但谁也不能保证前者就绝对无害。

在某些情况下,对孩子说“做得好!把画画在线里面”,或是对十几岁的青少年说“做得好!在车道内行驶”,这样的话只是信息交流的方式,而非有意口头刺激孩子反复其行为。但这样的交流是在传递什么信息呢?我们并不是在告诉孩子他做了什么,而是告诉孩子我们批准他的举动。而他会不会就此推论出我们是在为他感到高兴、在和他一起为他的成绩而庆祝呢?这是最佳设想。但孩子从一种有选择的强化中更容易推论出来的是:只有他的行为令我们满意,我们才会给予认可。(看爸爸在我击中球时多高兴……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高兴。)

相应地,这种认可通常还会变异成有条件的自我认可。变异过程是这样的:(1)“我喜欢你做××事的方式”,在孩子听来是(2)“我喜欢,因为你做了××事”,相应的暗指(3)“你不做××事,我就不喜欢你。”最后,孩子会感觉(4)“我不做××事,就不会被喜欢。”因此,如果可以证明这就是有条件养育的范例,那么口头表扬就是危险的,无论施以表扬的人出于何种动机,甚至可能并非故意要对孩子施以控制。如果在孩子的行为能够取悦我们时,我们就对其施以正面评价和其他爱的表达,那么这种危险性就尤其突显了。


你或许遇到过这样一些家长,他们似乎认同口头表扬令人忧心,但他们真正排斥的可能还是表扬的频率,或者如今孩子随便做点儿啥就一片“做得好!”之声不绝于耳。这种意见的确有道理。我的确在游乐场听到过家长对学步儿叽叽喳喳地说:“秋千悠得真好。”(天哪!这是万有引力决定的吧!)但对这种批评意见我还是无法苟同,一方面,它根本没有抓住要害:我们反对“正面强化”,并不是因为它被滥用,真正的问题远比这些要深入。

另一方面,这种批评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某些宣称不必要对孩子事事施以表扬的家长通常还会补充道,我们应该有选择地、有甄别地施以表扬,这也就意味着孩子为挣得我们的认可就应该做得更多;当然,这还意味着我们的养育变得比以前更加有条件。如果观察时刻受到表扬的孩子,这种理论或许还说得过去,因为表扬会变成背景噪音,孩子几乎充耳不闻。对此我们回答:没错!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当处心积虑计算时间和措词的表扬只为最大化地强化表扬效果时,(至少在孩子看来)我们无条件的爱也最可疑。

回溯至20世纪70年代,佛罗里达州的一位研究员玛丽·巴德·罗在调查教室教学模式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经常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更显得优柔寡断,与其他学生相比,他们说话的语气常带有更多的不确定性(“嗯……是光合作用吗?”)。他们不太愿意与其他同学交流看法,做事更缺乏耐性和持久性,一旦老师对他们稍有不同意见,他们就会立即放弃自己的观点。

这项研究同样适用于家庭:孩子对自身能力和自身价值的感知,会随着我们的反应起伏不定。他们在看着我们,用心灵、用眼睛,看我们是否能认可他们的所作所为。(这就像学步儿摔倒后总要从我们的脸上寻找自己是否受伤的线索一样。如果我们看起来大惊失色——“噢!上帝!宝贝,你没事吧?”——那么他们就更可能放声大哭。)

表扬的结果就是:孩子会变得不能、也不愿为自己所取得的成绩感到骄傲,或懒于判断“成绩”的意义。在一些极端情况下,他们会变成“表扬成瘾者”,即使长大成人,也会继续依赖他人的认可,任何有权利评价其是否做得好的人,如配偶、上司或其他人,都能决定他们是喜悦还是沮丧。

所有的儿童都渴望得到家长的认可,因而表扬通常会让孩子暂时听话。但我们有责任避免为图自己方便而滥用孩子的这种依赖心理——比如给孩子一个大大的微笑,对他说“今天早上你动作很快,我很满意”。孩子会在这种“糖衣控制”下感觉自己受到摆布,即使他们无法解释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无论他们是否醒悟过来反抗我们,这种手段都十足卑劣。这就好比故意等到孩子口干舌燥时,勒令他必须乖乖做一件让你生活更简便的事情之后,再给他水喝。

更糟的是,“正面强化”通常会引发恶性循环,就像前面提到的“撤回爱”:我们越表扬孩子,孩子就越需要被表扬。他们看起来缺乏安全感,渴望脑袋被再次轻拍,得到后却又想要得到更多。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家卡罗尔·德维克曾对此展开初步调查,揭示了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当我们的评价“暗含有条件关心(因而推测可以催生有条件价值观)”时,低龄儿童开始表现得无助。“正面强化”是一种“有条件的爱”,德维克认为,我们有条件接受的不只是孩子的某种特定特征或行为,而是在孩子看来,其“整体自我”只有在取悦我们时才是好的。这是一种对自我评价的严重削弱,我们越对孩子说“做得好”,孩子的自我感觉就越差,也就需要更多的表扬。研究人员认为:评价会让人感觉自己被有条件认可,并且会产生负面影响。但研究人员并不认同(至少两项最近研究结果不能评定)哪种评价会造成这种结果。斯齐美尔等人做了一项针对青少年展开的试验后发现,如果关系到他们的成绩,那么这种积极反馈并不会让他们产生安全感;但如果关系到他们的个性,他们就会关心“真正的内在品质”。相反,卡明斯和德维克发现,“以个人为导向”的表扬,即对孩子的“自身、特征或能力”的整体评估,最容易让孩子产生有条件的自我价值感,因此导致他们在面对挫折时陷入崩溃。

这令我们自然而然地质疑那种声称“表扬是好的,因为孩子需要它”的理论。如果你急需赚钱,且只有一份无须动脑、简单重复的体力工作可供你选择,那么你只能接受它;但这并不是说它就是可取的,这只意味着我们随遇而安。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爱;但如果除了批评和忽视,他们能够得到的仅是以其行为为标准的认可,他们也只好欣然接受,然后带着隐约的不满足感,回过头索要更多的表扬。可悲的是,有些自己童年时没有得到多少无条件爱的家长,误解并臆断孩子的问题是缺乏表扬,于是他们喋喋不休地对自己的孩子说“做得好”,导致又一代人没有得到自己真正需要的爱。


许多家长向我反映这些理论听起来不太顺耳,尤其是第一次听到时。听到有人说自己对孩子做错了事已经够令人难受的了,当听说某种你引以为豪的养育行为——例如,表扬孩子,孩子就会对自己感觉良好——事实上是弊大于利的时候,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发现有些人对此的反应是提问:“那该如何做呢?”这是一个完全合理的问题——只要我们是在探索可以取代“有条件养育”整体理念的办法(稍后阐述),而不只是寻求对孩子说话方式的表面改变,即换汤不换药的改良版“口头表扬”。

有些人会感觉很不舒服,还会开上几个神经兮兮的小玩笑:“嘿嘿!这么说我不能直接告诉你我喜欢你的书了?因为这样就是在表扬你啦!嘿嘿嘿……”当然可以。说吧!我还会对你说声谢谢。但如果你能对我的书做些特殊的信息反馈——例如你发现它对你有帮助,或是没有帮助以及为什么——则会比简单的评价更受欢迎,无论是积极的或是消极的。在任何情况下,我都很确定自己十分喜欢见到你,因为现实是我并不依靠你给我无条件的爱。成人之间的对话和交流,尤其是当双方之间不存在亲密关系时,与家长和孩子的交流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你对我说我的书改变了你的生活,我对你露出感激的微笑,不足以让我们得出结论说家长对孩子施加“正面强化”是没有负面影响的。我对此表示理解,接受一个全新的理念需要时间,尤其是一个需要我们对自己过去所作所为进行重新思考的理念。我们不得不去习惯它、试着接受它,在过渡期里我们的不适感会通过很多途径表现出来。

有些人会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是一个坏家长,因为自己长期依赖“爱的撤回”和“正面强化”(即使从未使用过这些标签)。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从来不曾有人邀请他们从这个角度进行思考,或者提供证据去挑战那些我们最常听到的建议——给孩子更多的表扬和“暂停”。

不过仍有些人选择不征求建议、不试着自我开解,也不忧心忡忡。相反,他们拒绝接受这些批评,并貌似正当地指出,从大局看,我们还可以比“对孩子的行为表现热情”做得更加差劲。的确,每天都有更加差劲的养育行为在对孩子实施。不过这不是恰当的比较——至少对于那些想尽力成为好家长的人来说。因为我们可以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