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说家必备的条件
菲尔丁以为小说家要写他讲的这种小说,应当具备以下四个条件,缺一不可。这四个条件,其实也仿佛中国传统文评所讲的四个条件:才、学、识、德。
第一是天才。他引贺拉斯的话:作家如果缺乏天才,怎么学写也写不成。菲尔丁以为天才是鉴别事物的能力,既能发现,又能判断,这种创见和识见都是天赋的。发现并不指凭空捏造,却是一种敏锐的择别力,能体察到事物深处,得其精髓。这种能力往往和判断力相结合,因为能判断才能择别——用中国的旧话来说,有“识”才能有“才”。有些糊涂人以为能发现的往往不能判断,显然不对。有天才就能看透表面,直看到底里的真相,于是抉扬出可笑之处,供人笑乐和教益。
第二是学问。菲尔丁说,这点如需权威的支持,他可举出贺拉斯和许多别人。天赋的才能只好比工具。有了工具,还需把它磨得锋利,还需知道怎样运用,还需有材料,三者都靠学问。学问磨快你的工具,教你怎么运用,还能供给一部分材料。所以作家非有文学历史的知识不可,如荷马、弥尔顿都是饱学之士。又说:“近代的批评家认为作者任何学问都不需要,学问只是累赘,使作家的想象力不得自由,不能任意飞翔。但是跳舞师学了跳舞未见得行动就呆板,技工学了手艺未见得就不会使用工具,写作的艺术为什么不同呢?假如荷马、维吉尔和现代的作家一般空疏无学,难道他们的作品更会好吗?西塞罗以为修辞家该有各种各样的修养,我并不主张作家该有那般修养,我只说,作家写到一个题目,对那一门学问,该有些常识。”
第三是经验。这是书本里得不到的。若要知道人,非经验不可。书呆子最不通人情,因为书里尽管描摹得好,真正的人情一定要在实际生活里才体察得到。一切学问都如此,不能单凭书本,一定要实行之后有了经验,学问方会到家。学种花应该到花园里去,学演戏应该摹仿真人。作家要描摹真实的人,需到实际生活里去体察。而且应该体察得普遍,应该和上下各阶层的人都有交接。熟悉了上层社会,并不能由此就了解下层社会。单熟悉上层社会或下层社会也不够,因为只熟悉一面,描写时就不能对比;社会各阶层各有痴愚处,要对比着写才越显得分明,越见可笑。作家不仅要熟悉各阶级的人,还该知道好好坏坏各式各样的人,从大官到地保,从爵夫人到店主妇,这样方能够知道人类的品性;惟有凭经验,才能真正了解天下的事。
第四是爱人类的心(humanity)。作家如果麻木不仁,便是具备以上三个条件也是徒然。菲尔丁又引贺拉斯,说作者需自己先哭,才能叫人哭。所以作者自己没有感动,就不能动人。最动人的情景是作者含着泪写的;可笑的情景是作者笑着写的。真正的天才,心肠往往也仁厚。作者要有这种心肠,才写得出有义气的友谊,动人的情爱,慷慨的气量,真诚的感激,温厚的同情,坦白的胸怀;才能使读者下泪,使他激动,使他心上充溢着悲的、喜的、友爱的感情。
菲尔丁所讲的四个条件基本上根据贺拉斯的话,也参照了法国十七世纪批评家的理论。亚里斯多德只说:“做诗或者由天赋的才能,或者由一点儿疯狂。有天赋的才能,一个人就能设身处地,有点儿疯狂,就能跳出自我。”贺拉斯就讲得比较完备:“人家常问,一首好诗究竟凭天才,还是凭艺术呢?照我看来,如果没有天才,学也没用;如果不学,有才也没用。所以二者该互相辅佐。运动场上得锦标的人,自小经过严格的训练,音乐家也是跟严厉的老师学习出来的。”又说:智慧是好作品的源头。作家从哲学家的书籍中学得了智慧,就该到实际生活中去临摹活的范本。又说:“人家看了笑脸,自然会笑;看见人家哭,也会陪哭。你若要我哭,你先该心上觉得悲伤。”贺拉斯以为天才和艺术修养一般重要,有智慧还需有经验,要感动人自己需有情感。这和菲尔丁所说的四点略有出入。法国十七世纪的批评家论作家的条件和菲尔丁所论更相近。他们认为作家有三个条件。第一需有天才,这是古来一切批评家公认的,只是什么叫天才,众说不一。十七世纪的批评家如拉班(Rapin)以为天才是想象力和判断力的结合,二者互相钳制。他们都承认天才是第一条件。第二是艺术修养。天才重要,还是艺术修养重要呢?当时颇多争论,但一般认为艺术修养是第二条件。第三是学问,作者当然不能精通各门学问,但作者需有广博的学问,写到一个题目,总该有点内行。
菲尔丁着重观察实际生活,所以他所谓天才不是想象力和判断力的互相钳制,而是观察力和判断力的结合。他所谓学问,包括艺术修养和学问两项。他所谓经验,就是贺拉斯所谓“实际生活中临摹活的范本”。至于爱人类的心肠,那是菲尔丁自己的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