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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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乌戈利诺的虚假问题

我没有看过(谁都没有看过)有关但丁的全部评论,但我觉得就《地狱篇》最后一歌的第七十五行诗来说,评论家们引起了一个混淆艺术和现实的问题。在那行诗里,比萨的乌戈利诺叙述了他的儿孙们饿死在监牢的情况之后,说是饥饿的力量大于痛苦。我必须把古时的评论家排除在这一指责之外,对他们来说,这句诗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理解为把乌戈利诺置于死地的不是痛苦,而是饥饿。杰弗里·乔叟在概括坎特伯雷系列故事的插曲里也是这样理解的。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当时的情景。在第九层地狱的冰冷的底部,乌戈利诺没完没了地啃着鲁杰里·德利·乌巴尔迪尼的后颈,并在那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毛发上擦他滴着血的嘴巴。他穷凶极恶啃吃着,头也不抬地说鲁杰里出卖了他,把他和他的儿孙们关进监牢。他从牢房的小窗多次看到月圆月缺,直到有一夜梦见鲁杰里带着饥饿的大猎犬在山坡上追逐一条狼和狼崽。拂晓时,他听到用木板钉死塔楼大门的锤击声。过了一天一夜,没有什么动静。乌戈利诺痛苦地咬自己的手;儿孙们以为他饿得难受,便让他吃他自己亲生的骨肉。第五六两天,他眼睁睁地看他们相继死去。接着,他眼睛看不见了,他对死者自言自语,痛哭流涕,在黑暗中触摸他们;最后,饥饿压倒了痛苦。

我介绍了早期的评论家们对这段话的解释。十四世纪的伊莫拉的兰巴尔迪[1]说:“它想说明的是饥饿摧残了极端痛苦所未能压倒和杀死的人。”持有相同看法的现代评论家中有弗朗切斯科·托拉卡、圭多·维塔利和托马索·卡西尼。托拉卡从乌戈利诺的言语中听到的是惊愕和内疚,卡西尼补充说:“现代的解释者异想天开,认为乌戈利诺最后吃了自己儿孙的肉,这种猜测违反了自然和历史”,不值一驳。克罗齐的看法和他一样,认为两种解释中比较符合事实和比较可信的是传统的解释。比安基十分通情达理地解释说:“别人认为乌戈利诺吃了他儿孙的肉,这种解释站不住脚,但也不能排除。”路易吉·彼得罗博诺(我在下面还要提到他的看法)说这句诗是故弄玄虚。

我在加入“无用的论争”之前,想花点时间谈谈儿孙们一致自愿献身的情节。他们请求为父的收回他生养的骨肉:

……你给了我们这身可怜的皮肉,

请你将它们剥夺。[2]

我觉得这番话会使听话的人越来越不舒服。德·桑克蒂斯(《意大利文学史》,第九章)赞扬但丁说他把毫不相干的形象连在一起;德·奥维迪奥承认“这种揭示儿孙感情冲动的卓越精炼的方式几乎化解了所有的批评”。我却认为这是《神曲》容许的极少几个虚假之处的一个。我觉得如果出自马尔韦齐的笔下,或者受到格拉西安的推崇,还情有可原,出现在《神曲》里未免说不过去。我要说的是,但丁不可能没有觉察到它的虚假,尤其是四个儿孙异口同声地请乌戈利诺拿他们的肉来充饥。有人暗示说,这是乌戈利诺为了替先前的罪孽辩解而撒的谎。

乌戈利诺·德拉·盖拉德斯卡是否在一二八九年二月初吃过人肉的历史问题显然无法解决[3]。至于美学或者文学问题,性质则完全不同。可以这么提问:但丁是否希望我们认为乌戈利诺(《地狱篇》里的,并非历史上的乌戈利诺)吃了他儿孙的肉?我试着这样回答:但丁不希望我们这样想,但希望我们这样猜[4]。模糊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乌戈利诺啃咬着大主教的头颅;乌戈利诺梦见尖牙利齿的狗撕裂狼的胁腹。乌戈利诺痛苦地啮咬自己的手,乌戈利诺听到儿孙们令人难以置信地请求他吃他们的肉;乌戈利诺念出那句意义含糊的诗后又去啃大主教的头颅。这些举动暗示或者象征可怕的事情。它们有双重作用:我们认为是故事的一部分,同时又是预言。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伦理研究》,第一百一十页)指出一本书中的人物是由一连串言词构成;听来似乎荒唐,其实阿喀琉斯和培尔·金特,鲁滨孙·克鲁索和堂吉诃德都是如此。不可一世的人物也是如此,亚历山大大帝是一连串言词,阿提拉也是。我们必须说乌戈利诺是由三十来节三行诗组成的言词结构,那么是否应该把食人的概念也包括在内呢?我再说一遍,尽管怀有疑虑,我们必须觉得有这种可能。乌戈利诺的滔天罪孽比否定或肯定更可怕。

“书由言词构成”这一观点像是平淡无奇的、不说自明的道理。然而,我们都倾向于认为形式可以脱离本质,同亨利·詹姆斯交谈十分钟后,我们就会看到“把螺丝再拧紧一下”的真正理由。我认为事实并非如此;但丁对乌戈利诺的了解不会超过他的三行诗的内容。叔本华宣称,他的主要作品的第一卷只包含一个思想,但要传达那个思想时,除了用整整一卷的篇幅之外,找不到更简洁的办法。与此相反,但丁会说他对乌戈利诺的全部想象都包含在那些有争议的三行诗里。

在真实时间里,在历史上,每当人们面对不同选择时,只取其一,排除并且抛弃了其余的选择;艺术的模糊不清的时间却不同,它像是期待或者遗忘的时间。在那种时间里,哈姆雷特既理智又疯狂[5]。乌戈利诺在他饥饿之塔的黑暗中既吞噬又没有吞噬亲人的尸体,那种摇摆的不明确性正是构成他的奇特的材料。因此,但丁梦见了两种可能的弥留的痛苦,后代也将这样梦见。

注释:

[1]Benvenuto Rambaldi da Imola(约1320—1388),意大利历史学家、学者,也叫伊莫拉的本韦努托。

[2]原文为意大利文。

[3]1289年,比萨伯爵乌戈利诺和二子二孙一起被幽禁在瓜兰迪塔,活活饿死。

[4]路易吉·彼得罗博诺(《地狱篇》,第47页)指出:“饥饿没有肯定乌戈利诺的罪孽,但在不损害艺术或历史准确性的条件下让人猜测到他的罪孽。我们把它当做可能就行了。”——原注

[5]出于好奇,我们不妨回忆两个著名的含糊例子。其一是克维多的“血红的月亮”,它既是战场上的月亮又是奥斯曼帝国的旗帜;其二是莎士比亚第107首十四行诗中的“不免一死的月亮”,它既是天上的月亮又是伊丽莎白女王。——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