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的智慧
似乎应了“读史宜夏”的古话,眼下,历史类图书正在各地书店持续热卖,其间,自央视而下各种说史类节目的热播,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说起来,重视历史本来就是中国人的传统。所以自古以来,史家地位崇高,史书不绝如缕。至于读史,因从小处说可以识忧患,增德性,从大处说可以明治乱,知兴衰,更是备受人们的重视。而当国家民族存亡绝续之际,它甚至还能起到绾聚与砥砺人心的作用。此所以中国人从来说,“国之有史久远,则灭亡之难”,“灭人之国”者,必欲“先去其史”而后安;而奋起抗争者,也能借以收“发扬祖德,巩固国本”之效。
和平年代,社会转型时期,再用增德资治启圣兴邦来吸引人读史,或许已不合时宜,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就此退出了人们的生活。相反,业已踏上全球化之路的中国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急切地想了解自己的过去。因为此时中国已站在东西方文明交流的前沿,要想向外拓展,从对自身历史的顾怀和确认中获取前行的力量,实在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东西方社会发展的经验告诉人,这种对自身历史的顾怀和确认,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能在这个世界上走出多远。正是有鉴于此,眼下讲史读史方兴未艾,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这里要讨论的是讲说的方式。我们知道,历史与科学不同,科学需要用数据说话,并可以用实验来证伪,但历史面对的永远是个别的人,倘一味用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来确定史实找寻规律,势必会过滤掉历史流程中实际存在的细节和偶然,造成人蔽于事的抽象与独断。所以善治史者,重视对动机律的研究必甚于因果律,重视内部的体察必甚于外在的描述。当今以日常生活史为中心的“微观史学”备受重视,重建“心态史”(histoire des men⁃talites)和“总体史”(histoire totale)的呼吁日渐强烈,原因就在这里。
并且,这不单单是一种研究理路的转换,其背后还隐含着人对历史本质的深刻觉解,那就是历史从根本上说不同于矢量的时间,它不仅代表过去,更关乎现在,甚至就是现在。它以自己与当下的深刻联系而向未来敞开。因此,不同时代的人在史实与史迹中获得新的认识角度,从而作出新的解释,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唯有这样,历史才不是静定而固化的时光残骸,而是鲜活智慧的精彩出场;人对历史的认识和探索,也才不是对骸骨的迷恋,而关联着特定的现实诉求和价值指向。
正是有鉴于此,我们认为,那种不为史料与考证所束缚,自觉杜绝将历史“科学化”的追求,还有致力于在具体的历史境况中寻找一个民族所达到的心智高度,及其所遭受的精神挫折和整体性创痛的努力,有其正当性与合理性。因为发见这样的智慧与教训,足以让后人知往察来,知所避就,从而获得不失本原的自信与清醒。当然,无须要求所有的治史说史都依循这样的路数,但要让历史走进大众,这无疑是一个好的方式。《万历十五年》《袁氏当国》等书的成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而对说史者来说,采取这样的言说策略不仅正当合理,显然还很有必要。因此他应该有这样的本事:既能善披文意,妙解人心,克服一味铺陈史实纠缠枝节的陋习,使大众不再对历史有望而生畏的厌烦感,由此催生出一种真切的了解,获得深切的教益。同时,又能拨去翳障,点开慧眼,在历史提供的可能性中,揭示那些不确定因素背后所隐藏着的历史运化的脉动和节律,还有特殊的场景与事件底里所潜伏着的人性觉悟的消息和轨迹,从而引人朝向无限将来的远景,有更智慧的生存和更稳实的出发。其间,理性反思固然重要,但生命体验更不可缺。正是在这种体验中,历史不再是抽象干涩的道德训教,而真正成为一种人的活动。可以试想,当我们把这样一种人的活动告诉大众,必能使他们更深切地体会到过往历史与当下生存的深刻关联,并在那些有可能只呈现过一次的历史片刻中,找寻到抵抗理性强制和浮生乏味的精神资源,从而养性、增德、识时和明理,此培根所谓“读史使人明智”。如果说说史者是有责任的,他的责任就在于此。
因此,我们有理由要求他们在具备深入浅出的语言功夫的同时,能以深厚的历史感引领大众,以睿智的史识启迪与提振大众。那种仅仅为满足人的好奇心理和虚意周旋的功利算计,而津津乐道于官场尔虞我诈的争斗,或背阳孤处中乘时待势的隐忍,是很容易使自己成为人性黑幕的掀帘人,从而忘了对历史背后所隐蓄的浩荡潮流和深刻道义的关切的。显然,这样的品说就有违读史明智的本意了。
至于那种为博取掌声而刻意放低身段,收罗猥谈,演成俗讲;加蒜着葱,漫无遮拦;口水多于汗水,表情多于内容,就更不可取了。你是在作广庭之议,而非替茶楼开讲,有许多廉价的噱头,既低估了听众的智商,还有可能透露说者的鄙俗,实在是不放也罢。因为事实显然是,通俗不是降格取媚,以骇庸俗;生动也绝非要人躲避崇高,消解庄严。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要说,“时尚史学”可能并不是这类说史者们的恶谥,而“庸俗史学”才是其亟须破除的魔咒。因为,对一个国家民族而言,倘若任由历史的庄严消解在庸俗的品说中,并进而让“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会很危险的。
2006.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