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宁鸣站在饭盆和足球齐飞、毛巾和袜子一色的清华大学男生宿舍里,对着一面镜子,穿上学士袍,搭上工科黄色垂布,戴上学士帽。他推门走出宿舍,走廊里的喧嚣扑面而来。
这一天,是毕业季的华彩日,学位授予典礼。
满宿舍楼道都是因为毕业兴奋或者焦虑的清华学子,宁鸣穿行在一片躁动的学士袍中间,只有他平静如水,因为只有他心如死灰。
金融男拦住去路:“证监会、银监会、中银国际,如果你是我,怎么选?”
这是一个穷人回答不了的富人问题,与其说求问,不如说对方在炫耀。如此好命,何不就相信命运、随波逐流?
宁鸣苦笑着回答他:“翻牌子。”
“宁鸣你落哪儿了?”
“飘着。”
他挂着既无欢喜,也无悲伤的表情,走进清华校园,汇入更多的学士袍,走向同一个方向——清华礼堂,在那里,毕业典礼即将举行。
宁鸣听到一对情侣的对话:
男生说:“我父母为了让我进那个单位,走了很多关系,花了很多钱,我不能辜负他们,回老家旱涝保收,总比留京没着没落、没吃没喝强。”
女生说:“四年爱情,就敌不过一个国企编制?我们分手吧。”
男生不置可否长久沉默,宁鸣知道:那何尝不是一种确认?
每年六七月,是毕业季。对一些人而言,是希望的开始;对另一些人而言,是美好的结束。不管你踌躇满志,还是不知所往,都会被一把推进那个叫社会的地方,现实正微笑抬手,准备打肿你的脸,还是连环掌。
这是一个分手季,坚守的成本太高,要勇气,更要实力加能力;而分手只要几句话,甚至连几句话都可以省掉。
对于宁鸣,这是一个终结季。一段他无比狂热地妄想过,却始终不曾开始的人生,在这一天,将彻底结束。从走进清华第一天,宁鸣就是一条看得见来路、看得见去向的河流,他的人生按部就班,一眼见底。今天过后,他就要流向自己该去的地方。那个不曾开始的妄想,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心底,就连被入戏的她,都不曾知情。今天,他和她将就此别过,各奔东西,很久很久以后,她将长眠在他记忆的深海,直到地老天荒。
宁鸣随着人流,踏上清华礼堂的台阶,然后就看见——迎面而来的缪盈!
看见缪盈的一刻,宁鸣的世界,时钟停摆,万物静止。
这一眼,一如他们人生初见。
那是四年前,2009年,清华大学计算机与科学技术系大一新生宁鸣,正踏上这一级台阶,去参加新生入学典礼。他比周围人反应滞后,等发现身前身后的男生集体变成雕塑,所有的脸和目光都朝向一个方向时,才追根溯源,后知后觉地去找他们的目光交会处——
缪盈在那里!和现在一样,正拾级而上。她在一群经济管理学院女生当中,毫不喧嚣,却全身散发着清俊通脱的高光,她让身边所有女生不幸沦为背景板。
缪盈兼容了环肥燕瘦、上至阳春白雪、下到下里巴人的男性各种审美,在场男生无一免俗,集体对她一见钟情。
宁鸣只不过是他们中间最不起眼的一枚。
不幸以及幸运的是,缪盈高不可攀,让人望尘莫及。她有个富豪父亲,自己有着市值几十亿上市公司第三股东(第一股东是她爹成伟,第二股东是她弟成然)和未来继承人的身份。相比人中龙凤的清华学子,她更是一个“长得比你们美、父母比你们壕(土豪)、学得比你们好,还比你们更努力”的非凡存在!
缪盈的追求者从校内排到校外,大一期间,宁鸣目睹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前仆后继、死而后已。他和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能预见自己的死。所以在裙下之臣一批接一批阵亡时,宁鸣还没有和缪盈说上一句话。
但是,没动作不代表就偃旗息鼓,像所有事情一样,宁鸣不说、只做,他从未放弃过努力,一直在向缪盈的方向——蠕动!
第一学期,他把公共课上自己和她的阶梯教室座位距离,从十米缩短到两米,实现历史性的跨越。
第二学期,他和她终于挨到一起!公告板上,《2009级大学语文课期末考试成绩单》,缪盈和宁鸣两个名字一上一下,紧挨在一起,让宁鸣看得如痴如醉、流连忘返。这是迄今为止他们之间的最短距离,之后整个暑假,宁鸣都仿佛在云端。
大二开学,缪盈主动对宁鸣说了第一句话,在图书馆逼仄的书架间,缪盈对挡路的宁鸣说:“同学,借光。”开天辟地!
在向缪盈缓缓蠕动的漫长两年里,面对追求者一个个扑街而亡的大势所趋,做出“是否要向女神表白”这一生死抉择时,宁鸣动用数字统计学,把已死和准备赴死、暴露或潜伏的追求者,汇编成大数据,以家庭背景、经济实力、个人能力、未来发展潜力为参考数值,进行综合评估,列出一个战力值排行榜。最后发现自己在百人榜里的位置相当显著——垫底!面对科学数据,宁鸣以科学的态度得出“不作死就不会死”的结论,将自己的爱情封存心底。
但他忽略了一个能量守恒定律:不放肆、不消磨的爱情,它会自己生长!对缪盈的爱情,不以是否表白为转移,在宁鸣心底疯涨。
他身不由己。
女神会吹陶笛,他就淘宝了一个陶笛。每当宁鸣吹起陶笛,舍友就有做马加爵的冲动,终于他引起公愤,招致一通群殴!
女神攀冰,宁鸣就去学攀冰。大三开学,他以一种大无畏的姿态申请加入清华登山队,招来教练的王之藐视。
“就你?有啥资格,凭啥觉得自己能进清华登山队?”
“凭我——一不怕摔,二不怕死。”
教练被他的气焰吓到了,宁鸣言必信、行必果,头一个月摔得身残志坚依然毫不退缩,死皮赖脸,赖在了登山队。强行拉近的距离和奇葩的存在,终于让缪盈注意到了宁鸣,他们之间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私密对话:
“宁同学,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进登山队?”
“挑战自我。”
“我觉得不像……”
“那像啥?”
“自杀!”
大三寒假,清华登山队组织了一次西藏绒布冰川的探险之旅。绒布冰川有千姿百态的塔林、冰茸、冰桥和冰塔,还有高数十米的冰陡崖和步步陷阱的明暗冰裂缝,以及险象环生的冰崩雪崩区。
意外发生了,居然还是发生在攀登技巧最好、战力最强的缪盈身上!当时,登山队正分组挑战一面数十米、二十层楼高的冰陡崖,九十度的垂直陡崖立面上,队员每人相隔几米,向上攀冰。宁鸣速度最慢,落在最低处,他向上仰望:所有人都在他头顶之上,缪盈更高,他只能看见她攀冰鞋底的五齿冰爪。
缪盈右脚正踏冰,寻找立足点,突听一声清脆的冰裂,猛抬头,只见头顶上方,她冰镐扎进的冰面突发脆裂,冰裂纹向四面八方扩散。此刻她右脚悬空,右手冰镐入冰点又摇摇欲坠,情况危急。她努力自救,试图拔出冰镐,右脚加速踏冰……然而,冰面碎裂得太快,镐头脱冰而出!缪盈立足不稳,三个身体附着点顿时失去两个,一声尖叫,急速下坠!
缪盈的尖叫一把攥紧了宁鸣的心脏,他目睹她从天而降,越过他的高度,向下坠落。
失去意识前,缪盈最后的视觉记忆,是近在咫尺的崖底。就在和冰面即将发生惨烈撞击时,她的下坠之势戛然而止,缪盈被巨大的重力加速度和与其成正比的安全绳阻力扯得瞬间失去意志,悬吊在崖底之上三米处,听不到宁鸣在头上呼喊:“缪盈!缪盈!你怎么了?”
缪盈随绳摆动的身体和对呼唤的置若罔闻,让宁鸣热血上涌天灵盖,他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奋力拔出冰镐,双脚踢冰,脱离冰面,在队友们的一片惊叫声中,任自己自由下落,飞向缪盈!
宁鸣的“自杀性跳崖救人”,就像他的攀冰技巧一样蠢萌,弄巧反成拙。他张牙舞爪降落到缪盈头顶上方时,手里胡乱挥舞的冰镐带着急坠加速度,一镐刨断了她的安全绳。缪盈失去最后的保护,直挺挺摔到崖底。好在只有三米高度,没有摔伤,却生生被摔醒。宁鸣摔到缪盈身边,扔了冰镐,不顾个人安危,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
缪盈神志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被宁鸣的双臂箍在怀里,而他,化身成被他砍断的安全绳,牢牢捆住了她。
“我终于知道了你进登山队,不光想杀自己,还想杀我!”
“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宁鸣长吁一口气,举臂向队友示意他俩安然无恙,心里正在庆幸缪盈全须全尾、自己没有酿成大祸,就听见一声比刚才裂冰更大的声响,咔嚓嚓……
缪盈也同时听见了,两人紧张对视,四下寻找裂冰处,就见——他和她身下的冰面正在开裂,两人中间的一条冰缝正在扩大,像只猛兽正张开大嘴,原来,薄脆的冰面,刚才被两人的坠落砸开,此刻又被合力压塌。
缪盈最后的动作,是冲正向他们跑来救援的队友高呼预警:“快别过来!”
而宁鸣最后的动作,则是更紧地抱住缪盈!
随即,他们被身下的暗冰缝一口吞噬。
宁鸣和缪盈一起摔进暗冰缝!
紧抱连体的两人,在蜿蜒曲折的暗冰缝里,向下坠落……
他们的身体,不停撞击着冰壁……
每一次撞壁前,宁鸣的内心就升起恐惧,恐惧这次撞击让他们分离,于是就在撞击来临前几秒,运起毕生前所未有之力,更紧地拥抱;然后在每次撞击后,升起死而复生的涕零,感激上天还让他们在一起。
每一次撞击,都减缓了两人下落的重力,最后,宁鸣的安全绳救了他俩,他和她停止坠落,悬挂在暗冰缝中间,头上不见天日,脚下深不可测,但他们,还活着。四只脚训练有素,各自用冰爪在倾斜的冰面上找到立足点,终于稳住身体。劫后余生,两人紧紧相拥,气喘吁吁,面面相觑。
悬挂在上下不着边的天地间,垂下的一根绳索,是两人生之所依,还有,就是他们彼此,他们从未如此之近,也从未如此生死相依。
对于把处境糟糕的缪盈拖累进更加糟糕的境地,宁鸣非常内疚:“对不起,为什么我总是帮倒忙?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这么糟。”
缪盈凝视着这一根亲手砍断她安全绳的活体安全绳:“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更糟。谢谢你,宁同学!”
她看见他距离自己几厘米的脸,在这一刻,紫透了!
冰缝顶端传来队友的呼喊:“缪盈、宁鸣你们坚持住!我们马上实施救援!”
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宁鸣出现体温骤降,动作受限的缪盈用尽各种办法,依然阻止不了他逐渐模糊的意识。这个生死攸关的危险过程,在宁鸣的感受里,却和缪盈的恐惧截然相反,他甚至……记得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他们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她的头发散落在他肩头,狭窄幽暗的被困之地,突然洒进来一束阳光,险境化作天堂,他们挣脱了重力的牵绊,像一对自由悬浮在空中的天使。
宁鸣阳光灿烂地笑出来:“如果能一直这样,到永远,该有多么好……”
缪盈听到了这句话,但更被他双眼失焦、眼神迷离的异样吓到——这是宁鸣陷入昏迷的征兆,她抽出一只手使劲拍打他的脸,大声呼唤:“宁鸣!宁鸣!醒醒!不能睡!你体温骤降得太快,保持清醒宁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