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序
三年前,当我关于超导物理学家传记的一本小书杀青时,曾请我国科学史界的老前辈戈革先生为之作序。承蒙先生垂青,几日后便挥洒出一篇不落俗套的序言为拙作“站脚助威”。书出后,每每翻到这篇序言时,自觉使小书增色不少,暗自得意之余,对先生的感激之情自不待言。然而,在那篇序言中,戈革先生曾自谦地说,“按照郑板桥的说法,给别人的书作序的大多是些‘王公大人’或‘湖海名流’,而我则什么都不是”。先生尚如是说,因此,晓原兄让我为其新作《天学真原》撰写序言,自然令我汗颜不已。幸而,自认为与晓原兄相交不浅,知其秉性。正像他在一封致我的信中所言,“如今书成则请名人作序以广告之,已成陋俗”。加上一些与此书似有相关的话正欲一吐为快,在这里,便斗胆为序,以朋友和同行的身份与晓原兄一起“唱唱反调”。
早在1931年,英国的历史学家巴特菲尔德(H.Butterfield,1900—1979)出版了一本名为《历史的辉格解释》的书。这本书后来成了西方历史学界的一本名著。在这本书中,巴特菲尔德“所讨论的是在许多历史学家中的一种倾向:他们站在新教徒和辉格党人一边进行写作,赞扬使他们成功的革命,强调在过去的某些进步原则,并写出即使不是颂扬今日也是对今日之认可的历史。”由此,巴特菲尔德通过对英国政治史的研究,提炼出了“辉格式的历史”(whig history)或“历史的辉格解释”(the whi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的概念。按照巴特菲尔德的看法,“历史的辉格解释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它参照今日来研究过去……通过这种直接参照今日的方式,会很容易而且不可抗拒地把历史上的人物分成推进进步的人和试图阻碍进步的人,从而存在一种比较粗糙的、方便的方法,利用这种方法,历史学家可以进行选择和剔除,可以强调其论点”。
照此分析,辉格式的历史学家是站在20世纪的制高点上,用今日的观点来编织其历史。巴特菲尔德认为,这种直接参照今日的观点和标准来进行选择和编织历史的方法,对于历史的理解是一种障碍。因为这意味着把某种原则和模式强加在历史之上,必定使写出的历史完美地会聚于今日。历史学家将很容易认为他在过去之中看到了今天,而他所研究的实际上却是一个与今日相比内涵完全不同的世界。按照这种现点,历史学家将会认为,对我们来说,只有在同20世纪的联系中,历史上的事件才是有意义的和重要的。这里的谬误在于,如果研究过去的历史学家在心中念念不忘当代,那么这种直接对今日的参照就会使他越过一切中间环节。而且这种把过去与今日直接并列的做法尽管能使所有的问题都变得容易,并使某些推论显而易见(带有风险),但它必定会导致过分简单化地看待历史事件之间的联系,必定会导致对过去与今日之关系的彻底误解!
虽然在中国和西方文明中均早有萌芽性的科学史著作出现,如我国宋代的《历代名医蒙术》和清代的《畴人传》,以及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学者埃德谟(Eudmos)所撰写的天文学史和数学史,但科学史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毕竟是在西方成长和成熟起来的。直到20世纪西方科学史学科奠基人萨顿(G.Sarton,1884—1956)的时代,在科学史界中占统治地位的观点,基本上就是巴特菲尔德所批评的那种辉格式的观点。例如,萨顿就曾自信地反复提出“科学史是唯一可以反映出人类进步的历史”。但随着实证主义科学史观的衰落,科学史家逐渐接受了巴特菲尔德的观点,认识到许多当今已被取代的、在现代科学家看来可能简直是荒堂可笑的观念,在早期的科学发展中,却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正是在此思潮的影响下,自20世纪60年代初以后,西方科学史界才出现了一系列关注像炼金术等“非科学”问题的反辉格式研究。
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一些西方的科学史家对有关科学史中的辉格解释问题再度进行了反思,对科学史研究中过分极端的反辉格式倾向及其谬误提出了批评。但尽管如此,随着科学史研究工作的职业化,在西方专业科学史家的研究传统中,主要的倾向仍是反辉格式的。
这里,之所以谈起了历史学(或更确切地说是科学史学)中的辉格解释,目的乃是想讨论中国科学史研究中的一些问题。非常不幸的是,在国内,不要说对科学史的许多理论性问题,就连一般历史学中的若干重要编史问题,也常常都没有得到深入的讨论。至于对西方重要理论学说的介绍和借鉴,就更是凤毛麟角了。举例来说,几年前,当我对历史的辉格解释问题发生兴趣时,查遍北京的各大图书馆,竟无一收藏有《历史的辉格解释》这本在西方屡屡再版、被列为学习历史(乃至学习科学史)的必读书之一的史学著作。后来,还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才于上海一所大学历史系资料室的角落里,找到了这本久闻大名而不得一见的“珍本”。当然,国内文献方面的条件限制使有关的工作困难重重,但我以为,像辉格解释这样的重要理论问题,是绝对值得在我国科学史界引起重视并深入进行讨论的。
就国内对中国科学史的研究而言,确实有相当多深入而扎实的工作。尤其是在发掘史料和进行考证方面。然而,在指导思想上,却又似乎存在一些可以讨论的问题。或许是过分沉醉于昔日“四大发明”之余辉的荣誉感中,也许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在这种背景中,人们大多是以西方近代科学成就的标准作为参照系,来“套证”中国古代“科学”的记载,而较少以在所研究的时期里中国特定的环境与价值标准作为研究的前提。更有一些人仅仅以论证“中国第一”作为主要目标,他们往往只是致力于“发现”中国在多久多久以前就已有了西方在近代或当代才取得的某项科学成就,其实两者的含义与内容往往并不完全一样。在这种意义上,这些研究有着明显的辉格式倾向。这是我们应当引以为戒的。实际上,在科学史中适度的反辉格式研究所要求的,不就是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实事求是”吗?
正是因为如此,不久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来讨论有关的问题。但理论性的探讨毕竟不能代替实际的研究。令人高兴的是,晓原兄这部新著恰恰是在国内这种新尝试的一个实例。美国著名科学史家库恩(T.S.Kuhn)曾这样写道:“在可能的范围内……科学史家应撇开他所知道的科学,他的科学要从他所研究的时期的教科书和刊物中学来……他要熟悉当时的这些教科书和刊物及其显示的固有传统。”我以为,晓原兄此书正是按这种指导思想进行研究的成果。仅从其书名中(称“天学”而非“天文学”),读者也可窥知一二。研究著作贵在有新意,晓原兄这本书在占有丰富史料的基础上,结合中国特有的社会、政治等文化背景进行考察,从一个新视角对中国天文历术的性质与功能作了分析与阐述,绝非人云亦云之作。此言当否,读者自会作出评判。
像古代科学史这类的研究工作,其实做起来是相当艰辛与枯燥的。据闻,钱钟书先生尝教人曰,大抵学问乃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虽然当代学术研究之社会化已使人难以如此超脱,但就我所知,晓原兄在冷板凳上是坐得颇稳的,且不求功利,唯其如此,才会有这样的成果。我想,他也绝不会认为,一本著作的价值将是什么获“奖”级别的函数。昔日,萨顿在回忆科学史前辈坦那里(P.Tannery)时,曾说过这样一段值得我们铭记的话:“没有人想到去查明他是否得到过这一或那一荣誉,从永恒的观点来看问题,所有这些学术上的荣誉,不论它们是什么,全都是无用之物。发表了的著作才是唯一对后世有重大关系的。”
还是让公正的时间检验一切吧!
刘兵
1991年5月21日于北京天坛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