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Ⅵ:豹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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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狐之忿怒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日,天启城,桂宫。

长公主一身素纱,赤着双足坐在卧榻上,抱着个织锦的靠枕,和雷碧城对弈。雪后冬晴,长公主的心情似乎极好,落子便笑,轻笑声如涟漪般在宫殿里慢慢地漾出去,媚人心骨,雷碧城却端坐思考,对一切仿佛不闻不见。

宁卿躬身站在长公主身后,有时殷切地上去为她按摩肩背,有时候接过女侍手里的热茶,吹得温度正好才递过去,长公主于是轻柔地抚摸他那张软玉般润泽的脸。

“宁卿,碧城先生在我新下那枚棋子的上方挂了一手,你说我怎么应对比较好?”长公主细品着宁州出产的樟木茶,咯咯轻笑着问。

宁卿躬身行礼,笼着大袖沉思了片刻,“碧城先生的用意似乎是以‘雁切’之势断长公主的十六子,招数凌厉,但是太过凌厉则有破绽。宁卿为长公主考虑,不妨向左跳一步落子,这样碧城先生还想走出‘雁切’的局面来,就得多走至少两步,以盘面来看,碧城先生是不会花这两步来断长公主的十六子的。”

他还没有说完,雷碧城已经将手中一枚深色的翡翠棋子投向木盒里,这是认负的意思。

“棋术上宁卿公子堪称大胤一代国手,宁卿公子作为长公主的军师,雷碧城没有胜算。”他躬身行礼,随即抬眼看着宁卿,“如今盘面上已经落了不下七十枚子,一个盲眼的人,却能记住每个棋子的位置,那么快地做出判断,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必然不敢想象。”

宁卿恭谨地回礼,“那是因为碧城先生双眼如炬,必然是会依赖那双眼睛,所以心算之学没什么必要。而宁卿生来就是个瞎子,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脑海里的东西就是世上的一切,我从家父那里学棋的时候就是靠记盘面。所以记盘面这种事情在碧城先生看来艰难,在我却不过像是亲眼看到了那么简单。”

雷碧城微微思索,也向着宁卿回礼,“宁卿公子这么说,极有深意,令人拜服。”

“不敢,承碧城先生夸奖。”宁卿再次回礼。

长公主一串银铃般的笑,用手里的靠枕在两个躬身行礼的人脑袋上各敲打了一下,“看你们这么行礼,你一拜我一拜的,还没完了,真有意思。可别忘了是我赢的这一局,宁卿啊,只是一个军师。”

“云中叶氏《兵武四卷书》中,《揽胜》一章说,‘杀人,上将以谋,中将以策,下将以战。’用人是最大的谋,是权谋,是权者所为。长公主能用宁卿公子这样不世出的人才,便是谋略过人,我们的胜局,也是靠着长公主的权谋才得到的。”雷碧城恭恭敬敬地说。

长公主微微一愣,随即掩口而笑,一边笑一边娇俏地靠在宁卿身上,捶打着他的肩膀,“宁卿你说碧城先生多会说话,你们一个是神的使者,一个是不世出的人才,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好好的,说起来倒是我的功劳了。我贪了你们的大功,不是该开心死了?”

宁卿只是含着笑,任她软绵绵地捶打。

长公主的动作忽地停滞。她呆了一下,目光流转,看着宁卿的脸,声音飘忽,“可我忽然又担心了,你这样不世出的人才,会不会有一天从我身边走掉,就再不回来?”

宁卿一愣,脸色微变,刚要说什么,长公主已经把身体微微前倾靠近雷碧城,“碧城先生对于我们的胜局,有多少把握呢?”

“九成。”雷碧城回答,“根据最新的情报,北都城下第一次接战,青阳部大败,连排在第一的名将木犁也战死了。除了木犁,青阳再也没有人能阻挡朔北的狼骑。而羽族那边的进展也相当顺利。”

“那么这大胤很快就是内忧外患了,”长公主微微点头,“好,很好!外族的兵会让那些狂妄的诸侯尝尝兵临城下的滋味。他们要明白一件事,当东陆真有战事的时候,只有我们白氏皇族才能击败外敌,守卫疆土!”

“四万劲弩随时待发!”雷碧城说,“能打败蛮族铁骑和羽人长弓的,在东陆只有长公主。”

此时一名年轻的白衣官吏双手笼在袖中,低着头一路快走,刚踏入长公主的寝殿,就在门边跪下行大礼,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敢抬起。

长公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略有些烦躁。这个人是如今皇帝的御用书记,官职是兰台令,在帝都是个品衔不高的大臣,却也是众多人都得巴结的对象。五年之前也是她把这个年轻人推荐给了现在的皇帝,可是这个年轻人在皇帝身边的表现实在太让她失望。这个年轻人十六岁的时候被她宠爱,文笔样貌都妩媚动人,那时候在帝都也算是豪门名媛们的梦中人。可是如今真的成了皇室的大臣,反而灵气衰退,变成了个徒有几分相貌的粗蠢之人,和她背后这个宁卿比起来,不啻天上地下。

自从她找到这个叫宁卿的孩子,忽然觉得世上其他男人都污浊了起来。只有这个孩子,无论他唯唯诺诺的时候,还是他纵横捭阖的时候,都叫她从心底里喜欢。即便是看着他在雪窗前静静地坐着,一双看不见东西的眸子默默对着窗外扑进来的风雪,也觉得这个还未必能称得上男人的大孩子是翡翠为骨冰雪为肌,一缕凝聚的檀香烟做他的魂魄。

她不便对着这个兰台令动怒,因为当初送他到皇帝身边,也是因为得了宁卿。她担心这寝宫里容不下两个貌美如花的男人,于是找个借口把其中一个赶了出去。可这个兰台令就是不懂事,出去五年来,每次进寝宫还是不找人通报,似乎仍把这张卧榻看作了他的栖身之所。

她微微扭头看了宁卿一眼,宁卿双手笼在大袖里,默默地躬身肃立,那双淡淡的、仿佛蒙着烟雾的眸子静静看着前方,带着一缕淡淡的笑。

“长公主,御史们说看完息衍的卷宗,已经有了主意,七位御史大人主意一样,还想看看长公主的意思。”兰台令的声音柔腻。

“哦?御史大人们的手脚麻利起来了嘛。”长公主懒懒地笑,“说来听听,这帮老夫子想怎么判息衍的罪。”

“按御史大人们的说法,蛮族世子得以从南淮城里脱逃,主要是息将军麾下一个青缨卫劫了法场,又让蛮族骑兵潜入南淮予以策应。息将军对下属督导不严,理应严惩,又是蛮族世子的老师,教导不得法,也是罪名。不过从卷宗里倒是看不出息将军有暗通蛮族的嫌疑,谋反也说不上。南淮的城防也不是息将军负责,所以被蛮族骑兵潜入,不能怪罪到息将军那里。念及息将军曾在殇阳关勤王有功,多年来对皇室忠心耿耿,理应酌情定罪。御史们的意思,是除去其爵位官职,在南淮城就地监禁,令其悔过自新……”

“混账!”长公主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了,起身抓起案子上的一只翡翠烟壶,狠狠地砸向兰台令。

烟壶落地砰的一声巨响,分崩离析,色泽浓郁的翡翠在长公主愤怒之下被摔成了白色的粉末。兰台令惊得全身哆嗦,叩头不止。他也知道这个判决长公主多半不能满意,来前心里已经想了几句应对的话,可是在这个女人的威严之下,他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也曾在锦被里拥着这个女人赤裸的身体,也曾被她娇笑着喂过羹汤,可他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母狼般的凶狠,只要她发怒,狎戏欢好时的恩宠就立刻被收走,容不得一点悖逆。

“息衍没有暗通蛮族?那么蛮人劫法场的时候,恰巧息衍心血来潮,一纸手令把城中驻守的军队都调到城南野地里傻站了整整一日?也是恰巧那天息衍心血来潮,所以把自己的全部卷宗付之一炬?息衍没有谋反?天驱宗主万垒之鹰没有谋反?”长公主怒极而笑,“你们以为天驱武士团是什么?是你们一起出钱凑份子喝酒嫖女人的私密组织?”

宁卿缓步趋前,凑近长公主耳边,“长公主不必动怒,大概息衍确实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从表面上看不出他是天驱的逆贼。他又把全部卷宗和书信付之一炬,我们也找不到太多的证据。御史们大概是明哲保身,不愿意重判吧?”

“御史台这帮蠢物在想什么?这次不永绝后患,总有一天息衍这只狐狸会逃归山林!”长公主看了他一眼,略略降低了声音。

“回去带信给诸位御史,以前嬴无翳占据天启的时候,为了自保依附于嬴无翳,长公主施恩,不会追究。他们留在嬴无翳那里的把柄,时过境迁,也就忘了吧。但如今是长公主辅佐陛下治理天启城,如果诸位御史依然想着效忠嬴无翳,那就是死罪。”雷碧城淡淡地说着,挥挥手,“请诸位御史大人重新再看息衍的卷宗,多想想。”

兰台令看到雷碧城挥手令他退下,简直如同死囚蒙了大赦,向着长公主匆匆拜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桂宫。直到站在了宫墙外的阳光下,他才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一身冷汗涌出毛孔,湿透了里衣。

这一回倒不是畏惧长公主,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的阴寒和易怒,可雷碧城缓缓睁开眼睛的瞬间,他惊得无法呼吸。雷碧城淡淡的目光里,似乎有个森冷的鬼魂扑进了兰台令的身体。

桂宫里,雷碧城说:“长公主不必动怒,御史们并不是愚蠢。他们懂长公主的意思,可是有别的人在威胁他们。嬴无翳有个属下谢玄,在‘离国三铁驹’中是排第一的人物,对于权术极有心得。在嬴无翳占据天启的时候,由他出面收买了不少帝国公卿,还搜集他们行为不检点的证据,作为把柄捏在手里。这次七御史的意见如此一致,难得罕见,如果我没有猜错,是谢玄私下要挟的结果。”

长公主沉吟了一会儿,“嬴无翳要救息衍?嬴无翳为什么要救息衍?他们是死敌。”

“敌人和盟友,总是流转变化的。比如我也曾是嬴无翳的属下,可我如今可以为长公主去取嬴无翳的人头。何况,自始至终,息衍也并未把嬴无翳真正看作他的敌人。如果不是息衍阻止,白毅或许能在殇阳关前射杀嬴无翳。”雷碧城淡淡地笑。

“有过这样的事?”长公主吃了一惊。

“千真万确,消息是我埋伏在离国军队里的学生送出来的。不但息衍并不想杀嬴无翳,白毅也在犹豫。因为他们都是出仕于诸侯的武士,不能出面对抗掌握皇室大权的长公主。而嬴无翳这只来自南蛮的狮子却是长公主最好的敌人,只要嬴无翳还活着,长公主就很难实现收服诸侯的大计。”雷碧城语意深长,“其实在白毅和息衍眼里,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室啊!”

“皇室?”长公主悚然,“我知道白毅和息衍早有不臣之心,想借助兵势在诸侯国坐大,可他们难道真敢把矛头指向皇室?他们不怕死么?”

“白毅身为御殿月将军,十年来从不曾入天启朝觐。对他而言,皇室不过是个象征,楚卫国才是他要效忠的。皇室想收服诸侯,首先是离国,其次就是楚卫国。楚卫的疆土并入王域,无疑是白毅不想看到的。而息衍是如今东陆天驱的领袖,从风炎朝以来,天驱几乎被赶尽杀绝,这些都出自皇室的授意。长公主以为他能不恨皇室么?白毅和息衍都是武士,如果皇室的复兴威胁到了他们自身,他们就会变成不择手段的暴徒!”

长公主沉思良久,沉沉地点头,“碧城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之人!这么说来,就更不能让息衍这个逆贼活过这一关!”

“长公主英明,应有最雷厉风行的手段,令御史台即刻定罪,即刻执行,不要等待春天。”雷碧城声音冷峻,“息衍是一只可怕的狐狸,多活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就依碧城先生之意!”长公主点头,“宁卿,午后你自己去御史台,三日之内,把定罪的文书发往南淮城,要百里景洪即刻执行!十日之内息衍若是还没死……御史们该知道后果!”

“领长公主令!”宁卿肃然行礼。

“那么雷碧城先行告辞,陛下下午还有召见,我明日再来拜会长公主。”雷碧城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一刻,宫殿一角的黑衣从者也站了起来,他一直半跪在那里,拄着长刀,没有动过一分一毫,也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声音。兰台令走进这座宫殿时完全没有察觉宫殿一角的阴影中还有这么一个人,远看去那根本就是一座跪着的武士俑。

“碧城先生输给了我,可有什么彩头献上?”长公主笑。

“富有四海的人,只有天下可以做她的彩头吧?”雷碧城也笑。

他转身直出宫门,黑衣从者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黑衣下的铁甲叮叮作响。

直到那铁甲声消失在远处了,宁卿才转身面对长公主,压低了声音,“长公主,宁卿有话,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说吧,有什么不能说?只要你乖乖的,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长公主摸了摸他的头。

“按照碧城先生的计划,蛮族和羽族会分别进军淳国和晋北国,两国兵力无法抵挡的时候,我们派出金吾卫和羽林天军驰援,趁机夺取两国,把诸侯的领土纳入王域。可是这有一个前提,就是淳国和晋北国的兵力加上皇室的两万轻骑和四万重弩,确实能够击溃来犯之敌。否则我们将满盘皆输,蛮族铁骑和羽族射手会一直推进到天启城下。而我们南边的天南三国只要联合起来锁住殇阳关,就能够挡住蛮族和羽族,保住他们自己的领地。此时我们无路可退,”宁卿顿了顿,“王域将变成外夷肆虐之地……大胤会……亡国!”

“是,你说得一点都不错。”长公主一点也不惊讶,“宁卿,你从未真正相信过碧城先生,是么?”

宁卿斟酌了一下,“宁卿无法相信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

“是啊,我也想知道碧城先生为什么而来,在想什么。可我不知道,也许世间就是有这种半神半人,以俗子的智慧要去揣摩他的心,是不可能的,那僭越了天地间的至高的礼数。”长公主低低地叹了口气,“可我相信他,对这么一个人来说,俗世的财富权力,都不在他的心里,他代表神的意志,不能违抗。宁卿,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在我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如果你能看见,你一定会为我高兴。你过来,过来摸摸我的脸。”

宁卿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有很长一段时间长公主没有召他侍寝了,他也没有太多机会触及长公主的肌肤。他了解这个正值虎狼之年的女人,除非有了新欢,否则那么久不召男子共寝是不合她本性的。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缓缓地伸出了手。长公主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贴在自己面颊上。

手指上传来的感觉像是触到了玉,触到了丝绸,可是玉没有那么温暖,丝绸不会有那样的弹性。那张脸上的肌肤仿佛有股磁力,让人触到了不忍放手,像是触到了什么天地间的至宝似的。

“恭喜长公主……恭喜长公主!”宁卿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不可能是长公主的脸,那张满是皱纹、皮肤干涩的脸。这些年来,每次侍寝之后他总要拿一张帕子沾着蔬果中挤出的汁液为长公主轻轻擦脸。可她老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永远回不到二十岁的肌肤,几十年来的浓妆和岁月本身的剥蚀,像是风化石头那样,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无法抹去的纹路。可是那张脸的轮廓,以及那股熟悉的气息,又毫无疑问是长公主本人。

他是在抚摸二十岁时的长公主的脸!时光仿佛倒流了。

“很快我就要变成十六岁的样子了,十六岁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十六岁的白凌波……十六岁的白凌波,没有一个公卿的女眷能比得上。”长公主拉着宁卿的手在自己面颊上移动,轻轻吻着他的掌心,像是在梦中呓语。

“宁卿,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再也不怀疑碧城先生的力量。逆转时光,是神使才有的术法啊!这九州之内,又有谁能不臣服于神之下呢?”

宁卿点头,坐在她身边,紧紧搂住她的肩膀。

长公主也抱住他的头,按在自己心口,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傻孩子,怎么不说话?我不会丢下你的,很快我就变成十六岁的样子了,十六岁的白凌波,是九州最美的女人,她和你站在一起,就像一对要飞升的神仙。我再求碧城先生治好你的眼睛,那时候你看见我的样子,一定欢喜。”

偌大的宫殿中,一男一女相拥,久久不说话。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长公主莹洁如玉石、娇软如婴儿的脸上,近乎透明,可以清晰看见皮肤下柔柔的血色。她笑了起来,不再有老女人的凶戾,是二十岁女人带着憧憬和梦的笑,她的眼瞳明净,仿佛秋湖上涟漪荡开。

雷碧城走到桂宫的正门前,忽地止步,转头看着黑衣从者,“你立刻启程去南淮,我会用飞鸽送一份七御史联署的判罪文书给你,你拿到这份文书,立刻去找百里景洪,然后亲自处死息衍。时间定在四天后的夜里,一刻也不要拖延。”

“不必等宁卿公子那边的回信么?”黑衣从者问。

“不能等,不能小看天驱埋伏在天启城里的势力。御史台发出判罪文书,他们会立刻知道,会不惜代价准备援救息衍。就算钦差带着判罪文书快马赶到南淮,情况可能已经完全变化。所以,你拿着一份假的判罪文书,处死息衍之后,真的判罪文书才会到达,前后会相差三五天。”

“学生明白了!”黑衣从者转身就要离去。

“此外,即便如此,你未必不会和息衍埋伏在南淮城里的人对敌,但你已经跟随我十二年,区区几个天驱你能应付,只是千万小心。”雷碧城在他背后说,“为你哥哥复仇吧,不必留情。”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晋北国北方临海,北固山城。

这是一个港口,也是一座雪城,每年澜州的第一场雪都是落在北固山城。北固山城以北是分隔宁州和澜州的羽渊海峡,从外海来的冰冷海流日夜从这里经过,注入浩瀚的潍海,海上来的冷风和雨云让这里终年阴霾,阳光珍贵得像金子一样。也正是这糟糕的天气在保护着这座地处荒远的小城,从这里北望一百二十里就是属于羽人的宁州,羽人在那里建筑了一个坚固的石头堡垒“刻印城”。羽渊海峡最窄的地方甚至窄过天拓海峡,而东陆的王朝千百年来正是靠着这两道海峡包围着自己的边疆。

相比天拓海峡,羽渊海峡更加平静。尽管更窄,却有着冰寒海流高速经过,永不停止。只有羽人的木兰长船可以在这一带的海面上航行,可就算是木兰长船加上羽人本性中驾驭风的能力,航行于羽渊海峡上还是一件令人紧张的事,船随时可能被海流形成的漩涡拖到海底去,或者遭遇暴风天气被吹得撞在附近的山崖上变成一堆海面上漂浮的碎木。东陆人说这道海峡是神劈开来保护东陆的,对于羽人它就像是天渊一样不可逾越,所以命名为“羽渊海峡”。

但是防御并不曾松懈,开国大帝白胤把一位伯爵封在了北固山城,称为北固山伯。这个军武家族世代守卫着这个小城,在晋侯的管辖之下,却享有在这座渔港城市收税的特权。从这座小城无论往东或者往西,数百里内都是陡峭的悬崖面对着白浪滚滚的大海,海浪拍打在峭壁之下溅起数十尺高的水沫,没有船可以停泊。而北固山城所在的却是峭壁地形的一个缺口,这里是个天然的良港,两边伸展出去的海岬中间是一片静水,人们甚至可以在近海捕鱼。白胤曾登上这座城市的高处看了很久之后说,将来羽人的进攻必然从这里开始。所以他在北固山城的最高处设置了火鼎,如果有一天这座火鼎被点燃了,就是羽人已经攻陷了北固山城。长达六百里的烽火连传,直到晋北秋叶山城,晋侯会一面向帝都报警,一面举全国之兵抗击。

古月衣带着两千五百名出云骑射赶到北固山城的时候,正是雨后的阴天,这一代的北固山伯诚惶诚恐地等候在城门前,远远地看见大队的骑射手踏着泥浆疾驰而来,一色的白衣白马。这些年轻武士每一个都是轻衣散发,随身只有一张角弓,连腰刀也没有,为首的武士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配了一柄黑鞘的长刀,以黄金装饰,看起来倒像是件将官用的武器。

骑射手们迅速地在城门前整队,为首的武士递上了晋侯的亲笔信。

“出云骑军的古月衣古将军么?”北固山伯不太相信这位秋叶山城来的晋侯使者如此年轻。

“古月衣,晋北国出云骑军副都统,拜见北固山伯。”古月衣翻身下马,近前行礼。

“真想不到如此年轻有为,忽然有这么多贵客来我们北固山城这个偏远的地方,让人诚惶诚恐。我接到晋侯的传书,急忙让手下人安排民舍给将军的属下居住,将军知道的,我们这个小城里总共也没几万人,一时间要几千人的兵舍,那是实在没有。”北固山伯搓着手,讨好地笑着,话里绕着弯子提问,“平常晋侯派人来视察防务,才几十个人罢了……”

“这不是平常时候。”古月衣淡淡地说。

“是是,晋侯大人运筹帷幄。”北固山伯不敢说什么了,“将军下属众多,实在安排不过几千人的筵席,只好为出云骑军的将士们准备了食水,我在寒舍为大人单独备了一席海产。我们这里不产别的,产的鱼却是澜州最好的,捕到的都是深海大鱼。我上次带人出海,捕来的龙王花斑鳍,足有这么大……”

古月衣看他双臂张开,凭空比出一条二尺长的珍贵海鱼来,瞪大眼睛带着诱惑的神情,好像鱼市里诱惑客人买自家鱼鲜的小贩,不禁微微地笑了。七百年里东陆和羽族没有发生什么战争,这段平静的日子足够让这个伯爵家族的后代忘却羽人那足以洞穿坚甲的利箭,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贵族。

“承北固山伯的盛情,这么大的龙王花斑鳍,一定去尝尝。不过我这次来,主要是看看羽族是不是意图渡海进攻,君侯很关心这事。北固山伯能否带我去海边看看?”古月衣说。

北固山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点点不屑。他知道这是古月衣的来意后,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原来以为晋侯是来兴师问罪,责怪他上个月送到秋叶山城的鱼不新鲜。上个月海潮太急,城里的渔民不敢出海,所以北固山伯只能偷偷拿死了的鱼埋在冰里充数。

“古将军这个可不必担心,”北固山伯说到防务,倒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座城坚如磐石,外面羽渊海峡是天险,我家又是世代镇守于此,每天登高望远,眼睛里都是这片海港,地形那是了如指掌。羽人但敢渡海,海流不要他们的命,我也要了他们的命。”

“这样是最好了,那就带我看看,也让我放心吧。”古月衣含笑说。

“好好,古将军晋北名将,来了我们小地方,先看海,再吃饭,也是正理。”北固山伯殷勤地摆个手势,“请。”

北固山城中间是一座小山,山坡最高处一座森严的堡垒俯视全城。当初白胤下令修建这座堡垒的时候,还没有渔民居住在附近,堡垒里面都是精锐的武士,擅长海战,备齐弓弩。那时候这座堡垒就是北固山城,孤独地矗立在海湾前,披着北方的风雪,像是个沉默的巨人。

古月衣登上堡垒最高处,首先看到了那具重数千斤的青铜重鼎。这座鼎按照白胤的吩咐,在秋叶山城取材铸造,用了四十匹驽马的马队运送到北固山城来,安置在这里,七百年没有动过。里面无论雨雪始终放着一堆被火油浸透的焦炭,这些炭在燃烧的时候会释放出滚滚的浓烟,仿佛火山爆发那样,在数里之外看得清清楚楚。

大鼎比古月衣还高出三尺,需要借助一架梯子才能登上去。古月衣看见里面浅浅地泡着一层水,那些浸透了火油的焦炭就堆在水里。

“这几天下雨,”北固山伯笑呵呵地解释,“积了点水,大概军士们也忘了把下面泄水的木塞子拔了。不过没事,这些炭都浸了油,就算是有水也点得着。倒是要担心防火的事,误传消息可就不好了。”

古月衣默默地点头。

北固山伯拍拍那鼎,“这大家伙,可是古董了,纯青铜,好几千斤,十来个大男人都抬不起来。古将军看,这上面可还有蔷薇皇帝的诗呢……”

古月衣微微点头,走下木梯,转身看向一里之外的海面。这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开阔的海面上渔船往来,一派繁忙景象。再过几日近海可能就要冻上了,虽然只是层薄冰,走不了人,可是渔船也就没法出海了,渔民是抓紧最后的机会,存点渔货准备过年。

“这片海富啊,产晋北国一半的鱼呢,地方也不算穷,不过太偏僻,外乡的女人不愿意嫁到这里来,本乡的小伙子老想出外闯闯。”北固山伯眺望海面,像是菜农看着自己的菜地,满怀感慨,“我年轻时候也想过去晋侯那里出仕,当个武士,风风光光的。将军这样的英俊人物,我当时最是仰慕的。不过现在老喽,离不开这片海喽,哪一天晚上没碗鲜鱼汤喝,心里猫抓似的痒。其实想想我年轻时候,连个五十斤的弓都拉不开,出什么仕啊,自己找罪受。人生来命不同,我这辈子也就是渔民。”

古月衣听得一笑,“北固山伯满门可是世代军籍啊,天启城里的陛下还想着大人为他北镇羽渊海峡呢。”

“唉!”北固山伯摆手,“说得好像我们这个小地方有多要紧,老弟你看这个城啊,其实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羽人根本打不过来!”

他觉得这个年轻将领蛮和善,并不耍晋侯特使的气派,心里亲近,不由得就把称呼换成“老弟”了。

“这个倒要请教北固山伯了。”古月衣恭恭敬敬的,像是学生请教老师。

北固山伯觉得面上有光,腆了腆鱼汤填大的肚子,“要进这片海港啊,先得过羽渊海峡,羽渊海峡那浪多高,水流多急,我不说老弟你也知道的。就算羽人渡得了海,我们只要在海港入口堵上十艘渔船,浇上火油塞满柴火,羽人一来接战,我们点上火,大船顺风过去,风助火势,那是烧得呼啦啦的。就算火攻也不奏效,依旧没事,这片海不深,地下有二百枚破浪锥,是蔷薇皇帝时候埋下的,请的河洛匠师打造,用的铁名叫水晶精,几百年不锈。只有我们本地人知道那些破浪锥的所在,行船的时候自然绕开,羽人的船轻,船底不厚,撞到就沉。就算破浪锥也没有都把他们沉海底去,羽人也得登岸啊,一上岸,他们在水里的本事都不算什么了,我这里城墙高厚,万弩齐发,嘿嘿!”

“万弩齐发?”古月衣环顾周围,只有一些军士懒洋洋地在周围走动,并不带弓箭,只是挎着柄制式老掉牙的军刀,“倒是不知道这里射手有多少人。”

北固山伯一愣,挠了挠脑袋,“这个……倒是不瞒老弟你,晋侯大人也知道的,我们这里几百年不打仗了,那些军籍的人家都改行当渔民了。如今要练兵都叫不来人了。而且你看这海面,要练海战,不够开阔,要练弓箭……练了也没用处,射海鸟?还不如打鱼呢。”

古月衣知道和这个渔民自居的伯爵大人是说不通了,只能笑笑。

“将军,那边是不是出了点事?”跟在古月衣身后的一个副将指着海面说。

古月衣放眼看去,靠近海面的几十艘渔船升起了风帆,往海港中间聚集,那里是两艘渔船船头相对,隐隐约约两边各有人站在船头怒骂。

“哎哟喂,是司马家和陈家的两个狗东西!”北固山伯一张望就明白了。

“司马家和陈家?”古月衣问。

“我们这里的两个大户,各有百十条渔船。蔷薇皇帝那会儿派到这里来驻防的一共有四个姓氏,如今司马家和陈家壮大些,其他两家就没多少人了。这两家的人都是军籍,脾气躁得很,老是为了你挂了我的渔网,我占了你下网的地方闹事,闹起来就把渔船叫到一起围起来,把风帆升起来在里面打架,等我问起来又都不承认,我没有亲眼所见,也不好多管。可我说了今天晋侯大人的特使来视察海防的,这些混账东西!”北固山伯一拳砸在掌心里。

果然,围聚到一起的渔船都升起了风帆,把中间的两艘船彻底遮蔽起来。渔民们大声地吆喝起来,似乎是为里面打架的人助威,几十条渔船,加起来怕有上千渔民,闹起事来确实也是这个北固山伯管不了的。

“古将军!那边起火了!”副将忽然说。

古月衣抬头看去,那群围聚在一起的渔船中央,有一面被火焰吞噬的风帆。渔民们依旧在大声地吆喝,吆喝声里已经满是惊慌,渔船围得那么紧,一时散不开,很快火就会蔓延到周围的船上。中间那艘船烧得极快,转瞬间彻底被火焰包围了,就像是一块被火油浸透的木头。火焰飞速地向着其他船蔓延,风在这个时候居然大了起来,风助火势,不可阻挡。

“怎么……怎么会这样?”北固山伯惊得瞪大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一艘船,即便失火也不该烧得那么快吧?”古月衣低声说,“除非有人故意放火。”

“谁?谁敢在这北固山城里放火烧船?那些都是军船!”北固山伯大怒。

北固山城这里的渔民多数都是用军船打鱼,这些伪装成渔船的军船都是上好的木料建造,龙骨坚固,船板厚实,升帆之后速度远高于普通渔船。侧舷留有射箭的口子,船里常年备着武器、绳索和铁钩等物,一艘船上几十个渔民,一旦开战,该操帆的操帆,该射箭的射箭,该准备步战的披甲,丝毫不乱。

“大……大人!”站在高处眺望的军士忽地大吼,他的声音已经扭曲了,手颤巍巍地指着海天尽头。

古月衣全身一颤,放眼看去,看见巨大的风帆在海面上缓缓升起,不是一面,是数十面,排成整齐的队列。一人高的海浪推动着这些巨舰,高速直扑北固山城而来,海流和风向对那些船都极有利,就像是战马从高坡上冲下,势不可当。古月衣对于海战没有经验,可是他知道如何在极远的距离分辨物体的大小,在这个距离上那些风帆上的花纹仍然清晰可见,那么那些船都是足以容纳数百人的三桅巨舰。

那是羽人最骄傲的战船——木兰长船!

古月衣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北固山伯,这个伯爵的两腿哆嗦,整个人像被拎走了魂魄似的,一张脸煞白,说不出话来。

“那些着火的渔船上有上千人,都是你属下的军人,是么?”古月衣问。

北固山伯呆呆地点头。

“那么你还有多少人、多少船可以调用?”

北固山伯呆呆地摇头。

古月衣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问一个渔民此时该干什么只是浪费时间。

“既然对方知道用火攻来打开进港的道路,那么破浪锥的位置想必也知道了,这些不能移动的东西在那里都立了七百年了。船帆上的花纹是青翼,是羽族翼氏斯达克家族的家徽。那些是船头安放了炮弩的战船,他们是来进攻的。”古月衣低声说着,转身看自己的副将,“传令,全体检查弓箭和马匹,准备出发。”

“和君侯的情报分毫不差啊。”副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该庆幸君侯的情报太准确,还是该担心自己呢?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生来以弓箭为骄傲的羽人。”古月衣淡淡地说,拍了拍北固山伯的肩膀,“大人,留在火鼎旁边,只怕你要准备好火种了。”

他仰头对高处那个负责眺望的军士说,“吹号,羽人来袭!”

古老的铜号再次吹响,在天地间轰响,港口里燃烧的船帆照红了水面,尚未整顿休息的出云骑兵重新上马。这个堡垒在号声中苏醒,七百年后,它再次从一个渔民小城变成了人类和羽族的前锋阵地。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四,南淮城,盘城大狱。

入夜后下起了暴雨,一直不停。屋顶漏了,牢房里滴滴答答地下小雨,当作床垫的稻草一股霉味儿,引得囚犯们连声地骂娘。狱卒在这种坏天气里也没好气,不耐烦了就进来挥舞铁棍敲打铁栏杆,大声地喝骂。几次三番囚犯们也不骂娘了,知道抱怨也没用,反正在漏水的牢房里也睡不着,于是隔着铁栏杆三三两两地凑一起说闲话聊女人,居然有酒肆般的热闹。

息衍捶了捶牢房墙壁,“我投出来二,黑马进二。”

隔壁传来一声得意的怪笑,“我便知道你要走这一步,看我的手气!紫薇行在上,北辰行在旁,神兵开大道,我今日赌桌得胜要逢双!”

这几句是南淮城里的赌徒扔骰子前常说的话,无非是诸神开财路,赌运上上吉一类的意思,跟着对面就传来石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

“六点!六点!老息你要完!”对面的人兴奋极了,尖着嗓门把那些聊天的人都盖了过去。

“老东西你给剐千刀了么?喊那么大声?玩盘双陆就乐成这样?”那边聊天的囚犯一边恶毒地诅咒一边抱怨。

息衍对面的老囚犯不敢再嚣张了,呵呵地赔笑,声音里仍旧满是得意。息衍也笑,低头看着他用石块在牢房地面上画出的双陆棋盘。

这座监狱名字起得森严可怖,其实什么人都关,豪门里惹出是非的淫娃妖妇、市井里打架杀人的贩夫走卒乃至一些犯了事的低阶的官员,都可能往这里扔。不过这里也是南淮城里防备最森严的监狱,关在这里的人犯的事儿都不小,隔几天就砍几个,牢房空了又填满,犯人流水样地换。以息衍的官爵,就算下狱也关在单独的牢房里,他下狱的前几个月也确实是被单独关在南向的一间石牢里,除了巡视的狱卒不能和任何人接触,仅有一扇天窗通气。百里景洪因为法场劫囚的事在东陆诸侯中颜面扫地,对息衍恨意极深,从宫里派了个内监来看看息衍这个逆贼如今是否气焰低落。可内监到时,只看见息衍正对着天窗撮唇吹口哨,去逗弄一只在那里歇脚的鸽子,一脸的懒散。内监回报百里景洪之后,百里景洪怒火烧天,下令把息衍关入臭气弥漫的死牢,和那些卑贱的囚徒吃一样的牢饭。

百里景洪之后没有再派内监来探,否则他会越发恼怒。因为看起来息衍只是有点抱怨周围囚犯身上的臭气,却对这个比较热闹的地方并不很排斥,入夜就隔着铁栏和其他囚犯神侃。他会说市井里粗人的俚俗语言,囚犯们也乐得听这个失势的大人物讲点轶闻,息衍在这帮人里面还算很有点人缘。又过了一阵子,息衍发觉他隔壁那个老囚犯双陆下得不错,可惜石墙隔着两个人从来不能见面,于是各自弄了差不多四方的石子儿作骰子,在地上画了双陆棋盘,靠着敲墙来下棋,一个晚上能有三四把输赢。

“说起来老东西你是犯了什么事儿?”息衍捏着手心里的两枚石子儿,捶了捶墙壁。

“假造金票,是杀头的罪。”对面的老囚犯倒也不很沮丧,答得很是坦然。

“假造了多少?”

“也就二十万金铢。”

息衍愣了一下,笑出声来,“难怪是杀头的罪,你假造的金票可以买半条紫梁大街了。”

“那您是犯了什么事儿?您可是南淮城大名鼎鼎的息将军,能沦落到这里来,犯的事儿不会小。”老囚犯反问,他们这些人都比息衍关得久,跟外面不通消息。

息衍抓了抓头,“说起来被抓到了把柄的事儿也就是私下里调动军队。”

“调动军队?调动了多少人哪?”老囚犯追着不放。

“也就三四万人。”息衍学他的口气。

“难怪是杀头的罪,你私下调动的人能把一国给打下来了。”老囚犯得意洋洋地报复。

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看起来对于彼此要被杀头这个事情倒有几分欢悦。

“其实我觉得我还算运气的。”老囚犯说。

“你是说没判磔刑算运气?”

“不是,”老囚犯说,“反正我没家人,死了就死了,没什么牵挂的,这就是运气。早知道造他两百万金铢的票子出来,也还是砍头吧?”

“你倒也想得开。”息衍笑。

“这年头四处都打仗,我看这南淮也安静不了多久了。打起仗来,谁敢说自己就能活命?犯了王法的不犯王法的,刀砍过来都是人头落地。这就是乱世啊,个个都是生不由己,个个都是图口饭吃,跟讨活路的狗差不多。我就是运气差了点儿。”老囚犯叹了口气。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看向墙壁上唯一的窗,冷雨从窗外泼洒进来,外面一片漆黑。

“别扯这个了,我盘面大好,我这把可要赢你了,快投快投。”老囚犯一迭声地催促。

息衍刚刚回过神来,就听见令人牙酸的声音。死牢大门生锈的铁轴缓缓转动,打开了。火把的光照在阴湿的地面上,两条影子投射得极长。囚犯们忽然安静了,呼吸声都轻微起来。死囚是不能放风的,大门只在送食水和杀人的时候打开,听到铁轴转动的声音,就像催命,只不知道轮到谁死。现在是深夜,狱卒断然不会好心地给囚犯们送点吃喝,那么是杀人?这样恶劣的天气,刽子手愿意杀人?

“这天就是个要死人的天啊!”不少人心里都这么想。

两个人沿着走道向前,其中一人显然是狱卒,用铁棍在铁栏上蹚过去,发出一连串让人心惊胆战的叮当声。另一人则没有发出丝毫声息,脚步如猫一样静。两个人最后停在息衍的牢房前,息衍看见一身熟悉的黑色大氅,风帽遮住了那人的面部,大氅下隐隐的是铁甲,他配了一柄修长的刀,刀镡上的空腔里有一枚银亮的铁珠。

那是雷碧城四名黑衣从者之一,殇阳关下这四个人保护雷碧城在千军万马环绕下通过,强大而沉默,有如神明的护军。

“你是来处死我的钦差么?”息衍打量完毕,点点头。

“天启七御史对息将军的案子已经下了判决,息将军通敌卖国,结党谋逆,罪当处死,无赦。”黑衣从者展开手中的卷宗,递给铁栏另一侧的息衍。

息衍接过,扫了一眼,扔在旁边,“不必了,我相信你说的。如今你们已经控制了皇室,就算没有这样的判决,你们也可以写一份出来,加盖皇帝的国玺。”

黑衣从者不回答,算是默认。

“你杀了我哥哥,但我并不恨你。”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

息衍一挑眉,再次打量黑衣从者,“殇阳关那个尸武士?他是你哥哥?看起来你们兄弟之间差得很多。”

“我比不上哥哥,在所有的学生中,哥哥是最得老师欣赏的。”

“你说不恨我?为什么?”

“因为你和我哥哥一样,都是神之祭坛上的牺牲。”黑衣从者淡淡地说。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笑笑,“你修为上差点,不过说话讲理,脑筋清楚,这个就比你哥哥强得太多。不必废话,对一个将死的人,是否能满足最后的要求?我要一张三十六弦的箜篌,一壶酒,一些吃的东西,一个女人,会吹笛子的。在我奏琴的时候,她能用笛子为我伴奏。”

“去紫梁街上,为息将军买一壶酒,一些吃的东西,买最好的。还要一张用过的老箜篌,三十六弦的。”黑衣从者对狱卒下令。

狱卒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心里十万个不愿,却不敢对这位帝都的钦差多说什么,只觉得这钦差比起上次的那个可难伺候得太多了。他把油布雨披罩上,咬咬牙出门去了。

息衍微微点头,“用过的箜篌好,你是个懂琴的人。箜篌如白玉,不磨不成器。可那个会吹笛的女人呢?”

“雨很大,现在去找一个会吹笛的女人,时间太久。”黑衣侍者从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支褐色的短笛,“我能够吹笛。”

“好!”息衍笑笑,“辰月吹笛,天驱奏琴,将军临阵,拔剑生死。”

“老息你这是要死了……”老囚犯在隔壁听着,看着眼前一盘没有下完的双陆,想起自己这些天来和这个狱友隔墙下棋的几分交情,忽然涌起兔死狐悲的心情,不由得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每个人都会死。”息衍站了起来,“可不要弯下腰。”

他背着双手在牢房里踱步,黑衣从者在铁栏外站着,纹丝不动。风帽下,他还罩了铁面,完全看不到脸,也无所谓表情。囚犯们不敢大声呼吸,隔着铁栏望着彼此,等着看这个名震东陆的英雄人物如何死去,他们已经送别了好些狱友了。外面的雨更急了,风雨声里,息衍的脚步清晰而舒缓。

他转到第四十圈的时候,狱卒回来了。油布雨披没能帮上大忙,狱卒浑身都湿透了,他用南淮乡音骂骂咧咧的,把一包东西放在黑衣从者的面前。黑衣从者冷冷地看了一眼狱卒,以刀鞘拨拉着那些东西,一件件地看清楚了,点了点头。狱卒也不打开铁门,从铁栏里一件件东西往里递。

息衍打开酒罐闻了闻香气,又翻检油纸包,看到是玫瑰花生、梅子蜜饯、砌香樱桃几样果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这酒倒是陈酒,这果子都是甜的,怎么下酒?下酒的好物是肥瘦合度的猪头肉、炸得酥脆的鸭皮、几片咸猪腿,花生该炸过撒点细盐,牢头你买这些,一看就是不喝酒的人。”

狱卒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刚要瞪眼,被黑衣从者伸手阻止了。

“下酒的东西不好,可以再去买来。”他低声下令,“按息将军说的,猪头肉、鸭皮、咸猪腿、咸花生。”

“免了。”息衍摆摆手,“要死的人,为了一点下酒的小食婆婆妈妈,只会让人耻笑……好箜篌!”

他抚摸着那张老箜篌,啧啧赞叹。箜篌式样普通,也没什么铭文,想必不是什么值钱货。同样的东西在街头卖,全新的不过值几个金铢。这张怕是有几十年了,被摩挲得太多,表面很多地方漆都被磨去了,却光滑得像是深褐色的琥珀,泛着一层柔光。息衍细细地调弦,看起来爱不释手。

“不知是哪个老琴师用过的,好木头。”息衍淡淡地说,“大概用这琴的人已经死了,后辈不懂事拿出来卖的吧?否则弹琴的人,谁能舍得这样一张老琴?”

狱卒没说话,心里却突地一跳。这张琴是他冒着雨去敲一个老琴师的家门,便宜价买回来的。那个老琴师以前常在街坊里说书,讲蔷薇皇帝那几卷老故事,赚几个小钱,活得很是潦倒,上个月刚死,儿子留着这张琴没用了,一个金铢就卖给了他。

息衍的指尖在弦上一挑,羽音清冽,衬着外面的雨声,忽地一股寂寥慢慢地漾开。他的神色变了,不再笑,目光寂寂地看向窗外的黑暗,看着雨水打在窗台上飞溅。忽然间,他显得有些苍老,这时候他才真的像个三十多岁的人。

“你说你那样的人,本来就该在四处像孤魂那样游荡,只是不小心进了牢笼,”息衍幽幽叹了口气,随手理弦,“其实每个人何尝不是不小心进了牢笼,从此就不敢出去……”

狱友们都扒着铁栏看他,觉得这个素有英雄之名的狱友莫非死到临头发了疯病,这么说话,倒像是有什么人坐在他对面似的。

“庙堂既高,箫鼓老也;

珠泪堆红,几人歌吹。”

息衍曼声长吟,手中三十六弦历历而动,如屈指叩古木,拔刀击堂柱。忽然他十指飞动,声如裂羽。黑衣从者在同时吹响了短笛,笛音出奇清澈,隐隐有白毅箫声里的那股清刚。他在笛子上想必用功很深,笛声尾随息衍的箜篌声而走,绝不喧宾夺主,却也不落下分毫,仿佛并飞的白色凤凰以极高的速度切开浮云,而后一同掉头俯冲入海。周围那些囚犯在音律上都谈不上什么造诣,可也能听出笛声和箜篌声似乎和谐却又交织缠斗,分毫不让。

箜篌被息衍催动到极点,不再是白色凤凰的华美端雅,而是如一只直冲天顶的巨鹰。笛声也随着扶摇直上,不肯有丝毫落后。黑衣从者一口气极长,笛声几乎不受呼吸的制约,可此时那管细竹却拢不住笛声了,笛声像是一条挣扎着要摆脱束缚的龙。囚犯只觉得照这口气吹下去,那笛子就怕要裂了,那三十六根弦也怕要断了,不知一个钦差一个死囚到底玩什么把戏。笛声箜篌声已经压过了风雨,每个人都揣着不安,隐约觉得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

是的,绝大的危险,就像是黑夜里游动的黑蛇!

息衍的箜篌声忽地一顿,翻上新高,同时放声而歌:

“人寿百年尔,谁得死其所?

有生当醉饮,借月照华庭。

我不见万古英雄曾拔剑,铁笛高吹龙夜吟;

我不见千载胭脂泪色绯,刺得龙血画眉红。

……”

笛声中断,黑衣从者拔刀,刀色生青,刀身笔直,刀镡中那粒铁珠急震,发出令人悚然的锐响。他伸手从背后摘掉大氅,露出浑身铁鳞甲,每一片乌铁上都隐隐透着冰丝花纹,那是淳国特产的冷锻鱼鳞钢,风虎铁骑便是使用这样的钢材打造铠甲。黑衣从者打开死牢大门,看了一眼外面瓢泼般的大雨,提刀缓步而出。

他的背后,息衍的箜篌声越发高亢,仿佛十万甲兵列阵,十万战马攒蹄,十万长刀轰鸣于鞘中。

黑衣从者打了一根火把,可是火光不够穿透黑暗。他环视周围,隐隐约约六条黑影站在雨里,对他呈包围之势。没一个人打伞,因为他们需要握紧武器,两个人持刀,一个人持重剑,一个人持双手重锤,一个持长枪,还有一个人持一对带锁链的牙钩。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全套甲胄,冰冷的雨打在他们的铁盔上,溅起了水花,水花又顺着甲缝一边往下流一边渗入里衣,这样寒冷的天全身湿透必然难受得很,但是没有一个人动作,除了流汗。

在这寒冷的雨夜里,他们每个人都在流汗。

黑衣从者前进几步,六个人组成的包围随他一起移动,每个人和他之间的距离都保持不变。他把火举高,勉强照亮了距离他最近的敌人,那个人持长枪,颇为年轻英挺,看起来面熟。

“羽林天军都统谢诚,我在帝都曾见过你。”黑衣从者想了起来。

“天驱武士团,谢圭,这才是我的真名。”持长枪的年轻人说。

“我不用知道你们的真名,我不会为你们立墓碑。”黑衣从者淡淡地说。

“我敢于告诉你真名,因为对将死的人不用刻意隐瞒。”谢圭一字一顿。

黑衣从者把火把抛向空中,双手紧握刀柄,收到右胸前,刀尖指天,石像般寂静。火把落在地上,立刻被雨水熄灭了,一点光也不剩下,每个人都面对黑暗,听着哗哗的雨声。谢圭的汗流得更急了,他知道这个对手何等可怕,雷碧城的学生不会是弱者,这个黑衣从者如果不具备殇阳关尸武士那驱使死人的秘术,那么势必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他那柄刀上。谢圭知道殇阳关上白毅和息衍如何联手才重创了尸武士,他们六个人加起来是否比得上素月墨羽?谢圭完全没有把握。

黑暗里忽地跳起两点光,颜色像是萤火虫的淡绿,却火一般炽烈。绿色的光斑在一道冰冷的金属上滑过,铁珠急震,雨幕和风被凄厉的呼啸撕裂。

“枭瞳!”谢圭听说过这种秘术,它能让人在绝对的黑暗里看见任何发热的东西。

六个人同时发动,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有人拍了一下掌,下达了命令。事实上无人拍掌,给他们下令的是息衍的箜篌声,那个瞬间箜篌声忽地断绝,天地间的风雨声在此时变得分外清晰。时间仿佛变慢了,地面上溅起的水珠在黑暗里掠过银亮的线条,武器切断那些线条扫出致命的弧。天驱和辰月的绝顶武士交错而过,武器没有发生格挡,谢圭的枪锋所指是那对碧色枭瞳之间,黑衣从者的眉心。但是在他命中之前,枭瞳熄灭了,那是黑衣从者闭上了眼睛,谢圭感到他的枪走空了,随即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某一个同伴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受伤了,但是没有人发出声音,在生死的搏斗中,一次呼吸的时间足以致命,失去目标的天驱们同时转身向着黑暗攻击。天驱之间默契的配合使第二次攻击没有留下死角,但是武器只是在冷湿的空气里带起了几声无奈的呼啸,黑衣从者仿佛融入黑暗而消失了。六个人立刻背靠背结成防御,彼此都感觉到同伴剧烈的心跳。

谢圭握住长枪的中段,那是传自翼天瞻的“双萝曼单手阵”,羽人无数代精炼出来的防御武术。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大意,他本以为己方占有人数上的优势,但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人数完全不能发挥作用。那名黑衣从者用他刀镡里的铁珠声和那双绿色的枭瞳迷惑了他们,在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接近成功的时候,铁珠声和枭瞳的绿光都消失了。而谢圭绝对相信黑衣从者正在一个他们无法预估的角落里枭鸟般观察他们这群猎物,推算下一次进攻的时间,这样诡秘的风格不像一个武士,而是刺客。黑衣从者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们中也许会有人倒下。

他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头顶的黑暗里一双细长的碧眼缓缓睁开。那双眼睛悬停在那里,仿佛漆黑的天幕开了口子,随即蝙蝠般坠落。

那名持牙钩的天驱爆发了一声短促的警告,在枭瞳下落的前一瞬,他在自己光滑如镜的武器中看到一道绿色闪过。六个人几乎在同时察觉进攻不可思议地来自头顶,五个人向前扑出,谢圭举枪迎击。他击中了,却不是黑衣从者的身体,他的红枪和黑衣从者的佩刀在空中交击,一连串短促的格挡声连在一起。依靠“双萝曼单手阵”几乎没有破绽的防御,他在黑衣从者落地之前接下了全部攻势。

但他没有听见黑衣从者落地的声音,当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瞬间。他的同伴清楚地看见谢圭背后的黑暗里,两道碧光缓缓张开。

谢圭在同伴的惊呼中预感到敌人的位置,他发力前扑,听着背后那柄刀的啸声如索魂般跟了过来。他不能再快了,也来不及转身格挡,因为来不及换气,他的力量已经耗尽。铁珠急震,毫不忌惮地暴露出黑衣从者的位置,因为猎物就要死去,猎人也就可以坦然现身了。

谢圭站住了,丝毫不动,以自己的后背硬接那一刀。仿佛把整个身体割裂的痛楚从背后传来,但是谢圭知道自己冒险成功了,他听自己的老师说过,真正的快刀切开人的身体,死去的人只会在那个瞬间感到一种足以冷却整个世界的冷。谢圭在羽林天军大氅下穿了重甲,黑衣从者出刀前没有时间蓄力,刀上的力量并不足以破开精锻铠甲。

谢圭回身长枪横扫,却再次失去了目标。黑衣从者又一次合眼,如前次一样完全融入了黑暗。

这一次靠的是运气,下次黑衣从者出现时谁会死?谢圭不能再等下去,他忽然撤手抛掉长枪,用力击掌。他清楚这是何等冒险,他没有在黑夜里视物的能力,对手也许就在他身前不到一步处,可能不等他击掌完毕就会一刀穿透他的心口。

他没有死。随着他击掌,黑暗里腾起一道两尺长的火焰。

燃烧的是一张纸,可是谁也没见过一张纸燃烧起来可以有这样炽烈的光,倒像是浇了牛油的火炬。那张纸悬空浮在一个人掌中,那个人打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伞低垂下来,遮住他绝大部分面容,只剩伞檐下露出留着一抹小胡子的嘴。

那张嘴的嘴角出现了一丝笑容,“去吧,烧不了很久,但是足够你杀掉他。”

他的背后,一柄带弧度的剑从黑暗里慢慢显露出来,一个精悍的黑影大步而出,踩着雨水走向谢圭。那张燃烧的纸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黑衣从者赖以藏身的黑暗被驱逐了,他原本在谢圭侧面不远处猫儿一样俯着,此时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他生青色的长刀垂在一侧,雨水冲刷着血迹高速流下。

提着弧剑的人走到谢圭面前,那是个大概十六七岁的男人,一身看不出材质的贴身黑衣,一张年轻却落拓的脸,头发随意地挽成一把垂在肩上。

黑衣从者背对着他,凝然不动。

“你的剑很好,这就是杀手剑?”谢圭说着缓步退后。

“影虎,自己打的。”年轻人用最平淡的声音回答。这时候他转动那柄弧剑,剑身反射持伞人手中的火光,晃着每个人的眼睛。

“快点,不要浪费时间。”打伞的人用含笑的声音催促。

年轻人不再回答。他和黑衣从者相隔不到两丈,都纹丝不动,这个距离足够谢圭以长枪发动雷霆一击,是至危险的距离,但是双方似乎都不急于动手。

“天罗,这么做你们考虑过后果么?”黑衣从者淡淡地问。

“谁知道呢?老爷子们大概想过结果吧,不过不会告诉我们。”打伞的人说每一句话无不带着温和的笑。

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年轻人转动着那柄“影虎”,越来越快,光影飞速闪动,可是他的脚下如钉子般稳固。天驱们缓慢地靠拢,谢圭看着持伞人掌中的纸慢慢地化为灰烬。事实上那张纸燃烧的速度已经很慢很慢了,可谢圭还是不由得担心起来,一旦那以秘术点燃的火熄灭,黑暗重来,黑衣从者的枭瞳将再次占据上风。

但是持伞人依旧含笑,年轻人面无表情。

纸终于燃烧到尽头,持伞人缓缓握拳,悬在掌心的纸在熄灭前忽地腾起了三尺高的烈焰,仿佛炸开。此刻年轻人的剑在急振中发出刺耳的蜂鸣,如日之光一瞬而灭,六名天驱同一瞬间举起武器防御,谢圭最后一眼看着年轻人拖着剑射出,剑尖在没过脚面的积水里割开银色的一道。黑暗降临,枭瞳的绿色复燃,黑衣从者这一次把速度提到了极致,双眼拖出莹莹的余光,就像在黑暗中挥动点燃的线香,常人的视力已经不能分辨他的准确位置,谢圭也只是勉强能追得上。他看着那两道碧光在黑暗里倏忽闪动,急速地转折进退,这一次黑衣从者不再敢合眼,那个年轻人的“影虎”带给他的威胁分明远大于谢圭的枪。两个人踩水的声音响成一片,金属破风声刺耳,却没有一次兵刃相交。

持伞人在不远处轻轻笑笑,打着火镰去点火把。大概那种燃纸照明的秘术很消耗他的精神,他不愿再次使用了。

火星落下,火把燃起,几乎同时脚步声和武器破风声都平息了。持伞人把火把举高,谢圭眯着眼睛,看见年轻人提着“影虎”,踩着雨水,大步向他走来。年轻人的背后,黑衣从者默默地站着,双手平持长刀,暴雨打在他一身漆黑的甲胄上,溅起银亮的水花。

“看来用不着我了,刀太出色,守望人就总是没事可做。”持伞人笑笑说。

年轻人和谢圭擦肩而过的瞬间,黑衣从者仰天倒下,唯一的一道伤口在他的颈下,他的头颅像是一只漏水的水囊,鲜血混着雨水沿着下巴哗哗流淌。那一剑对谢圭来说不可思议,年轻人在黑暗中瞬息消逝的机会里,用影虎从下巴下方刺入,一直贯入了脑颅。黑衣从者倒在积水里,他最后一个动作是举手向天,袖甲里什么东西激射出去,在夜空里发出凄厉的鸣声。

“该死!”谢圭脸色一变。

“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杀了这个人,现在他已经死了,其他的和我无关。”

年轻人停了一步,侧头看着谢圭。

谢圭没再说什么,按住腰间剑柄保持戒备,看着年轻人缓步离开。他从那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虎一样的光芒,让他感觉这是个不可逼迫的人。他惊讶地发现年轻人浑身上下几乎无处不是伤口,那身看起来柔韧无比的黑衣上有不下几十道细小的伤口,鲜血被雨水冲刷而下,有些伤口很贴近要害,如果黑衣从者能够多刺入一寸,这一战的结果就要改变。

“龙襄,别那么没礼貌,见过天驱武士团的谢圭先生。”持伞人慢悠悠地说。

年轻人没有停留,收剑入鞘,和他擦肩而过。

持伞者漫步从角落中走出来,和谢圭并肩,看着那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笑了笑,“没有让雇主失望吧?那就原谅一下年轻人的傲气吧,这是本堂五十年来刀术最出色的年轻人,他太出色了,以至于我们都不知道派他执行什么任务才合适。还要多谢你们为他找来合适的木偶。”

“木偶”在刺客行当里指被杀目标,“刀”指执行杀人任务的人,而“守望人”的任务要么是对漏网之鱼补刀,要么是解决无法逃脱的杀手。

“这是事先说好的报酬,五千金铢的金票,宛州江氏开具,可以在宛州和帝都任何地方兑换。”谢圭从怀里摸出一只密封的小竹筒递了过去。

持伞人接过竹筒,笑笑,收进自己袖子里,“算是你们运气了,这样练习杀手武术的辰月教徒,确实不是你们这种上阵砍杀的武士擅长对付的。”

“不查查看金票的数额?我听说天罗是这世上最精明的生意人,交易的一分一厘算得清清楚楚。”谢圭斜眼看着持伞人,那张褐色的竹伞依然有意无意地遮着那人的脸。

“没有必要,我们相信天驱的信用。”持伞人转身准备离去。

“是因为你们看重的并非五千金铢吧?”谢圭在他身后说,“天罗从不会为了区区一点小钱出动本堂的刺客,你说你叫苏鹤麾,那个年轻人,你叫他龙襄。天罗上三家中,龙家研究极致的暗杀武术,苏家最精于杀人秘道。没有绝大的利益,天罗不会派出你们这样强绝的搭配吧?”

“刺客只执行任务,不过问决策。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一个人,会动摇决心。”苏鹤麾笑笑,“交易结束了,快去救你们的朋友吧。”

“一路走好。”谢圭说。

苏鹤麾在瓢泼大雨中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却并不回头,“老爷子们的想法,是这时代要再次改变了。无论辰月这一次的谋划能否成功,大胤注定要亡国。我们想在新的时代活下去,天驱或者辰月,我们想知道谁能主宰新的时代。魇非常欣赏息将军,他认为息将军将给东陆带来平安的新时代。而刺客也想生活在平安的时代……也许有一天我们之间会有更多的交易。”

“你们和辰月也有不错的交易吧?”

苏鹤麾笑笑,“据实而言,在出价上辰月的教士们更加阔绰……不过老爷子们对于之前和辰月的交易并不满意。”

“你说话真像宛州商人。”

“这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啊。我们不是天驱,也不是辰月,不想为了理想或者神作战。我们只是一群凑在一起,想互相支持着活下去的人而已。”苏鹤麾在远处微微欠身,像是行礼,而后缓步离去。

谢圭沉默着,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进入雨幕。忽然,他消失了,像是融化在那片大雨里,一张伞落地。

外面的声音彻底平息了,息衍默默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箜篌放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曲子已经奏完了,琴师只需等人喝彩,息衍却还没有绝对的把握喝彩的人会是谁。

沉重的战靴声由远而近,谢圭抖开满是雨水的风帽,隔着铁栏对息衍一笑,“差点死了。”

“我正在想我已经准备好了,只不知进来领我上路的是你还是那个辰月。”息衍说,“你几乎来晚了,再有一会儿我的尸体都凉了。”

“事实上对你的判决昨日才下达,文书还没呈交给皇帝审阅。但是那名辰月武士提前出发,用一份假的判罪文书骗过了百里景洪,等你人头落地,真的才会寄来。雷碧城急于要你死,我听闻一个名叫百里莫言的人持加盖皇帝印玺的密信要求御史台从速判罪,才意识到这件事远比我想的急迫,召集他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一夜,刚到有风塘就看见你的信鸽飞过来,又马不停蹄地往这边来。”谢圭说,“多亏你的鸽子,你怎么训的鸽子?在这种大雨天都不找地方避雨,始终准备给你报信。”

“这个以后可以教给你,你说那个人叫作百里莫言?”

“百里莫言,大概十五六岁,盲眼,是个白玉一样的贵公子。以前帝都公卿里没有过这个人。”

息衍深深吸了口气,脸色凝重,“百里莫言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百里长青?”谢圭被震动了。

“所以他就是这一代的百里家主人,连百里景洪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分家的主人罢了。我一直在猜测百里长青之后百里家还能不能维持他们在东陆几百年来的权力,现在看来他们有了继承人。除了辰月,我们还得跟这样的家族敌对啊。”息衍顿了顿,“你买了天罗的杀手?”

“多亏买了。”谢圭犹豫了一下,“联络天罗的办法是那个女人留给你的么?是她留下救你的办法?”

息衍的表情僵了一下,没说话,淡淡地笑了。谢圭的同伴中,有一人把刀收好,从腰带里摸出一个皮箧,打开来是一套精密细小的精钢工具。他蹲在牢门边尝试开锁,动作干练,这名天驱居然也是一个颇有些造诣的机关师。

“我有个坏消息。”谢圭说。

息衍也一笑,“原来是个传递消息的,我还以为你是来救我出狱。”

“听完这个消息将军大概就笑不出来了,”谢圭说,“翼霖·维塔斯·斯达克的军队在七日之前乘十二艘木兰长船,企图偷袭晋北海港北固山城。雷千叶已经有所预料,派遣古月衣带领三千出云骑射驻扎北固山城加强防御。双方隔海对射十万支箭,最终羽人未能穿越出云的箭岚,暂时退回了对岸。”

“羽族的进攻?”息衍果然笑不下去了。

“这一次的胜利非常危险,古月衣靠的是出云的骑射,三千匹马在海边的驰道上来往奔驰,一刻不停。所以即使羽族的射术远高于人类,却没有办法轻易命中目标,不过出云的弓箭射程远不及羽人的普通长弓,古月衣只能以箭岚封住可以登陆的海滩一线,却没能射中一名羽人。最后羽人的箭支耗尽,不得不回撤。古月衣一度告急,下令点燃了北固山城城楼上的火鼎,大胤立国七百年来,那一直是羽人正式入侵的信号,火光一路传递到达秋叶山城,雷千叶以为北固山城已经被突破,两万五千精锐武士立刻整备完成,即将出城,得到消息说古月衣成功把羽族舰队驱走了。”

“确实是斯达克城邦的军队?”息衍问,“翼氏的军队不可能在那么快的时间里推进到海边,羽族诸城邦不会那么快地臣服于他。何况天武者还在那里……”

“古月衣送来一个情报,据说来自晋侯雷千叶安排在宁州的斥候,但还不能确认,”谢圭沉默了一刻,“从斯达克城邦叛逃的贵族翼天瞻在上个月被人发现偷袭他的侄孙翼霖,但是翼霖出人意料地早有防备,短暂的交战后……杀手被翼霖的卫兵射杀。”

“绝不可能!”息衍神色剧变,“翼天瞻是谁?他是我天驱的苍溟之鹰!他用不着以刺杀阻止翼霖!而且他是鹤雪中的第一人,他想刺杀的人还从未有过漏网的!”

“我们的斥候已经证实翼霖还活着……如果被刺杀的人活着,那么杀手的下场会是什么?”

息衍沉默了,紧锁眉头在牢房里踱步。谢圭觉察到息衍身上透出来的压迫感,很少会在这个懒散的人身上看到这种森冷逼人的气息。

“翼霖认为他已经得到了整个羽族的臣服,正带着他的军队前往青都,准备在年木下接受大司祭的加冕。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阴谋,羽族贵族们想把翼霖引诱到青都城下,趁他没有防备狙杀他。但是翼霖随身带着七千名精锐射手和一万两千轻步兵组成的庞大军容,任何刺杀计划都很难说有绝对的把握……如果天武者都失败了的话。”谢圭说,“古月衣并没有给翼氏的军队造成任何伤害,他们很快会尝试再次登陆。如果明年开春之前蛮族骑兵也南下,大胤将没有足够的军队两线开战,羽人的长弓和蛮族的铁骑,加在一起势不可当。”

“打不开,这锁太复杂。”开锁的天驱擦了一把汗说。

“那是河洛特制的十字花对心锁,珊瑚金的质地,不容易对付,钥匙在百里景洪手里。”息衍说,“从外面把墙壁打碎!”

谢圭的同伴中,最孔武有力的那人点了点头,提起双手重锤,转身向外走去。

“北都的战事有新消息么?”息衍问。

“有,也是坏消息。青阳部的老将木犁战死,青阳和朔北的第一场仗,青阳完败,战死两万余人,虎豹骑损失惨重。如今北都城里热议的是何时献城投降。如果青阳坚持不住,野心高涨的朔北部大概会直接推进到瀚州南岸,最早明年春天他们可以渡海进军。”谢圭这么说着,自己心里也沉重,“朔北世子呼都鲁汗是个对土地欲望极强的人。”

“不知尘少主怎么样了……想起来他快满十八岁了。”息衍低声说,“他是个出色的学生,假以时日还会是杰出的天驱武士,但是现在他还只是个孩子。此时此刻我们无法影响北都的战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就算是山崩之局,我们也不得不进去!我不信翼天瞻会死,如果翼霖真的杀死了他,无疑会对四方公布这个消息,说他诛灭了整个羽族的叛徒古莫·斯达克,这会给他的皇冠一个绝好的装饰。翼霖不会那么轻易地获得权力,关键在于北都,你明天出发去北都城。你曾在铁线河边帮着龙格真煌打了一个月的仗,熟悉那里,这次你要帮青阳挡住朔北人!”

“明白,我立刻启程,如果天拓海峡的海面没有封冻,我应该能在两个半月之内到达北都。”

“如果封冻了,就踩着冰过去吧。”息衍说。

“踩着冰过海去瀚州?”谢圭苦笑,“将军对部属还真是严苛啊。”

“闪开!”墙外传来那个持锤的天驱的声音。

用成块青石垒砌的石墙猛地震动了一下,石缝里的灰尘激射出来,几块青石松动开来。又是一击,灰尘弥漫,一个魁梧的人影竟然冲开坠落的青石直入牢房。盘城大狱的墙壁号称以黏稠的糯米汁调了石灰来砌,也不知是这个天驱武士的力量太过骇人,还是建造时有些偷工减料。那名天驱武士显然也没有料到如此轻易,诧异地看着自己的重锤,拿手背抹去溅在脸上的泥灰。

“早说这个屋子要塌。”谢圭抓住那些男人手腕粗细的铁栏晃了晃,纹丝不动,“不好好砌墙,只在铁栏和锁这种表面事情上下功夫,为百里景洪建这座监狱的人只怕贪了不少好处。”

“盘城大狱的图纸是我画的。”息衍说。

谢圭点点头,看起来并不意外,“难怪。”

“借你的家伙用一下。”息衍伸出手。

那名天驱耸耸肩,把重锤递给息衍。息衍握住,掂了掂分量,忽地旋身飞转,重锤带着低低的风啸砸在他身后的那面墙壁上。那名天驱和这件武器相伴了十几年,也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这东西到了看似文弱的息衍手上忽然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两个牢房间的墙壁彻底崩碎,弥漫的灰尘里露出对面那个老囚犯呆呆的脸。

息衍把锤还给那名天驱,拍拍手,对老囚犯说:“如果想逃,就趁现在吧。”

老囚犯傻了一会儿,忽地明白了,狂喜得几乎是跳起来扑在地上使劲磕了几个头,“多谢息将军大恩,你是个大英雄!”

息衍也不跟他客气,走向石墙上的缺口,走了两步回头一笑,“英雄不英雄不重要,关键是双陆下得比你好!”

谢圭和其余天驱跟在息衍背后,谢圭把一袭黑色的羽林天军大氅递给息衍,息衍迎着冷风抖开,把自己完全地罩住。不远处传来了骏马的嘶声,去牵马的天驱武士已经回来,他所带的六匹神骏中,赫然有一匹就是息衍的墨雪。

“息辕那边解决了么?”息衍问。

“安排了四个人过去,会在城外和我们会合,他所在的监狱,防御远不如这里,四个人绰绰有余。”谢圭回答。

“你们在外面杀伤多少?”

“三十多人,全部狱卒,没敢留下活口,惊动了军队就麻烦了。”

“以后我们还不得不杀更多的人吧……”息衍站在阶前,仰头望着雨线连着天地,“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为了大义能杀多少人呢?”

谢圭站在他背后,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极远处传来了低低的梆子声,想必是隔着一两个坊,打更的老人披着蓑衣溜着墙根慢慢走过。午夜来临了,因为大雨而变得湿涩的钟声随之向着南淮城的每个角落播洒,那是文庙的镇国钟,每个午夜敲响,已经漫漫七百年。谢圭忽然想起自己初来南淮的时候,十分不解为何这个城市要在午夜敲钟,让人不能安睡。可他很快就发现南淮城里的人对于午夜那记钟声并不觉得烦扰,因为他们听着这钟声度过了许许多多的日夜,那声钟响起在他们安宁的梦境里,告诉他们一切平安,他们只会在卧榻上舒服地翻个身,继续酣睡。他想这大概就是南淮了吧,就像文睿国主诗云,“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

息衍出神地看着雨幕,很久很久,低声说:“这样的雨夜,南淮真是多啊。”

“这一次离开,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吧?”谢圭也陪着他看雨,银色的雨滴打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碎裂、跳跃,“将军在这个城市住了十几年吧?”

“是啊,十几年。不过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以前的那些人和事……都不在了。”息衍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叹气?”

“我在想,从今而后,在我不在这个城市的时候,一年又一年,我种的那些花是不是还会生生发发生生发发……或者被人铲平?”息衍淡淡地说,“以前我走过很多城市,总不愿留下,怕是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就再也走不出去。可是走到南淮……偏偏没能走出去,就羁縻了很多年,看遍了这里的大街小巷,种下了那圃花,弄得现在还站在这里……啰啰嗦嗦的像个碎嘴的老头子。”

他低头笑笑,摇摇头,像是自嘲。

他忽地大步踏入雨幕,上去抓住墨雪的勒口,五指掠过爱马的长鬃,激起一片冰凉的水,翻身上马,扯紧了缰绳,“走吧!已经耽误很多年了!”

谢圭忽地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只精钢酒罐,打开来饮了一大口,一股暖气祛退了寒意。他抓紧红枪,大步奔向自己的战马。

密集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街上传来。谢圭一惊,凝神分辨,那些脚步声沉重而急促,显然是穿了制式重靴的军人,人数不下百人。他们人数有限,能够劫狱成功甚至要感谢那个辰月武士,他手持的判罪文书是伪造的,所以更加不愿秘密处死大臣的事情成为口实,特意把守军调开,只是自己由一个狱卒引路,准备亲手处死息衍。而如果所有守军都在,人数不下三百,以谢圭所带的精锐,杀进来也并非容易的事。

“来不及了,那是他调回军队的信号!”谢圭左手拔剑抛给息衍,右手一振红枪,“杀出去!”

黑压压的军队踩着雨水拥入了这片空地,他们一色青灰色的军服,外罩黑色鱼鳞铁甲,脚下牛皮重靴,每个人都仅仅配两尺的短刀。谢圭全身绷紧,他意识到他们遭遇的军队是鬼蝠,如果下唐还有一支军队可以凭自身的战斗力名闻东陆,那么一定是息衍亲自训练的鬼蝠营。这支军队被作为精锐中的精锐训练,强化了暗杀和斥候的技巧,在这种贴身战斗里,鬼蝠远比重装铁骑更可怕。谢圭和其他五名天驱同时策马靠近息衍,准备借助战马的优势发起冲锋。鬼蝠们并未立刻展开进攻,而是绕开他们,左右分为两队,组成了完整的包围。谢圭举枪翼护息衍,紧张地环顾周围,无数火把照亮了铁甲,这个包围毫无破绽。他意识到自己这伙人不可能毫发无损地离开了。

息衍平静地带马上前几步,其余六人以不变的队形推上,护卫他的两翼和后背。

“雷云伯烈,你是来阻拦我的么?”息衍对鬼蝠中的一人说。

谢圭注意到了那个矫健的年轻人,他军服的领口上所绣的蝙蝠和其他人都不同,显然是这些鬼蝠的首领。他也听过雷云伯烈这个名字,南淮雷云家的长子,下唐年轻将军中和幽隐、息辕齐名的人物。

雷云伯烈排众而出,走到息衍的马前站定,他空着双手,后面跟着他的弟弟雷云仲明。雷云仲明响亮地击掌,所有鬼蝠同时收回了佩刀。雷云伯烈转身接过雷云仲明递来的长剑,雷云仲明忽然抓住哥哥的小臂,瞪着眼睛看着哥哥。

“回去!”雷云伯烈对他低喝。

雷云仲明手抖了一下,仍旧不肯放开。

“回去!”雷云伯烈重复。

雷云仲明默默地放手,转身退回了人群里。

雷云伯烈把那柄剑高高地举过头顶,举向马上的息衍,“这是将军的佩剑静都,将军即将远行,不能没有随身的武器,我们是来送将军的。”

谢圭看向雷云伯烈,但是雷云伯烈低着头,他看不到雷云伯烈的表情。他又看向雷云伯烈腰间的两尺佩刀,缠了牛皮的刀柄上雨水滴落。天地间只剩下雨水冲刷大地的声音,息衍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佩剑,抖手把谢圭给他的剑插入一侧地下,缓慢地探出身体,把手伸向静都。

息衍握住了静都的剑鞘,瞬间,雷云伯烈微蹲,身体呈“虎势”,闪电般按住腰间刀柄,谢圭已经听见他腰间传出了刀出鞘的摩擦声。息衍握住剑鞘的手仿佛按过琴弦那样沿着剑鞘滑动,他的速度之快,在剑开始下坠前他已经握住了剑柄。

清光扬起,一闪而灭。

雷云伯烈默默地站在雨里,他手握刀柄,短刀出鞘一尺,一双眼睛沉静而悲伤。

息衍默默地看着天空,静都指天,剑鞘坠地。他的一剑宛如大雁飞起的弧线,在雷云伯烈的胸口留下一道一尺长的致命伤口。

天驱武士们扯紧缰绳,准备硬冲。

可是鬼蝠们没有拔刀,沉默地看着。雷云伯烈低头,艰难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伤口,缓缓地推动短刀回鞘。鬼蝠中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雷云仲明冲出人群奔向自己的哥哥。雷云伯烈没能等到他跑到自己身边,已经闭上了眼睛,沉重地倒地,溅起一片雨水。息衍横剑在前,凝视剑刃。暴雨淋在古剑静都上,洗净了雷云伯烈的血迹,剑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肃杀的光,连溅起的水点都被染上了一层铁色。

谢圭惊疑地看着息衍,息衍面无表情,弯腰捞起剑鞘插入腰带,按剑回鞘。

“帝都的钦差严令,我们没有办法。哥哥说,雷云家世代效忠百里氏,是下唐的忠臣,到了他这一代也不能例外。”雷云仲明在哥哥的尸体旁跪下,这个白皙的少年默默地把头盔摘下,解下自己的武器放在地上,膝行上前两步,把哥哥整个抱了起来,“他已经为阻拦将军而死,尽了对百里氏的忠诚。其余的就不是他能做到的了,他的下属也得以活命。”

“我知道,他拔刀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你哥哥真愚忠。”息衍淡淡地说。

雷云仲明挥手,鬼蝠们的包围圈忽地分裂,一条足够六匹马并行的道路呈现在息衍一众人面前,所有鬼蝠半跪下去。雷云仲明已经做完了哥哥交代他的所有事,放下一切的少年终究没能忍住悲伤,抱住哥哥的尸体号啕大哭起来,哭声穿破了雨夜,像是一只离群的鸟儿。

谢圭看着息衍的脸,这一刻他忽然想从这个男人脸上看出一些悲痛。他跟了这个男人快十年,不时地总想知道他的虚弱,这样他会显得更真实一些。可他什么都没看到,息衍解下了领巾默默地蒙在脸上。那是雨夜骑马赶路的人常见的做法,以免雨水寒气扑入嘴里。谢圭愣了一下,这时候他忽地看见一个蒙着面巾的马贼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故事人物。

“雷碧城,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总要有结果。”息衍拍了拍墨雪的脖子令它前行,“来吧,开始了,不死不休!”

他忽地大喝一声,墨雪黑电一般驰入雨幕,谢圭愣了一瞬,带马追了上去。

“将军的花我们照管得很好,我们还会继续照管下去。”雷云仲明带着哭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铁蹄不停,大雨瓢泼。

胤成帝五年冬,十二月十四,雨夜。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在同伙的协助下越狱,斩杀狱卒三十四人及鬼蝠营百夫长雷云伯烈,他以此举宣布了自己正式叛乱。三天之后,加盖皇帝印玺的通缉令从天启发出。多数诸侯接到这份通缉令的时候都震骇至极,因为这份通缉令中明白无误地写出了息衍的真实身份,“天驱武士团寇首”。风炎朝之后,诸侯们用了五十年来剿灭这个组织,如今这个组织再次逼迫皇帝把它的名字写入了诏书。

大概只有离国那位乡下诸侯在接到诏书时露出了颇有些喜悦的笑,“这只狐狸又是一巴掌扇在辰月教士的脸上了啊,处死他的话,雷碧城应该派出一支军队。如今整个东陆都在通缉他,你说他会不会逃窜到离国来避避风头?毕竟皇帝的诏书在我这里等若废纸。”

被问的是离国骥将军谢玄,此刻这个男人正一袭轻袍背着双手眺望北方的天空。

“想招揽他么?他不会来的。”谢玄站在流云之下,“离国对于他来说太偏僻了啊,他那只鹰的羽翼,离国的天空里容不下。”

“终究还会是敌人吧?”山巅上席地而坐的嬴无翳低低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