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崂山(2)
爬上楼以后,叶舟头痛地瞧见那病态少年正与蹲在大门口的猫先生对峙,郑老太太举着把饭勺站在门里,诧异地盯着门外的几个人。
小林点头哈腰问好道:“师母好!”
叶舟大骂:“错了!”
“咦?错了?啊!”小林立即乖巧地笑,“祖师婆婆好!”
叶舟抚额悲叹,“你不是我的语文科代表!”
小林淌泪凝望叶舟,“老师……”
叶舟低声讲解,“这位是师尊大人……”
粘着米粒的木勺“邦”的一声砸中地上的小崂山。
“哎呀!”郑老太太惊呼,“手滑了!”
小林抱住小崂山大哭,“我媳妇是无辜的呀!翻白眼了!翻白眼了!”
小崂山躺在小林怀里,撑着口弥留之气指向一脸冷漠的猫先生,“……妖魔鬼怪……不要伤害我老师……”
猫先生抖抖耳朵尖。
郑老太太弯腰抱起猫先生,慈爱地冲小崂山笑道:“这是我们家的猫,镇宅用的,同学你要不要进屋坐坐?风水可好了。”
小崂山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眼神凌厉面色坚定。
众人惊愕地看着这个说风就是雨的少年。
小崂山转过身,对叶舟用力一鞠躬,咬牙道:“老师!等我来救您!您先保重!”说完,这病态孱弱的少年踏着风遁了。
一时静得出奇的楼道里,小林困惑地挠头,“老师,他这么认真……我怎么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叶舟看着窝在老太太怀里闭目养神的猫先生,心里“砰砰”跳得厉害,面上却笑道:“能有什么事?你去追小崂山,把他送回家。”
小林还想说什么,被叶舟摆摆手阻了,他迟疑地点点头,转身追了出去。
猫先生坐在客厅的矮桌上,长长的尾巴环绕在身上,尾梢缓缓摆动,叶舟蹲在地上,凑近脸与它绿色的眼对视。
猫先生安静地凝视她,在它绿色的瞳孔里,叶舟清晰瞧见自己平静的一张脸。
郑老太太坐在沙发上,问道:“那孩子很怕猫先生?”
叶舟点头,“他说猫先生是妖怪,您怎么看?”
猫先生原本直视着叶舟,听了这话,转头看向郑老太太。
老太太笑道:“他也是个有慧根的孩子。”
“啊?”叶舟不解。
郑老太太探身过来,摸摸女儿的脑袋,笑道:“跟你一样是有慧根的孩子啊。”
叶舟越发困惑了,“您的意思是,他说的是实话?”
老太太笑道:“那是你的学生,他是不是在说谎,你比我清楚。”
叶舟颓丧地趴回矮桌上,愁眉苦脸地看着猫先生,“可是怎么看这都是一只很正常的猫啊,它只是比其他的猫壮硕一些,优雅一些,通灵一些啊。”
猫先生俯下头,凉凉的鼻头触上叶舟的额头,温柔的抚慰叫人安心,叶舟伸起一只手,回应地摸上它的背。
郑老太太浅浅笑出声,“大概连这只猫,也是有慧根的吧。”
叶舟闭上眼,撅着嘴说:“祖师婆婆,孩儿愿闻其详。”
郑老太太摸着叶舟的头,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万物生灵皆有灵性,其中总会有那么一两只得天独厚取了天地的精华,这样的生灵,旁人会觉得有异也是正常的,我们总不能因为自己的肉体凡胎,就去质疑天才存在的合理性吧?”
叶舟疑惑道:“您的意思是,我一不小心抱了一只取天地之精华而诞生的猫回家?这只猫还是只天才猫?”
老太太微微笑,“不仅仅是猫先生哦,连你也是天才,你的那个学生也是天才,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宝贝,是奇葩啊。”
“呃……”叶舟苦恼地思索着,“您这话怎么听着像骂人?”
郑老太太原本抚摸女儿脑袋的手改为巴掌扇过来,“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
叶舟赶忙改口求饶,“妈妈,我饿了!好饿啊!”
做母亲的大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饿其体肤!饿其体肤!”
叶舟泪眼汪汪地看着老太太,“妈……”
老太太重重叹口气,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咱们有好吃的啦!”叶舟冲猫先生眨眼,抱起猫先生就要跟过去,却一时挪不动脚步,她低下头无奈地看着后脚依然着地的黑猫,“……你怎么还是这么重?”
当天晚上,有位母亲打来电话,说钟魁身体不舒服,第二天的课需要请假,叶舟那浆糊样的脑袋乍然间没想起钟魁是谁,等反应过来钟魁就是小崂山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断电话。
虽说小崂山请病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叶舟的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第二天,小崂山果然没来上课。
叶舟看着教室里空出来的桌椅,心里的不安渐渐膨胀开,一下课,她就把小林叫到教室外询问昨天的情况,“昨天你把小崂山送回家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小崂山的身体状况?他怎么样?”
小林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地说:“就是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小脸惨白,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叶舟皱眉。
小崂山的身体这两年里是越发地差了。
小林突然问:“老师,您那只猫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就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吓傻掉呢?”
“胡说!”叶舟说:“小崂山搞封建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况且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禁止给我们家猫先生造谣生事啊!”
小林眉头紧锁,“他的身体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初中的时候还能和我们一起骑自行车,现在连体育课都上不了。”
这些情况叶舟都是知道的。
小崂山高一入学时就递交了医院的证明材料,军训和体育课都被免掉了,但医院的证明上并未注明他患有任何疾病,只说他是先天体弱。
叶舟纳闷道:“小崂山昨天追着我跑的时候还挺生龙活虎的啊……”
小林嘴快地说:“人不是有回光返照一说吗?”
“不许胡说!”叶舟作势要扇他脑袋。
小林往后一蹿,躲开叶舟的手,笑道:“老师,没想到您也是个老封建!”
叶舟正色道:“语言是有力量的,恶语不能轻易出口,快吐口水!”
小林笑道:“老师,您太迂腐了!”
叶舟板起脸,“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小林难得见到叶舟这般严肃较真的模样,心里一惊,乖乖往地上吐了点口水,“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叶舟略略舒展了眉头,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放学后我去一趟他家,了解一下情况。”
小林自告奋勇,“老师,我陪您去!”
叶舟不答应,骂道:“你去做什么?回家好好念书!期末考再在卷子上写艳情小说小心我揍你!”
小林反抗,“那是我媳妇!我有义务照顾他!”
两个人干瞪眼较劲之际,身后的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引得他们俩同时往回看,只见花小莲站在桌子上,少年头顶上已经坏了一整天的灯管重新亮了起来。
那男孩高大壮阔的身体在一群又瘦又嫩的青涩少年里显得鹤立鸡群。
叶舟促狭地问小林:“自卑吗?”
小林誓死摇头,“术业有专攻而已!”
“他倒是真攻,就不知道你这千面魔王又是怎么一回事了。”叶舟朝着花小莲的方向撇撇嘴,笑道:“小崂山是不是你媳妇,没花小莲同学的同意,我可不敢随便承认。”
小林掩面装哭,被叶舟一巴掌扇回教室。
小林最终还是跟来了,有他带路,叶舟毫无障碍地找到了隐蔽于深巷里的小崂山家。小崂山家是栋独门独院的小砖房,小小的院子里种满了一墙的茉莉花,可惜未到花期,墙上只有郁郁葱葱的一丛绿叶。
他们师生二人一走到院门口,小崂山的母亲便迎了出来,可见是等了许久的。
小崂山母亲拉开院门,纹路深刻的一张脸强笑道:“就怕老师找不着路,正打算出去接呢。”
叶舟忙说:“您太客气了。”
院子里搁着一辆半旧的脚踏车,小林指着那车子无限唏嘘,“那是小崂山初中时候的车。”
叶舟说:“从来没见过他骑自行车呢,每次看到他,他不是坐在你的车后头就是坐在花小莲的车后头。”
小林笑嘻嘻说道:“我们是和谐稳定的铁三角关系。”
叶舟低声骂道:“放屁。”
走在前头的小崂山母亲回头冲叶舟和小林谦逊地笑,“钟魁那孩子身体不好,在学校里一定给老师和同学添了不少麻烦。”
叶舟一想到传道战士小崂山曾经差点被老校长以妖言惑众为由记大过,便忍不住嘴角抽搐,倒是小林显得沉着,及时回应道:“阿姨,我们都是朋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小崂山母亲微笑点头。
叶舟低声揶揄,“装什么乖?”
小林一脸正直状,“这可是未来丈母娘,当然要孝敬。”
叶舟恨不得抓了鞋底拍烂他那张书生气十足的脸。
小林没接收到叶舟的杀气,乖顺地探着脑袋问:“阿姨,钟魁怎么样了?”
小崂山母亲叹了口气,“早上发了烧,吃了药就一直躺着了。”
小林又问:“叔叔去上班了吗?”
小崂山母亲笑道:“是啊,一大清早就出门了。”
趁着小林和小崂山母亲聊天的间隙,叶舟略略观察了一下这栋小房子。
这样的瓦房叶舟小时候也住过,宽阔的一览无余的客厅,客厅正对着房门的地方摆着电视机柜和一小套编织沙发,客厅两侧各有两扇门,电视机柜右边开了一道楼梯,旋转着通往二楼的平台。这房子就像任何一栋那个年代的砖墙灰瓦房,和叶舟家后头那些有点年月的房子并无异处。
却偏偏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叶舟低声问小林,“你有没有觉得冷?”
小林耸肩,“没有啊,我一路骑车过来,身上还在冒汗呢。”
说话着,他们三人已经穿过客厅,小崂山母亲带着他们停在一扇房门前,“那孩子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叶舟屈起手指敲门,指关节刚刚碰到门板,一阵冰寒传入身体,激得她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小崂山母亲正要替叶舟推开房门,房门已经从里边拉开了。
素白着一张脸的小崂山站在他们面前,瘦弱的身体只穿着一套秋天的睡衣,显得整个人薄的像张纸片。
小崂山母亲大为心疼,推着儿子就往床边走,“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床上躺着,高烧还没有退呢!”
小林也跟着走了进去,走了没两步,回头奇怪地看着叶舟,“老师,您怎么不进来?”
叶舟僵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小林,心想她倒是想进去啊,可是……
这屋子也太冻了吧?
叶舟终于还是走进去了——被小林拽进去的。
小崂山躺在床上,不安地看着叶舟。
叶舟坐在床尾,卷着被尾往怀里抱。
小林和小崂山母亲不解地看着叶舟,叶舟忍着寒冻,“咯咯”抖着腮帮子冲他们一笑,面目狰狞,反而把他们俩吓了一跳。
小崂山问:“老师,您还好吧?我怎么觉得您身上元气大伤?”
叶舟又是一阵寒颤。
小崂山心急如焚,掀开被子就要扑过来,被小林一把摁回被窝里,只能挣扎着问:“老师!它把您怎么了?”
被冻坏的脑神经有点运转不过来,叶舟想了半天才想起小崂山说的是猫先生,急忙摇头,“哦……它没事,今早还把我的脱脂牛奶喝光了。”
小林在身后推了叶舟一把,无奈道:“老师,他问的是你怎么了!”
“啊?我很好啊……身强体健力……力气大。”叶舟结巴着说。
小崂山泄气道:“老师,我本来打算今天启程去武当山找师父来救您的,但是昨晚发烧了……”
小林气得大骂,“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老师傻人有傻福,没那么容易出问题的!倒是你,怎么又生病了?”
小崂山被小林骂得缩了一缩,讷讷答道:“不……不知道,昨晚睡觉觉得冻,可能是着凉了……”
叶舟颤着牙齿终于憋出一句话,“觉……觉得……冻?”
小崂山点点头,“经常会这样,有时候明明是暴晒着的大晴天,爸爸妈妈都热得受不了,我也会觉得冻,可能是身体太虚弱了,抵抗力不足,容易被寒气入侵。”
叶舟问:“那……现在呢?”
小崂山摇摇头,“还行,没有感觉。”
叶舟看向小林,小林也摇摇头。
小崂山母亲忧心忡忡地也跟着摇了摇头。
叶舟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们,颤颤巍巍地说:“那……我……我为什么……觉得这么冷……呜……”
小林一脸困惑地看着叶舟。
小崂山母亲的脸渐渐显出苍白的忧虑神色。
小崂山突然伸出双手推开叶舟,他的神色十分紧张,半是吼叫地说道:“老师您快离开!从我家离开!妈妈!快带老师走!”
“啊……啊?”叶舟刚想问为什么,小崂山母亲已经一脸惊慌地拉着她的手往屋外走了,叶舟被拉得一个踉跄,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歪倒在病床上的小崂山。
那病弱的少年担心地看着自己,气息奄奄。
房门一关上,叶舟只觉得周身的整个温度都在咻咻往上升,原本被冻得难受的身体关节也渐渐舒展开来。
小崂山母亲直把叶舟拉到院子里,这才松开她的手,这个面容憔悴的主妇愧疚地看着叶舟,“老师,不好意思,手有没有被我拉痛?”
叶舟摇摇头,“手没事,但是我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钟魁的房间那么冷?你们都没有感觉到吗?”
小崂山母亲半是忧虑半是惊慌地看着叶舟,“老师,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叶舟问:“什么事?”
小崂山母亲说:“钟魁小时候也常常说自己的房间很冷,但是我们大人都没有感觉到,因为孩子闹得厉害,我们就给他换房间,可是无论他住到哪里,他总是觉得冷。最奇怪的是除了他以外,我们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有寒冷的感觉。”
叶舟想起自己刚才感受到的冷,简直是要冻到骨髓里了。
小崂山母亲的语气极为苦涩,“从那以后,钟魁就开始生病,不停地生病,医生也找不出病根,只能一直这样照顾着,可是,这几年,我们都看的出来……”小崂山母亲说着便红了眼眶,哽着声颤抖道:“我们都看得出来,这孩子是越来越不行了,我们担心他的身体,想让他休学在家,可是这孩子只在上学的时候才是真快活……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叶舟犹豫道:“嗯……有件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小崂山母亲擦了擦眼角,“你说吧,这孩子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只要他能多活几年,怎么样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