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981—2011 V或死亡弧线
实验室留在我记忆里的不外乎白色的实验服、黑色的实验台、摇曳的酒精灯、弧形的蒸馏瓶、变幻的PH试纸和长短不一、粗细不等的或直或弯曲的滴管。大学时期,我常常通过这些透明的玻璃器皿观照各种物质在不同条件下的生成或消失,偶尔会有特别奇妙的化学反应出现,就像钟乳石神奇的形成过程,令人惊讶。但我所做的实验多是重复前人的经典,拾人牙慧是枯燥的、厌倦的、昏昏欲睡的,我不断重复仅仅是为了证明前人是多么正确或伟大。我仰望和怀念这些发现世界、创新概念、颠覆传统的人,可我是一个逃逸者,他们探险世界的旅行对我已失去吸引力,我的逃逸行为也丝毫影响不了他们对世界的好奇。
1865年,即我出生前的100年,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首次将熵的概念引入热力学,且从全新角度阐明了热力学第二定律,这个定律因之也被称为熵增定律。1877年,奥地利物理学家玻耳兹曼提出玻耳兹曼关系式,建立起熵与系统微观性质的联系,赋予熵统计学的意义。1929年,匈牙利物理学家西拉德又阐述了熵与信息的关系,揭示了熵新的意义。熵经过不断扩张和衍变,像少妇一般日渐丰满起来:在热力学中,熵是测定不能再用来做功的能量的量;在统计物理学中,熵是衡量微观系统无序程度的量;在信息论中,熵成为信息不确定度的量……历经百年淬炼,熵之多样量度万花筒般先后在天体力学、经济学、生物学、信息学、气象学、医学、数学、语言学等领域落地开花,其既涉足科技领域,还广泛应用于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专家学者推而广之的本领一如熵之魔力,令我这个逃逸者叹服。1959年,英国当代著名作家斯诺曾在剑桥大学做过一次题为《两种文化及再谈两种文化》的讲演,斯诺在演讲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对立造成的文化分裂,致使人文学者和科学家再也无法就同一重大社会问题共同进行认真研讨。斯诺进而嘲笑说:一个作家对热力学第二定律毫无所知,就等于一个科学家没读过莎士比亚的作品。斯诺把热力学第二定律和莎士比亚放在天平两端去衡量,且建议作家们去学习热力学第二定律,这对不屑于理性分析的作家们并不公平。不过,他的建议却在不经意间成为推广熵增定律极好的广告词,物理学家们倒是欣然接受了。
“时间之矢构成熵永恒的主题。人文知识分子不懂热力学第二定律,就好像科学家未读过莎士比亚一样令人遗憾。”这是中科院院士冯端写在《溯源探幽:熵的世界》一书封面上的告诫语。
诺贝尔奖获得者弗雷德里克·索迪对熵无疑是顶礼膜拜的,他的断言更绝对、更彻底:“热力学第二定律最终支配着政治系统的盛衰、国家的自由乃至专制、商业和产业活动的动向、贫富的产生,它是物理学对于人类做出的贡献。”
科学家最是实事求是,可有时候他们也会像作家一样夸大其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是人性中最朴实的自恋。
美国。
某座城市某个方位的城郊接合部。
是的,在我的设象中,这座房子的出现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位于城郊接合部,二是适合隐居。居于城市的中心太吵闹、太混乱,熵值太高,接近“热寂”;居于偏僻的乡村又太安静、太秩序,熵值太低,耗能太高;城市太闹,乡村太静,唯有若隐若现的城乡接合部的熵值是适宜的。除此之外,这座房子的窗户要足够大,足够敞亮,至少不能比落地窗小,窗帘则最好选择丝绒的、不透光的,窗前的写字台可以不是纯木质的,但也要足够大,大到上面可以制作一座沙盘模型。不过,此时此刻这张写字台上可暂不摆沙盘,但它的右侧必须摆放一台显微镜、一台放大镜、一台普通望远镜,另外,还要摆放一台天文望远镜;它的左侧则要摆放一张地图、一把尺子、一把斧头或凿子;写字台中间铺上厚厚一沓工程用方格纸,方格纸的旁边摆放一支灌满水的钢笔。在我设象的场景中,窗帘应该是半遮的,台灯应该是柔和的,坐在写字台后面的身体应该是朦胧的。对,灯光效果要介于明暗之间,要确保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脸,看到他刀削一般的轮廓,就像他通过半遮的窗户可以看见陨石坠落。坠落,轨迹,残骸,燃烧的尾巴很大很明亮,一团明亮的尾巴停滞在半空中,像火箭发射时某个凝固的瞬间……如此才是他喜欢的场景,他把这样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地搬到《万有引力之虹》中,而在这个场景出现之前,他会安排一对男女在陨石坠落之地做爱。是的,这个怪物靠科学和艺术活着,他长着一对奇异的翅膀,一个叫天使,一个叫魔鬼。这个家伙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他的名字叫托马斯·品钦。
流亡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曾在康奈尔大学教授文学,但他并未见过托马斯·品钦的庐山真面目,因为托马斯·品钦当时主攻的专业是工程物理,他只是偶尔挤在人群中听过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讲座,或者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读过《洛莉塔》。我不知道托马斯·品钦读了《洛莉塔》之后有什么想法,我读过这部书之后,一直觉得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是世上少有的熟悉旅馆的人,我甚至怀疑他是一位连锁酒店的经营者。事实上,流浪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除了频繁更换旅馆之外,他还业余收集蝴蝶一类的鳞翅目昆虫,1942至1948年,他一直在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担任研究员,这六年里他曾发现过数种新品种的蝴蝶和蛾。读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作品就像读一只蝴蝶:第一遍,你一不留神就跟着斑斓的翅膀坠入五里云雾;第二遍,你只有小心翼翼才能在翅翼的振动声中辨识出事物的端倪;第三遍,你的耐心终于经受住考验,你把一只蝴蝶打开,你会发现翅膀上的阳光灿烂无比。有人说,读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书一定要在手边放一部《韦伯斯特大辞典》,这话或许有些夸张,不过,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确实说过:“没有想象不成科学,没有事实也不成艺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主张“科学和艺术之间的语汇交流”,可能够完成科学和艺术跨界交流的人寥寥无几。如果不是托马斯·品钦的出现,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一定会感到很难过、很孤独。
但托马斯·品钦并非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学生,他只听过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操着浓重俄语口音的讲座。而正是这个不曾谋面的学生,却发现了“科学和艺术之间的语汇交流”的标志性符号V——除了小说《V·》的命名,还有贯穿于《万有引力之虹》全篇的V-2火箭。在小说《V·》中,科学和艺术话语像字母V一样张开锐利的翅膀,构造出一种既充满诗意又充斥理性的怪胎一样的文本。在小说《万有引力之虹》中,V-2火箭袭击了伦敦,美英情报机构却意外发现:一位美国军官经常发生性行为的地方往往是火箭的落点,科技和性欲总是巧妙地勾搭在一起并滑向死亡。
在《V·》和《万有引力之虹》面世前的1960年,托马斯·品钦发表了短篇小说《熵》。这位刚刚走出校门的工科生是第一个把热力学第二定律当作一篇小说的主旨,并以《熵》来命名的。很显然,熵的混乱度隐喻的就是托马斯·品钦一直逃避的日益混乱的后现代社会。1973年,托马斯·品钦正式出版了长篇小说《万有引力之虹》,在这部诡异的小说中,他对混乱度的偏好达到顶点。《万有引力之虹》的问世轰动了美国文学界,晦涩、庞杂的标签就是为嗜“熵”如命的托马斯·品钦准备的。《万有引力之虹》既是科学与艺术交媾的产物,又是诡异风格之集大成者,其驳杂程度远远超过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蝴蝶”。《万有引力之虹》的内容几乎涵盖了现代物理、火箭工程、高等数学、化学、生物学、心理学、历史、宗教、政治、地理、哲学、音乐、电影等领域,《万有引力之虹》的文体则从哲学沉思、历史百科、间谍侦探延展到滑稽喜剧、歌曲民谣乃至戏仿反讽,只有我们弄不明白的,没有他不去写的。当然,托马斯·品钦一贯热衷的“热寂说”仍是这部小说的主线,它仿佛探针一样,继续刺探着宇宙中的热能完全散发之后如何冷寂下来的秘密,刺探着整个世界如何被冰冻、如何趋向寂灭的秘密,这些秘密都直指死亡的肋骨。死亡是托马斯·品钦把玩在手中的卵石,他躲在自己的房间,用只属于自己的视角端详着这块卵石的纹理,这纹理如此变化多端,以至于普利策文学奖的理事们把《万有引力之虹》裁定为“无法卒读,浮夸,滥施笔墨,淫亵”。这样的裁定显然也是“浮夸”的,或者说是浮躁的,事实上,天书一般的《万有引力之虹》透着工程学和考据学的双重严谨,书中描述的每个细小的时间、地点,甚至某地、某时演奏的某些曲目都有据可查,每首歌谣或每个地名都在不经意间隐藏着一段历史或神话。《万有引力之虹》细节描写的精确程度绝不亚于工程师绘制的图纸,即便最初完成的草稿也是用“整洁、小巧的笔迹写在工程用方格纸上”的,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这是托马斯·品钦的大学课堂笔记呢。
毋庸置疑,《万有引力之虹》堪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相提并论。普利策文学奖将《万有引力之虹》拒之门外,托马斯·品钦只是诡异一笑,这笑里藏着死亡的气息和混乱的熵。美国国家图书奖坚持表彰《万有引力之虹》,托马斯·品钦却抽身躲到城郊接合部,去悉心钻研现代世界的垃圾堆和月球上的不毛之地。《万有引力之虹》忽而被打入地狱,忽而被捧上天堂,这或下或上的、火箭一样或坠落或发射的轨迹构成又一个V字图案,这个图案似乎在说,托马斯·品钦关于现代世界的隐喻无所不在。《万有引力之虹》落地也罢,升空也罢,对于托马斯·品钦来说并不重要,在这位极其敏感的现代隐士眼里,所有的争论都只不过是火箭坠落之前的一次交媾,火箭一旦落地,一切都消于无形。在托马斯·品钦的世界里,V不仅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还是一种运命,而托马斯·品钦自己则一直置身于世界之外,冷眼旁观。托马斯·品钦在一手发现混乱,一手消灭混乱,40多年来,除了留存于世的小说,除了两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除了影视作品中真假难辨的惊鸿一瞥,托马斯·品钦将自己与这个世界有关的物证统统都消灭掉了,甚至于大学时代的学生档案都变成一片空白。
托马斯·品钦就是一个幽灵,他一直游弋在现代社会的缝隙边缘,发出手术刀一样精确而阴冷的坏笑,他一边向人们翻开熵的底牌,一边炮制着熵一样的生命景象。托马斯·品钦在《熵》中预言:人类社会的熵值正在变大,人类正在走向热寂。如果说《熵》是托马斯·品钦开启人类物理和精神双重迷宫的钥匙,那么《万有引力之虹》则是托马斯·品钦亲手缔造的充满梦幻和奇思异想的迷宫。托马斯·品钦是这座迷宫的守门人,还是这座迷宫的独裁者,他一边把一连串的物理和数学公式玩弄于股掌之中,营造出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相万花筒,一边随心所欲地把物理原理和数学公式积木一样拼接起来,指点江山,评说万物和众生。所有公式和原理都仿佛托马斯·品钦手中的佛珠,闪烁着迷人的、神秘莫测的、令人神魂颠倒的光泽,这种光泽便是“万有引力之虹”,便是导弹发射后形成的死亡弧线,便是现代世界的精神象征和隐喻。
托马斯·品钦说:“世界上的每个怪人都与我在某种程度上一致。”
我不是怪人,但面对《熵》,面对《V·》,面对《万有引力之虹》,尤其面对躲在某座城市某个方位的城郊接合部的隐士托马斯·品钦,我既向往,又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