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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995年·秋 观摩死亡或被死亡观摩(一)

我不曾去过乱石滩,我对阳光下精确计时的死亡方式心怀恐惧。但阴错阳差,10年之后,在塞外小城,在朔州荒凉的周末,我却亲眼目睹了令人难以释怀的、规模罕见的16名死刑犯被集体执行的过程。

死亡可以集体呈现,出生却几乎都是个体的;死亡可以在某个瞬间集体爆发,出生却几乎是匀速的;生与死站在生命的两端,却像两个性格迥异的兄弟,却像一张脸孔的两面。

1995年8月26日,周六。我应朋友之约,赴朔州采访“95打拐第一案”。

我第一次到朔州采访是1990年,朔州新建市不久。记得是初春,第一次走进这座塞外小城的时候,这里还到处残留着朔县的痕迹,或者说,除了各单位的牌子被冠以市名外,这里还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县城,机关工作人员大多是从各县区抽调回来的,举止谈吐依然透着小城人的粗放和朴实。这一次去朔州是参加市人代会,会议的间隙,我抽出半天时间去一座煤矿采访。这座煤矿建在荒岭之上,条件很差,日子很难,其之所以被媒体关注,是因为煤矿的矿长是一位省人大代表,曾受到时任总理李鹏的多次接见。我在小城逗留了三天,小城留给我的最初印象就像这座煤矿一样,很凄冷,很荒凉。塞外的风像刀子一样,风中的一切都是肃杀的,似乎仍在提醒着旧时的记忆:

雁门关外野人家,不植桑蚕不种麻;

百里并无李桃树,三春哪得桃杏花。

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

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皮祆午穿纱。

之后,我又多次到过朔州,时间非冬即春,我似乎与这座小城的冬春很有缘分,或者说,我与这座小城最荒凉的季节很有缘分。

1995年的朔州之行则是在初秋。周五,诗友王奋强电话邀我赴朔州采访,他说朋友已把一切安排妥当,我只管随行便是。奋强说的朋友在省政法委的一个杂志社工作,也算文化圈子里的人,奋强小弟抬举,我自然不能拒绝,何况还是百无聊赖的周末。周六下午我们搭乘省公安厅的车出发,其时太原到朔州的高速路尚未开通,雁门关雄关耸峙,盘山路曲折陡峭,除山坡上偶有羊群出没外,沿途罕见人迹。时令虽刚入秋,关内关外已是满目荒凉,颠簸一路,到了朔州已是傍晚,本想早点吃饭、洗漱、歇息,谁知刚下车便遭遇尴尬。所谓尴尬,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只是出乎我的人生经验。车停在朔州宾馆门口,省公安厅的朋友特殊公务在身,我们不便随行,省政法委的朋友下车便被对口单位接走,临行时竟没有打一声招呼,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原来朋友声称的“一切安排妥当”,只是自己妥当而已。我和奋强呆站原地,一时大眼瞪小眼,竟懵了。此行本是应朋友之邀才来的,谁知竟被朋友放了鸽子,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忽悠。奋强是个热心人,性情也刚烈,当即便要打电话把朋友叫回来问个究竟,被我劝住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苦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行前是朋友一手张罗的,我并未跟当地人大打招呼,可眼见朔州宾馆过节一般,早已人满为患,我若不惊动地主,恐怕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更不用说采访了。我不想让奋强难堪,便求救于市人大负责接待工作的王志勇。志勇就住在宾馆后面的家属院,接到电话立马赶到宾馆,想方设法帮我俩协调出一间客房来。美其名曰来采访的,竟然吃住都成问题,心底不免有些沮丧,但碍于奋强的面子和热心,我只能暗暗叫苦。采访是行不通了,只当来观摩“秋后问斩”算了,我这样想着,竟在宾馆大厅遇到朔州市中院院长梁权。梁院长曾与我在省人大机关共过事,相交还算融洽,见我不请自来,事先不曾打过招呼,嘴上难免埋怨几句。我有苦说不出,只能嘿嘿赔笑,还说知道老兄忙,不便打扰。梁院长问我第二天怎么安排的,我说事前未通知人大,没有具体安排。梁院长正忙着接待各路来宾,便说,今晚就不招待你了,明天早晨我们一起吃早饭,饭后你搭我的车去现场吧。被朋友放了鸽子,我有些气恼,遇故人盛情,又让我喜出望外。何况,搭乘院长专车去刑场,不仅一路绿灯,还可近距离观察行刑,我自是求之不得的。

去往刑场的路上,梁院长给我俩断断续续介绍了一些案情。因是私下聊天,梁院长讲的故事多是案卷之外的,少了一些八股,多了几分人情。

1995年,山西公安部门大张旗鼓地开展了“南征北战”专项行动。所谓“南征”,是指晋南临汾、运城两地开展的打击文物犯罪行动,以侯林山、郭秉林为首的、涉案上百人的两个特大文物犯罪集团被摧毁,影响波及香港黑社会。所谓“北战”,即指晋北大同、朔州、忻州三地开展的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的专项行动,朔州市公安机关侦破的“12·16”特大拐卖妇女团伙案被称为“95打拐第一案”。据官方资料记载,拐卖团伙以四川籍人贩子为基础,以北京和朔州为总联络点,形成过程十分复杂。早期以“黑汉”王文雄夫妇为首,拐卖地主要发生在内蒙古的乌盟地区和河北省的保定、沧州和衡水地区。1992年底,“黑汉”团伙遭到京城警方严打,王文雄夫妇落网,甘智辉等主犯脱逃。之后,甘智辉陆续网罗在京打工的刘华裔、刘自学、李勇等流窜分子,以北京劳务市场为中心,继续从事拐卖妇女活动。1993年末,甘智辉一伙在京、冀等地落网,刘自举、李勇等逃脱。刘自举、李勇等人漏网后,伙同黑道上著名的“黑蜘蛛”李敏组织起一张拐卖网络,其骨干为清一色的巴中人,他们以打工或做生意为幌子,藏匿于北京市区30多个窝点,在北京崇文门、宣武门劳务市场及北京站等繁华闹市区大肆诱骗妇女,隐秘而疯狂地从事拐卖活动。拐卖团伙先后在内蒙古的乌盟地区,河北省的保定、沧州、衡水地区,山西省的晋中地区、忻州地区、大同市、朔州市等地,建起8条畅通无阻的地下拐卖线,在20多个县、市、区设立了据点,各条线上均设有稳固的窝点和中转站。拐卖团伙作案不到三年时间,先后有300多名妇女像批发货物一样被二道、三道,甚至四五道贩子卖到农民手中。从官方资料看,拐卖团伙不像一群乌合之众,倒像一个管理井井有条的现代物流公司。

梁院长对案情了如指掌,他说,“12·16特大拐卖妇女团伙案”涉案人贩子100多名,在这批人犯中,李敏是首犯,也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是真正的悲剧人物,从被强奸、被拐卖,到主动复仇和组织拐卖,她的经历可谓一波三折,一言难尽。李敏家住贵州铜仁地区的偏远农村,家中兄妹7人,李敏年纪最小,少时体弱多病,家人格外呵护。李敏相貌文静,性格倔强,1991年春节,李敏在舅舅家过年,偶然听人说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便向表姐借了120元钱,登上去北京的列车。李敏最初只是想出来闯荡闯荡,见见世面,并不抱什么奢望。初到北京,李敏在崇文门劳务市场找到一份保姆工作,雇主待李敏很好,李敏对工作也很满意。三个月后,李敏放假休息,她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便来到劳务市场闲逛,随便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工作。在劳务市场,李敏遇到“老乡”,久违的乡音让李敏备感“亲切”,却不知这是人贩子设好的圈套。人贩子哄着李敏离开京城,奔往河北,途中,李敏被几名主犯多次轮奸。李敏不甘受辱,以死相拼,结果被“老大”王文雄打得死去活来。数日后,李敏被带到河间市的一个村子,面见“客户”。其时,李敏蓬头垢面,遍体鳞伤,即使年过半百的老光棍也不愿正眼看她。当天来“验货”的买主中仅有一个小伙子,李敏希望小伙子能买下她,暂时脱离虎口,可小伙子对她并无兴趣,待了几分钟便掉头离去。情急之下,李敏一边用唾沫擦脸,一边动情地唱起家乡的情歌《庄稼汉》:

掰一块太阳送给你,怕你嫌烫

掰一块月亮送给你,怕你嫌凉

李敏是土家族人,瓜子脸,大眼睛,身材匀称,声音甜美。小伙子被李敏的歌声打动,留下3300元“礼金”,把李敏领回家。入了“洞房”,李敏央求小伙子放她走,遭到拒绝。不得已,李敏只好说出自己被强暴的真相,结果小伙子不但不同情,反觉自己上当受骗,提出“退货”。李敏哪儿敢重返人贩子的魔掌,只得苦苦向小伙子求情,小伙子却恶语相向,拳脚相加。李敏不吃不喝不说话,一心谋划逃跑,小伙子一家觉得失身的李敏“不值钱”,不喜欢李敏,却又防贼似的防着她,连上厕所都派人盯着。20天后,李敏乘人不备越墙而出,被小伙子的大哥撞见,李敏先被一顿拳脚打得昏死过去,又被一盆凉水兜头浇醒过来……逃跑,毒打,再逃跑,再毒打,李敏的遭遇让人想起“打不死的吴琼花”。中秋节晚上,电视里唱起“万家团圆是我的心愿”,听到歌声李敏再也忍受不住,她疯了似的冲向门外,结果又是一顿暴打。明月挂在天上,村民站在一旁,明亮是天上的,热闹是人间的,任由李敏哭天喊地,众人像看戏一般,竟无一人上前劝阻。李敏本想把小伙子当成救命稻草,谁知竟掉进魔窟,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变成摧毁所有美好信念的一阵狂风,李敏心死如灰,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只有一个念头:报仇!

“小时候我看到一只小毛虫死了,一队队的蚂蚁会把它整个抬走,埋进土里,可我死了谁会知道呢?父母能找到我吗?我的魂能回到家乡吗?!”李敏在“万言书”中向这个世界发出这样的责问。

这年冬天,李敏几经周折终于逃出“虎穴”,返回北京。

一个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便意味着生命悲剧的开始,如果她周边的生存环境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果她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轨迹,那么,悲剧几乎就是注定的。生命一旦坠入如此境地,贞操、体面、尊严便统统变成虚无,只要活下来,只要有一口气,只要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法律、道德,甚至生死皆可置之脑后。李敏曾是坚强的,曾是善良的,可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独自在地狱里走过一遭,精神状态要么麻木,要么崩溃,要么疯狂,如果无人施以援手,自己很难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李敏返京后或许是她重回正常生活的一次契机,可李敏完全被仇恨的怒火咬噬,她一生的悲剧就此铸成。

李敏返京后没有去找工作,而是直接找人贩子去了,这一去,好比羊入虎口,非但未能报仇,反而再次受到人贩子的凌辱。李敏混迹于人贩子中间,单枪匹马,四处闯荡,企望有朝一日找到第一个打她耳光、践踏她清白的人,亲手报仇雪恨。可忍辱负重一年多,仇人没有找到,还被人贩子牵连进派出所。走出派出所,李敏丢魂失魄,她身上只剩20多元钱,只好买一张站台票,登上开往贵阳的火车。回到家中,李敏目光凄凄楚楚,常常独自发呆,舅舅担心出事,劝她养一窝长毛兔。春节过后,李敏正儿八经养起兔子,雪白的兔子活泼可爱,李敏的精神状态渐渐平复,可由于不懂技术,兔子又开始一只只死去,打针吃药都无济于事。李敏伤心欲绝,抱着死去的兔子放声大哭。1992年4月,兔子全部死光,李敏闲在家中难受,便又一次踏上北去的列车,继续她的寻仇之旅。李敏周旋在拐卖团伙中间,受尽屈辱。就在这时,她遇到罗勇。罗勇心生恻隐,常暗中照顾她、帮助她,李敏被感动,毫不犹豫地与罗勇同居在一起,之后,更与罗勇携手干起拐卖妇女的勾当。1993年底,李敏因怀有身孕,返回老家将养。1994年4月,李敏挺着大肚子回京找罗勇,发现罗勇已在山西静乐落网。李敏身无分文,为了千里寻“夫”,她又联手李代明以打工名义拐带三个女孩,赶赴静乐。途中,三个女孩有所警觉,寻机脱逃后报了警,李敏在静乐落网。李敏落网之时,正是一个新生命即将诞生之日,被关在看守所的20多天里,李敏的肚子不断遭到阵痛袭击,同号女犯不忍看她被痛苦折磨,便报告了所长。李敏被送到妇产医院做了检查,母子无恙。所长同情李敏的遭遇,便塞给她70元钱,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这天中午,李敏独自一人来到忻州,她想乘当天的火车回京,可票已售完。李敏的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她知道一个无辜的生命就要降生了。李敏无钱去医院,也不敢待在人多的地方,便只身沿着铁路线慢慢朝北京方向行走。傍晚时分,李敏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脚来,她要在这里等待孩子出生。凌晨2点多,肚子剧烈疼痛起来。凌晨4点多,李敏生下一个男婴,孩子出生后连哭都没有哭一声,便走完一生。折腾一夜,李敏早被汗水、泪水湿透,早已筋疲力尽。茫茫夜色,无依无靠,天什么时候才亮呢?李敏挣扎着用树枝挖了一个土坑,将孩子瘦小的尸体掩埋起来,又用荒草轻轻遮盖。这一刻,李敏切身感受到生命的无助,也真切品味到什么叫报应,可自从她被拐带、自从她被人贩子强暴的那一刻,倔强的李敏便踏上一条不归路——她像一个逃逸了轨道的粒子,无法停下滑向死亡的脚步,她的生命早已不属于自己。

被拐卖、被强暴、被嫁人、被毒打、被逃跑、被复仇、被怜悯、被犯罪、被情人、被母亲、被枪决……在李敏被动的一生中,爱与恨、生与死、寻仇与犯罪几乎都是被逼的,几乎都是无奈的,我注意到她“被人生”中的一连串细节:李敏想找个好工作,被拐卖了;想逃跑,被强暴了;想过日子,被囚禁了;想养兔子,被死光的兔子伤心了;想返回北京,被售完票的火车遗弃了;想生下孩子相依为命,被一命呜呼的孩子绝望了……一环接一环的无奈似乎就是李敏生命悲剧的预兆和象征,假如李敏一直做保姆,假如李敏不被强暴,假如李敏被买家喜欢,假如李敏不去寻仇,假如李敏不被罗勇照顾,假如兔子活着,假如李敏买到车票,假如孩子在火车上出生,假如孩子出生时得到救助存活下来……可李敏的生活中不会有假如,返程的车票早已售完,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李敏掩埋了儿子,转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李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北京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贵州老家的。外出闯荡一回,又回到生命的原点,李敏最终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罗勇没有了,孩子没有了,纯真没有了,梦想没有了,甚至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李敏无法解开心里的疙瘩,最后竟变得疯疯癫癫。母亲一看情况不妙,便带她去了精神病医院。两个多月后,李敏出院了,这一刻,李敏心灰意冷,她或许曾暗暗发誓永远守在父母身边,不再幻想,不再闯荡,也不再复仇,但一切都已太迟。

1995年3月1日,警察把李敏从家中带走,这一次,李敏永远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土地,永远离开了她的家人……

贵州—北京—河北—北京—贵州—北京—贵州—山西—贵州—山西……无疑,这是一个不规则的循环,一个摇摆向死亡的死结,如果以此勾勒李敏一生的旅途,她的每个生命站台上写的便只能是苦难。这条苦难之旅显然不应是她人生的全部,或者说她的生命虫洞里本来还应有别样的风景,也曾有过别样的风景,可当她的生命虫洞被画上句号之后,黑洞里的一切便如她出生时的一声啼哭,再也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