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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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91·秋 被忽略或被遗忘的

怪石堆出的假山立在迎泽湖东北岸,“激流勇进”游乐项目建在假山南侧,假山与“激流勇进”之间搭起一座童话风格的简易房子,房子一南一北长着两株虬曲的树。

2011年夏天的某个早晨,我像平常一样路经这座童话房子时,蓦然发现房子两边的树是假的。说来可疑,我穿行迎泽公园快两年了,早已见惯人工制造的假山,谁能想到这两株树竟也是假的!湖边的假山高约5米,嶙峋的造型显得刻意,一看就不似北方常见的山形。假山堆砌在迎泽湖与石板路之间,也算为粗犷的北方添上一笔南方的奇秀,公园的设计者擅长雕虫小技,游客习以为常,我不曾留意,可我万没想到他们会在假山脚下画蛇添足出两株假树来。在古老的并州城,迎泽公园树木之茂盛可谓首屈一指,穿行其间,国槐、刺槐、垂柳、臭椿、松树、柏树、龙爪槐、黄刺玫、丁香、连翘随处可见,乔木中高大者达数十米,灌木中矮小者也半人高,称其为半座森林公园并不为过,园艺师却在遍地绿荫中造出两株假树来,实在有些大煞风景。天然与人工很难经得起对比,如若不是夏天树木葱茏,这天早晨我或许不会注意到树叶上涂着油漆,树身上抹着水泥。盯着这两株“碧绿”得令人呕吐的树,我不禁愕然。近两年来,我时常与假山擦肩而过,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两株树也是假的,吃惊之余,我突然想起1991年9月发生在湖对岸的踩踏事件来。说来奇怪,我在迎泽公园走来走去已快两年,竟一直没有想起“煤海之光”灯展的事来,的确有些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看到假树的刹那,我偏偏想起这件事来,“煤海之光”笼罩的夜晚便电影镜头般从眼前一闪而过,我深感莫名。但在这个早晨,我偏偏就想起灯展事件来,想起人头攒动的七孔桥来,真是鬼使神差。

七孔桥算得上迎泽公园的标志性建筑,坐落在迎泽湖中部。迎泽湖整体呈8字形,七孔桥横搭在8字的腰部,仿佛打在湖面上的绳结。桥头两端地势宽阔,桥所在位置湖面狭窄,迎泽湖便在时宽时窄中凸显出婀娜的曲线。站在桥上,可以清楚看到北面的湖心岛、南面的小山,湖心岛与小山以七孔桥为轴互为对称,宛若镶嵌在湖水中的两粒眼眸。如果站在高空俯视,迎泽湖稍作涂抹便妩媚成一双大眼睛,七孔桥是它隆起的鼻梁,湖的两岸垂柳依依,自然是迎泽湖迷人的眼睫。南面的小山距七孔桥不到300米,远看似堤岸,实则被围在湖水当中,小山东边弯曲着一座单孔桥,西边横架着一座简易石头桥,小山四周绿水环绕,与把守在公园边角的几座山包合称为“五峰插云”。实际上,所谓“五峰”不过五座小山丘而已,峰的形象已然夸张,“插云”之说更显离谱,园中小山的最高处恐怕都没有园中最高的槐树高呢!不过,公园是个袖珍世界,夸张自是它可以享受的特权。小山完全被松柏遮蔽,小山北侧有亭阁,有小径,有小的空地,早晨或傍晚,空地里人影憧憧,歌和舞仿佛一对林中情人。单孔桥东南方向是公园中心广场,长在广场周边开阔地里的槐树高大、疏朗,抬头仰望树的顶端,颇有些云淡风轻、树高气爽的旷达。这些树木多种植于建园初期,树龄长者已有50多年,每天早上在林间空地晨练的人们鸟儿一般叽叽喳喳,好似乡村果林收获季节的繁忙与热闹。遗憾的是,公园里大多数树木的籽实是不允许采摘的。搬离单位宿舍之后,我开始步行上下班,早晨我从公园东门入,西门出,傍晚我从公园西门入,东门出,月牙形的单孔桥落在上班路线的中间点上,自然是我每个工作日的必经之地。单孔桥两端聚集着两拨跳舞的人,桥东人众,桥西人稀,桥东喧嚣如集市,桥西宁静如庭院,俗雅分明的舞曲隔桥缠绕,互不干扰,一动一静倒也相得益彰。我并不喜欢桥东的热闹,我每天之所以坚持从热闹中挤身而过,仅是为了穿越湖中小山的清凉,穿越单孔桥西边小树林的寂静。我从单孔桥上匆匆走过,目不斜视,在小山另一边的简易石桥上,我遭遇次数最多且留下深刻印象的,竟是一位清瘦的、扛着扫帚、拖着清洁桶、哼着民歌的老清洁工。老者看上去像一截瘦瘦的、不高不矮的树桩,把他这样的树桩两截并排一起,会比清洁桶瘦,把他这样的树桩三截捆绑一起,也并不比清洁桶胖。清瘦的老者每天早晨拖着一只绿色的垃圾桶,扛着一把长长的竹扫帚,从简易石桥上向我迎面走来,我的耳畔便传来老者低低的、自得的哼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我觉得老者就是一首禅诗,他每天从简易石桥上无忧无虑穿过,简易石桥便只与他现在的简单生活有关,与20年前的记忆无关。在我的潜意识中,20年前的某个夜晚甚至是被埋葬了的,我奇怪这桩事故竟被遗忘得如此彻底。近两年来,我一直从单孔桥和简易石桥走过,从单孔桥和简易石桥抬眼北望便是七孔桥,我却从未意识到七孔桥上曾发生过一起踩踏事故。尤其单孔桥的两端,跳舞的男女搂腰搭肩,熙熙攘攘,拥挤的场景足以激活记忆深处深藏的苦难底片,可当我从这里一次次走过时,竟未受到任何触动,我觉得不可思议。踩踏事故过去已整整20年,也许它真的被我们淡忘了,也许我们再也不愿记起它了,可在这个早晨,在发现假山脚下的两株假树之后,我却突然想起踩踏事故来,难道这两株假树与踩踏事故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吗?

20世纪80年代,山西煤企一直延续着灯展的传统。1989年的“金秋灯会”堪称山西灯会史上最圆满的一次,也是我在迎泽公园看到的最后一次灯展。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1989年的中国比较沉闷,煤炭大省山西突然在这年秋天奉献出一台歌舞升平的大戏来,立即引起中央领导的重视。次年,“金秋灯会”更名为“煤海之光”应邀进驻北海公园为亚运会造势,立即在京城引起轰动。“煤海之光”誉满京华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奔赴沿海地区和东南亚国家巡回展出,据官方消息称,所到各处好评如潮,盛况空前。1991年9月,“煤海之光”周游列国一年有余,赞誉盆满钵满之后,终于头顶无比的荣耀衣锦还乡。中秋时节,“煤海之光”在省城向三晋父老做最后的汇报展出,布展的地方便定在迎泽公园,灯展的中心地段便是七孔桥。这年的9月22日为中秋节,当日售出门票4万余张,中秋之夜迎泽公园人满为患,狭窄地段出现严重拥挤,可主办者陶醉在空前盛况中沾沾自喜,对安全隐患竟视而不见。9月23日,“煤海之光”售出门票5.8万张;9月24日,“煤海之光”售出门票6.4万张;与此同时,主办方还向各级领导机关和相关单位发出赠票5万余张,他们记挂着所有该记挂的单位和人,偏偏忽略了游园者的性命。当时的客流量统计显示,9月23日入园游客比22日增加了45%,9月24日入园游客比23日增加了10%,如果算上持赠票入园者、翻围墙入园者、管理人员私自带入者,24日实际入园人数几乎是规定人数的近10倍!七孔桥是观灯的中心地带,桥面拱起,坡道狭窄,游人如蚂蚁般爬上,蚂蚁般爬下,偶遇拥挤便成人浪,何况当夜蜂拥入园的游客人数已是规定人数的近10倍!如蚁的人群灯蛾一样扑向灿烂的七孔桥,窄窄的七孔桥不被踩踏得七孔流血才叫怪呢!

24日入夜,在迎泽公园里,在七孔桥上,在某次不经意的骚动中,骇人听闻的踩踏事件猝然发生,灾难闪电般降临,求救之声干柴烈火般迅速蔓延,华灯摇曳时刻,璀璨映照下的众生赴死有桥,逃生无门……

天灾乎?人祸乎?

我不喜欢热闹,不曾到现场,但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毕竟100多条人命,毕竟离我居住之地仅千米之遥。虽已过去20年,锥心的场面依然如昨:华灯初上,人流如织,人群乌云一般缓缓在桥上移动,一游人不慎被脚下的障碍物绊倒。若在平日,这仅是一次小小的意外,但在如蚁的人群中,小小的意外便突变为引燃灾难的火花。后面的游人不知状况,相互推拥,一张多米诺骨牌迅疾倒下,惊恐传染病一般四处传导开来,桥上局面顿时失控。呼天喊地,争相逃命,刹那之间,或挤倒在地,或仓皇落水,或踩死脚下,或窒息而亡,有一位父亲双手把孩子高高举过头顶,胸腔被挤碎他竟浑然不觉……仿佛生命的天梯突然折断,仿佛生命的链条突然崩裂,当灾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的时候,芸芸众生便脆弱如一根枯草。这个夜晚,迎泽公园几成死亡之园,与公园一墙之隔的山大一院哭天抢地,太平间尸满为患,亲戚朋友次日打的第一个电话便是询问昨夜去公园没有,办公室的某个岗位一旦空落,整个办公室的人都会紧张莫名。死亡气息像秋风一样吹过整座城市,迎泽湖顿时变成吃人的湖……

2008年,《山西晚报》在梳理山西改革开放30年大事记时,对这次事故如是写道:“9月24日,‘煤海之光’灯展发生特大事故,死亡105人,伤108人。”

24日晚上,李杜在肩膀上架着他4岁的女儿从七孔桥上走过,就在他离开七孔桥大约10分钟后,踩踏事故发生了。李杜后来回忆说,他当时听到身后声音纷乱,以为是游客间发生摩擦,便没有在意,也没有返回去。到家之后,李杜接到许多关切的电话,才知道当晚出大事了。第二天,李杜在他的长诗《众生之路·疼痛》中写道:

就是在昨天夜里

在那座狭小的石桥上

一百多人

一百多人竟被活活地挤死

那时候公园里华灯竞放

一百多双幽愤的眼睛

圆睁在华灯之上

我感到心灵巨大的疼痛

疼痛之下的疼痛

深不及底

100多条生命仅换来《山西晚报》寥寥20余字的记载,其疼痛甚至不及一个诗人的半首诗,现实之残酷令人无语,或许正是这无语,人们对迎泽公园踩踏事件选择了集体失忆。此等冷漠其实并不奇怪,官方对此一直讳莫如深,民间只能选择健忘,如若不是偶然发现假山旁的两株树是假的,我也不会在湖边停留,更不会遥望湖中的七孔桥,突然想起20年前的惨剧来。灯火之中,人像饺子一样坠桥而下,落入水中,竟似无声无息一般,生命在这一刻多像两株假树!迎泽湖这双大眼睛早已不再清澈,在事故发生的晚上它究竟看到了什么?早晨的湖水随风起伏,波光闪闪烁烁,或明或暗,它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如果存在时间隧道的话,在“激流勇进”上寻求刺激的人们愿意沿着时光隧道,从“激流勇进”的快乐之巅返回到七孔桥之夜疼痛的瞬间吗?

虚假其实就是死亡的另一副面具,比死亡更具有欺骗性。想到此,我不禁叹息一声,终于明白我为什么看到两株假树后,会突然想起沉没已久的踩踏事故来。我想某一天,我一定要专程到简易石桥上等候饱经沧桑的老清洁工,问问他是否还记得20年前的踩踏事故。之后,我与他一起坐在桥墩上,抬眼望着北面的七孔桥,一边抽烟,一边听他唱一曲《九九那个艳阳天》。

坐在一棵会唱歌的树下,嗅一种挥之不去的味道,这便是诗。可如果站在一株假树下,我还能嗅到这样的味道吗?或者说,在一株假树下,我嗅到的该是怎样的味道呢?在童年,我厌恶苦槐的味道,我觉得它不仅苦,而且臭。而在这个遭遇两株假树的早晨,我却开始贪婪地嗅甚至呼吸起苦槐的味道来,我觉得在这座园子里,苦槐的味道远比花香更令人迷醉。

在公园里,每棵树都是一道风景;在马路上,每个人都是一道风景;树也罢,人也罢,在不同人的眼中会有不同的解读,但每道风景到底在想什么,却是无人说得清的。事实上,人生有时就是炼狱,一个人是否经受苦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对苦难时我们该抱持怎样的心态。活得精彩的人都懂得,苦难其实是一种生活常态,是生命成长的试金石,任何一种人生,任何一种幸福,如果未经苦难的打磨,便枯干如一枚落叶。未经苦难的人生及幸福是浅薄的,这样的幸福仅停留在感官层面,仿佛一棵树被涂上颜料,它是虚饰的,生命的意义并未在其中显现出茁壮的胚芽。不过,苦难固然是锤炼生命的炼狱之火,但一个人在经历苦难时如果不能从中体验到幸福的真谛,这样的苦难便是灾难,甚至是灭顶之灾,这样的苦难是升华不出生命意义的。意义似乎是抽象的、虚无的,其实,意义也是一种实在,且无处不在,于众生而言,生是一种意义,死是一种意义,由生而死是更漫长的意义。在这众多意义当中,死亡的意义最为特殊,而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无疑是一种罪恶。我反对剥夺任何一种生命,反对任何人剥夺他人的生命,更不赞成任何人随意剥夺自己的生命。死亡是生命的反证,有时甚至可以在另一层面上超越生,而非正常死亡却是人间悲剧。生或死不过镜子的两面,不过一对意义的互证体,无生便无死,无死便无生,倘若死超越了生,生命或许更为精彩。生命其实是一种大悲苦,其中有快乐和幸福,也有无奈和哀伤,即便如此,我们任何时候都不应放弃完成生命的努力,这或许便是生命意义之所在。意义与结果无关,她独立存在。人类的生存困境和生存困惑其实与意义无关,人类却总喜欢把意义和结果联系起来,这种联系便是功利。生于苦难之中,超然苦难之外,此便是生命直面苦难的最好姿态,从这个意义上讲,生命其实不需要哀叹,不需要怜悯。所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发酵于苦难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此间的意义与功利无关,意义本身即是全部。

我们常常纠结于生死,却又总喜欢脱离生死本身的存在来讨论生死,这时候,生死便成为一个空壳,一个概念。讨论概念是危险的:你若强调这一面,另一面便是破绽;你若强调另一面,这一面又是破绽;你若两面都强调,两面中间的过渡地带又成破绽。我们所有的纠结归根结底便是看世界的方式,我们习惯了非此即彼的判断,不是黑,便是白,而很多时候,世界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的。有的人喜欢标榜自己是红的,血统纯正,可世界上有纯正的东西吗?我喜欢灰,喜欢这黑白的混合物,看到灰时我会想到炉膛里的灰烬,这燃烧后的暖,也会想到香火的余烬,它也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