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972·夏 死亡只是一团气息
仔细回想,人这一生其实就走在某个洞里,走在某座桥上,走在某片旷野里,所谓道路,只不过是洞、桥梁和旷野被时间连接起来的特殊空间。站在洞口、桥上或旷野回望,我们的幼年就爬在地上,它像一只忙忙碌碌的黑蚂蚁,离泥土一直很近。我们的少年总在蹦跳雀跃,它像一只透明的、会唱歌的蝉,离树上的鸟儿也很近。可一到傍晚,黄昏便住在鸟窝里,萤火虫打着灯笼,指引着蝙蝠在院子里低低地飞。如果把目光收近一些,或者转向前方,我们还会看见青年甩开臂膀,昂首挺胸,天空自由的鹰离草原上的马儿很近;中年把双手揣进口袋,不疾不徐,低头吃草、挤奶的羊离半山坡上的牛很近;老年则倒剪双手,走走停停,若有所思,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还有前列腺炎离夕阳下安静的石头很近……时光就这样鱼贯而过,你看一双双伸出去的手,它们或爬行,或伸展,或甩开,或高举过顶,或藏在身后,曾经一生挺拔的事物,曾经渴望向天空生长的事物,最终都将被皱纹柔软地弯曲和埋葬。这些拔节的声音其实也是有褶皱的,如果附耳倾听,你会感觉到时光的剪刀离空气最近,时令的除草机离生长最近。哦,只有双脚一直走在路上,它离死亡很近,离死亡挥之不去的气息更近。生命连缀而来,风景无论如何迤逦,她都是个体的集合,每个个体都以独立的方式存在着。如果一个人只回想一生每个幸福的瞬间,他或她的人生便是天堂;如果一个人只回想一生每个不幸的瞬间,他或她的人生便是地狱;可人生不可能只有幸福,也不可能只有不幸,人世间自然既非天堂,也非地狱,人世间就是人世间,就是一团混沌不明的气息。
死亡也是一种气息,一种挥之不去的气息,它随时隐现在记忆深处或站在我们面前,像一个老朋友,又像一个不速之客。记忆中留存的片段无所谓准确或完整,也不可能准确或完整,它们只是时光划过的痕迹,这些划痕里隐藏着个体的印记,这些印记宛如潜伏深处的意识,随时可能触动我们的忧伤,改变我们对天气、行程或路边事物的判断。我们无须也不可能把这些隐秘的情绪剔除干净,它们是生活的一部分,是马路上的风景——譬如你把童年留在了偏好传说的乡村,譬如你在乡村的白昼目睹了废弃墓穴里的白骨,譬如你在乡村的夜晚独自穿过死寂的坟地,譬如你在乡村的夏季偶遇了哭天抢地的葬礼,还譬如你在亲人摇曳的长明灯前跪到乡村的黎明……如果你有过这样的经历,你便懂得死亡不仅是一种气息,死亡的气息还是沟通生死的管道。
那一年究竟是1972年,还是1973年,我记不清了。
姑且算作1972年吧,那一年我已背着书包坐在小学课堂上。
乡村孩子都是在山坡上、野地里、小河边长大的,像山上的小兽一样有使不完的劲,最不愿意规规矩矩地躺在炕上歇晌。我被祖母看守在炕头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折腾出一丁点睡意,便骤然听到村东头传来一声闷响,山崩地陷似的。我立马跳下炕,趿拉着鞋奔向大门外。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我看见村东的碾窑上空升起一团黄色的尘雾,紧接着,村子里的狗几乎同时狂吠起来,一阵紧似一阵,格外瘆人。狗吠声中,有凄厉的哭声从碾窑方向传来,撕心裂肺一般,死亡的气息顿时在燥热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邻居的杨奶奶被砸死了!
或许酷热的缘故,这天午饭后,杨奶奶端着簸箕独自去了碾窑。窑洞冬暖夏凉,杨奶奶躲开蝉鸣到碾窑碾玉茭,只是想图个清静,图个凉快,可谁也没有想到,窑顶碾盘一样大的土块,多年来一直悬在窑顶欲坠不坠的土块,却在这天中午突然掉落下来。杨奶奶迷失在尘烟的轰鸣里,再也没有从一团尘雾中走出来。这是全村唯一的碾窑,窑里有一扇磨、一盘碾,窑门口的墙上有一个洞,窑顶有一块欲坠不坠的土块。这是我欣赏了七八年的画面,七八年来几乎不曾发生任何改变,就像一年四季找不到终点的碾道,就像墙壁上磨擦出的越来越明亮的轨迹。但在这个正午,这幅画面突然被撕裂,我想杨奶奶一定是沿着墙壁上的轨迹,穿过窑门口斜上方的土洞升上天的,她或许厌倦了碾道里无始无终的一切。我也痛恨在碾道里无休无止地旋转,我宁肯挑着扁担上山砍柴,也不愿瞎驴一般套在碾道里秒针一样逆时针踢踏踢踏,哪怕一分钟我都会头疼。在我的印象中,磨道和碾道是乡村生活最离不开的地方,也是乡村生活最无趣的地方,每年一到腊月,家家户户、大人孩子都要到碾窑排队,冬季便显得格外孤寂和漫长。我至今不愿回忆杨奶奶迈着一对小脚,一手推碾磙、一手扫碾盘的情景,于我而言,周而复始的碾窑就是一道符咒,就是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块补丁。杨奶奶是从河南林县逃荒来到我们村的,她不爱说话,很爱笑,一双小脚仿佛圆锥似的,越发让她显得瘦小,好像风一吹便会跌倒。杨奶奶家住在堂屋,我家住在东屋,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七八年,我从未见她骂过人,甚至很少听到她大声说话。杨奶奶生育了七个孩子,五男二女。你能够想象,在一个饥馑的年代,她迈着一双小脚把七个孩子拉扯大该是多么不易。可就在女儿都已出嫁,老大老二老三都已成家的时候,她却在这个午后一个人走了。
命运无常,至今我还记得祖母站在大门外的叹息。
这一天,祖母触景生情,眼角是挂着泪的。想到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说走就走了,祖母不禁长叹一声,对祖父说:老嫂子是屈死的……狗叫得怪瘆人,把人的心都叫空落了。
人一生中总会遇到几个关键的节点,这节点仿佛时光的断痕,在这断痕里隐藏着许多看不清的物质,我们找不到合理解释,便会想入非非。或许,这节点只是一次偶然。或许,这节点就是一种必然,而我们只能看到结局,却无法找出原委。就像乡村的碾窑,它仿佛一架祖传的钟表,乡村生活便是钟表上的指针,不管是生活推着磨盘走,还是磨盘牵着生活走,磨道里留下的轨迹都是圆的。这圆的轨迹上布满毛边,谁都无法把这些毛边清理干净,于是,我们便看到一座坍塌的窑洞卷着滚滚的尘烟穿越时光扑面而来。这尘烟夹裹着正午难耐的炎热,夹裹着正午黄色的尘雾,夹裹着正午烦躁的狗吠,众多情绪混杂一起,一起突发事件便如砸伤的尸体,在酷夏,在我的记忆里发出腐败的味道。我几乎忘记杨奶奶匆忙且简陋的出殡仪式,但那天正午笼罩在村庄上空的气息却一直不肯散去,乡亲们说那是杨奶奶不散的阴魂,我却更愿意把它理解成生活的万般无奈和深重叹息。
世上的事合理也罢,荒诞也罢,其背后都藏着某种隐秘的气息,就像我们的任何语言和举止,不管对与不对,一旦说出来,做出来,便会变成一种暗示。我之前相信死亡是一种气息,有的人完全能够敏锐地嗅到这样的气息,就像动物可以提前预感到地震来临一样。现在,我依然相信死亡是一种气息,一种难以言说的缥渺,因了这种缥渺,当我讲述死亡故事的时候,这些故事显然不是原来的故事,而是我的故事。事实上,即使非死亡的故事,我也不可能原原本本呈现出来,因为故事只发生在当时的瞬间,只发生在当时的环境里,而我讲述的时候,时间是此刻,故事的背景则是我选择后的背景。故事只有发生时刻是真实的,只有发生在当时完整的背景里是真实的,可时间和背景我根本无法完整还原,我讲述的故事便只能是我的故事,当我从整个背景里抽取某些局部组成现在这些故事的时候,这些故事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故事或已变形,故事里的气息却是真实的,当然,这些气息有一部分是当时客观存在的,有一部分则是环境强加于我的。或者说,这些气息只是我与环境互动的结果,我于自己虽是真实的,我对自己的认知却可能是片面的。至于我对环境的认知,则会出现更大的偏差,参照系客观存在,我的选择却永远是局部。因之,即使让我回到当时的环境里,让事件重新发生一次,我也无法完全掌握真相。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的历史,只是每个人眼中的历史,历史只存在发生的瞬间,之后,真相便无法复原。我们无法复原真相,但真相的气息充斥在我们生活的每一寸空间,我们无形中便会感到恐惧。于众生而言,恐惧是一种生命常态,但也有不再恐惧的人,他或已死亡,或已超凡脱俗,或无所顾忌。无所顾忌的人都是自以为是的人,于是,丑陋或罪便产生了。
某一天,我与李杜一起迎着寒风在双塔西街上行走,走着走着,李杜突然说道:人类的罪其实不是七宗,而是八宗,这第八宗罪便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还是八宗罪之首,是人类所有原罪的根,是万恶之源。这天中午我们喝了酒,我不知道这个话题是怎么引起的,却分明记得李杜严肃认真的样子。我知道李杜思考这个问题很久了,我也被这个问题困惑很久了,李杜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我突然从一片迷雾中看到一片亮光。是的,是自以为是让人类变得傲慢且不可一世,是自以为是让人类学会妒忌且老大不掉,是自以为是让人类动辄暴怒且振振有词,是自以为是让人类变得懒惰且不时耍些小聪明……当然,贪婪、贪食和色欲也是自以为是的心理魔障在作祟。
七宗罪的概念是西方人提出来的,自然与宗教有关。在13世纪,道明会神父圣多玛斯·阿奎纳列举了人类的七宗罪:贪婪,失控的欲望;色欲,肉体的欲望;饕餮,贪食的欲望;妒忌,财产的欲望;懒惰,逃避的欲望;傲慢,卓越的欲望;暴怒,复仇的欲望。李杜说,如果神父所指的七宗罪都是人类的原罪,那么,自以为是便是原罪中的原罪,七宗罪的种种表现皆源自人类的自以为是。人类的本性是复杂的,依据简单对错作出善恶判断是粗暴的,纯粹的善恶也是不存在的。凡是人都会在不同场合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恶来,所谓善恶,只不过是心性中的原罪在现实中的表现程度而已。李杜从人性深处挖出第八宗罪来,就好比把一把利刃刺向罪的本质或源起:凡罪皆是自以为是的心理和蠢蠢欲动的欲望混合而成的产物,它弥散着精子或卵子的味道。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归是要活着的,人要活下去就需保持一种生命姿态,就需消耗一部分生存资源,人便本能地生出拥有或占有的欲望。资源是有限的,欲望是无穷尽的,拥有或占有资源的人便对同样渴望拥有或占有的人造成了伤害,烦恼、郁闷、伤感、失望、绝望、报复等等不健康的情绪便因人类的自以为是而荡漾开来。在人类天真的想象中,谦逊、宽容、温和、热心、慷慨、节制、贞洁是美好的,善良地活着是荣耀的,可在自以为是的心理唆使下,隐身的恶病毒般反复发作,生活便伤痕累累。伤痕无疑是丑陋的,但丑陋并非伤痕之一种。面对丑陋人们是拒绝的,是不愿触碰的,但丑陋不会因为人们的不喜欢就不存在。当你掩鼻而过的时候,蚊蝇嘤嗡的茅坑还在;当你皱起眉头的时候,衰老萎缩的躯体还在;当你揪心难过的时候,手术刀的白刃下的病菌还在;当你隐身或匿名的时候,电脑里充满智慧的病毒还在……是的,无人天生迷恋丑陋,可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就一定会变得美好吗?
行走在人世间,除了丑陋之外,人类最不愿触碰的事物大概便是死亡,可不管人类愿意或不愿意,每个人一生中至少必须直面一次死亡。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人类或会遥望死亡,或会与死亡擦肩,在这一刻,惆怅或惊悸便在悄无声息中衔枚而来,令人猝不及防。人类不愿面对死亡,是因为人类不愿面对结束,尤其不愿面对生命的结束,更何况,死亡世界从来没有人能够准确地描述出来。死亡是一种空白,而空白最具诱惑力,最令人恐惧,也最想当然。我曾经问自己,死亡到底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死神到底该长什么样子?这样的问题显然是无解的,因为人类从未找到过有力的证据。或许,我可以虚构出一个死神来,为死神设计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手、腿、脚,或者火红的头发,我也可以把死神想象成一个惊艳的女子,妖冶动人,摄人心魄,但我无法为死亡准确画像。死亡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谁也抓不住摸不着说不清的符号,我们可以临摹这个符号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却无法捕获它一丝一毫有动感的呼吸。死亡气息时常在我们的四周飘荡,我们却无法触碰到它摇曳的裙裾。死亡是一个伟大的黑洞,我们最终都会被这个黑洞吸附进去,再也逃不出来,我们自然无法告诉后来者这个黑洞到底是什么样子。死亡是最隐私的,也是最自私的,任何人都不能够把自己唯一真实的死亡讲给别人听,却会反复向别人描摹路经死亡时的恐惧或濒死时刻的心跳。是的,我们常常去叩打死亡的门环,却不知道死亡真正的样子,或因如此,我们呈现在死亡面前的姿态便像死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姿态一样,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死亡是神秘的,在死亡面前,每个生命个体都是真实的、独立的,高尚或卑劣,智慧或愚笨,高雅或媚俗,一切一目了然。在文人骚客的笔下,死亡仅是一行朦胧文字,一幅水墨图画,这些文字或图画令人遐想,却总不得要领。死亡常常把不可捉摸和令人绝望的两面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看到的却是恐惧。其实,死亡不过果实坠地的结果,恐惧不过花朵开放的过程。死亡教会人想象,恐惧教会人感受,而想象和感受便是艺术的酵母。
试想一下,此刻,假如你正独坐在窗前的帘幕之下,正独坐在光线暗淡的边缘,假如你的目光一直默默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你会感到恐惧吗?此刻,假如你正站在悬崖边,假如悬崖边没有树、没有草、没有可依托的岩石,假如你的一条腿正迈过悬崖,你会感到恐惧吗?此刻,假如无边无际的水已没过你的膝盖,漫过你的前胸,假如无边无际的水已浸上你的颈项,甚至额头,你会感到恐惧吗?
或许你已恐惧。
或许你不曾恐惧。
当你真正感受到恐惧的时候,恐惧只不过是一团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