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几度风雪几度春(正集)(2)
十五
葛存厚家里。葛二宝气呼呼地把那本《拖拉机驾驶员手册》扔了。随即又把那双翻毛皮靴也扔到了柜顶上。
葛存厚:“我看你小子是想当拖拉机手想疯了。要是支书也虚报产量放什么‘卫星’,就算骗来台拖拉机,你觉着开上它光彩体面吗?金香,你说说,爹说得在理不在理?”
苏金香:“爹说得对。”
葛存厚:“摽上劲好好干它几年,我就不信北堡自己买不起台拖拉机!”
十六
大队办公室里。干部们的情绪已经有所好转,潘枝荣也坐起来了。
云务本:“……老实说,我也想过多报,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嘛。放了‘卫星’,又光彩,又体面,还能得一台拖拉机。可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不能欺骗上级。再说,报得高,征购就多,把打下的粮食都上缴了,社员吃什么?”
彭云山:“对,对。总不能让大伙饿着肚子搞生产呀!”
云务本:“只要咱们脚踏实地好好干几年,不要说买拖拉机,就是买汽车也不是办不到!”
潘枝荣:“不说这码事了,说眼下吧。公社一再催人大炼钢铁,还要调马车去拉煤、拉矿石……”
云务本:“你不是早已组织好人马了?”
潘枝荣点了点头。
云务本:“那咱明天就上山!”
十七
两辆胶轮大车,车上满载着行李、炊具、工具等物件。车头上插着一面红旗,上写“北堡钢铁队”。云务本和潘枝荣领着几十个青壮社员,迎着寒风,向西山里进发……
十八
初春。
北堡炼钢的队伍从西山里回来了。他们有的背着行李,有的拖着工具,有的背着套绳,有的扛着鞍子,像一群战败的士兵一样,一个个垂头丧气,萎靡不振。
潘枝荣:“炼钢没炼成,可惜把两辆马车也捣砸了!今后可怎办呀!”
云务本:“我估算队里还有些公积金,买两头骡子,再拴辆胶轮车吧。”
潘枝荣:“这件事可以研究研究。”
十九
夏天的晚上。葛二宝在屋里装饰一杆崭新的红缨鞭。苏金香在灯下缝绣花兜肚。
苏金香:“大骡大马还不知在哪一国,你倒忙着收拾鞭杆!”
葛二宝:“这叫大姑娘做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吆!”
葛存厚在门外咳嗽了一声,走了进来。夫妻俩都忙站起来给爹让坐。
葛存厚:“到内蒙买牲口的事,队里决定了?”
葛二宝:“定了。后天动身。”
葛存厚:“草地里的骡马劲儿大,性子野,路上可要小心点。”
葛二宝:“嗯。”
葛存厚:“你和谁去?”
葛二宝:“支书。”
葛存厚:“那我就放心了。他比你在行。”说完走了。
苏金香:“你过来,试一试。”
葛二宝:“什么?兜肚。嗨!五十年代的青年,还带这种老古董!”
苏金香:“这是爹让做的。他说当车把式就得像个车把式的样子,他说这兜肚又能装东西,又能保护小肚子。”
葛二宝:“这几天我还以为你是忙着给小孩准备……”
苏金香:“你倒想当爹呀!没影儿哩!不过就算是给我儿子做的吧!”
葛二宝:“你倒会占我的便宜。”说着举手欲打,两个人笑着打闹起来。
二十
田野里一片绿色,秋庄稼已经半人高了。社员们正在加劲锄苗。范仙梅满头汗水,锄一阵就直起腰来喘气、擦汗。苏金香早已锄到了地头,她望了范仙梅一眼,立刻顺着范仙梅的这两垄锄过来,接应她。
苏金香:“务本嫂,你身体不好,干么舍不得这几个工分?”
范仙梅:“那倒不是。干部家属不参加田间劳动,你想,社员们会怎说?”
苏金香:“是不能给自己男人脸上抹黑。哎,务本哥没来信?不知道牲口买下了没有?”
范仙梅:“你不是关心牲口,你是想念二宝哩!”
苏金香笑了:“已经走了三十二天啦,怎么还没点音讯。”
范仙梅:“你看是不是,牵肠挂肚,掰着指头过日子哩!”
苏金香:“你不也一样?”
范仙梅:“已经来电报了,一两天就回来。”
二十一
一匹壮实的种马,拴在庙门口的大树下。正是收工的时候,许多人拄着锄头,站在周围观看、评论。
葛存厚熟练地掰开种马的嘴,详细察看。
葛存厚:“五岁口,精力旺盛的好种马!”
潘枝荣:“种马?不是讲好买两头骡子嘛!”
云务本:“路上我和二宝算了笔账,买两头骡子,只能拴一辆皮车,用上几年就完了,咱们光母驴就有九头,自己配种,自繁自养,用不了几年工夫,全队就都能换成大牲畜了。”
葛明朝:“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呀!要是拴辆皮车跑运输,少说一月也赚它几百块!”
云务本:“这倒是实情,可是那解决不了咱们农业生产的根本问题,买种马这主意是我拿的,错了,我检查。”
彭云山:“这有啥错?这和下棋一样,不能只管吃卒卒,要看到下一步!”
葛存厚:“这话对。闹庄稼是一辈子的事,还是务本想得远。”
众人们也纷纷议论:
“对着哩!”
“是这个理!”
“咱们咬住牙,再熬上几年。”
葛明朝:“就这么一匹种马,能值四千块?”
葛二宝:“四千?还欠人家一千哩!”
潘枝荣:“谁当配种员?”
葛二宝:“我。”
二十二
葛存厚家院子里。只有三间正房和两间耳房,院子很宽大,院里栽着桃、杏,种着金瓜、豆角。一家人正在瓜棚下吃午饭。
苏金香:“你真的要当配种员?”
葛二宝:“这还能假了。”
苏金香:“想当拖拉机手没当成,想当车把式也吹了。如今竟然要当配种员!什么配种员?说得倒好听,不就是马公子?这种下贱营生,你就不嫌丢人?不嫌败兴?不嫌……”
葛存厚:“这有什么丢人?人生在世,只要不偷不抢,不做亏心事,七十二行,什么不是人干的?”
葛二宝:“再说这是支书分配的任务,我能不应承?”
苏金香没有再吭声,她忙收拾起碗筷,向灶房走去……
二十三
苏金香匆匆走进云务本家的街门,迎头碰上云务本挑着一副空桶往外走,苏金香两手抓住门框堵住了他。
苏金香:“务本哥,你为啥要指派他干那号事?”
云务本:“什么事?哦!你是不赞成二宝当配种员,是吧?当配种员有什么不好?这是个光荣的任务。”
苏金香连说带笑:“嗬,光荣任务!那你为啥不分配别人去光荣光荣?”
云务本:“老实和你说,五千块钱的种马,交给别人我还有点不放心,二宝爱惜牲口,再说我们在内蒙种马场,多少还学了点技术。”
苏金香:“光是他一个人学来?”
云务本:“不,我们俩一块学的。”
苏金香:“那你为啥把光荣让给他?”
云务本:“嗨!全村这么多事,四五百口人要吃要穿,我能顾得上……”
正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吵嚷声:
“这算什么政策?”
“简直是明抢哩!”
“找支书去!”
苏金香忙放开抓门的手,扭过身去,云务本也放下空桶担走了出来,只见有几个老太婆气呼呼地向这里走来。
云务本:“婶子、大娘们,出什么事了?”
老太婆们乱哄哄地说道:
“凭什么要把各家养的猪收归集体?”
“前几天只当是瞎嚷嚷哩,想不到真要没收!”
“刚才副业队长葛明朝挨家挨户通知,限三天就要把猪送到集体猪场去!”
云务本:“啊!这事我还不清楚,大家先回去吧,我去了解了解。”
二十四
大队猪圈旁。云务本在听潘枝荣和葛明朝汇报情况。
潘枝荣:“你刚回来,这事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事情是这样的:公社要办个万头猪场,猪圈都盖好了,可就是没有猪,于是就向各大队调……”
葛明朝:“咱们集体的猪只有二百多口,公社给分配的任务是三百口,还要求最好能够超额完成任务,不收社员的能交的了账?”
云务本:“你先缓一步,明天我去公社。”
二十五
公社猪场建筑在一片旷野里,门面很气派,像是机关、工厂的大门。门口挂着很大一块牌子,上写“东阳公社万头猪场”。里面一排排新盖的猪舍都是空的。
云务本和昌永泰站在空猪圈旁正在争论。
昌永泰:“大办养猪场,这是上头的指示,这是集体经济的优越性,这是继续大跃进的具体表现!”
云务本:“大办猪场我赞成,可是把各大队的猪集中到这儿来,这能叫发展养猪事业?这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搬来搬去还是那点砖!”
正在这时,只听见大门口传来一片猪叫、人喊的吵闹声,他们扭头一看,只见有十几个人赶着一大群大小不一的猪走进来,南堡支书范子玉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范子玉:“昌主任,我们南堡的猪可全送来了,超额完成任务!”
昌永泰:“好啊,好啊!”
范子玉:“呀!姐夫。这回你们跑到我们前头了。”
云务本蹲在那里没吭声。
昌永泰:“他们连一头还没送来,云务本同志,你的思想总是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我看你是有点右……”
云务本:“我不管左还是右,我说的是实际,把这么多猪集中在一起,饲料怎么解决?猪粪怎么分配?”
昌永泰:“这是些具体问题,当前要紧的是先把猪集中起来。”
云务本:“老实说,我就反对这种做法。”
昌永泰:“你爱怎么反对,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也老实告诉你,万头猪场,这是公社党委的决定!你好好考虑考虑吧!”说完转身和范子玉走了。
云务本满脸怒容地蹲在那里。
二十六
云务本满脸怒容蹲在大队办公室的椅子上,别的干部们散坐在炕上和凳子上。
云务本:“把那么多矿石烧成了废渣,这叫大炼钢铁?说假话,虚报产量放‘卫星’,这叫大跃进?把各家各户的猪集中到一起,这就是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这是哄人哩还是哄鬼哩?我就不服这口气!要不咱们就到上边去打官司!”
潘枝荣:“务本,你少发几句火吧。如今的口号是:‘继续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云务本:“我说的都是实际情况,不老老实实在土疙瘩里榨油,尽弄这些邪门歪道,说不定要把这些年积攒下的一点家底踢蹬了……”
正在打算盘的花会计连忙用话岔开:“我看还是集中讨论猪的问题吧。”
葛明朝:“下午公社又来电话催,这猪究竟交不交,你们定,我好给人家回话。”
人们都不说话,有抽烟的,有叹气的。
潘枝荣:“硬抗不是个办法,也抗不住。”
云务本:“集体的猪,他们要调就调,就当害了猪瘟死光了,社员的猪一头也不动,不能打击社员养猪的积极性,出了问题我负责!”
彭云山:“同意务本的意见,出了问题,我也承担一份责任。”
众人:“就这么办吧。”
二十七
饲养场里。地上摆着一个大盆和水桶,云务本和葛二宝正忙着刷洗种马。
云务本:“那些母驴有没有发情的?”
葛二宝:“我都检查过了,一头也没有。”
云务本:“该钉掌了。”
葛二宝:“我明天进城去钉。”
云务本:“把欠内蒙种马场那一千块钱给人家汇去吧。”
葛二宝应了一声。
潘枝荣匆匆走来:“刚才公社来了电话,点名要你、我和明朝今天下午到公社报到。还让带上行李。”
云务本:“又是开什么会?”
潘枝荣:“只说是传达重要文件。”
二十八
公社会议室。这只是一间比较大点的房子,墙上贴着一些新写的标语:“坚决打退右倾分子的猖狂进攻!”“三面红旗万岁!”“继续坚持大跃进!”等等。会场气氛十分紧张,人们坐在一排排用木板、砖头支起来的低凳上,没人抽烟,没人咳嗽,也没人交头接耳,一个个都是神情严肃地望着主席台。主席台上,昌永泰正在声色俱厉地讲话。
昌永泰:“……关于批判彭德怀右倾言论的文件,从昨晚开始,已经传达讨论了一天,有不少同志发了言,有的还做了检查,这很好嘛!可是也有的人从开始到现在,一言不发,既不批判彭德怀的右倾言论,又不检查交代自己的问题,完全采取一种对抗的态度。可见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上边有,下边也有!北堡支书云务本,就是个典型例子,你自己不主动检查交代,那就只好由别人揭发了。”
会场上鸦雀无声,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
昌永泰:“葛明朝同志,你把他的那些右倾言论向大家讲一讲。”
葛明朝站了起来:“他曾经说放卫星,是吹牛皮……”
葛明朝说到这里,从门外进来一个通讯员叫道:“昌主任,县里的电话。”
昌永泰边向外走,边向葛明朝:“你继续往下讲。”
办公室里。昌永泰拿着耳机说:“……知道了。我很快派北堡的干部去。”他放下耳机,走进会议室,葛明朝还在发言。
葛明朝:“……他还说,再这么胡折腾,把这些年积攒下的一点家底也会踢蹬光,完了。”
昌永泰:“潘枝荣同志,你揭发。”
潘枝荣:“我最近上了点火,脑子不好使,记不清他说过些什么了。”
昌永泰:“你别替他打掩护,我这里有材料!”
外边传来了开饭的哨子:“开晚饭了。”
昌永泰:“今晚上开小组会,明天开大会。”
人们松了一口气,纷纷向门外走去。
昌永泰:“葛明朝同志,你过来。”
葛明朝走了过去,昌永泰低声向他讲了几句。
葛明朝大吃一惊:“啊呀!这可捅下漏子了!”
昌永泰:“由你全权处理,立刻进城!”
二十九
第二天,大会在继续进行。会场上的气氛更加紧张了,马新才在领着人们喊口号:
“坚决打退右倾机会主义的猖狂进攻!”
“云务本不低头认罪决没有好下场!”
云务本坐在会场里,两眼望着顶棚,也不举手,也不吭声。
昌永泰:“根据大家的揭发,根据公社所掌握的材料,充分证明云务本的问题相当严重,他抵制大跃进,攻击人民公社,实质上就是拥护彭德怀的右倾言论,也就是小彭德怀。而且态度十分恶劣,拒不检查。公社决定呈报县委,请求给予严肃处理!”
三十
云务本和潘枝荣背着简单的行李,在路上走着,两旁是接近成熟的秋庄稼。
潘枝荣:“我看主要是去年报产量的时候,你得罪下昌主任了,本来他这一宝是押在你身上的,结果……咳,这回你要是主动检查几句,事情也不会闹到这步天地!”
云务本:“我认为我没有错,我检查什么?我不能为了过关,给自己乱扣帽子!”
潘枝荣:“咳!你呀,吃亏就吃在这犟脾气上了。”
迎面来了个卖西瓜的。
潘枝荣:“买个瓜,下下火吧!”
云务本和潘枝荣正坐在路旁吃瓜。奚铁锁满头汗水跑来了。
奚铁锁:“村里出下大乱子了!”
云务本、潘枝荣齐声惊问道:“怎?!”
奚铁锁:“二宝哥在城里给马钉完掌,出来就碰到一辆马车,车上坐的都是妇女、小孩,没想到拉车的是匹母马,咱的种马一下子就扑上去了。二宝哥怕把人家的车碰翻,就拼命拉拽,种马像疯了一样,一蹄子正好踢在二宝哥脑袋上,当时就昏过去了……”
在奚铁锁说话的时候,出现了如下画面:
疯狂的种马嘶叫着,向大车猛扑,葛二宝死命拉着缰绳不放。车上的妇女、小孩们惊恐万状。葛二宝把缰绳绕在了路旁的电线杆上。种马不住地尥蹶子……
云务本急问道:“如今怎么样了?”
奚铁锁:“今清早把家属叫去了。云山叔让我来找你们。”
云务本:“要想尽一切办法抢救!回村里借辆自行车,立刻进城。”
三个人同时向村里飞跑……
三十一
一辆卡车在乡间土路上行驶。车上拉着一副棺材,苏金香拍着棺材嚎啕大哭,葛明朝在一旁劝解。
葛明朝:“人已经死了,再哭也活不过来了,别哭坏身子,这都怪云务本,买回这么匹害人的种马来。”
卡车尾后扬起一片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