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记》管锥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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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读《学记》随感

吴振宇

工作室建立之初,吕老师推倡研读《学记》,其情恳切,其心殷殷。方觉已掩卷尘俗多年。手捧卷札,不觉汗出浃背,几句拼凑之词,忝列门墙。

论师道之尊严,不意古今差异,判若霄壤:古者倡导“严师”,是以生就师者;今者倡导“服务”,是以师就生也。以生就师,则易从师先导,师之主导,显而易达;以师就生,则主权归生,师之主导,隐而难求。而仍求“师导”之境界,师既负“服务”之责,教育亦近“服务之部门”,如此言论定性,功利昭然,何求其不躁而乱也?!名正则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然正名之法有别,故言之归属也有异。“无不成之材,有不教之师”,日日以此责师,政府亦然,社会亦然,何求师心之安?!而又贫之以薪水,弱之以地位,何求师心之定?!人定而胜天,事业有可为;人弱而谁胜?事业岂不亏?或曰“工资既长,心尚不足耶?”工资既长,奈何教育偏向!既为“服务”矣,趋利必然哉!为商谋财可,为师趋利危!师心不定,从教不安,缘由非一,多方使然。人不严师,民不敬学,渐至为师不自尊,传道不自严,歧途既入,正道乖离,入之愈久,反之愈难。师者,古之帝王不以臣子遇之,以今世之昌明进步,而“臭老九”之贱名,言犹在耳。考之世道之真昌明、真繁盛,莫不尊师以化颛民,广学以美风俗。上古四代,哲人多尊为理想社会,证之以“严师”,或可知矣;元代野蛮强悍,尚武斥文,故以师者为贱役,贬损其位,妓下丐上,而元代卒不满百年国运。史册昭然,教兴国兴,教衰国衰。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民心何来?学以化民,师以教学。故尊师者,立国之本,重教者,强国之道。

“教学相长”之一端,从学者一方而论。善学善问者,不惟彰显师者之功,亦足节约师者之劳。生之于师,不可谓不重矣!孔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孟子言:“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三乐也”,所言在此。所谓“因材而施教”者,必在其人有异,其材不同,量材而施,因人而教,乃使人人俱进,事事可为。何可谓片面?何可谓歧视?吾正见其科学合理也。哲人之智不可谓不高矣,哲人之言不可谓不切矣,哲人之教不可谓不效矣,奈何政客一论,即使斯文扫地,群言汹汹,乃致师者无从。“无教不会之学生,有不会教之老师”,其言何其自信,其势何其洪壮,其论何其果断!然自科学辩证之角度观之,其鄙孰甚焉!凡事一体两面,攻其一端,必失其全;只见其面,易忽其体,故当其缠结难解,尤宜一思再思。以今事而观,师境愈下,文化愈少,旧时所学,消磨殆尽,比照上文“师逸功倍”之说,正背道而驰。所以然者何?为其溺于“不善学”之群生也,或不无因:上有所求,谓其“义务教育”,必使“一人不落”,故“补差补标”,耗时终日,量之以考核,逼之以情势,遂使师者日轻,以文化之载体,服贩走之杂役,何得教学相长?何得逸而功倍?何得从而庸之?何得活水自来?何得不劳而尽瘁?何得不每况愈下?何得不从而怨之?何得不厌学厌教?再损两伤之举,竟成义无反顾之势。“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文圣武圣,所见攸同,事理情理,所别无二。然则如何启其善学乐学之思,广其善问能问之道,进而奏其师逸功倍之效,成其学问日进之德?方家正多,正宜探本寻源,从长计议也。

答问之道,殆非细事,不可不察。要在合乎物理,顺乎人情。如响斯应,如影随形。不离不弃,不重不轻。彼扣以小,我应以轻;彼以大来,我以大定。待其从容,更有进境;超乎意表,堪喜堪惊;循迹披求,更远更惺;豁然开朗,神思清明。不与炫才,不与争竞。握根持本,守中不倾。盖求三得一,见得师者不厚;问一答三,反恐炫才招诟。故为师者,不博学不足以当学生之问,不厚德则难免参差躁进,故厚德博学,本为师者之急务,且须以终身之诚,求之无歝,故非一时之口号而已。而于学生,则执经问道,正其本色当为。学识思想,多在一问一听之间,故不善问者不善疑,不善听者不善思,如此反见其读书之寡,分辨之难。故善读善问者学养自博,善思善疑者才智日厚。为师为生,各有其学养自操之业,问答互启之功。当其能相互问答,彼此启发,则有思我之所未思,见我之所未见,故能得我之所未得。在师则善哉如闻雏凤清声,在生则爽然似醍醐灌顶。其于听者及其自身,则何其幸运,何其幸会,何其愉悦!故孟子有言:“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三乐也。”观今之师生之间,不以学问相系,只以情感相连,故得失之患,口舌之间,所在常有。而师者之优劣,在生在官,亦常以此一尺量之。不以学问是务,反以人际牵缠,宜其师道作古,明矣难论尊严。唯此是倡,惑矣难全。

古有明训,“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在古则诚然,故“回”字四写,人皆笑之,虽沽者之流不屑,此近代之事,吾信其必有之;而在今则非然,稍有记问之学,在课堂则为“名师”,在文坛则为“学者”,吾以此知教育之不兴而文风之式微矣。若言记诵之学为博学,则古之私塾犹今之国学馆也,而古之三家村先生为今之“国学大师”也,然而“乡曲儒生,老死翰墨,名不出闾巷者何可胜道”;故知古之三、百、千者,《声律启蒙》者,四书、五经者,皆为入门必知,所谓童蒙之学者也。外显则在于记诵,而内涵则可以养正,今之攻击“应试教育”者,非古以自为明智者必不知。无知者固无畏,无知者固逐风,群情汹汹,喊声四起,但不知耗日劳心,声嘶力竭,心中可曾清明,“素质”毕竟何在?然而课堂之中,一味炫示语言“华丽”,而略有记问者,便哄然以“名师”目之,觍颜以“博学”居之,吾不知其所由。既讨旧学以“记问”害人,又以无限背诵、反复抄写为每日必做之功课、提高成绩之法宝,吾不知其所由。吾固知其于“记问”二字,必定懵然无知。由此胸中之学问,薄于古者远矣。故当今之世,以一知半解而为“名师”“名家”者甚伙,或如“经理”之称,称之已滥;贪名求大,大言何惭!于此类人,问其名难知其实,观其表而懒知其里,彼姑妄言,我姑妄听;彼言后随忘,我听之如风。惟其所传唯术,我固视之以轻。以此定位于“服务”,宜乎当冠以此名。考真师之所在,在能听语而导行;因人而异,终始充盈。于其力不能问,当能察心而语,如此表里观照,宣与默者并举。于其语之不知,导之不行者,在今则必聒之不舍,有标必补;如此则在生则厌问厌学,妍校厌书;在师则愈疲愈笃,愈穷愈赴。深叹一隅三隅之浅薄,圣人竟弃之而不复;堪羡今日教育之先进,真现代而非远古。

习学之道首在观察、模仿。道理极明,而施之于今日则独难。何则?节奏日快,目遇日多,故应接不暇;心目劳苦,本能趋避,故不如视而不见,遂至心不在焉。老子有言“五色令人目盲”,验之今日,诚哉此言!观察可以长识,观察可以明智,观察亦可以劳心,盖非追求逸乐者之所愿为。加以个性难羁,反励之以张扬;心性浮躁,更懵然于是非。故何观何察?何领何会?至于模仿,更不可言,生搬硬套,全无创建,囫囵吞枣,独无钻研,粘贴拼凑,假话成篇,纵容诲引,错莫大焉,斯文丧尽,文化何颜?“美文”背诵,背与盗连,君子安在,何为不见?!

格物致知,触类而得,或可言师者之角色功用。超然于声色之际,而声色得之莫不谐调;总揽于官服之中,故官服失之固难奏效。故知有物如此,貌似无用,而用在事外;意似无功,而功在物中。故君子观人,固不能以貌取之;长者用士,必察其内美方宜。然亦见知音之难得,而人才之易失。

忆韩退之“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句。守中务本,正是治学之道。然务、守之先,必当察之。以此便见眼界之高低,心胸之狭阔,及其悟性之有无。“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世间之道,尽有不可落以言诠者。是故有师者,终其一生之孜孜矻矻,仅浸淫于授小术而乐此不疲,忘大道而懵然无知。正邪高低,小大之辨,是非曲直,局内局外,得失之际,出入之间,正自感慨不同。故知“察于此四者”之实良难而“可以有志于本矣”诚不易。故务本诚重,而施之绝难。三王之法,惜乎已坠;典型夙昔,思之可愧。教育勃兴,家国之瑞;惟其难能,所以可贵。

终于把《学记》的心得写完了。《学记》绝对是好文字,对于教育、教师而言,尤其如此,也是我这一年重点选择学习的教育教学专著。听说吕宝印老师对其尤为钟爱,除了敬佩之外,还有一点惆怅:这么好的教育教学理论,往圣贤者给我们后世子孙留下的如此富含智慧的经典著作,就这么长期以来被束之高阁,绝大多数的教育工作者竟对之视而不见,却反倒歧路绕远地到处去“取经”“袭用”,于此经典,于人于事,都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心得原本是信手写来,只想着在下一次读来的时候,能够有一点深入理解的凭借和基础。可是一开始就掉入了文章本身的语言自有的氛围,下意识地就跟着半白半文了。权当做一次古文写作的练笔吧。于是随读,随想,随感,随写。拉拉杂杂,全无体系,一鳞半爪,疏漏良多。今汇总零碎,总成一篇。其中所引之现象,所持之观点,亦难免有偏颇舛错、言不及义之处。好在一开始就意识到,《学记》不是一遍就能读懂读透的。希望能够随着对它的不断研读,不断生发新的理解。如果咱们老师都能够抽暇拨冗,一近斯文,那么我就将为之以手加额,欢欣鼓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