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世和青少年时代(4)
对官兵的这种谴责,是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不过,他的思想似乎比沈丙莹更激进一点,把“兵”放在比“贼”还坏的位置上。沈丙莹没有做过这种比较。
十二月二十五日,沈家本带全家进入长沙,经俞同甫介绍,租住长沙东茅巷彭宅,开始了新一年的等待。
二十五日达长沙
长沙卑湿地,千古怨湘流。
贾子悲沉赋,春陵愿徙候。
乃今羁客至,都作乐郊投。
祀事黄羊罢,残年逝不留。[78]
(五)长沙羁客
长沙,这个沈家本外祖父曾经做过官的地方,他以前虽然没有来过,然而也不陌生。但是初到长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贾谊。当年贾子悲长沙,今天他也到这里,并且和贾谊一样,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草草收拾,除夕就到了。但愿驱邪的鞭炮,能逐走过去一年的厄运。
除夕一过,就是同治元年。北京城中,宫廷内经过残酷的杀戮,肃顺等人,杀的杀,放的放。两宫垂帘,恭亲王奕议政。“去年黄河清凡九次,凤鸣岐山,五星聚奎”[79]是祥兆。爆竹声中,他和朋友们议论着,盼望一个好的年头。
正月十一日,已经外任礼部左侍郎的姨丈兼老师沈桂芬来到长沙。他们彻夜长谈,谈京城政局,谈江浙战况,谈沈丙莹贵州的处境。最后,他们认为,沈丙莹因系“实缺人员,他省不能奏留。惟有捐双月道,俟后请咨赴选,则道出湘南即可奏留矣”[80]。这只是设想,能否行得通,还待以后。
这是一个痛苦的年代。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发生什么变化。他不但看不见将来,连明天会出现什么事情,也无法预料。眼前有的只是异乡异客,有家不能归,有父不能随。
客梦
迢迢羁旅身,郁郁还乡思。
莫道隔江湖,梦中时一至。[81]
为了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他和一干文人一样,把自己的情怀融入诗歌:
寓怀四首
湘水东流去杳然,采兰江上几洄沿。
苌华忍作无家咏,蓬梗真同不系船。
窗下常临求米帖,杖头谁贷买书钱。
季鹰未遂莼鲈志,三楚句留别有缘。
结庐陶令心偏远,隐市梅生迹许同。
草与阶平希过客,花无帚扫住奚童。
学荒却恨蟫编少,性拙何嫌獭祭工。
麝柱一炉书一卷,不知门外马嘶风。
井闾到处化为墟,衮衮红尘不可居。
促膝漫谈天下事,放怀且读古人书。
匣惟宝剑真知我,室有寒毡永伴予。
莫道故乡风景好,湖山回首倍凄如。
不愁知己天涯少,莺许为邻月作朋。
一枕云山寻旧梦,半窗风雨惜残灯。
诗书而外客无好,鞠跽相将余未能。
高咏太冲招隐句,漫持螬李笑於陵。[82]
沈家本在长沙侍养母亲的同时,一边读书,一边课第读书。另外,他随时探听浙江和贵州两个地方的消息。这一年是新朝开始,政局一变。京外,曾国藩正式就任两江总督,统辖江苏、安徽、浙江、江西四省军队,统一各路官兵,集中对付太平军。但是,战局并无起色。传到长沙的消息,以贵州和浙江为多,而且特别不好。贵州方面,官场败坏。沈丙莹离开铜仁,沈桂芬为他拟定的方案没有结果,他只好前往贵阳闲住;安顺府有缺,但是谋者太多,未能如愿,只好继续赋闲。铜仁府自沈丙莹走后,由小吏出身的王云(字小峰)继任知府。“王小峰调集闵家场乡门团首,勒缴府兵钱文。彼处集团数百人。王怒,即出队用炮轰毙团丁十余人,团遂散,暗行勾结石阡教匪下窜。分四股,一扰闵家场,一扰太平场。……石阡危甚,思州派五百人往援,贼势甚张,恐不能解围也”[83]。铜仁危急,“府勇到处掳掠,故民心变,上五洞均从贼矣”[84]。官逼民反,黔东成了火海。贵阳方面,兵骄将悍,官不能制。署理云贵总督潘铎到贵州办理案件,与贵州提督田兴恕冲突,“田大怒,声言欲与开仗,制军(按:指潘铎)亦遂将就了事”[85]。官场的败坏,导致内部涣散无力,义军趁势长驱直入。“长发窜入,猖獗异常。官兵不出战,任其深入。大定、安顺、平远、黔西界,均有贼踪。黔西州汪之屏,于总沈宏富(按:田兴恕部下)败入州城时,犹百计媚之,以三百金买一美赠之,沈因竭力保汪。官场至此,扫尽官常矣”[86]。
浙江传来的消息令他坐卧不宁。年前杭州城破,年后传来湖州被围。这是他的根,祖坟亲族都在这里。“湖城本可保守,所恃者环城皆水,贼不能直薄城下。不意大雪严寒,河冰坚结,贼马任意驰骋,太湖亦成冰道。吾兵口炮船均被冻住不能动,贼势益鸱张矣”[87]。湖州“城中米已罄,自三月初一日起,每人发三合,十一日已停。兵饷亦罄,沿户搜括以给之。油亦罄,搜寻芝麻打麻油以食。点灯用桐油,蜡早如洗,缚火把以代。如再无援,即多作饿殍也”[88]。“湖城粮绝,以药充饥,树皮草棍,均取以代食”[89]。五月二十九日,最令他害怕的消息传来:湖州城于本月初三日被攻破。
异乡异客,秋雨秋风,湖州城内的火光,被饿死、被杀死的一张张熟悉的脸在眼前闪现,挥之不去。“鼙鼓三江急,尘氛两浙延。乡关归瓦砾,骨肉泣刀鋋。桑梓情徒切,萍蓬迹自怜。”虽然已过三更,但是他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起来伫立阶下,除了风声雨声,周围是这样的静寂。他低首吟哦:
秋雨
拥衾不成梦,凉思动今宵。
之子处幽迥,秋风增寂寥。
孤灯荧悄悄,落木和萧萧。
莫向空山听,羁魂声里销。[90]
爆竹声逐走这痛苦年份的最后一天。新一年大局面虽然没有多大变化,但是贵州传来消息,韩超已被撤职,张亮基入黔为巡抚,并奉命查办韩超与提督田兴恕。闲居贵阳的沈丙莹得布政使龚叔雨推荐,张亮基命他代理贵阳府知府,三月廿七日正式接印任职。四月二十六日,结束长沙的旅居生涯,沈家本再次入黔。
(六)连天烽火逼贵阳
又是一番艰难的旅程。湘黔虽然已有往来两次的经验,但是那样的年头,是走一次害怕一次。途中不但有“贼”有“匪”;各处团练乡丁,散兵游勇,和“贼”“匪”并无什么区别,甚至比“贼”“匪”更可怕。除此之外,还有厘卡差役。“正安州差役势甚鸱张,足以挟制官长,乡民受[甚](其)累”。所经地方,乡民“有逃避未归者,有未开店门者。嗟夫,练之祸民也”。不仅如此,连所雇夫役也不可靠,夫头陈士隆竟然逃走,“随身拜匣被其背去,内均紧要之件,殊怕人也”[91]。只好报官追缉。这样停停走走,直到六月二十三日,走了近两个月才到达贵阳。
沈丙莹得署贵阳知府,系出于贵州布政使龚叔雨的推荐。接印上任后,得巡抚张亮基的信任,“遇事尽言,多所区画”。张亮基的奏摺,各种政治、军事方案,都由他代拟。在他的协助下,“数月间黔事有起色”[92]。在此期间,虽然也有意外之事,如九月二十日深夜,“总兵全祖垲斗率数十人破门而入,直入内室之庭,醉甚踬焉,故未打寝门。幸其下人尚不多事,嗣经田副将劝之去。敂其意,则局中发米未厌其欲,恃醉而来也。来势汹汹,父亲未之见”[93]。一名武夫竟敢带人夜闯知府衙署,沈丙莹虽然生气,告假三日不出,这段时间,是沈丙莹在贵州为官最为得意的时期。但官场风云变幻,他代理贵阳太守不久,总督劳崇光便来黔办理教案。入黔途中,遭到起义军的阻截,得总兵沈宏富相救得脱。入黔后,为报救命之恩,劳崇光保奏沈宏富署理贵州提督。沈宏富原为田兴恕旧部,所部官兵,毫无纪律,十分腐败。“所部多妇孺,民出御贼,而兵反劫其家”。劳崇光知沈宏富之所为,而置之不问。沈家本对此愤懑不平,曾赋诗《贵阳有感十首》,发泄了这种不满:
贵阳有感十首
(其八)
手持龙节下南天,圣主深恩起左迁。
风月清谈宗庾亮,爪牙威势蓄严年。
治兵胜算归操纵,柔远嘉谟费斡旋。
共道公廉能体国,却教别庋使君钱。
(其九)
背嵬子弟出衡湘,妇女随军气不扬。
诸将非无豨突勇,千营曾比虎贲强。
捷书空说降黄佐,酋长何人缚鬼章。
岂是晋师甘退舍,连宵弃甲太仓皇。[94]
离贵阳仅一百二十里的开州府,被义军包围七年而不解。官军屡吃败仗。牧守戴鹿“恃民团与贼相抵”。沈宏富部往救,民团与义军在前面作战,沈部官兵趁机“前往村中到处掳掠,民心遂变”[95]。九月初,义军首先突破北门沈部守地,戴鹿自杀,开州被攻陷。
义军向贵阳推进。在这危急存亡之秋,作为一郡之守,沈丙莹虽为文职,也手执戈矛,日夜亲自巡视四城。紧随父亲身后,沈家本走上贵阳城头。十月初七日,“二更后忽藩署来传,探得扎佐大营已失矣。父亲至总局后出门查夜,四鼓始回署”。“初十日,父亲连日查夜,今夜少息,县尊代”。十二日,修文失陷,距省仅五十里。“三十日,阴。父亲于昨晚三更查夜,天明始回,省息即上衙门,直至末刻始回。少坐又上局、上院,三鼓始回,即得警报,水田坝、三江桥官营尽失,兵练退至红边、白牙一带边。正拟少(坐),适获要犯,与蔡植三同讯。四鼓又上城,遥见东北火光衅天,人心惊惶。探悉乃溃练焚烧民房,非贼也”[96]。这些日记,真实记录了沈氏父子当日在贵阳的紧张状况,今日读来,仍然使人惊心动魄。沈丙莹“权事贵阳,城围方急,日筹军食修战具,夜巡城上与士卒姁姁语,倦则宿其帐中。旬月间,须发尽白”[97]。后人之言,容有夸饰,但是,当日贵阳城头,确为沈氏父子之一厄。
这一惊心动魄的经历,在沈家本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
贵阳有感十首
(其三)
玉华峰下笋舆经,清水江头战血腥。
借寇民都思爱日,平蛮天未敛妖星。
危城保障须全白,古戍萧条草自青。
休说乖西山色好,尚闻群盗集畲丁。[98]
感赋三首
(其一)
连天烽火逼城隈,鼙鼓声酸画角哀。
小丑跳梁偏有技,元戎飞檄岂无才。
登陴五夜城乌寂,蜚语三人市虎猜。
淮雨别风难逆料,趋庭且覆掌中杯。[99]
贵阳城最后得赵德光军的救援,得以保全。而沈宏富虽然丧师折兵,因得劳崇光信任,以及劳氏的心腹仆人郭五、郭七(两郭为沈宏富的换帖兄弟)从中说项,所以,除由张亮基奏请由林自清代替沈宏富为提督外,并未受到其他处分。沈丙莹忠于职守,但是,由于沈丙莹不受两郭的拉拢,“不能降心以相从”,遭二郭忌恨,进谗言于劳崇光,从此“遂不安于其位矣”[100]。
沈丙莹离开安顺府,署铜仁府,权贵阳府,时间很短,且不得志,“铜仁十月,贵阳八月,先厄于韩,后厄于劳”[101],处处被排挤。最后,被人举劾。这时,湖州战火基本停息,于是他决计辞官归里。同治三年(1864年)正月十六日,元宵刚过,沈家本便随同父亲离开贵阳。父子两人,经贵州大定,渡赤水河,越磨盘山,达四川泸州,然后顺长江而下,到达长沙。会齐亲人后,再顺长江而下,打算回到浙江湖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