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世和青少年时代(1)
一、宦迹不显的诗书世家
(一)湖州城编吉巷
地处太湖南岸的湖州城,是一座历史名城。明、清两朝,这里都是湖州府治。在清朝,它还是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县治。城中的一条小河将整座城一分为二:一边是归安县,一边是乌程县。一座不太大的城市中,既有府治,又有两个县治,这在当时的中国并不多见。这样的行政建置,为这座历史古城增添了不少有趣的异地审案故事。其中一个,名曰“汤圆案”,就是这样记述的:
据说,某一年归安县新来一位郑姓知县,因断案神明而有“郑青天”之称。一天,城外一个农民进城为女儿办嫁妆。他在乌程县所辖的一个点心铺吃完汤圆后,发觉身上没有铜钱而与店主商量先记账后还钱。店主以本小利薄、互不认识为由拒绝。无奈之下,农民只好留下一个银元,声明待后拿铜钱来换。但是,当农民办完事来换银元时,店主拒不交换。农民走投无路,求救一位赵姓讼师。讼师对他说,这个地方是乌程县辖地,告到乌程县,你的亏就吃定了。只有告到隔河的郑青天那里,你才不吃亏。你如果愿意挨打几鞭子,我告诉你办法。在讼师的指导下,农民来到归安县衙,故意冲撞郑知县的仪卫。在郑知县喝令打他的时候,他说:“我是乌程县民,你是归安县官,你不能打我,应该把我送到乌程县。”郑知县很生气,说:“天下官管天下百姓,你在我这里犯事,我就有权打你。”农民心甘情愿挨了他的几鞭子,打完后掏出状纸就告状。郑知县说:“你的事出在乌程县,你到乌程县告去。我是归安知县,不能审理。”农民说:“天下官管天下百姓,这不是你刚才说的吗?老爷你怎么一下就变卦了。”郑知县笑了,终于接过这个农民的状纸,异地审案,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还了这位农民的清白。[29]
湖州城地处富庶的太湖边,毗邻美丽的莫干山。这里人杰地灵,名人辈出,形成了悠久的人文传统。有趣事,也有盛事,同时还有惨事。就惨事而言,除了历史上的几次屠城之祸外,清朝文字狱给这座历史名城留下极为伤心的记忆。康熙二年(1663年)庄廷鑨史案,由罢黜归安知县关之荣所发动。仅此一案,便有数百文人墨客横死刀下。“避席畏闻文字狱”,庄案开清代文字狱之先河。它为湖州士子,也为天下士子留下数不清的噩梦。
道光二十年七月二十二日,公历1840年8月19日,位于归安县属的湖州郡城南门内编吉巷口的沈家,一个新的生命呱呱落地。[30]翻遍现有的记载,这个小生命降生前和降生时,都没有发现什么瑞兆。但是,他以后的经历,却与中国法律法学紧紧联系在一起。他就是讲解、解读中国近现代法律与法学无法回避的人物——沈家本。
一般的中国人,特别是舞文弄墨的文化人,恐怕没有不知道1840年的。即使不知道1840年,也知道鸦片战争,这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1840年,划分了中国的古代和近代;1840年,划分了独立的中国和半殖民地的中国;1840年也划分了中国的封建社会和半封建社会。中国的国家社会,在1840年鸦片战争的炮声中急剧演变。造物主让沈家本——本传的传主,降生在这样的年代,这就注定了他一生的命运。他必须随着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民族的起伏动荡而起伏动荡。
翻翻中国历史的陈年旧账,七月二十二日也不是什么好日子。这一天,鸦片战争期间,中国方面主战派的首领林则徐遭到道光皇帝的申斥。骚扰澳门关闸的英国兵船虽然被清兵击退,但是渤海湾的英国兵船却从白河口出发游弋辽东。
战云迷漫,伴随沈家本降生的是中华民族中的灾难、国家的沉沦。他在这个时代降生,也就无法回避这个时代。
(二)家世
时至今日,我们尚无法了解沈家本的童年生活。资料阙如,文不足征也。至于他的世系,现有四种记录可供参考。一是沈氏考取举人的补行咸丰辛酉科并同科壬戌恩科朱卷履历;二是考取进士时的光绪癸未科会试朱卷履历;三是光绪癸未同年齿录;四是沈家本祖父沈镜源晚年所作《蓼庵手述》中的《世泽纪略》《先行纪略》《自叙行略》(下称《三略》,均收入沈家本晚年所编《沈氏家集》)。依据上述四种资料,列沈氏世系如次:
十二世分支祖沈祝,字东生。
十一世祖沈经,字北桥。
十世祖沈朝元。
九世祖沈文逊。
(以上沈氏远祖,《三略》及辛酉壬戌科履历等均未提及,仅见于光绪癸未科朱卷履历。)
八世祖沈复初,字敬桥。明代邑庠生。据《三略》,敬桥先世居湖州城北朱洪村浒稍桥。自敬桥起,迁居湖州郡城浮星桥。沈镜源以敬桥为本宗之祖。
七世祖沈天应,字济寰。敬桥次子。清顺治时,以运粮功议叙选授金华协标守备,居京师打磨厂。后以失察海寇罢官归里。
六世祖沈铨元,字霞峰。济寰次子。科举无名,为人作幕四十余年,以佐治功议叙县丞。行年八十,才回到湖州故里。
五世祖沈良本,字西城。沈镜源虽然称其“忠厚端谨,乡里推为祭酒”,家道显然中落。
高祖沈逢龄,字巽斋[31]。其因“生计艰难”,已无法谈书,为生存计,“不得已栖身为椽吏”,后被拔为库书,“赋税出纳,一秉勤慎”,不但家境丰裕,本人也纳粟而为太学生。
曾祖沈国治,字琴石,号韵亭。安邑庠生,二十二岁为诸生。受知于不少达官显宦。乾隆三十年(1765年),乾隆南巡江浙,亲往行在献诗献赋,得乾隆嘉奖。但前后省试十八科,终未考中举人。由于一生埋首举业,不善经营,以致家业日蹇。
祖,沈镜源,字席怀,号蓼庵。家道中落,生计艰难。嘉庆三年(1798年)考中举人,但会试却屡次榜上无名。乾隆定制:举人三科会试不中,挑取其中一等者以知县用,二等者以教职用。这就是清代的大挑制度。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沈镜源因屡试不中,赴京大挑,不幸没有入选。道光六年(1826年),他变卖家产,再次进京应挑,被列为二等。次年,即被选授庆元县(今属浙江龙泉县)教谕。道光八年(1828年),他奉命赴任,一直至道光十三年(1833年),才告病返乡。
本生父沈丙莹,字晶如,号菁士。道光壬辰科举人(1832年),乙巳恩科进士(1845年)。沈丙莹尚有兄沈丙辉、弟沈麟书,均早夭。麟书自幼为镜源所喜爱,随往庆元教谕任内。镜源因他的早夭颇受打击,为之作《麟书小传》,并指令沈家本承麟书之宗祧。[32]故一般记载均作:沈家本“父讳麟书”,“本生父讳丙莹”。
1840年,沈家本就降生在这样一个宦迹不显的诗书世家,屡世科举,屡世不显。在小生命降生之时,他的前面,已有嫡兄、嫡姐各一,另有本生胞兄家树,后来又有本生胞弟彦模、家启、家霖。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家族的承传和希望,就同时落在他们的身上。几十年痛苦的科举之路,是历史的重压,也是家族的重压,他们无法回避。他们的命运,从降生之日起便无法逆转。
二、北京——童年和少年
(一)师承
道光十二年,沈丙莹乡试中式,考取举人。次年,由沈镜源同年端木鹤田、俞铁花为媒,聘俞焜次女为妻。同年八月,沈丙莹成婚入赘俞家。
俞焜,字昆上,浙江钱塘人。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道光十三年(1833年)迁御史,十七年(1837年)授河南彰德府知府,旋擢永定河道,调湖南衡永郴桂道,一度署理湖南按察使。咸丰九年(1859年)在杭州督办团练抵御太平军。第二年,太平军忠王李秀成攻杭州,俞焜率众抗击,死于城破之时,赐谥文节。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沈家本校刊《沈氏家集》,在后识中说,在沈镜源晚年,沈家“家计益艰”。沈丙莹中举之次年,他即辞庆元教谕之职,回归湖州故里。沈丙莹赘姻俞氏后,“俞太夫人奁资尚充,赎田典屋,皆俞太夫人之资也”。从“赎田典屋”,到沈镜源辞世,《蓼庵手述·宗谱》记录沈家地产计有:
坟山:乌程管五十一庄妙嘉山地四十亩共一单;又一亩;又高山四亩,另各一单;又笋山三亩六分,另一单。
田地:归安管公堂田十八亩五分三厘。除现存沈晶如户下三亩七分七厘印单,现有余六户,共田十四亩四分五厘,地七亩九分。计单六纸。公堂原额田十四亩三分五厘。十七年四房赎置补完三亩七分七厘。每年轮收米二十一石一斗七升,地租九千丈。蚕毕收。十七年四房自置田二亩五分二厘五毫,收米二石七斗七升。十七年另买场田二亩五分七厘,单立沈振武户,每年另自收租。[33]
据此,在沈家本出生时,沈家虽不富有,但也不贫穷。沈家本童年当无衣食之苦。
沈丙莹考取举人后,随即两次参加礼部会试,均未中式。沈家本五岁那年,即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沈丙莹再次北上京师,参加会试。这一次,时来运转,不但考中进士,同时补官刑部,为陕西司主事。沈丙莹对这次金榜题名并授官刑部,十分高兴,作《授官刑部宿四川司示徐子舟同年》一诗以述怀:
王李魁奇士,当年此唱酬。
于今三百载,犹说白云楼。
鞅掌功名簿,停年日月遒。
寂寥怀古迹,谁与继风流?[34]
沈丙莹在刑部为官,仕途基本顺利。他在刑部十二年,由陕西司主事而致广西司员外郎,再迁为江苏司部郎中。在刑部,他“熟于律例”,“为上官所重”[35];“沉默畏慎,不求自异而勤于其职,能以律意傅狱情,多所平反”[36]。但是,由于“肃顺弄权,招之,谢不往”[37],他的升迁并不快,在刑部十二年,仅为司员而已。他的刑部经历和勤谨作风,对沈家本影响颇深。徐兆丰在《春星草堂集跋》一文中曾指出,“君(指沈家本)之学术禀承有自”。[38]
沈丙莹为官不久,即将家眷接往京师。沈家本随父在京就读。同年齿录、光绪癸未科会试朱卷履历等,开列一长串受业师的名单:
程心斋夫子,讳庆余。
韩夫子。
闵连庄夫子,讳霈曾。两淮余西盐场大使。
族伯响泉夫子,讳涛。道光丁酉举人,仁和县学教谕。
孙竹亭夫子,讳国治,余杭县附生。
陈子裳夫子,讳黄理。江苏廪贡生,候选盐大使。
周岷颿夫子,讳学源。咸丰壬子(1852年)进士,翰林院侍讲学士。
姨丈沈文定夫子,讳桂芬。道光丁未(1847年)进士,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
刘朗屏夫子,讳琦。咸丰戊午(1858年)举人,国子监助教,贵州广顺州知州。
王莘夫子,讳縡。同治癸亥(1863年)进士,户部主事。
龚叔雨夫子,讳自闳。道光甲辰(1844年)进士,工部左侍郎。
宗室睦葊夫子,讳瑞联。咸丰癸丑(1853年)进士,兵部尚书,补行辛酉壬戌科浙江乡试正考官。
董瑞峰夫子,讳兆奎。同治壬戌(1862年)进士,江西广信府知府,补行辛酉壬戌科浙江乡试副考官。
边雪坡夫子,讳厚庆。道光乙巳进士,浙江萧山县知县,补行辛酉壬戌科浙江乡试同考官。
张午桥夫子,讳丙炎。咸丰己未(1859年)进士,前广东廉州府知府,即选道。戊辰科会试同考官。
黄泽臣夫子,讳毓恩。同治乙丑(1865年)进士,四川夔州府知府,甲戌科会试同考官。
杨蓉浦夫子,讳颐。同治乙丑进士,翰林院侍读,丙子科会试同考官。
丁巡卿夫子,讳振铎。同治辛未(1871年)进士,浙江道监察御史,丁丑科会试同考官。
这些受业师,很多是科举考试时的考官。[39]在此之中,见诸沈家本文字并具影响的,或者说影响较大的,当为闵连庄和沈桂芬。
闵连庄既是沈丙莹的朋友,也是沈家本在京读书的老师。沈氏一直十分怀念这位少年时代的老师。同治二年,沈家本随父在贵阳任内,曾赋诗表达自己对老师的思念:
对菊感旧
先师闵连庄先生有花癖,尤爱菊。秋时必购百余种供书室中,函丈之前,当获领略清趣。今远游竹国,向野人家移植数十本,叠作小山,嘉宾宴集,仿佛如昨,而先师谢世已两载矣。瘦影相对,不禁怆然。
瘴雨蛮烟里,篱东也有花。
却因芳讯早,难忘昔游赊。
种好还能记,香稀未足夸。
飞觞频脱帽,非复绾双丫。
叠得峰三面,依稀侍坐时。
久深梁木痛,忍赋落英辞。
遗草鞠人诰,凄怀花太医。
宣南寻旧梦,犹自傍缁帷。[40]
在蛮烟瘴雨的西南边陲,他缅怀着老师谆谆教诲。自己长大了,老师却已离开了人间。“凄怀花太医”,先师的身影只能在梦中去寻找。哀伤之情不能自制,流露出他与闵连庄深厚的师生之谊。
沈桂芬是沈家本姨父,同治二年即出任山西巡抚,曾任清廷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军机大臣等要职,是同光重臣之一。有的论者认为,沈桂芬在同光时期的重要性,不仅在于他的身任要职,更在于他是当国恭亲王奕的灵魂,左右奕的人物。[41]据《清史稿》《清史列传》本传所载,他既是一个“遇事持重”“谙究外情”的官僚,又是一个服膺儒家学说,堪为楷模式的人物:“躬行谨饬,为军机大臣十几年,自奉若寒素,所处极湫隘,而未尝以清节自矜。”[42]对这位长辈兼老师,沈家本一生都十分敬重。从现在所能看到的沈氏日记中可以看出,无论在京在外,两者往来都十分密切。光绪年间,沈桂芬在京逝世。沈家本执礼极恭,天天守灵,直至最后,亲自将灵柩送出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