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伯纳德和约翰在外面的尘土和垃圾堆间(现在有四条狗了)缓缓地来回走动着。
伯纳德说道:“我很难理解和想象,我们似乎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不同的世纪。一位母亲,这么肮脏的地方,还有神明、衰老、疾病……”他摇了摇头,“简直不可想象。我永远不会明白,如果你不解释的话。”
“解释什么?”
“这里。”他指的是这个村子。“还有那个。”他指着村外的那座小房子。“所有的一切。你的全部生活。”
“但从什么地方说起呢?”
“从最开始的时候说起吧。从你能记事时开始吧。”
“从我能记事时开始。”约翰皱着眉头,沉默了许久。
天气很热。他们吃了很多玉米饼和甜玉米。琳达说道:“过来躺一下吧,宝贝。”他们一起躺在大床上。“唱歌吧。”琳达唱起了《斯特雷托科克的G到班布里的T》和《再见,宝贝班廷,很快你就会出瓶》。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柔……
吵闹的声响惊醒了他。一个男人正和琳达说话,琳达在哈哈大笑。她把毛毯拉到下巴那里,但那个男的又把它拉了下来。他的头发就像两股绳子,胳膊上挂着一个漂亮的银镯,上面镶嵌着蓝色的石头。他喜欢这个镯子,但他还是很害怕。他扭头靠在琳达的身体上,琳达的手按着他,让他觉得心安了一些。说的那些话他不是很明白,她对那个男人说道:“约翰在这里不行。”那个男的看着他,然后又看着琳达,轻声说了几句。琳达说:“不行。”但那个男人俯身对着床上的他,那张脸那么大,那么丑,黑色的发辫碰到了毛毯。“不行。”琳达又说了一遍,他感觉到她的手更用力地抓着他。“不行,不行!”但那个男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弄得他好疼。他嚎啕大哭。那个男人拉起他的另一只胳膊,把他举了起来。琳达仍然拉着他,一直说着:“不行。不行。”那个男人短促而愤怒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突然间她的双手松开了。“琳达,琳达。”他踢腿扭动着,但那个男人把他扛到门口,打开房门,将他搁在隔壁房间的地板中间,然后走开了,关上身后的门。他爬起身,跑到门口,踮起脚,正好够得着那个大木头闩。他举起门闩,然后用力推,但门打不开。“琳达!”他高喊着。她没有应声。
他记得有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很黑,有很多大木头架子,上面系着绳索,许多女人站在架子旁边——琳达说她们在织毛毯。琳达吩咐他和其他孩子坐在角落里,她去给那些女人帮忙。
他和那些小男孩玩了很久。突然间,那些女人开始大声地说话,把琳达推到一边,琳达在哭泣。她走到门口,他跟在身后。他问她为什么她们会生气。“因为我弄坏了东西。”然后她愤愤地说道:“我怎么会弄她们那该死的织布呢?该死的野人。”他问她什么是野人。回到他们的家里时,波普正在门口等候着,和他们一起进了屋子。他带着一个大葫芦,里面装满了像水一样的东西,但那不是水,而是味道很不好的东西,会烧灼你的嘴巴,让你咳嗽。琳达喝了一些,波普也喝了一些,然后琳达不停地笑,还很大声地说话。然后她和波普进了另一个房间。波普走后,他进了房间。琳达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他怎么也弄不醒她。
波普以前经常来。他说葫芦里的东西叫龙舌兰酒,但琳达说它的名字应该叫苏摩,但它会在事后让你觉得恶心难受。他讨厌波普。他讨厌他们所有人——所有过来看琳达的男人。有一天下午,当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的时候——他记得那天很冷,山上有雪——他回到家里,听见卧室里传来气愤的声音。那是几个女人的声音,她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但他知道那些都是可怕的字眼。然后,突然间,哐的一声!什么东西被打翻了。他听到人群快速移动的声音,然后又传来哐的一声,然后是像在打一头骡子的声音,只是没有那么骨感,然后琳达叫嚷着:“噢,不要,不要!”他跑进房间。里面有三个披着深色毛毯的女人。琳达躺在床上。一个女人正抓住她的手腕,另一个女人躺在她的双腿上,不让她乱踢。第三个女人正拿鞭子抽她。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琳达都嚎啕大哭着惨叫着,他拉扯着那个女人的毛毯的一角,“求求你,求求你。”她用另一只手将他推开。那根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下来。琳达惨叫着。他用双手抓住那个女人棕色的大手,用尽全身力气咬了下去。她惊叫一声,把手挣脱开来,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拿着皮鞭抽了他三下。那种疼痛是他从来未曾尝到过的——就像被火灼伤一样。那根鞭子又呼啸而来,但这一次是琳达在惨叫。
“为什么她们要伤害你,琳达?”当晚他问琳达。他在哭泣,因为他的背上红色的鞭痕仍然疼得很厉害。但他之所以哭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们那么凶,那么不讲道理,而且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对付不了她们。琳达也在哭。她已经是个大人了,但她打不过三个女人。这对她也不公平。“为什么她们要伤害你,琳达?”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因为她正趴躺着,把脸埋在枕头里。“她们说那些男人是她们的。”她继续说道,她似乎根本不是在对他说话,她似乎正在和她体内的某个人说话。一席她并不理解的长谈,最后她开始哭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哭得大声。
“噢,别哭,琳达,别哭。”
他挨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脖子。琳达叫嚷着:“噢,看着点。我的肩膀!噢!”她重重地将他推开。他的头撞到墙上。“小笨蛋!”她叫嚷着,然后突然开始掴他。一巴掌,又一巴掌……
他哭喊着说道:“琳达!噢,妈妈,不要打我!”
“我不是你妈妈。我不想当你妈妈。”
“但是,琳达……噢!”她一巴掌打在他的脸颊上。
“变成一个野人。”她叫嚷着,“就像禽兽一样生崽……要不是因为你,我可能已经去找巡查员了,可能我已经离开了。但带着孩子就不行,真是太丢人了。”
他看到她又要打他了,抬起胳膊护着自己的脸。“噢,不要,琳达,请不要打我。”
“小畜生!”她拉下他的胳膊,露出他的脸。
“不要,琳达。”他闭上眼睛,等待着被打。
但她并没有打他。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看到她正在看着他。他试着对她微笑。突然间,她一把搂着他,不停地亲吻着他。
有时候,连续好几天,琳达根本不起床,就躺在那儿难过。要不然,她就喝波普带过来的那些东西,哈哈大笑,然后睡着了。有时候她病了。她总是忘记给他洗澡,除了冷冰冰的玉米饼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他记得当她第一次在他的头发里发现那些小虫子的时候,她吓得连声尖叫。
***
最开心的时刻是当她讲述关于异域的故事。“你真的能够飞起来吗?想什么时候飞就什么时候飞吗?”
“想什么时候飞就什么时候飞。”她会告诉他那些从一个盒子里飘出来的美妙的音乐,你可以玩耍的那些好玩的游戏,还有那些好吃好喝的东西,还有你轻轻按下墙上的一个东西就亮的灯,还有那些你能够听到、闻到、看到和感受到的电影,还有另一个盒子,能够制造出美妙的香味,还有粉红色、绿色、蓝色和银色的山一样高的房子,每个人都很开心,没有人难过或生气,而且贯彻“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宗旨,还有那些你能够看到和听到世界另一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盒子,还有盛在漂亮干净的瓶子里的婴儿——到处都那么干净,没有难闻的味道,没有肮脏——人们从不孤独,而是生活在一起,如此幸福快乐,就像熔岩区这里夏季的舞蹈,但要比它快乐得多,而且那里每一天都这么快乐,每一天……他一听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当他与其他孩子玩得太累的时候,村子里的一位老人会和他们聊天,用那些印第安话,聊起了伟大的造物主,他的右手与左手之间的漫长的斗争,潮湿与干旱之间的斗争;聊起了阿沃纳维罗纳,他在夜晚思考,制造出大雾,然后从大雾中创造了整个世界,还有关于大地母亲和天空父亲的故事,关于战争与机遇这对孪生兄弟阿哈伊玉塔和马塞勒玛,关于耶稣与鹰神普空的故事,关于圣母马利亚和能够让自己恢复青春的埃苍纳勒希的故事;关于拉古纳的黑石、伟大的雄鹰和我们的阿克玛女神的故事。这些都是奇怪的故事,但因为是用他并不完全理解的另外一种语言讲述的,因此格外精彩。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会想起天堂与伦敦,我们的阿克玛女神和一排排的瓶子里的婴儿,还有飞翔的耶稣和琳达,还有伟大的世界生育和培育中心的主任和阿沃纳维罗纳。
***
许多男人过来看琳达。那些男孩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用奇怪的话说琳达是个坏人,他们给她起了好几个他不明白的名字,但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好的名字。有一天他们唱起了一首骂她的歌谣,唱了一遍又一遍。他拿石头扔他们。他们扔石头反击,一颗锋利的石头割伤了他的脸颊,鲜血流个不停,成了一个血人儿。
琳达教他读书。她用一根炭条在墙上画画——画着一头坐着的动物,一个瓶子里的婴儿。然后她写了字。“猫咪在毯子上,小孩在瓶子里”。他学得很快很轻松。当他认全了所有的单词后,她就在墙上写字,然后打开她那个大木头箱子,从那些她从来不穿的奇怪的红色裤子下面拿出一本薄薄的书。他以前见过这本书。她曾经说过:“当你长大了,你就能读这本书了。”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他觉得很自豪。
“我想你不会觉得它很有趣。”她说道,“但它是我仅有的书籍。”她叹气道:“要是你能看到我们在伦敦的那些美妙的阅读机就好了!”他开始阅读。《胚胎的化学与细菌培育,胚胎仓库贝塔工作者实用指南》。光读出书名就花了他十五分钟的时间。他把书扔到地上,“可恶的可恶的书!”他说道,然后开始哭泣。
那些男孩子们仍然唱着那首可怕的关于琳达的歌曲。有时候他们还嘲笑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他的衣服破了琳达不知道怎么补。她说,在异域,人们的衣服一破就会扔掉买新的。“破烂娃!破烂娃!”那些男孩子们总是冲他叫嚷着。“但我能识字。”他对自己说道,“他们不识字。他们连阅读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努力去想关于阅读这件事,要假装不在乎别人的嘲笑是很容易的事情。于是他让琳达再把那本书给他。
那些男孩子们越是指指点点和唱歌取乐,他就更用功地读书。很快他就能够流利地读出所有的单词。就连最长的单词也认识。但它们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达,但即使她能回答,内容也是含糊不清,而大体上她根本回答不出来。
“什么是化学品?”他问道。
“噢,就像镁盐那种东西,还有让德尔塔和埃普斯隆个头矮小和智力退化的酒精,还有促进骨头生长的碳酸钙,诸如此类的东西。”
“但你怎么做出化学品呢,琳达?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嗯,我不知道。你从瓶子里把它们取出来。瓶子空了你就派人去化学品仓库里拿。我想是化学仓库里的那些人把它们做出来的。或许他们是派人到工厂里拿的,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化学。我的工作一直就是照顾胚胎。”
他问的其他的问题都是同样的回答。琳达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村子里的老人们有更加明确的回答。
“人类和所有动物的种子,还有太阳、大地、天空的种子——是阿沃纳维罗纳增长之雾中创造出来的。现在的世界有四个子宫,他把种子放在最低的那个子宫里。种子开始渐渐生长……”
有一天(约翰后来推算应该是他十二岁刚过不久),他回到家里,发现卧室的地上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读过的书。那本书很厚,而且看上去很旧了。封面已经被老鼠给啃掉了,有几页掉落了,皱巴巴的。他拾起那本书,看着扉页,那本书名叫《威廉·莎士比亚作品全集》。
琳达躺在床上,端着一个杯子,正呷着那味道很难闻的龙舌兰酒。“波普带过来的。”她说道,声音很沙哑,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它就放在羚羊地穴的一口箱子里,据说在那里已经好几百年了。我想是真的,因为我看了这本书,里面似乎尽是在胡说八道,未开化的东西。不过呢,拿来给你练习阅读还是蛮不错的。”她喝完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床边的地上,侧着身子打了几个嗝,接着就睡着了。
他随意翻开那本书。
不,但是生活在一张
汗臭冲鼻,充满油垢的温床里,
只知道在腐堕里翻腾,
在龌龊的猪窝里寻欢做爱。[1]
这些奇怪的字句就像会说话的雷声一般轰隆隆地响彻他的脑海,就像夏天舞蹈的鼓声,如果那些鼓能够说话的话,又像是高唱着丰收之歌的男人,如此美妙,如此美妙,让你哭泣,就像老米兹玛拿着他那些羽毛、那些雕满了花纹的神杖和骨珠石珠念叨着“伊亚斯拉兹鲁斯洛奎斯洛奎斯洛奎基艾斯鲁斯鲁兹斯!”——但比米兹玛的巫术更神奇,因为它有更深奥的含义,因为它在和他说话,说着精彩而一知半解的话,像是可怕而绚丽的魔法,关于琳达,关于躺在床上鼾声大作的琳达,还有床边的地板上那个空酒杯,关于琳达与波普,琳达与波普。
他越来越憎恨波普。一个人可以尽管满面都是笑,骨子里却是杀人的奸贼!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贼![2]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一知半解。但它们有着强大的魔力,而且一直在他的脑海里隆隆作响,有时候似乎之前他并不是真的憎恨波普,因为他无法表述他有多么痛恨波普,因此并不是真的憎恨他。但现在他知道了这些字眼,它们就像鼓声、歌声和咒语。这些字眼和它们的出处——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他搞不清故事在讲些什么,但它们仍然很精彩)——它们让他有理由去憎恨波普,而且它们让他的憎恨变得更加真切。它们甚至让波普本人也变得更加真切起来。
有一天,他玩耍后回来,里屋的门打开着,他看到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睡着了——肤色白皙的琳达,身边是几乎黝黑的波普,一只胳膊垫在她的肩膀下,另一只黑色的手按在她的胸脯上,他的一条发辫横跨她的喉咙,像一条黑蛇正要扼死她。波普的葫芦和一个杯子就搁在床边的地上。琳达在打着呼噜。
他的心似乎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洞。他整个人都空了,空荡荡的,冷冰冰的,觉得头晕目眩。他靠着墙让自己站稳。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就像那些祈求丰收的男人在歌唱一样,就像咒语一样,那些字眼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突然间他从全身发冷变为全身发热。他的脸颊因为鲜血上涌而变得发烫,房间在他的眼前摇晃着变黑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不停地说着。突然间,他想起了更多的台词:
当他烂醉如泥、大发雷霆、淫榻寻欢时……[3]
他拥有魔法,咒语作出了解释并下达了命令。他走到外面的房间里。“当他烂醉如泥……”切肉的刀就搁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上。他拿起刀子,蹑手蹑脚地回到门口。“当他烂醉如泥,烂醉如泥……”他跑过去刺下一刀——噢,鲜血!——又刺下一刀,波普从睡梦中惊醒,他举起手想再刺一刀,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动弹不得——噢,噢!——被扭了过来。他动弹不得,他被抓住了。波普那双又小又黑的眼睛凑得那么近,紧盯着他的眼睛。他看着别处。波普的肩膀上有两处伤痕。“噢,看哪,流血了!”琳达叫嚷着。“看哪,流血了!”她一见到血就受不了。波普抬起另一只手——他以为要揍他,硬着头皮等候着承受这一下。但这只手只是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使他不得不再一次看着波普的眼睛。看了很久,好像有好几个小时,突然间——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开始哭泣。波普哈哈大笑起来,用印第安语说道:“滚开,滚开,我勇敢的阿哈伊玉塔。”他逃到另一个房间,不让别人看到他的眼泪。
“你十五岁了。”老米兹玛用印第安话说道,“现在我可以教你做陶器。”
他们坐在河边,一起动手干活。
米兹玛双手捧着一堆湿润的黏土,说道:“首先,让我们做一个小小的月亮。”老人将那堆黏土压成一个圆盘,然后把边缘折起来,月亮变成了一个浅浅的杯子。
他缓慢而笨拙地模仿着老人精细的动作。
“一个月亮、一个杯子,现在是一条蛇。”米兹玛又铺开一条黏土,把它卷成一个长长的有弹性的圆柱体,圈成一个圆圈,然后压在杯子的边缘上。“然后再来一条蛇,再来一条,再来一条。”一圈接一圈,米兹玛把陶罐的侧面做了起来。它的底部很窄,然后中部凸起,到了罐颈的部位又收窄了。他又揉又拍又挤又刮,最后,罐子站了起来,和熔岩区常见的水罐的形状没什么两样,但它是乳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而且仍然很软,不能触摸。约翰照着米兹玛的罐子做的那个粗糙的仿制品就摆放在它旁边。看着这两个罐子,他忍不住笑了。
“但下一个会做得更好。”他说道,然后开始弄湿另一团黏土。
构思,塑形,感觉到他的手指变得越来越灵巧有力——这带给了他莫大的快乐。“A、B、C,维他命,”他一边做陶艺一边对自己唱歌,“肝脏里有脂肪,海里有鳕鱼。”米兹玛也在唱歌——关于屠熊的一首歌。他们干了一整天,这一天他忙得全神贯注不亦乐乎。
老米兹玛说道:“明年冬天我会教你如何制作弓箭。”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里面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房门打开了,他们走了出来。科斯鲁第一个出来,伸出的右手紧紧地握着,似乎攥着一块珠宝。基亚金梅跟在身后,同样伸着一只握得紧紧的手。他们默默地走着,身后跟着兄弟姐妹、堂表兄弟姐妹和所有的老人,大家都默不作声。
他们走出村子,走过平顶山,在悬崖的边上他们停了下来,面对着清晨的太阳。科斯鲁张开他的手,手掌上摆着一撮白色的玉米面。他朝玉米面吹了口气,喃喃地念叨着几个词语,然后将玉米面朝着太阳撒了出去。基亚金梅也跟着他这么做,然后基亚金梅的父亲走向前,握着一根装饰着羽毛的祈祷杖,做了一篇冗长的祈祷,然后将祈祷杖扔到玉米面的后面。
老米兹玛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仪式结束,现在他们结为了夫妻。”
大家回家时,琳达说道:“我能说的就是,他们似乎太小题大作了。在文明的国度,当一个男孩想要拥有一个女孩,他只需要……约翰,你去哪儿?”
他没有理会她,但一直跑,跑得远远的,跑到他能独自一人待着的地方。
结束了,老米兹玛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结束了,结束了。他一直默默地,隔得远远地爱着基亚金梅,但那是激烈的绝望的无可救药的爱。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十六岁了。
在满月之夜,在羚羊地穴,秘密将会揭晓,秘密将会发生和得以保守。他们会到地底下去,进入地穴时是男孩,出来后就成为了男子汉。男孩子们都很害怕,同时又迫不及待。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太阳下山了,月亮升了起来。他和其他男孩子一起去。大人们站在地穴的入口,身影漆黑。楼梯一直通往亮着红光的深处。最前面的几个男孩已经开始爬着楼梯下去了。突然间,一个男人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那群孩子们中间拉了出来。他挣脱开来,躲了回去,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这一次,那个男人揍了他,抓住他的头发。“你不能去,白毛孩!”“母狗的孩子不能去。”另一个男人说道。男孩子们哈哈大笑。“滚!”他仍然徘徊在队伍的边上。“滚!”那个男人又吼了一声。一个男人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来。“滚,滚,滚!”一堆石头扔了过来。他流血了,跑到漆黑的地方。从亮着红光的地穴里传来了歌唱声。最后一批男孩已经爬下了楼梯,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独自一个来到村外,站在平顶山光秃秃的荒原上。在月光的照耀下石头就像嶙峋的白骨。在山谷下面,土狼正在凄厉地啸月。青肿的地方仍然很疼,割裂的伤口仍然在流血,但他哭泣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只有他独自一人,因为他被赶了出来,孤独地在这个死寂荒凉的只有月亮和岩石为伴的世界里。在他坐着的悬崖边上,月亮就在他身后。他看着平顶山下方黑漆漆的影子,那个死亡的黑影。他只需要走一步,轻轻一跳……他伸出右手,在月光的照耀下,鲜血仍汩汩地从他手腕上的伤口流出来。每隔几秒钟,一滴血就会滴落,是漆黑的,在死寂的月光下几乎没有颜色。滴落,滴落,滴落。明天,明天,明天……
他发现了时间、死亡和上帝。
***
“孤独,总是孤独。”那个年轻人说道。
这番话勾起了伯纳德哀伤的共鸣。孤独,总是孤独……“我也是。”他脱口而出,“十分孤独。”
“是吗?”约翰看上去很惊讶,“我以为在异域……我的意思是,琳达总是说那里没有人会孤独。”
伯纳德尴尬地脸红了。“你懂的。”他转开眼睛,喃喃地说道,“我想我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如果你出瓶的时候与众不同的话。”
“是的,就是这样。”那个年轻人点了点头,“如果一个人与众不同,他一定会很孤独。他们对孤独的人很残忍。你知道吗,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干。其他男孩子被叫到山里过夜的时候——你知道的,当梦境向你揭示你的神圣动物是什么——他们不让我和别人一起去。他们不肯告诉我任何秘密。不过我自己去了,”他补充说,“不吃东西五天,然后在一个晚上独自走到那边的山里。”他指着那边。
伯纳德屈尊俯就地笑了。“你梦到什么东西了呢?”他问道。
那个年轻人点了点头。“但我绝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低声说道:“我还做了一件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夏天的时候,我在中午靠着一块岩石,伸出我的双臂,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样。”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知道被钉十字架是什么感觉。在太阳底下曝晒……”
“但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嗯……”他犹豫着,“因为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如果耶稣能够忍受。然后,如果你做错了事情……而且,当时我不开心,那是另一个原因。”
“你克服不开心的方式倒是很有趣。”伯纳德说道。但转念一想,他觉得它还是有点道理的。比吃苏摩要好……
“然后我晕了过去,”那个年轻人说道,“摔到了脸。你要看一看我弄伤自己的疤痕吗?”他把前额浓密的黄色的头发撩了起来,露出在他的右边太阳穴上那道苍白起皱的伤疤。
伯纳德看了一眼,觉得有点毛骨悚然,立刻转开了视线。他所接受的培育使他少了同情心,而是变得很神经质和洁癖。生病或受伤对他来说不仅是很恐怖的事情,而且就像肮脏、畸形或衰老一样令他感到恶心反感。他立刻换了个话题。
“你愿不愿意和我们回伦敦?”他问道,走出了他的计划的第一步。在那座小屋子里他意识到那个“父亲”是谁后,他就一直在悄悄地策划。“你愿意吗?”
那个年轻人的脸为之一亮。“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当然,如果我能得到许可令的话。”
“琳达也去吗?”
“嗯……”他犹豫着。那个令人作呕的怪物!不,这不可能。除非,除非……伯纳德突然间想到她那副令人作呕的尊容或许很有利用价值。“当然可以!”他热情洋溢地叫嚷着,以掩饰他刚才的迟疑。
那个年轻人长长地吸了口气。“想到它就要实现——我一辈子的梦想。你记得米兰达说过什么吗?”
“谁是米兰达?”
但那个年轻人显然没有听到这个问题。“神奇啊!”
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的脸涨得通红:“这里有多少美好的造物!人类是多么美丽!”[4]想起了莱妮娜,他的脸更红了。她是一位穿着深绿色粘胶纤维布料衣服的天使,丰满的身躯绽放着年轻的光芒,总是亲切地微笑着。他支吾着说道:“啊,美丽的新世界,”他开始念叨着,然后突然打断了自己,鲜血已经从他的脸颊上消退,他的脸苍白如纸。“你和她结婚了吗?”他问道。
“我怎么了?”
“结婚。你知道的——一生一世。用他们的印第安话说就是‘天长地久’,婚姻就是不离不弃。”
“吾主福特啊,没有!”伯纳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约翰也笑了,但是出于另一个原因——因为他是出于真诚的快乐。
“啊,新奇的世界,”他重复着,“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那我们赶快出发吧。”
“有时候你说话的方式真是奇怪。”伯纳德说道,困惑而惊讶地盯着这个年轻人,“不管怎样,等你真的见到新世界再说吧。”
注释:
[1]见《哈姆莱特》第三幕第四景,是哈姆莱特对母亲的申斥。
[2]见《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景,是哈姆莱特对弑兄篡位的叔父的痛骂。
[3]见《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三景,哈姆莱特本可以乘叔父跪地祈祷时将其杀死,但他希望能在他“烂醉如泥、大发雷霆、淫榻寻欢时”实施复仇,如此才能使其万劫不复。
[4]见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五幕第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