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卡秋莎在家里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做,但是她总能把所有事情及时做完,腾出时间看书。涅赫柳多夫把自己刚刚读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拿给她看。她最喜爱的书是屠格涅夫的《世外桃源》。他们只能在相遇时短促地交谈几句,比如在走廊里、阳台上、院子里,有时在姑妈的老女仆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房间里,因为卡秋莎与老女仆住在一起,涅赫柳多夫偶尔到小屋里来,就着糖块喝茶。有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场,他俩交谈就特别愉快。要是光是他们两人,那么说话就挺别扭。这时候眼睛就开始说话,眼睛说的与嘴上说的完全是两码事,而且比嘴上说的重要得多,嘴唇这时就嘟起来,心里一害怕,于是他们就赶紧分开了。
涅赫柳多夫与卡秋莎之间的这种关系,在他第一次住在姑妈家的那段时间里,始终这样保持着。两位姑妈察觉这种关系,心中甚是害怕,甚至写信到国外,把此事告诉叶莲娜·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涅赫柳多夫的母亲。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姑妈担心德米特里与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但是她这是瞎操心,因为涅赫柳多夫自己还不知道爱上了卡秋莎,就像那些纯洁无邪的人相爱时那样,他的这种爱正是使他和她避免堕落的主要屏障。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愿望,而且想到与她有可能产生那种关系,就胆战心惊。可好幻想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忧虑倒是更有充分的理由,她担心性格严整、果断的德米特里爱上姑娘后,会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犹豫地与她结婚。
如果涅赫柳多夫当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卡秋莎的爱情,特别是如果当时有人劝说他,无论如何他不能、也不该把自己的命运与这样的姑娘联结在一起,那么事情完全有可能这样:一向率直的他会认定,如果他爱她,那么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没有任何理由不跟她结婚。可是两个姑妈并未对他明说她们的忧虑,所以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姑娘,他就这样走了。
他深信,他对卡秋莎的这种感情,只是当时他全身心充溢着的生活快乐感的一种表现,而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也有与他同样的感情。当他临别上车,看到卡秋莎和姑妈一起站在门廊上,用那双满含泪水、微微斜睨的黑眼睛目送他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一种美好、珍贵、一去不复返的东西。他感到无比惆怅。
“再见了,卡秋莎,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他隔着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包发帽说,他坐上马车。
“再见,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用甜润悦耳的声音说,强忍着满眶的泪水跑进前厅,在那里她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哭。
十三
从那时起,接连三年涅赫柳多夫没能和卡秋莎见面。他们再见面的时候,他已被提升为军官,在去军队的路上顺便来看望姑妈,这时的他与三年前在她们家度夏的他已经是判若两人。
原先他是一个正直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青年,随时准备为任何美好的事业献身。如今他成了贪淫好色的极端利己主义者,一心只顾自己享乐。原先上帝创造的世界对他是一个秘密,他怀着极大的热情竭力想解开这个秘密,如今生活中的一切都简单明白,一切都由他在其中生活的条件所确定。原先他认为与大自然交往,与在他以前生活、思想、感觉的人们(哲学家、诗人)交流十分必需和重要,如今必需和重要的是各种人事关系和人际交往。原先女人是神秘的,并以其神秘而迷人,如今女人,除了他的家属和朋友的妻子,所有女人的作用已经十分明确:女人不过是他尝试过的那种享乐的最好工具。原先他不需要钱,母亲给的钱连三分之一都用不了,他可以拒绝继承父亲的田产,把田地分给农民,如今母亲每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他都不够用,每每为钱多钱少与母亲发生不愉快的争执。原先他认为,自己的精神存在是真正的我,如今他认为,强健、勃发的动物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之所以发生这种可怕的变化,是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则是因为相信自己,生活过得实在太艰难:如果相信自己,那么所有问题就得亲自解决,解决起来往往对于追求轻松快乐的动物的我不利,甚至几乎总是相对立;相信别人,那么不需要解决任何问题,一切都已解决妥当,而且解决得总是不利于精神的我而有利于动物的我。不仅如此,相信自己,他总是遭到人们的谴责,相信别人,他常常受到周围的人的称赞。
比如,涅赫柳多夫思考有关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书刊,谈论这类问题的时候,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不合时宜,有点儿荒谬可笑,母亲和姑妈善意地讽刺他,称他为“我们喜爱的哲学家”。他读长篇小说,讲淫秽笑话,到法国剧院看滑稽可笑的轻松喜剧,兴致勃勃地述说剧中情节的时候,大家全都夸奖他,赞扬他。他认为有必要减少开支而穿旧军大衣、不喝酒的时候,大家便认为这是脾气怪僻,别出心裁;他耗费大笔大笔钱款置办猎具猎装,装饰布置异常豪华的书房的时候,人们纷纷夸他趣味高雅,送给他贵重物品。他原先保持童贞,并打算一直保持到结婚,这时家属亲友便为他身体担忧,后来母亲听说他已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从同事手里将一个法国太太争夺到手,她不但不感到痛心,反而大为高兴。这位公爵夫人想到儿子同卡秋莎的这段插曲,想到他居然考虑同她结婚,不能不感到可怕。
同样,涅赫柳多夫达到法定成年人的年龄之后,把从父亲名下继承的一块不大的土地赠送给农民,因为他认为占有土地是不公正的,他的这个举动使得母亲和亲友大惊失色,成了所有亲戚责难、讥笑他的口实。人们喋喋不休地对他说,农民得到土地后,不仅未能致富,反而更加贫穷,因为他们开了三家小酒馆,自己根本不干活了。涅赫柳多夫加入近卫军之后,同一帮门第高贵的同事一道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弄得叶莲娜·伊万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这时候她几乎也不伤心,认为是人之常情,甚至认为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种一次牛痘反而是好事。
起初,涅赫柳多夫也作过抗争,但是实在太艰难,因为相信自己的时候,凡是他认为是好事,别人都认为是坏事,相反,凡是他认为是坏事,周围所有人都认为是好事。结果,涅赫柳多夫屈服了,他不再相信自己,转而相信别人。开始一段时间,这种对自己的否认是不愉快的,不过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持续的时间不很长,并且在此期间他开始抽烟喝酒,不再有这种不愉快的感觉,甚至感到十分轻松。
涅赫柳多夫生性富有激情,他彻底地沉湎于这种受他周围所有人所称道的新的生活,完全压制了他内心那个要求他改弦易辙的声音。这一变化始于他抵达彼得堡之后,完成于他进入军界之时。
军役本身就促使人堕落,它置服役者于完全无所事事的条件之中,也就是说,让他们脱离理智而有益的劳动,解除他们本该承担的人类共同的义务,代之以假定的荣誉,团队的、军服的、军旗的荣誉,一方面给予他们统治别人的无限权力,另一方面要求他们像奴隶一样,绝对服从自己的上峰。
服军役本身就追求军服、军旗的荣誉,允许强暴和屠杀,具有一般的堕落,而在经过精心挑选的近卫军团队的环境中,只有家财豪富、门第显赫的军官方能在其中服役的团队中,则另加一种堕落,那就是财富和接近皇室而造成的堕落。这种堕落使陷于其中的人达到利己主义的彻底疯狂的状态。涅赫柳多夫自从进入军界服役便处于这样的疯狂状态,他开始像他的同事一样生活。
他没有任何正经事要做,只是穿上由别人缝制、由别人洗刷干净的漂亮军服,戴上头盔,拿着也是由别人制造、擦拭和交予他的武器,骑上同样由别人养大、调教和饲养的现成的骏马,带着那些人去参加训练或检阅,也就是纵马奔驰、挥舞军刀、开枪射击,并且将这一套武艺教给别人。这种训练一成不变,可是那些达官贵人,无论年轻人还是老头儿,还有沙皇及其亲信,不仅赞成这种训练,而且还因这种训练而夸奖他,感谢他。训练结束后,最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拥到军官俱乐部或最昂贵的饭店里大吃大喝,特别是痛饮,大把大把地挥霍不问来路的金钱,然后是看戏、跳舞、玩女人。此后又是纵马奔驰、挥舞军刀,又是挥霍钱财、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样的生活对于军人具有特别厉害的腐化作用,因为如果是普通百姓过这样的生活,其内心深处不会不对这种生活感到羞耻。可是军人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他们夸耀这种生活,并为这种生活感到骄傲,尤其是在战争时期,就像涅赫柳多夫遇到的那样,他入伍时正是对土耳其宣战之后。“我们随时准备在战场上牺牲生命,所以这种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对于我们不但是情有可原,而且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们才过这种生活。”
涅赫柳多夫在自己生活的这个时期,思想就是这样模模糊糊的,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感觉到在摆脱了原先给自己设置的所有道德羁绊之后的欢乐,始终处在持续的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之中。
三年之后,他顺路去探望姑妈时仍然处于这种状态。
十四
涅赫柳多夫去探望两个姑妈,是因为她们的庄园位于已开赴前方的他的团队驻地的必经之路上,另外,姑妈们一再热情相邀,然而,更主要的是想和卡秋莎见面。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对卡秋莎起了歹念,现在已经放荡不羁的动物的人向他悄声提示过,不过他并未意识到有这种企图。他只是想去原先感到可心的地方待一阵,见一见两个有点可笑、但又可亲的好心肠的姑妈,她们以往总是让他处于他所不觉的爱怜和赞美的氛围中;他也想见见卡秋莎,关于她只留下一种愉快的回忆了。
他是在三月底基督受难日这个星期五到达的。路上泥泞不堪,下着倾盆大雨,到达姑妈家时他已全身透湿,冻得浑身发僵,但是他仍然朝气蓬勃、精神焕发,就像这段时期他一直感觉的那样。“她还在她们家吗?”他暗自想道,这时马车驶入他所熟悉的姑妈家的老式地主庄园的院子,院子打着砖墙围,院子里还堆着从房顶上掉下来的积雪。他预料听到他的马车的铃铛声,她会跑到外面的门廊上,可是只有两个光脚板的女人腰里掖着裙裾,手里提着水桶来到边门的门廊上,她俩显然是在擦地板。正门的门廊上也不见她,出来的只有男仆吉洪,他也系着围裙,大概也在忙着擦地板。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来到前厅,她穿着丝绸连衣裙,戴着包发帽。
“太好了,你到底来了!”索菲娅·伊万诺夫娜说着,吻了吻他。“玛申卡[20]有点不舒服,在教堂里累的。我们领过圣餐了。”
“祝贺您,索尼娅[21]姑妈,”涅赫柳多夫说着,吻了吻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手。“请原谅,把您的衣服沾湿了。”
“快到你的房间里去,你浑身湿透了。你都长小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端咖啡。”
“马上就来!”走廊里传来了熟悉悦耳的声音。
涅赫柳多夫兴奋得连心都揪紧了。“她在这里!”仿佛太阳从乌云里露出脸来。他随着吉洪喜盈盈地去他原先住过的房间换衣服。
涅赫柳多夫本想向吉洪打听卡秋莎的事:她身体好吗?日子过得怎样?是不是要出嫁了?可是吉洪的态度那样毕恭毕敬,而且那样一本正经,在涅赫柳多夫洗手的时候,他那么固执地要亲自拧开悬壶洗手器给他倒水,使得涅赫柳多夫不好意思向他打听卡秋莎的情况,只是问了问他的孙子一向可好,那匹名叫“老兄”的公马怎么样了,看家狗波尔康又怎么样了。他们都活着,都挺健康,只有波尔康去年得了恐水症。
涅赫柳多夫脱下所有的湿衣服,刚刚穿上干净的衣服,就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涅赫柳多夫听得出是谁的脚步声和敲门声。这样走路和敲门的只能是她。
他披上湿的军大衣,走到门口。
“请进!”
果然是她,卡秋莎。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只是比以前更加妩媚可爱了。那双含着笑意、天真无邪、微微斜视的黑眼睛依然这样自下往上地望着他。她像往昔一样,系着干干净净的白围裙。她从姑妈那边拿来一块刚刚打开包装纸的香皂和两条毛巾,一条是俄国式的大浴巾,另一条是毛茸茸的面巾。无论是从未用过的印字清楚的香皂,还是毛巾,还是她本人,一切都是同样地干净、清新、完整、招人喜爱。她那可爱坚毅的红唇依然像以往那样,看到他时因难以克制的喜悦而紧抿着。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欢迎您!”她费劲地说道,脸上泛起了红晕。
“你好……您好!”他不知道该称“你”,还是“您”,因而也像她那样满脸通红。“您好吗?您身体好吗?”
“很好……姑妈让我给您送来您喜爱的香皂,玫瑰香的。”她说,她把香皂放在桌子上,把毛巾搭在圈椅的扶手上。
“客人自己有,”吉洪骄傲地指着已经打开的涅赫柳多夫的化妆用品箱说,仿佛是在捍卫客人的独立性。这个大箱子里有许多银盖子的瓶子、刷子、发蜡、香水以及各种各样的化妆用品。
“请替我谢谢姑妈。我多么高兴,我又来到这里。”涅赫柳多夫说,觉得心里又变得像以往那样开朗、温柔。
她听了这些话,只是微微一笑作为回答,然后就出去了。
以往一向喜爱涅赫柳多夫的两个姑妈,这次见到他,喜悦之情非同往常。德米特里这次是奔赴战场,在战场上他可能受伤,也可能阵亡。这就触动了两个姑妈的怜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