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克莱莫尔号军舰(3)
外面,海浪拍打着船舷,一次又一次地回应大炮在船里面的撞击。浪涛和大炮犹如两只大锤在船内外轮番敲打。
突然,在这片旁人无法接近、只有那门脱钩的大炮在内跳跃的场地里,出现了一个手持铁棒的汉子。原来就是这场灾难的祸首,那个疏忽大意、引起这场事故的炮兵队长,这门大炮的主人。他闯了祸,想来补救。他一只手握着一根撬棒,另一只手拿着一条打了活结的操舵索,从方形的舱口跳了进去。
于是开始了一场恶战,出现了一个无比壮观的场面。这是大炮和炮手之间的搏斗,物质和智慧之间的格斗,物和人之间的决斗。
那汉子站在一个角落里,手里紧握着铁棒和绳索,背靠一根船骨,两条小腿稳稳地踏着地面,仿佛两根钢柱。他脸色苍白,神情镇静、哀伤,像在地板上生了根似的等在那儿。
他等着大炮从他身边经过。
这个炮手认识他的大炮,他觉得大炮也应该认识他。他和这门大炮一起生活了很久。他曾经有无数次把手伸进它的嘴巴!这是他熟悉的怪兽。他像对待自己的狗似的跟它说起话来。
“过来呀,”他说。大概他很疼爱这门大炮。
他仿佛希望大炮向他冲过来。
但是向他冲过来就意味着从他身上压过。这么一来他就完了。怎么才能不被压死呢?问题就在这儿。大家提心吊胆地注视着。
所有的人都屏住气息,也许只有那个老头,那个脸色阴沉的见证人除外。他独自呆在中舱里,面对两个斗士。
他自己也可能被大炮压成齑粉,但是他一动不动。
盲目的海浪在他们脚下操纵着这场搏斗。
炮手接受这场殊死的搏斗,上前向大炮挑战,这时候,大海的起伏波动恰好使大炮一动不动地停了片刻,仿佛傻了眼似的。“来呀!”汉子对它说。它似乎在倾听。
它冷不防向他冲过来。汉子一下子闪开了。
搏斗开始了。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搏斗。脆弱的躯体和刀枪不入的躯体展开较量。一个有血有肉的斗兽士向一头青铜怪兽发起攻击。一方是力,另一方是灵魂。
一切都在半明半暗中进行,朦朦胧胧,很像神话中出现的景象。
说到灵魂,真奇怪,这门大炮好像也有灵魂,不过那是一个充满仇恨和愤怒的灵魂。这头怪物虽然无法看见,却仿佛也有眼睛,好像在窥探炮手。至少我们可以相信,这个庞然大物狡诈得很,也会选择时机。它是一只巨大的不知什么名字的铁铸的昆虫,具有或似乎具有魔鬼的意志。有时这个巨大的蚱蜢撞击炮舱低矮的天花板,随后它重新落地,下面的四个轮子,就像老虎的四只爪子一样,又开始向炮手冲过去。炮手身体柔韧,既敏捷又灵活,在这些疾如闪电的冲击下像一条水蛇似的东躲西闪。他避免和大炮正面交手。可是他闪避开的撞击都落到船身上,继续把船损坏。
炮身上还挂着一截断了的锁链。这段锁链不知怎么缠在炮闩按钮的螺钉上面。锁链的一端系在炮架上,另一端没有固定,在大炮炮身四周疯狂地飞舞盘旋,使大炮的跳动显得更加猛烈。螺钉像一只握紧的手那样牢牢抓住锁链,这条锁链像皮带似的东抽西打,使得大炮这个羊头撞槌的冲击变得更加凶猛,在炮身周围引起一阵可怕的旋风,成了一条握在青铜拳头里的铁鞭。这条锁链把这场搏斗弄得更复杂了。
可是汉子继续搏斗,有时甚至主动向大炮进攻。他顺着船板爬行,手里拿着铁棒和绳索。大炮仿佛明白他的心思,马上猜出他的诡计,就逃走了。那个了不起的汉子跟在后面追赶。
这种情形不可能延续很久。大炮好像突然暗自想道:“得了!该结束了!”它停了下来。大家都感到快要见分晓了。暂时没有动静的大炮仿佛或者的确事先狠毒地算计好了,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它是一个生物。它突然向炮手冲去。炮手闪到一旁,让它过去,笑着向它嚷道:“过来呀!”大炮好像勃然大怒,把左舷的一门大炮撞坏。随后,仿佛被控制它的一个无形的投石器拉回,它转向右舷朝汉子冲去,汉子躲开了。另外三门大炮又被它撞倒,接着大炮仿佛失去了方向,不知如何是好,它转身背对汉子,从船尾滚到船头,撞坏了艏柱,即将在船头的板壁上撞出一个裂口。汉子躲在楼梯脚下,离那个在旁观看的老头几步远。炮手拿着他的撬棒等着。大炮好像瞥见了他,根本不肯费劲转过身子,就朝着汉子挥斧劈杀似的飞速倒退。退到船舷的汉子已经身处绝境。全体船员发出了一声惊叫。
可是,到那会儿一直站着不动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冲了出去,动作比上述这些凶险的风驰电掣的动作更加迅速。他抓住一袋伪钞,冒着被压死的危险,把它扔到大炮的车轮中间。一个受过杜罗塞尔的《海上大炮操作法》里记载的种种技术训练的人,在做这个决定性的充满危险的动作时,恐怕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干净利落,更准确无误。
这袋伪钞起了缓冲作用。一块小石头可以挡住一块岩石,一根树枝可以改变雪崩的方向。大炮颠了一颠。炮手抓住这个不可错过的节骨眼,把铁棒插到一个后轮的辐条中间。大炮停住了。
大炮开始倾斜。汉子用铁棒使劲一撬,就使它失去平衡。这头庞然大物轰的一声翻倒在地,声音大得就像一口大钟落到地上,汉子浑身汗水淋漓,他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把操舵索的活结套在这头摔倒的怪物的青铜脖子上。
搏斗结束了。汉子胜利了。蚂蚁制伏了巨象。小人国的侏儒擒获了雷电。
士兵们和水手们都鼓起掌来。
全体船员急忙拿着缆绳和锁链冲下去,转眼之间大炮又被拴住了。
炮手向那位乘客行了个礼。
“先生,”他说,“你救了我的命。”
老头恢复了他那不动声色的神态,没有回答。
六 天平的两端
人胜利了,不过也可以说大炮也胜利了。马上沉船的危险虽然避免了,但是军舰并没有脱险。船体遭受的损坏看来无法补救。船壳板上有五条裂缝,其中最大的一条在船头上。三十门大炮中有二十门躺倒在炮架上。那门被抓起来重新系上锁链的大炮也无法使用。炮闩按钮的螺钉已经撞坏,无法瞄准。炮队只剩九门大炮。底舱开始进水。必须立刻抢救,用水泵把水抽掉。
现在可以瞧瞧中舱里的情况了。那儿的景象真是触目惊心。一头发狂大象的笼子里也不见得破坏得比这更厉害。
这条军舰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发现,但现在有一件更加紧迫的事非做不可,就是马上抢修。这样就必须在船舷上零星地挂上几盏风灯,照亮甲板。
可是,在这件转移了大家注意力的悲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全体船员都只关心自己的生死,谁都没去注意军舰以外发生的事。海上的雾更浓了,天气变了,风随心所欲地把船吹走。他们偏离了航线,离泽西岛和根西岛更近,到了他们应该走的那条航线以南的水域。那时海上波涛汹涌,巨大的浪头扑上来亲吻船身上张开的伤口。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吻。海上波涛翻滚,咄咄逼人。微风变成了寒冷的北风,飓风,也许暴风雨正在形成。这时略远一点的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
船员们急匆匆地简单修补中舱里被撞坏的地方,他们塞住漏水的窟窿,把躲过劫难的大炮重新排列成阵,这时候,那个年老的乘客又重新走上甲板。
他背靠主桅站着。
他根本没去注意船上正在发生的事。拉维厄维尔骑士已经命令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在主桅两侧排成战斗队形,水手长一声哨响,正在干活的水手们都到横桁上排列成行。
布瓦贝特洛伯爵向那位乘客走过去。
舰长后面跟着一个粗犷的汉子,气喘吁吁,衣衫不整,可是却流露出得意的神气。
原来是那个炮手,就是他刚才非常及时地显露本色,制伏怪物,战胜大炮。
伯爵向那个穿着农民服装的老头行了个军礼,对他说:
“将军,就是这个人。”
炮手笔直地站着,两眼低垂,一副等待命令的神气。
布瓦贝特洛伯爵又说:
“将军,根据这个人刚才所做的一切,你觉得他的上级不该有什么表示吗?”
“应该有的,”老头说。
“那么请你下命令吧,”布瓦贝特洛接着说。
“应该由你来下命令,你是舰长。”
“但是你是将军,”布瓦贝特洛回答。
老头看了一眼炮手。
“过来,”他说。
炮手往前跨了一步。
老头转向布瓦贝特洛伯爵,从舰长身上摘下圣路易十字勋章,别在炮手的短衫上。
“乌拉!”水手们欢呼起来。
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举枪致敬。
那个年老的乘客指着受宠若惊的炮手,补充说:
“现在,把这个人拉去枪毙。”
欢呼变成了惊愕。
于是,在坟墓似的寂静中,老头提高了嗓门,说道:
“一个人的疏忽毁了这条船。现在,也许已经无法挽救了。身在海上,就等于面对敌人。一条横渡大海的船就是一支作战的军队。风暴隐藏起来,但是并没有消失。整个大海就是一个陷阱。面对敌人,犯了不管什么过失都得处死。没有什么过失是可以补救的。勇敢应该受到奖赏,疏忽必须受到惩罚。”
这些话说得缓慢而严肃,一句接着一句,有一种严酷无情的节奏,就像斧头砍在橡树上似的。
老头望着士兵们,补上一句:
“执行。”
那个戴着闪闪发亮的圣路易十字勋章的汉子低下了头。
布瓦贝特洛伯爵做了一个手势,两个水手走进中舱,从下面取来一张用作裹尸布的吊床。船上的随军神甫自开船后一直在军官的饭厅里祈祷,这时跟着两个水手来了。一个曹长从队列中叫出十二个士兵,把他们排成两行,每行六人。炮手一句话也不说,走到两行士兵中间。神甫拿着十字架,走上前去,站在炮手身边。“开步走,”曹长说。两排士兵缓缓地向船头走去,两个水手拿着裹尸布跟在后面。
军舰上阴森森的一片寂静。飓风在远处呼啸。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了枪声,闪过一道亮光,接着一切又变得寂静下来,大家听见一具尸体落到海里的声音。
那个年老的乘客仍然背靠主桅,抱着胳膊在那儿沉思。
布瓦贝特洛用左手食指指着他,低声对拉维厄维尔说:
“旺代有一个领袖了。”
七 航海就得靠运气
可是这条军舰的前途会怎样呢?
整夜都与海浪混成一片的云层如今降得不能再低,连地平线都不见了,整个大海仿佛披着一件斗篷。除了茫茫大雾,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情况,即使对一条完好无损的船,也很危险。
大雾以外,又有巨浪。
水手们抓紧时间,减轻军舰的负担,把撞坏的大炮、断裂的炮架、扭曲或者脱开的肋骨、破碎的木块和铁片,总之,一切可以清理出的损坏的东西都扔到海里。他们打开舷窗,把用帆布包裹好的尸体和断肢残臂放在木板上滑到海里。
大海变得桀骜不驯。倒不是因为暴风雨马上就要临近,相反,在天边呼啸的飓风好像逐渐减弱,狂风向北移去。可是海浪依然很高,说明这一带的海底地势险恶。军舰残破不堪,再也经不起颠簸,巨大的浪头对它可能是致命的。
加克夸尔把着舵暗自寻思。
厄运当头却神态安详,是海军指挥官的习惯。
拉维厄维尔是一个在灾难当中性格仍然乐观的人,他走到加克夸尔身旁。
“哎,舵手,”他说,“飓风夭折了。想打喷嚏没打成。我们会渡过难关的。就是有一点风罢了。”
加克夸尔严肃地答道:
“有风就有浪。”
既不欢笑,也不忧愁,就是这个水手脸上的神情。他的答话含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意味。对于一条漏水的船,有浪,就意味着船内很快灌满了水。加克夸尔稍微皱了皱眉头来强调他的预测。经过大炮和炮手的那场灾祸以后,拉维厄维尔说出这种几乎快活、轻率的话也许为时过早。海上航行的时候有些言行是会带来厄运的。大海神秘莫测,永远无法知道它在筹划什么。必须时刻提防。
拉维厄维尔感到自己必须恢复严肃的态度。
“舵手,我们现在在哪儿?”他问道。
舵手答道:
“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舵手就是主人,永远得让他去干他爱干的事,往往得让他去说他爱说的话。
何况这种人一向不多说话。拉维厄维尔走开了。
拉维厄维尔向舵手提的问题由天边的景象作出了答复。
大海忽然展现在眼前。
披在波浪上面的雾霭已经消散,在朦胧的晨光中,深色的波浪汹涌澎湃,一望无际,下面就是所见的景象。
天空仿佛罩着一个云做成的盖子,但是云层已经不再和海面相连。东方露出一片白色,那是太阳正在升起。西方现出另一片白色,那是月亮正在下落。这两片白色在天边遥遥相对,在阴沉的大海和黑暗的天空之间形成两条狭长的淡白色光带。
在这两道亮光中,出现了一些垂直不动的黑影。
西边,明月照亮的天空里显出三块高大的岩石,犹如克尔特[30]的粗石巨柱巍然耸立。
东边,晨光熹微的水平线上,出现了八条大船,排列整齐,相互隔着一定距离,令人望而生畏。
三块岩石是一排礁石,八条船是一支舰队。
军舰后面是那恶名昭彰的礁石明基耶,前面是法国巡航舰队。往西走是深渊,往东走是杀戮。不想触礁沉没,就得决一死战。
要去对付礁石,这条军舰的船壳满是窟窿,帆缆索具七零八落,有根桅杆从底部开始动摇。要去应战,炮队的三十门大炮中有二十一门已经损坏,而且最出色的几个炮手已经死了。
晨光还很暗淡,还要过一阵子黑夜才会过去,甚至可能延续相当长的时间,因为这片夜色主要是由云层造成的。云层又高又浓又厚,样子像一座结实的圆形拱顶。
风终于把低处的雾霭吹散,目前正把军舰向明基耶那边吹去。
军舰已经困乏不堪,四处破损,几乎再也不听舵手指挥,与其说它行驶,还不如说它飘荡。在浪涛的冲击下它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