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与子
E sarà mia colpa
Se cosi è?
Machiavelli[1]
“我的妻子确实很有头脑!”第二天早上六点钟,维里埃尔市长一边对他自己说,一边朝索雷尔老爹的锯木厂走下去。“虽然我为了保持我的优越地位,向她提起这件事,但是我并没有想到,如果我不雇用索雷尔这个据说像天使一样深通拉丁文的小神父,贫民收容所所长这个脑子一刻也不休息的人,很可能会有跟我一样的想法,把他从我这儿抢走。他会用怎样自负的口气谈到他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啊!……这个家庭教师,一旦属于我了,他还穿黑道袍吗?”
德·雷纳尔先生正全神贯注地考虑这个问题,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农民,这个农民身高近六尺,从天蒙蒙亮起就好像在忙着量堆放在杜河边的纤道上的木材。他看见市长先生走近,似乎并不太高兴;因为这些木材堵塞道路,堆放在那儿是违章的。
索雷尔老爹——因为这正是他,对德·雷纳尔先生向他提出的那个与他儿子于连有关的奇怪建议,感到惊奇,更感到高兴。然而在听的时候,仍旧带着一副怏怏不乐和不感兴趣的神色,这一带山里的居民很善于用这种神色来掩盖自己的狡猾。在西班牙人统治的时代他们是奴隶,到如今还保持着埃及农民的那种相貌特征。
索雷尔的回答,在一开始,仅仅是长时间地背诵他牢记在心的所有那些表示敬意的客套话。笨拙的微笑更加重了他相貌上天生的那种虚情假意的,几乎可以说是无赖的神情。这个头脑灵敏的老农民一边重复说着那些空话,一边企图发现,是什么原因使得这样重要的一个人物想把他那个无赖儿子请到家里去。他对于连非常不满意,偏偏是于连,德·雷纳尔先生愿意出三百法郎一年、高得出乎意外的工资雇用,另外还供给伙食,甚至还供给衣服。最后这个条件是索雷尔老爹灵机一动,突然提出的,德·雷纳尔先生也爽快地一口答应。
这个要求使市长大为震惊。“既然索雷尔对我的建议并不像他理所应当地那样感到高兴和满意,”他对自己说,“显然是另外已经有人向他提出过。如果不是瓦尔诺,还会有谁呢?”德·雷纳尔先生催促索雷尔当场就定下来,但是没有成功。老农民诡计多端,固执地拒绝;他说,他希望征求征求儿子的意见,倒好像在外省有钱的父亲不是为了做做样子,还真的需要征求莫名一文的儿子的意见似的。
水力锯木厂由溪水边的一座敞棚构成。架在四根粗木柱子上的屋架支着棚顶。在敞棚中间,八尺到一丈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锯子不停地上上下下,一个非常简单的机械装置把木材朝这个锯子推过来。溪水推动一个轮子,这个轮子带动这个具有双重作用的机械装置;一方面锯子上上下下,一方面木材缓缓推向锯子,被锯成薄板。
索雷尔老爹到了他的工厂跟前,用洪亮的嗓音叫于连;没有人应声。他只看见他的两个巨人般的儿子,正在用沉重的斧子把枞树树干劈方正,然后送到锯子那儿去。他们全神贯注,很准确地按照木材上画出的黑线劈下去,每一斧子下去,都有一些大块的木屑飞起来。他们没有听见父亲的声音。他朝敞棚走过去;进了敞棚,发现应该守在锯子旁边位置上的于连,在比锯子还要高出五六尺的地方,骑在棚顶的一根横梁上。他非但没有当心地照看整个机械的运转,反而在埋头看书。再没有比这更能引起索雷尔老爹反感的了。他也许可以原谅于连身体瘦弱,不适于从事体力劳动,跟两个哥哥的身体比起来完全不同。但是这种爱读书的怪癖他厌恶透顶,他自己就一个字也不识。
他叫了于连两三遍。年轻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比起锯子的响声来,更加妨碍他听见父亲的可怕的嗓音。最后他父亲顾不上自己已经上了年纪,一下子敏捷地跳到正在锯着的一段树干上,又从树干跳上支撑棚顶的横梁。猛地一拳头,于连手上拿着的书被打落到溪水里,第二下是一巴掌,打在头上,同第一下一样猛烈,打得他失去平衡,眼看着要从一丈二尺到一丈五尺的高处掉下去,机器正在运转,如果掉在机器的那些横杆中间,会被碾得粉身碎骨,但是在他往下跌的时候,他的父亲用左手抓住他:
“好呀,懒鬼!您以后在应该照看锯子的时候,还看你那些该死的书吗?晚上你有时间上本堂神父那儿去白白浪费,用那个时间去看书好了。”
于连虽然被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鲜血直流,还是来到锯子旁边他的正式岗位上。他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不过这倒不是因为肉体的痛苦,而是因为失掉了他心爱的那本书。
“下来,畜生,我有话要跟你说。”
机器声音太响,于连又没有听见这道命令。他的父亲已经下来,不愿意再费事爬到机械装置上,于是去找了一根打胡桃用的长竿子,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于连脚刚碰到地面,老索雷尔就从后面狠狠地推他,把他一直朝家里推去。“天知道他要对我干什么!”年轻人又对自己说。他一边走一边朝溪水望了望,他的书就落在这条溪水里,是他最心爱的那本书:《圣赫勒拿岛回忆录》[2]。
他脸颊通红,眼睛低垂。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十八九岁,看上去身体相当弱,相貌虽然不够端正,但是很清秀,长着一个鹰钩鼻。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平静的时候,闪耀出沉思和热情的光芒,在这一瞬间里却流露出最凶狠的憎恨表情。深褐色的头发,长得很低,使他的额头变得狭小,因此在发怒的时候,有一股凶相。人类的相貌无计其数,各不相同,但是具有惊人的个性而与众不同的相貌,也许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了。细长而匀称的身材表明他身体灵活而不是力气大。从童年的时候起,他的极端沉思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就使他的父亲认为他活不长,即使勉强活下来,也要成为家里的一个累赘。家里人谁都鄙视他,因此他恨他的哥哥们和他的父亲。星期日在广场上玩耍,他总是挨打。
不到一年以前,他那张漂亮的脸才开始在年轻姑娘中间为他赢得几声友好的表示。于连像一个弱者那样受到人人的鄙视,他崇拜有一天竟敢和市长谈起悬铃木的那个老外科军医。
那个外科军医有时候出工钱给索雷尔老爹,把他儿子的时间买下来。他教于连拉丁文和历史,换句话说,也就是教自己所了解的那段历史:一七九六年意大利的战役[3]。临终前他把他的荣誉军团十字勋章、半饷[4]的拖欠未付款和三四十本书赠送给他。在这三四十本书中,最珍贵的一本刚刚被打落到市长先生凭着权势使它改道的那条公用溪水里。
于连刚走进屋,就觉得肩膀被他父亲那双力气很大的手抓住。他一阵哆嗦,料想又要挨打了。
“老实回答我,”老农民用粗硬的嗓音对着他耳朵叫喊,同时像孩子转动铅制玩具兵那样用手一下子把他的身体拨转过来。于连那双又大又黑、含满泪水的眼睛遇上了老木匠的那双凶狠的、灰色的小眼睛。老木匠好像要把他心灵深处的想法看透似的。
注释:
[1]意大利文,“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是我的过错吗?——马基雅维里”;马基雅维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兼历史学家,主张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他的名字在欧洲成为“权谋家”、“策士”的同义语。
[2]《圣赫勒拿岛回忆录》,拉斯·卡斯伯爵跟随拿破仑放逐到圣赫勒拿岛,担任拿破仑的秘书,这部回忆录是拿破仑与他的谈话记录。于1822年至1823年出版。
[3]指拿破仑1796年率领法军远征意大利的战役。
[4]半饷,法国非在役军人领取半饷,此处指法国第一帝国的军官在拿破仑垮台后,王朝复辟时期被迫离职后领取的半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