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道连·葛雷的画像(5)
【第三章】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亨利·沃登勋爵从柯曾街走到奥尔本尼公寓去看望他的舅舅费莫尔勋爵。这是一位态度生硬,但心地善良的单身老人。外界说他自私,因为从他那里捞不到多大好处。而在上流社会却认为他器量大,因为他乐于宴请那些能使他开心的人。他父亲任我国驻马德里大使的时候,伊莎贝拉[13]还年轻,普里姆[14]还默默无闻。后来,老费莫尔一气之下离开了外交界,原因是没有被任命为驻巴黎大使,而他自以为凭他的出身、懒散、写外交报告的流畅文笔和寻欢作乐的放荡本领,担任这个职务十分合适。彼时给父亲充当秘书的儿子也同父亲一起辞职,这在当时被认为有点儿傻;几个月后,他承袭了爵位,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贵族擅长的伟大艺术——无所事事。他在伦敦有两幢大房子,但他宁可住单身公寓,觉得这样省心,平时大都在俱乐部里吃饭。他多少还经营一下他在英格兰中部几个郡里拥有的煤矿,对于自己染上搞实业的不良时尚他是这样辩解的:有煤的唯一好处是供得起一位绅士在他自己的壁炉里烧木柴。政治上他是保守党,不过保守党执政时除外,那时他必定大骂他们是一伙激进派。他是他的贴身男仆眼里的英雄[15],因为贴身男仆敢顶撞他,而他的大多数亲属却十分怕他,因为他对他们总是疾言厉色。他是地地道道的英国特产,然而他老是说这个国家早晚要完蛋。他的为人之道已经过时,但也可以提出不少理由为他的偏见辩解。
亨利勋爵走进房间时,他的舅舅身穿粗呢猎装,口衔方头雪茄在看《泰晤士报》,一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你好,亨利,”老绅士说,“有什么要事使你这么早从家里出来?我知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照例下午两点前起不了床,五点前见不到人。”
“乔治舅舅,请相信我,我上这儿来纯粹是出于亲属情谊。我想从你这儿搞到一些东西。”
“我想一定是钱,”费莫尔勋爵皱起眉头说。“坐下谈吧。如今的年轻人以为有了钱就有一切。”
“嗯,”亨利勋爵含糊地应道,整了整插在上衣钮孔里的花。“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更有体会。不过我今天不要钱。只有要付账的人需要钱,乔治舅舅,我从来不付账。一个人如果不是长子,他就靠赊账过日子,而且可以过得挺舒服。何况,我只跟达特穆尔那边的零售商打交道,所以他们从不找我的麻烦。我今天是来搞情报的:当然不是有用的情报,而是无用的情报。”
“我可以告诉你英国蓝皮书[16]里有的任何一件事,亨利,不过现在那帮家伙往往在书中胡说八道。我当外交官的时候要好得多。可是听说现在当外交官先要经过考试。这能搞出什么名堂来?考试是彻头彻尾的骗人之举!如果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他知道的东西总是绰绰有余,如果不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他知道的东西对他自己只有害处。”
“道连·葛雷先生不会上蓝皮书的,乔治舅舅,”亨利勋爵懒洋洋地说。
“道连·葛雷先生?他是谁?”费莫尔勋爵问道,他的两道灰白的浓眉打起了结。
“我来就是打听这件事,乔治舅舅。应当说,我知道他是谁。他是最后一位克尔索勋爵的外孙。他的母亲是玛格丽特·德弗罗夫人。我要你告诉我有关他母亲的情况。她是个什么模样?她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你那个时代的人你差不多全认识,你可能也认识她。目前我对葛雷先生感到极大的兴趣。我刚认识他不久。”
“克尔索的外孙!”老绅士重复着,“克尔索的外孙!……当然……他母亲的事我很清楚。我记得还参加过她的洗礼。她——玛格丽特·德弗罗——是个绝色的美人,她干了一桩使所有的男人都发疯的事情:跟一个不名一文的年轻人私奔了。那男的什么地位也没有,大概只是在步兵团里当一名少尉。对了,对了。这件事我原原本本都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婚后几个月,那个穷小子就在斯帕跟人决斗时被杀死了。这中间有一个很不体面的故事。据说克尔索买通了一个比利时流氓,叫他当众侮辱他的女婿,是雇他干的,那流氓用剑把他捅了个窟窿,就像叉一只鸽子一样。事情好歹算是遮盖过去了,可是此后有相当长一个时期,克尔索只得孤零零一个人在俱乐部里吃他的煎牛排了。我听说他把女儿领了回来,可是她再也没跟父亲说一句话。是啊,这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玛格丽特不到一年也死了。你说她留下一个儿子,是吗?我已经忘了。那孩子是个什么模样?如果他像他母亲的话,一定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他的确很漂亮,”亨利勋爵插了一句。
“我希望他不要落在歹人手里,”老人继续说。“如果克尔索在遗嘱中不亏待他的话,将来有一大笔钱等着他继承。他母亲也有钱。她外祖父的塞尔比庄园的全部财产都归了她。她的外祖父恨透了克尔索,骂他吝啬鬼。确实是这样。有一次他到马德里去,当时我在那里。天哪,我真为他害臊。女王几次问我,那个老是为了车钱跟马车夫吵架的英国贵族是谁。那里关于他的故事有一大堆。我足足一个月不敢在宫廷中露脸。我希望他对待自己的外孙不至于像对待出租马车的车夫那样刻薄。”
“这可不知道,”亨利勋爵说。“我想这小伙子会有钱的。眼下他还没有成年。我知道塞尔比已经归他。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你说……他母亲很漂亮?”
“亨利,玛格丽特·德弗罗是我见到过的最可爱的一个美人。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促使她干出这样的事来。她可以嫁给她看中的任何人。卡林顿曾经为她神魂颠倒。不过,她的气质很浪漫。这一家的女人都是这样。这一家的男人全是庸才;可是女人,说真的,都呱呱叫。卡林顿向玛格丽特下过跪。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玛格丽特把他嗤笑了一通,而当时伦敦是没有一个女孩子不对卡林顿倾心的。哦,说起莫名其妙的婚姻,亨利,我要问你,你爸爸告诉我,达特穆尔要跟一个美国女子结婚,这不是莫名其妙吗?难道英国姑娘都配不上他?”
“乔治舅舅,如今娶美国女人非常时髦。”
“亨利,我看好英国女人,我可以跟全世界打赌!”费莫尔勋爵说着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
“现在赌注都下在美国女人那一边。”
“听人家说她们的后劲不行,”舅舅不以为然。
“打持久战她们耗不起,不过参加障碍赛非常出色。她们的爆发力特强。我认为达特穆尔没有希望。”
“那女的长辈是谁?”老绅士没好气地问。“她有没有长辈?”
亨利勋爵摇摇头。“美国姑娘在隐瞒父母的身份这方面同英国女人隐瞒自己的过去一样巧妙。”说罢,他起身准备告辞。
“她的上代恐怕是猪肉包装批发商吧?”
“乔治舅舅,为达特穆尔着想,但愿如此。听说,猪肉包装批发业在美国是仅次于政治的赚钱生意。”
“她长得怎么样?”
“她摆出一副美人的样子。美国女人大都如此。这是她们迷人的诀窍。”
“这些美国女人为什么不待在自己国内?我们整天听人家说那里是女人的乐园。”
“的确是这样。正因为如此,她们才像夏娃一样拼命要离开那儿,”亨利勋爵说。“再见,乔治舅舅。再不走我吃午饭要迟到了。谢谢你提供了我所需要的情报。我总是喜欢了解有关我的新朋友的各种情况,而不想知道旧相识的任何事情。”
“你上哪儿去吃午饭?”
“阿加莎姑妈家。我要她请我和葛雷先生吃饭。道连·葛雷是她最新的宠儿。”
“嗯!亨利,告诉你的阿加莎姑妈,再也不要为募捐的事来找我的麻烦。简直把我烦死了!这位女善士大概以为,我除了开支票赞助她的蠢主意就没事干了。”
“好吧,乔治舅舅,我去告诉她。不过这不起任何作用。慈善家就是缺乏为他人着想的博爱精神。这是他们的突出特征。”
老绅士嘟嘟囔囔表示同意,然后按铃叫他的仆人。亨利勋爵穿过低矮的拱廊走上柏林顿街,再折向巴克利广场。
想不到道连·葛雷还有这么一番身世。尽管亨利勋爵听到的只是粗略的事实,但已经很动人,颇有离奇曲折的现代言情小说的味道。一个美丽的女人为了狂热的爱情置一切于不顾。几星期的纵情欢乐被骇人听闻的罪恶阴谋拦腰截断。经过几个月无语的悲伤,于是一个孩子在痛苦中诞生。母亲被死神夺走了生命,遗孤被置于一个铁石心肠的老人的专制统治之下。是啊,这样精彩的背景把那个少年衬托得可以说更加完美了。凡是美好的事物,往往背后都有某种悲剧的成分。哪怕是一朵小小的花儿,也要熬过了阵痛才能开放……。昨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多么迷人哪!他们面对面坐在俱乐部里,他的眼睛睁大,嘴唇微启,神情既惊异,又高兴。红色的烛罩把他令人神往的美貌映得分外红润。对他说话好比拉一把奇妙的提琴。你的弓在弦上每碰一下,哪怕只是微微的颤动,都会引起反响……。观察自己对别人的影响,这件事情太诱人了。任何别的事情都不能与之相比。把自己的灵魂注入一个精美的模型,并让它在里面逗留片刻;听听因自己发表高见而激起的配有热情和青春的音乐的回声;把自己的气质像输送稀薄的流体和清幽的异香一般输入别人的身躯;这确实是一种享受,在我们这个如此狭隘和庸俗的时代,在这个热中于赤裸裸的肉欲和赤裸裸的实利的时代,这也许是能够得到的最大的享受……。而且,他在贝泽尔的画室里碰巧结识的这个少年,确实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典型,至少有可能塑造成不同凡响的典型。他具有俊秀的脸庞、白璧无瑕的童贞和古希腊大理石雕为我们保存下来的那种美。你把他塑成什么都可以。可以将他做成大力巨人,也可以做成小玩意儿。这样的美竟注定要凋萎,多可惜啊!……可贝泽尔呢?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他这个人多有意思啊!仅仅由于看到一个完全处于不自觉状态的人在身旁,就一下子形成了新的创作手法、新的生活观点。过去在密林中悄然徘徊、在旷野里隐身漫步的幻影,突然向画家现了形,像一位山林女神,一点也不害怕,因为画家的心灵一直在寻访她;如今他心灵深处神奇的视觉被唤醒了,而奇迹是只向神奇的视觉显现的。事物的形状轮廓变得可以说十分优美,还具有一种象征的价值,仿佛它们本身就是别的更完美的形式的标本,并使这种形式的幻影成了现实。这一切是多么奇怪啊!他想起历史上有类似的情况。柏拉图——这位思想艺术家——不是最早对它作过剖析吗?米开朗琪罗[17]不是把它刻在录有一组十四行诗的彩色大理石上吗?但在我们的时代这是奇事……是的,他要尝试对道连·葛雷起到这少年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创作了这幅卓越肖像的画家所起的作用。他要设法成为他的主宰——事实上已经取得一半成功。他要占有这颗珍奇的灵魂。这个爱与死的结晶有着某种惊人的魅力。
他突然停住脚步,看看附近的房屋。他发现已经过了他姑妈家好长一段了,自己也觉得好笑,便往回走。他走进半明不暗的门厅,管家告诉他,宾主已经入席了。他把帽子和手杖交给一名听差,然后步入餐厅。
“你又迟到了,亨利,”他姑妈大声埋怨道,一边对他直摇头。
他信口编造了一个理由,就在她旁边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随后,他向四周扫了一眼,看看席上有哪些人。道连从桌子的一端向他腼腆地点点头,脸上徐徐泛起高兴的红潮。对面坐着哈里公爵夫人,凡是认识她的都喜欢这位心地好、脾气也好的夫人;她的体态丰满,这在当代的历史学家笔下会被描写为肥胖,如果其对象不是公爵夫人的话。她右边坐着托马斯·柏登爵士,一位激进党议员。他的公开言行紧跟本党的领袖,而在私生活中专去有高明厨师的地方,奉行的是众所周知的明智信条:吃饭和保守党在一起,思想同自由党相一致。坐在哈里公爵夫人左边的是屈莱德里的厄斯金先生,一位相当可爱、颇有教养的老绅士,不过已养成沉默寡言的坏习惯;有一次他向阿加莎夫人解释,他在三十岁以前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亨利自己的邻座是范德勒太太,阿加莎姑妈多年的老朋友,一位十足的女圣人,可是她的打扮粗俗不堪,活像一本装订得非常蹩脚的赞美诗歌集。也算他运气好,范德勒太太的另一边坐着福德尔爵士,一个满腹经纶的中年庸才,他的秃顶可与内阁大臣在下议院所作报告的内容相媲美。范德勒太太与他交谈时那副一本正经的神态,据福德尔爵士自己说,是所有真正的好人都犯的一种不可原谅的毛病,而且没有一个人完全摆脱得了。
“亨利勋爵,我们正在议论可怜的达特穆尔,”公爵夫人高声说,同时隔着餐桌向他点头致意。“你说他是不是当真要娶那个小狐媚子?”
“公爵夫人,我相信她已拿定主意向达特穆尔求婚。”
“太可怕了!”阿加莎夫人发出惊叹。“应该有人出面干涉!”
“根据绝对可靠的消息,她父亲是开美国干货铺[18]的,”托马斯·柏登爵士带着不屑的表情说。
“我舅舅认为是做猪肉包装批发生意的,托马斯爵士。”
“干货?美国干货究竟是什么?”公爵夫人问道,她向上伸出两只多肉的手,表示不解。
“就是美国小说。”亨利勋爵说着自己取鹌鹑来吃。
公爵夫人给弄得莫名其妙。
“别理他,亲爱的,”阿加莎夫人向她低声说。“他从来不说正经话。”